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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1968 | 1 http://www.worldjournal.com/view/full_lit/11005148/article-%E7%
转载-世界日报
徽州，是母親的故鄉，一個讓她牽腸掛肚的美麗地方；於我，徽州不過是母親口中，一
個天方夜譚的陌生地區，它從未進入我的夢中。
史載，名劇《牡丹亭》作者湯顯祖因指控徽州人許國竊權欺蔽，遭皇帝罷黜，窮困潦倒
，意興闌珊，眾人雖讚黃山和齊雲山美，他一步也不踏入徽州，詩曰：「欲識金銀氣，
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黃指黃山，白乃古稱白岳的齊雲山，詩中隱
喻黃金白銀，與黃山白山暗對，可見他對當時政治腐敗的失望。許國官大權大，在徽州
還留有一座皇帝恩賜的四面八柱顯赫牌坊。
此次，若非外子執意要一償宿願，登他夢寐已久的黃山，順道探訪徽州，我恐也將如劇
作家湯顯祖一般，漏失這靈山秀水的古地方。
母親早逝，當年荳蔻年華，離鄉背井逃難，未曾再見故鄉一眼，即魂喪台灣。幼年時，
偶而聽她講述家鄉事，好動無耐心的童子，哪能體會？那些陳年往事，早像斷了線的風
箏，無影無蹤，未在我記憶裡，留下一點痕跡。踏入安徽縣境，仍無知無覺，人說近鄉
情怯，我哪有什麼情？直到梅乾菜入口，一股不知名的衝動，突然湧入眼淚——這不是
母親常做的菜嗎？原來她眷戀的，是家鄉味呀！當年年幼的我，哪懂這濃濃的鄉愁？那
道梅乾菜，跟母親的手藝，難相比擬，我仍滿盤下肚。此後，每餐都有梅乾菜（徽州人
還用梅乾菜做燒餅餡），我卻絕不下箸，怕的是那勾起的思母情。
穿梭民居巷弄間，高高的白色粉牆，上頭堆積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細片黛瓦，導遊
說那是多子多孫的象徵，其實，那是徽州人的細膩；單調的白牆，鑲上一條細細的黑邊
，多美！更何況，日後瓦片若有破損，貨源不愁，隨手可得，修補無慮。徽州古村莊，
屋子高低不一，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微微翹角的屋脊線，柔和了建築稜線的筆直僵硬
，顯出徽州商人八面玲瓏的經商哲學，就有楹聯道：「遇事虛懷觀一事，與人和氣譽群
言。」
造訪時，正是油菜花盛開季節，一片嫩黃花海，賞心悅目；古村莊前，水塘環繞，影映
波漾，如詩如畫；戶戶屋頂，突出醒目的馬頭牆，防盜防火；屋內精雕細琢的木門窗，
精美豪華；滿廳滿堂的書畫楹聯，知書達禮。徽州商人力除市儈，崇尚讀書，楹聯：「
讀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
君主專權時代，民居的氣派不得超越皇室，那就著工於內室吧！睡床雕刻極盡精美細緻
，美輪美奐。同行朋友讚嘆，紫禁城內的睡床，恐怕也沒如此講究吧？徽州人懂世故，
知內斂，讓皇帝去講究氣派，咱平民百姓講究精緻，日子過得比皇帝還享受、還舒適！
參觀古徽居，從廳堂到內室，須穿過一條狹長黑暗的通道，行走其間，記憶突然像閃電
般襲來。孩提，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母親，母親若非在廚房，必在鄰居家。鄰居
們的房子，或是日式建築，或是古式台厝。日式建築方方正正，各房間採光通風均等，
我家即如此。台厝則酷似徽州建築，門面窄，屋進深，前廳擺八仙桌，一條長長狹窄的
漆黑走道，通往後面廚房。鄰居妯娌們聚在廚房天井邊，或工作、或休閒，母親常倚著
門與鄰居聊天。孩童對黑暗有莫名的恐懼，每回在台厝鄰居處找到母親，忍不住抱怨，
母親就回答：「安徽老家就是這個樣子。」今日，才恍然大悟，原來鄰居的台厝格局，
慰藉了母親的思鄉情。
徽州受程朱理學的影響，女人被要求貞節柔順，母親可能也受了洗禮，個性雖堅強，對
父親卻是徽州女人的柔順。父親不是重男輕女的徽州男人，但出生軍旅，性情急暴，練
得一副大嗓門，發怒時咆哮大吼，十里外也聽得見，左右鄰居聞聲喪膽。他發脾氣多半
為找不到要用的東西，我們小孩常拿了東西不歸位，他也不知誰是罪魁禍首，只會暴跳
如雷。我們深諳其性，裝傻不認罪，避而遠之，不言不語，他也不知如何追究，結果都
是母親四處找尋，消了他的氣。母親不輕易動怒，她要跟我們算帳，關起門來，口中輕
聲細語罵，手上竹子不停往我們腿上屁股上甩，我們的哭喊聲比她的罵聲還驚天動地。
徽州男人從小被逼著出外經商，諺語：「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
」女人留在家裡，獨撐一片天，不堅強也不行。母親是堅韌的，在台灣，填寫銀行取款
單，金額需用中文大寫字。她因逃難失學，沒學過不會寫，就用我們小學剩下的練習簿
，囑我寫上所有數字，她像小學生般，一筆一劃，模仿描著書寫，寫了滿滿一本。母親
逝世後，整理遺物，看到那本藏在五斗櫃抽屜裡，寫著密密麻麻中文數字的練習簿，想
像每日趁我們上學後，母親利用空檔，埋頭苦練的情景，忍不住淚流滿面。
徽州的山，高峻靈秀；徽州的水，清澈和緩；徽州的女人，如山般堅韌，如水般柔順。
遊徽州歸來，對母親的思念，久久不散。多希望母親還在，再次聽她細細講述徽州的故
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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