c********d
发帖数: 11593 | 1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比较宅的缘故吧，家里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看书。爹妈习惯了我的脾
气，知道要让我乖乖的呆在某地方不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身边放一大摞可以读的书
或者杂志什么的——内容题材通统不限。这样子教育的结果，就是读了异常多的乱七八
糟的东西。
其中有不少，就是文革期间的小说。都是老爹的。
老爹提起这些小说时，总不免带着苦笑。他在山区下放十年，住的房子离最近的人家也
有五里路，晚上孤零零一个人睡，就靠这些小说打发时间；有时候真恨不得能撞个鬼，
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某次看电视，电视里头放一首歌《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老爹说
寂寞真能让人美丽的话，你爸我就该是天下第一美人。
扯远了。
这些书的文笔高下不齐，内容框架则大抵类似，也难为老爹那么多年就靠这同一种调调
打发时间。我看的第一本，名字已然忘却了，内容倒还记得。主角是个出身贫苦大力推
行中草药的赤脚女医生，反派则是村子里的某地主。其间女医生和地主数次斗智斗勇，
此外还要应付一个迷信西医排斥中医的某知识分子上司。故事的高潮部分，是邪恶的大
反派为了达到推翻女医生的恶毒目的，将村子里的一个小孩骗得淋了一场雨，以至于染
上了感冒（= =bbbb）进而肺炎。女主角为了救治小孩，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游泳数公里
游到村子附近的一个岛上采来了治病良药（板蓝根？）。最终小孩得救，鼠辈反派被批
斗，顽固上司幡然悔悟。
不要笑，这种在成年人看来堪称弱智的情节，当初可是让上小学的我看得津津有味。作
者的阅历显然是有限的，以至于他能想出的最大阴谋就是让小孩淋雨；然而文笔尚可，
叙事方面极有张力。于是这场感冒治得读者我心惊肉跳，一直到看到眼睛开始翻白的小
孩及时喝下了板蓝根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是极典型的文革小说人设。后来陆续看的小说，基本上都是类似的
模式。故事背景十有八九是农村，主角必定出身贫寒，觉悟和技术都极高，是个又红又
专的人才。反派必是有钱人，地主、富农甚至富裕中农都有可能，而他背后的邪恶大后
台一般由刘少奇友情客串。广大人民群众都是眼睛雪亮的好苗子，起初看不清斗争形势
，然而经过教育，最终会成为主角背后的铁杆。此外故事中还少不得一个性格傲慢固执
、职位还不低的知识分子，此人技术不错，但是思想极易扭曲，在故事的起初就会被反
派拉拢，此后惹下无数麻烦，直到快结束时才会在主角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批评教育之下
弃暗投明。
看过的最好的文革小说，是克非的《春潮急》和《山河颂》。这两篇长篇都属于同一个
系列《必由之路》。我想，当时克非开始写《春潮急》、并起了《必由之路》这样一个
名字时，是真的以为这条路将会最终带领所有人走向光明的。
《春潮急》的人设大抵还是延续了以上的标准文革小说模式，然而人物的性格显得更为
复杂多变，与我看过的其他小说的呆板人物迥殊。正面人物中，也有性格火爆、做事情
不计后果以至于偶尔会闯下大祸的李让。而反派人物除了一贯的富农和地主，又多了个
表面人缘极佳、实际却做了不少坏事的干部李春山。此外还有大量在正反派之间摇摆的
中间人物。譬如爱坑蒙拐骗的牛贩子蚱蜢老汉，几乎是以一种投机的心态加入了正派的
阵营，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一毛不拔铿吝不堪的“老牛筋”张福林，对主角让步却仅
仅是因为他的女儿爱上了二号主角李让。
当然了，好人总是要胜利的，一小撮恶势力还是会被打压的。故事的推进仍然有点文革
式的模式化，然而人物的描写却让整个剧情都鲜活起来了。此外，这里面的种种矛盾冲
突看来也比什么感冒发烧之类的要现实得多，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利益”二字。救济粮
如何分配？为何卖给纸厂的竹子会被压价？反派作恶的目的是什么？每一曲，每一折，
都能经得起读者琢磨，极为流畅。想来作者在这里有不少切身体会。再加上克非的文笔
也颇为俏皮跳脱，看来也是妙趣横生。
到了《山河颂》，则可以发现，作者对文革已经有了更多的思考，不再是纯粹的文革模
式。
故事的起篇，就是一个奇特的矛盾。在某个被人称作“小台湾”的极其反动落后的村子
里，有一个邪恶的寡妇蛊惑当地农民建立假合作社；震怒的区长下令严查，务必要将该
寡妇抓起来严加批斗。众人皆诧异：合作社就是合作社，何谓真，何谓假？随着故事的
推进，疑问也渐渐加深，这个故事中的反派寡妇似乎并不恶，而口口声声思想觉悟的区
长也不似他在故事开头处表现得那么善。到了最后，谜底揭晓：这个一心想整倒寡妇的
区长，原来在抗日战争期间做过汉奸；一切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想让知情者——也就
是那位寡妇——永远地收声。
然而在读者都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这个故事戛然而止了。在结尾处，终于得悉了
真相的女区委书记和受尽屈辱折磨的寡妇抱头痛哭，两人互相鼓励，发誓要揭穿区长的
真面目；与此同时，区长却在狞笑着打另一个算盘，琢磨着如何将区委书记一同整倒。
这个结尾，当时看来并不能让我满意；日后再回想，中间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辛酸。这
时候的克非，终究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热血与阶级斗争之外的东西。然而他还没
有放弃他所有的幻想，他仍然以为——或者是某种善意的解读罢，恶人当道只是偶然的
幸运，而不是社会大环境造成的必然结果。他依旧指望，终有一日，阴霾会散去，而人
们会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进。
《必由之路》只有这两篇。如果再有第三篇，或许会比第二篇有更加黑暗的描写。然而
克非停止了，他没有再写下去，我也就无从得知，他的思想变成了什么样。
出国之后，有一次偶尔google了一下克非，居然google到了，然后发现他后来改而研究
起红楼梦。
恍然大悟状——原来他终究放弃了当初的信念，退回到故纸堆中去了。当然这也可以理
解，社会就是这么走了过来，放弃是早晚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当初其他那些情节稚拙、
文笔却蕴了满腔热血的作家们，如今又在何方何处；料想他们的小说，那纸早已黄脆，
随着他们的名字和那时候的理想一同碎成片片，飘零，最终沉淀，以至被忘却。 |
b*********k
发帖数: 35031 | 2 这几本都没看过，我总觉得那段历史看写实的，很容易depressing |
s**a
发帖数: 8648 | 3 我前段时间淘旧书淘到两本文革时期的小说，一本《较量》，一本《前夕》，还没有提
上读书安排，但翻了一下大概，和你说的有些相似，是工厂和学校内部围绕利益的路线
斗争。你这篇评论很有意思。
我看到过一本研究文革小说的博士论文，收集了整个文革时期出版的小说，好像一共是
50几本（我记得文革期间电影一共才拍了20几部，主要是样板戏电影）。你说的这几部
很可能就是这50几本里面最好的了。
【在 c********d 的大作中提到】
: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比较宅的缘故吧，家里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看书。爹妈习惯了我的脾
: 气，知道要让我乖乖的呆在某地方不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身边放一大摞可以读的书
: 或者杂志什么的——内容题材通统不限。这样子教育的结果，就是读了异常多的乱七八
: 糟的东西。
: 其中有不少，就是文革期间的小说。都是老爹的。
: 老爹提起这些小说时，总不免带着苦笑。他在山区下放十年，住的房子离最近的人家也
: 有五里路，晚上孤零零一个人睡，就靠这些小说打发时间；有时候真恨不得能撞个鬼，
: 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某次看电视，电视里头放一首歌《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老爹说
: 寂寞真能让人美丽的话，你爸我就该是天下第一美人。
: 扯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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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发帖数: 21641 | 4 忍不住插一下,气龙说会写韩少功写的回忆,他提到当时都能读到什么书,很多必须手抄
后来手抄本都是指黄色小说
【在 s**a 的大作中提到】
: 我前段时间淘旧书淘到两本文革时期的小说，一本《较量》，一本《前夕》，还没有提
: 上读书安排，但翻了一下大概，和你说的有些相似，是工厂和学校内部围绕利益的路线
: 斗争。你这篇评论很有意思。
: 我看到过一本研究文革小说的博士论文，收集了整个文革时期出版的小说，好像一共是
: 50几本（我记得文革期间电影一共才拍了20几部，主要是样板戏电影）。你说的这几部
: 很可能就是这50几本里面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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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发帖数: 141625 | 5 很不错啊。倒没听说过克非。刘心武也搞红楼研究。不知道是理想灰飞烟灭了，还是找
到了新的载体。可能年纪大了更沉静更钻故纸堆么，鲁迅也钻了快十年的故纸堆吧，不
过后来又复出了。
【在 c********d 的大作中提到】
: 大约是因为从小就比较宅的缘故吧，家里没什么可做的，只是看书。爹妈习惯了我的脾
: 气，知道要让我乖乖的呆在某地方不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身边放一大摞可以读的书
: 或者杂志什么的——内容题材通统不限。这样子教育的结果，就是读了异常多的乱七八
: 糟的东西。
: 其中有不少，就是文革期间的小说。都是老爹的。
: 老爹提起这些小说时，总不免带着苦笑。他在山区下放十年，住的房子离最近的人家也
: 有五里路，晚上孤零零一个人睡，就靠这些小说打发时间；有时候真恨不得能撞个鬼，
: 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某次看电视，电视里头放一首歌《寂寞让我如此美丽》；老爹说
: 寂寞真能让人美丽的话，你爸我就该是天下第一美人。
: 扯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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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发帖数: 141625 | 6 想起一个不相干的，以前岭南大学有个叫庄柔什么的女的，做朦胧诗研究做得很扎实严
谨。很多人说朦胧诗的启蒙意义，但用心去研究的不多。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可惜现在
只记得两个字。
【在 s**a 的大作中提到】
: 我前段时间淘旧书淘到两本文革时期的小说，一本《较量》，一本《前夕》，还没有提
: 上读书安排，但翻了一下大概，和你说的有些相似，是工厂和学校内部围绕利益的路线
: 斗争。你这篇评论很有意思。
: 我看到过一本研究文革小说的博士论文，收集了整个文革时期出版的小说，好像一共是
: 50几本（我记得文革期间电影一共才拍了20几部，主要是样板戏电影）。你说的这几部
: 很可能就是这50几本里面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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