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TU版 - 交大实验室爆炸案遇难学生，事前曾举报实验室安全隐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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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604 | 1 刘家人都觉得，刘雯会是整个家族里活得最长的人。
她从来不喝凉水，不吃辣，11点之前入睡，睡前要泡脚……她30岁，是家族里年龄最小
的一个，家族聚会时，她和66岁的大姑父最喜欢聊养生。
长她4岁的嫂嫂开玩笑：“你们俩好好活到300岁吧，我们都死了就剩下你俩。”刘雯半
张着嘴巴大笑。300岁倒是不至于，但她曾经玩过一个测试游戏，说这辈子能活到88岁
。她信。
2018年12月26日，北京交通大学（以下简称“北交大”）校内一实验室发生爆炸，根据
北交大官方网站首页的通报：当天上午9:30左右，学校东校区环境工程实验室内进行垃
圾渗滤液污水处理科研试验时发生爆炸引发火灾。经初步核实，共有3名参与实验的研
究生在事故中不幸遇难。事故原因相关部门仍在调查中。
土木建筑工程学院（以下简称“土建学院”）的应届博士生刘雯是遇难者之一。没有意
外的话，她今年7月将顺利毕业，然后跟男朋友结婚。
事后，刘雯的导师李德生向家属承认，实验室中放置了大量镁粉，而且没有温度控制器。
事发前一天，刘雯让一个校外朋友伪装成附近居民，分别向12369和海淀区环保局拨打
了投诉电话。对方回复已登记，会核实反馈。
然而，已经来不及。
刘雯有一个毛绒玩偶，是20多年前与张洁在集市上买的，她给玩偶起名叫“小毛”，要
每天晚上搂着它才能睡觉。
“她的未来，一定是向好的、美的”
从老家石家庄到北京，刘雯读了20多年书，眼看着就要告别校园，走入人生另一个阶段。
嫂嫂觉得刘雯最近的改变特别大，她猜测也许是因为准备结婚了，或者为了摆脱“女博
士”的刻板标签，她似乎急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形象，追求时尚，常常跟嫂嫂分享自己
的穿搭，还会找时尚杂志、街拍图片看，像学习做实验那样学着塑造自己的形象。
这种状况以前没有过。
“她以前背个李宁的包，都是卫衣，穿着什么的一看就是学生。”嫂嫂说，因为刘雯相
信她的眼光，她还特意把刘雯拉到自己的衣橱前，一件一件给她讲解卫衣的穿着搭配。
11月，在嫂嫂的建议下，她第一次买了上千块的背包；12月初，她主动提出要跟着嫂嫂
去做皮肤护理。事故前一个星期，她还跟嫂嫂去买了一堆衣服：牛仔裤、正装裤、毛衣
、卫衣、外套。临近毕业，她想在形象上做改变以融入新的社会生活。
“其实她是个特别节俭的人，哪怕有10块钱都要存起来，在学校300块钱可以吃一个月
。”堂姐张洁说，“她真的是下足了决心要改变。”事故发生的前2天，刘雯还给嫂嫂
发过去一个背包，问值不值得买。
不过，她的生活依然必须大部分时间泡在实验室里，和嫂嫂约好的皮肤护理也没去，因
为“最近要带本科生做实验”。进实验室她舍不得穿太贵的衣服，怕弄坏了。新买的衣
服被刘雯细心地洗好、晾干、叠放在衣柜里。
事故之后，张洁去她的宿舍收拾衣物，看到她平时常穿的绒质睡衣还搭在床边，就像她
以前每次出门时那样放着。打开衣柜，一股“她身上的味儿扑过来”，张洁一下子崩溃
了，嚎啕大哭。
张洁与刘雯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张洁觉得她虽然不是很聪明，但非常刻苦。她高
中时成绩平平，考到石家庄一所不知名的专科学校就读，期间，自学拿到了本科学位，
复习一年后考上北交大学生物，毕业后，留在本校继续读博。“我一直觉得她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想考研，啪，考上了；想读博，啪，又有了。唉……” 张洁说。
刘雯的导师李德生曾对亲属说过：刘雯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曾有过）北京市科委
的一个课题都是刘雯一个人做的。”
张洁同样是大专毕业，她前几年想考一个本科学位证，复习一个月后放弃，把书都撕了
。“那天我看着我妹，突然特别佩服她，我说你真厉害，读书这个事儿真不是谁都干得
来的。”
12月中旬，刘雯到嫂嫂家吃饭，还说到自己有一篇论文要发表，正在等待学校的回信。
她很自信地告诉嫂嫂，只要在三级期刊上发表论文就能毕业了，但是她要发一级期刊，
“这篇不行的话我还有好多篇呢。”她说。
“我觉得我是能看到她的未来的，一定是向好的，一定是美的。”嫂嫂说，“如果没有
这场事故的话。”
实验室爆炸前
从事发后在网上流出的多段现场视频可看到，着火点位于北交大东区实验楼一楼，可见
明火，浓烟滚滚。
其中一段视频显示，消防员到达实验楼后，使用高压水枪救火，伴随着水喷进实验室，
一楼室内持续发生爆炸，画面能持续听见“砰砰”地爆炸声，火光随之冲出窗外。靠近
拍摄者一边，有男声急促地说：“不能喷水呀！”
时间拨回半个小时前，像往常一样，刘雯和另外两名课题小组成员（1名博士生和1名硕
士）来到东区实验室，最近，他们在试验一种污水处理的材料，楼上，另外3名学生也
在进行同一项目的实验。这个项目从2017年2月份开始，在与遇难家属的谈话录音里，
导师李德生承认是自己的项目。
李德生课题小组聊天记录
当天李德生没在现场，他后来解释：“一开始我都陪着他们的，我怕他们什么闪失，都
是手把手教会的。”
事发前2天，刘雯曾拍过实验室里的现场，画面里有17个黄色圆桶，刘雯在一个7人群中
发了自己拍的照片，抱怨说：“我现在一身的镁粉，我们每个人都一身镁粉。”“带（
戴）着口罩都不行，弄镁粉，非要在实验室加工，我和师父一夜白发，头上眼睛脖子全
是。”
“师父”回复：“未来一个月天天如此。” “师父”陈辉比刘雯小一岁，他们都是环
境工程专业的博士生。 “今天我披个白褂在头上得了。”刘雯说。
刘雯曾在此微信群里与同学商量着，要匿名举报该实验室超量存放高危化学品。事发前
一天，刘雯的校外朋友伪装成附近居民，在当天下午3点左右分别向12369和海淀区环保
局拨打了投诉电话。
对方回复：已登记，会核实反馈。
当天上午9点13分，李德生在课题组的14人微信群中安排当天任务：“我现在有些事，
大家分两组，像前天下午一样先干起来！”还让学生“去买几个医生或者食堂师傅带的
帽子”。
两分钟后，刘雯所在的另一个7人小群中，有同学给大家鼓劲，“干起来”。
9点半左右，正在东校区田径运动场上走路的王大爷看到大概100米外的东教区一栋楼浓
烟滚滚，他过去看，楼里又“砰砰”炸了两次。退休之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到北交大快
走锻炼。
附近开小卖部的老板补充：“不止两次，我听到爆炸好多次。今天一直都有烧焦的味儿
。”
刘雯的微信群里，有人发消息：“成真了”“实验室着火了？”“我X。”
随后，群里的同学试图联系实验室里的人，电话均未接通。
“什么意思？？？都联系不上啊！！”
12月28日，北京市非紧急救助服务中心向《南方都市报》证实，25日，他们确实接到一
条投诉，指向出事的实验室。内容是：“不知道在干什么，散发的异味特别大，而且散
发的时间点不固定。周围都是小区，气味严重影响到居民健康与环境。“
12月26日上午，北交大学生拍摄的事故现场图片，现场浓烟滚滚，可见明火。图片来自
现场视频截图
危险的镁粉
26日下午4点多，堂姐张洁从同学处得知妹妹失联，立马赶往北京，在高铁上，她看到
了“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爆炸，3死”的新闻，哭了一路，边哭边发抖。
刘雯的父亲从老家石家庄赶到北京西站见到张洁后，只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孩子伤成
什么样子了……”
家属安顿下来之后，当晚就有学校领导前来慰问，但没有看到导师李德生。校领导解释
：他目前精神状态不好。
学院官网显示，李德生2009年进入北交大，现任土建学院市环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
究方向为市政工程、环境科学与工程，兼任环保部等部委的咨询专家。去年，他还获得
该学院2016届“我最敬爱的老师”称号。
作为刘雯所在项目的负责人，一名曾在李德生班里的毕业生认为，“他是一个要求严格
的人，但是就要你听话。”在他看来，刘雯就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实验室爆炸之后的第三天，刘雯的尸检结果还没出来。堂姐张洁陪着她的父亲终于见到
了刘雯的导师李德生。
他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会面持续了20多分钟，张洁回忆，李德生进门之后就跪倒在地，哭着道歉，至少5分钟
没有平静下来。
在与刘雯家属的谈话录音里，李德生承认，实验室里的确堆放着20多桶镁粉。
“做的过程中要加镁粉和磷酸反应，如果量控制不好就会燃烧。我就怕出问题，放两个
房间。做实验的在另一个房间，我们做一桶拿一桶。另一个房子放得好多，20多桶，我
做实验的屋子只有一两桶。”李德生说。
一位与3位遇难者交往密切、同样使用过此实验室的北交大毕业生证实：事发的实验室
位于一楼最西侧，的确有面积相仿的内外两间，每个房间大概面积为80平方米，中间有
一堵墙做分隔。但是，两个房间都是用于实验，并无功能区分。
李德生解释，正是因为知道该实验存在危险，所以他非常小心。“要求他们放的量要少
，镁粉加少量磷酸，一定要控制温度。因为（实验室）没有温度控制器，我专门让一个
学生用手摸着（反应容器），只要手有温度了就不要再加磷酸了。”
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尚未有定论。当被家属问及这个问题时，李德生猜测“可能是把
窗户关了，加磷酸多了就会燃烧，他们就手忙脚乱了……”
根据北交大国有资产管理处公开的《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安全管理办法》第五章第三十
二条规定：危险化学物品的申购须提交书面申请，详细写明品种、数量、用途，经所在
单位同意，报保卫处和实验室与设备管理处备案后，由各单位指定专人通过正规渠道按
照国家有关管理部门的规定程序办理购置手续。
“镁粉”是指单质镁的粉末状态，活泼金属，遇水或潮气猛烈反应放出氢气，大量放热
引起燃烧或爆炸，在实验室分类中属于I类“易燃易爆危险品”。
根据《实验室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规范》北京市地方标准的储存限量规定：实验室内存
放的除压缩气体和液化气体外的危险化学品总量不应超过100L（kg），其中易燃易爆性
化学品的存放总量不应超过50L（kg），且单一包装容器不应大于20L（kg）。
事故发生前，刘雯曾在微信群里抱怨实验室中存放危险品。
事故发生前，刘雯曾在微信群里说，实验室里“30桶镁粉……25Kg一代（袋）的那种”
。据此，家属事后质疑，实验室里的镁粉远远超过了规定的可存放量。
事故现场图片显示，实验室里两个房间中堆放了很多仪器、试剂等，过道狭窄，可操作
的空间较小。
图说：事故发生前刘雯拍的实验室，黄色桶中装着镁粉
实验室的隐患
北交大土建学院官方网站的实验室分布图显示，事发的实验楼为市政工程与环境实验区
（简称“东区实验楼“），该实验区共有4个实验室，从西到东依次为“水处理实验室
”、“仪器室”、“微生物实验室”、“环境监测实验室”，事发实验室即为第一个。
刘雯的同学张斯哲介绍，该实验楼分为上下两层，2017年暑假以来陆续重新装修改造过
，“安全性上肯定是有提升的。”
但他也质疑，实验室仍然存在着安全隐患。
《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工作管理办法》第六章第四十二条中有规定：实验室教学实验情
况，包括实验名称、实验类型、实验要求、实验者人数等信息均需收集管理，及时上报。
但在张斯哲看来，这个规定并不总是得到严格执行。“研究生和博士生因为做课题和实
验多，自己基本上是可以随意用实验室的，也不会都先跟老师说。”
事故现场照片
事发之后，家属一直希望学校能出示事故实验室的管理章程及负责人，遭到回绝。
根据土建学院官方网站上一份名为《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工作管理办法》的规定，学校
设立实验室工作委员会，由主管校长、相关职能部门的主管领导以及学术、技术、管理
等方面的专家组成。
该文件还规定：校级实验室一般设主任一名，特殊情况下，可另设常务副主任一名，协
助实验室主任主持实验室的日常管理工作，并履行相关职责。职责包括，负责组织实施
实验室的技术安全、消防安全、社会治安、环境卫生及环境保护等日常工作，并做到定
期组织检查、督促各项工作的落实。
一位从李德生门下毕业不久的研究生说，东区实验楼是一个公共的实验区域，李德生拥
有的只有二楼西侧实验室8个实验台中的2个。没有确切信息显示李德生是否为实验室负
责人。
该研究生说，在他就读期间，实验室（指事发实验室）的电器设备出现过不止一次的跳
闸、冒烟等情况，“刚入学那会儿还听师兄说，他有一次跟着老师（指李德生）做材料
，也是用镁粉。那次产生了很大的烟，因为镁粉比较少量，他们用灭火器扑灭了。”
刘雯生前的担忧已经随着大火而消逝，关于事故的管理问责仍需等待调查结果和官方通
告。
12月29日，北交大官方微博通报，土建学院院长已停职检查，土建学院遇难研究生的导
师停止一切教学科研工作。
2019年1月3日，国务院安委会办公室召开高等学校实验室安全管理工作视频会议。会议
指出，要深刻吸取北京交通大学“12·26”较大事故教训，进一步推动高校实验室安全
管理责任落实。
事故发生20天后，刘雯的尸体仍停放在法医鉴定中心。目前，家属仍在和校方沟通。
此前，家属曾询问校方案件的调查进展，1月7日，张洁得到校方回复：“仍未报案。”
“彩色的小毛”
12月28日，与李德生会面之后，张洁和刘雯父亲等亲属曾去法医鉴定中心看刘雯。她的
尸体被推到中厅里，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身上穿着白色丧服，脸上蒙着一张白布。张
洁犹豫着要不要掀开白布，她知道妹妹的样子不会太好看。
前一天，公安部门采集了刘雯父亲的血样做鉴定：“人烧得太厉害了，根本分不清谁是
谁家的，只能是亲子鉴定。”张洁说，到了跟前，她还是没有勇气看，对着白布说了句
：“妹妹，对不起”，然后逃开。
妹妹生前爱美。她皮肤白，又瘦又高，“不是人们一般意义上认为的女博士那样，她不
愿意做一个书呆子。”
她是一个能自我管理的人。爸爸是一位厨师，手艺好，她也好吃，与嫂嫂去吃自助日料
，能吃下10盘肉，再吃寿司、甜点。但是她一旦觉得自己胖了，“她就能忍住，什么都
不吃，很有毅力。” 张洁说。
最近刘雯又在减肥，她和嫂嫂每天上称、每天打卡，嫂嫂有时候坚持不下来，就看看她
的进度来激励自己。
爆炸那天，刘雯的“师父”陈辉也在实验室里。他也是刻苦的人。他2010年高考落榜，
被调剂到山东一所普通大学。在大学里他像高三学生那样学习，拿过一等奖学金，参加
了很多竞赛，毕业时，还与清华大学、四川大学等名校的19名学生一起被评为“全国水
利优秀毕业生“。
临近元旦，两位遇难者家属辗转联系上，电话拨通的第一句话是：“你家孩子谈恋爱了
吗？”
“按正常来说，我家小孩明年结婚。”
“我家的都还没有对象。”
事故之后，张洁与嫂嫂一起为妹妹选用在追悼会上的遗照，一边挑一边说着照片背后的
故事。“这只猪，一来我们家，我就一礼拜不用叠被子了，中午到点儿了钻出来吃饭，
吃完饭又钻回去了，到下午又起来吃饭。“停顿了一下，张洁说，“看照片的时候，想
到的都是开心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好像只是给她挑身衣服，等她回来穿似的。”
刘雯有一个毛绒玩偶，是20多年前与张洁在集市上买的，她给玩偶起名叫“小毛”，要
每天晚上搂着它才能睡觉。事发后，张洁在某资讯平台上注册了帐号，叫“彩色的小毛
”，想发布一些与事件有关的信息。
第一条信息发布于2018年12月27日，质疑实验室为何存放那么多镁粉。她收到了500多
条评论，获得高赞的网友回复是：“实验室中有危险品太正常不过，没有危险品还叫实
验室……”，“家长首先应该是悲伤难过吧？第一时间却想着追责，不理解！”
张洁很生气，“不想再发了，我压抑着情绪去理性谈判，你还说我不应该追责。”事故
至今半个多月，张洁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撑着长辈、安抚刘雯的父母。
只有在聊天的时候，她会絮叨着，妹妹从不喝凉水，但爱吃吴裕泰的冰淇淋，而且只吃
花茶的；妹妹喜欢吃酱鸡翅，最爱吃她做的大拌菜，一次能吃大半锅……然后，落下泪
来。
（应对方要求，文中刘雯、张洁、张斯哲、陈辉为化名）
责任编辑： | m****s
发帖数: 604 | 2 刘家人都觉得，刘雯会是整个家族里活得最长的人。
她从来不喝凉水，不吃辣，11点之前入睡，睡前要泡脚……她30岁，是家族里年龄最小
的一个，家族聚会时，她和66岁的大姑父最喜欢聊养生。
长她4岁的嫂嫂开玩笑：“你们俩好好活到300岁吧，我们都死了就剩下你俩。”刘雯半
张着嘴巴大笑。300岁倒是不至于，但她曾经玩过一个测试游戏，说这辈子能活到88岁
。她信。
2018年12月26日，北京交通大学（以下简称“北交大”）校内一实验室发生爆炸，根据
北交大官方网站首页的通报：当天上午9:30左右，学校东校区环境工程实验室内进行垃
圾渗滤液污水处理科研试验时发生爆炸引发火灾。经初步核实，共有3名参与实验的研
究生在事故中不幸遇难。事故原因相关部门仍在调查中。
土木建筑工程学院（以下简称“土建学院”）的应届博士生刘雯是遇难者之一。没有意
外的话，她今年7月将顺利毕业，然后跟男朋友结婚。
事后，刘雯的导师李德生向家属承认，实验室中放置了大量镁粉，而且没有温度控制器。
事发前一天，刘雯让一个校外朋友伪装成附近居民，分别向12369和海淀区环保局拨打
了投诉电话。对方回复已登记，会核实反馈。
然而，已经来不及。
刘雯有一个毛绒玩偶，是20多年前与张洁在集市上买的，她给玩偶起名叫“小毛”，要
每天晚上搂着它才能睡觉。
“她的未来，一定是向好的、美的”
从老家石家庄到北京，刘雯读了20多年书，眼看着就要告别校园，走入人生另一个阶段。
嫂嫂觉得刘雯最近的改变特别大，她猜测也许是因为准备结婚了，或者为了摆脱“女博
士”的刻板标签，她似乎急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形象，追求时尚，常常跟嫂嫂分享自己
的穿搭，还会找时尚杂志、街拍图片看，像学习做实验那样学着塑造自己的形象。
这种状况以前没有过。
“她以前背个李宁的包，都是卫衣，穿着什么的一看就是学生。”嫂嫂说，因为刘雯相
信她的眼光，她还特意把刘雯拉到自己的衣橱前，一件一件给她讲解卫衣的穿着搭配。
11月，在嫂嫂的建议下，她第一次买了上千块的背包；12月初，她主动提出要跟着嫂嫂
去做皮肤护理。事故前一个星期，她还跟嫂嫂去买了一堆衣服：牛仔裤、正装裤、毛衣
、卫衣、外套。临近毕业，她想在形象上做改变以融入新的社会生活。
“其实她是个特别节俭的人，哪怕有10块钱都要存起来，在学校300块钱可以吃一个月
。”堂姐张洁说，“她真的是下足了决心要改变。”事故发生的前2天，刘雯还给嫂嫂
发过去一个背包，问值不值得买。
不过，她的生活依然必须大部分时间泡在实验室里，和嫂嫂约好的皮肤护理也没去，因
为“最近要带本科生做实验”。进实验室她舍不得穿太贵的衣服，怕弄坏了。新买的衣
服被刘雯细心地洗好、晾干、叠放在衣柜里。
事故之后，张洁去她的宿舍收拾衣物，看到她平时常穿的绒质睡衣还搭在床边，就像她
以前每次出门时那样放着。打开衣柜，一股“她身上的味儿扑过来”，张洁一下子崩溃
了，嚎啕大哭。
张洁与刘雯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张洁觉得她虽然不是很聪明，但非常刻苦。她高
中时成绩平平，考到石家庄一所不知名的专科学校就读，期间，自学拿到了本科学位，
复习一年后考上北交大学生物，毕业后，留在本校继续读博。“我一直觉得她想要什么
就能得到什么，想考研，啪，考上了；想读博，啪，又有了。唉……” 张洁说。
刘雯的导师李德生曾对亲属说过：刘雯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曾有过）北京市科委
的一个课题都是刘雯一个人做的。”
张洁同样是大专毕业，她前几年想考一个本科学位证，复习一个月后放弃，把书都撕了
。“那天我看着我妹，突然特别佩服她，我说你真厉害，读书这个事儿真不是谁都干得
来的。”
12月中旬，刘雯到嫂嫂家吃饭，还说到自己有一篇论文要发表，正在等待学校的回信。
她很自信地告诉嫂嫂，只要在三级期刊上发表论文就能毕业了，但是她要发一级期刊，
“这篇不行的话我还有好多篇呢。”她说。
“我觉得我是能看到她的未来的，一定是向好的，一定是美的。”嫂嫂说，“如果没有
这场事故的话。”
实验室爆炸前
从事发后在网上流出的多段现场视频可看到，着火点位于北交大东区实验楼一楼，可见
明火，浓烟滚滚。
其中一段视频显示，消防员到达实验楼后，使用高压水枪救火，伴随着水喷进实验室，
一楼室内持续发生爆炸，画面能持续听见“砰砰”地爆炸声，火光随之冲出窗外。靠近
拍摄者一边，有男声急促地说：“不能喷水呀！”
时间拨回半个小时前，像往常一样，刘雯和另外两名课题小组成员（1名博士生和1名硕
士）来到东区实验室，最近，他们在试验一种污水处理的材料，楼上，另外3名学生也
在进行同一项目的实验。这个项目从2017年2月份开始，在与遇难家属的谈话录音里，
导师李德生承认是自己的项目。
李德生课题小组聊天记录
当天李德生没在现场，他后来解释：“一开始我都陪着他们的，我怕他们什么闪失，都
是手把手教会的。”
事发前2天，刘雯曾拍过实验室里的现场，画面里有17个黄色圆桶，刘雯在一个7人群中
发了自己拍的照片，抱怨说：“我现在一身的镁粉，我们每个人都一身镁粉。”“带（
戴）着口罩都不行，弄镁粉，非要在实验室加工，我和师父一夜白发，头上眼睛脖子全
是。”
“师父”回复：“未来一个月天天如此。” “师父”陈辉比刘雯小一岁，他们都是环
境工程专业的博士生。 “今天我披个白褂在头上得了。”刘雯说。
刘雯曾在此微信群里与同学商量着，要匿名举报该实验室超量存放高危化学品。事发前
一天，刘雯的校外朋友伪装成附近居民，在当天下午3点左右分别向12369和海淀区环保
局拨打了投诉电话。
对方回复：已登记，会核实反馈。
当天上午9点13分，李德生在课题组的14人微信群中安排当天任务：“我现在有些事，
大家分两组，像前天下午一样先干起来！”还让学生“去买几个医生或者食堂师傅带的
帽子”。
两分钟后，刘雯所在的另一个7人小群中，有同学给大家鼓劲，“干起来”。
9点半左右，正在东校区田径运动场上走路的王大爷看到大概100米外的东教区一栋楼浓
烟滚滚，他过去看，楼里又“砰砰”炸了两次。退休之后，他每天早上都会到北交大快
走锻炼。
附近开小卖部的老板补充：“不止两次，我听到爆炸好多次。今天一直都有烧焦的味儿
。”
刘雯的微信群里，有人发消息：“成真了”“实验室着火了？”“我X。”
随后，群里的同学试图联系实验室里的人，电话均未接通。
“什么意思？？？都联系不上啊！！”
12月28日，北京市非紧急救助服务中心向《南方都市报》证实，25日，他们确实接到一
条投诉，指向出事的实验室。内容是：“不知道在干什么，散发的异味特别大，而且散
发的时间点不固定。周围都是小区，气味严重影响到居民健康与环境。“
12月26日上午，北交大学生拍摄的事故现场图片，现场浓烟滚滚，可见明火。图片来自
现场视频截图
危险的镁粉
26日下午4点多，堂姐张洁从同学处得知妹妹失联，立马赶往北京，在高铁上，她看到
了“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爆炸，3死”的新闻，哭了一路，边哭边发抖。
刘雯的父亲从老家石家庄赶到北京西站见到张洁后，只说了一句话：“不知道孩子伤成
什么样子了……”
家属安顿下来之后，当晚就有学校领导前来慰问，但没有看到导师李德生。校领导解释
：他目前精神状态不好。
学院官网显示，李德生2009年进入北交大，现任土建学院市环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
究方向为市政工程、环境科学与工程，兼任环保部等部委的咨询专家。去年，他还获得
该学院2016届“我最敬爱的老师”称号。
作为刘雯所在项目的负责人，一名曾在李德生班里的毕业生认为，“他是一个要求严格
的人，但是就要你听话。”在他看来，刘雯就是一个听话的学生。
实验室爆炸之后的第三天，刘雯的尸检结果还没出来。堂姐张洁陪着她的父亲终于见到
了刘雯的导师李德生。
他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会面持续了20多分钟，张洁回忆，李德生进门之后就跪倒在地，哭着道歉，至少5分钟
没有平静下来。
在与刘雯家属的谈话录音里，李德生承认，实验室里的确堆放着20多桶镁粉。
“做的过程中要加镁粉和磷酸反应，如果量控制不好就会燃烧。我就怕出问题，放两个
房间。做实验的在另一个房间，我们做一桶拿一桶。另一个房子放得好多，20多桶，我
做实验的屋子只有一两桶。”李德生说。
一位与3位遇难者交往密切、同样使用过此实验室的北交大毕业生证实：事发的实验室
位于一楼最西侧，的确有面积相仿的内外两间，每个房间大概面积为80平方米，中间有
一堵墙做分隔。但是，两个房间都是用于实验，并无功能区分。
李德生解释，正是因为知道该实验存在危险，所以他非常小心。“要求他们放的量要少
，镁粉加少量磷酸，一定要控制温度。因为（实验室）没有温度控制器，我专门让一个
学生用手摸着（反应容器），只要手有温度了就不要再加磷酸了。”
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尚未有定论。当被家属问及这个问题时，李德生猜测“可能是把
窗户关了，加磷酸多了就会燃烧，他们就手忙脚乱了……”
根据北交大国有资产管理处公开的《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安全管理办法》第五章第三十
二条规定：危险化学物品的申购须提交书面申请，详细写明品种、数量、用途，经所在
单位同意，报保卫处和实验室与设备管理处备案后，由各单位指定专人通过正规渠道按
照国家有关管理部门的规定程序办理购置手续。
“镁粉”是指单质镁的粉末状态，活泼金属，遇水或潮气猛烈反应放出氢气，大量放热
引起燃烧或爆炸，在实验室分类中属于I类“易燃易爆危险品”。
根据《实验室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规范》北京市地方标准的储存限量规定：实验室内存
放的除压缩气体和液化气体外的危险化学品总量不应超过100L（kg），其中易燃易爆性
化学品的存放总量不应超过50L（kg），且单一包装容器不应大于20L（kg）。
事故发生前，刘雯曾在微信群里抱怨实验室中存放危险品。
事故发生前，刘雯曾在微信群里说，实验室里“30桶镁粉……25Kg一代（袋）的那种”
。据此，家属事后质疑，实验室里的镁粉远远超过了规定的可存放量。
事故现场图片显示，实验室里两个房间中堆放了很多仪器、试剂等，过道狭窄，可操作
的空间较小。
图说：事故发生前刘雯拍的实验室，黄色桶中装着镁粉
实验室的隐患
北交大土建学院官方网站的实验室分布图显示，事发的实验楼为市政工程与环境实验区
（简称“东区实验楼“），该实验区共有4个实验室，从西到东依次为“水处理实验室
”、“仪器室”、“微生物实验室”、“环境监测实验室”，事发实验室即为第一个。
刘雯的同学张斯哲介绍，该实验楼分为上下两层，2017年暑假以来陆续重新装修改造过
，“安全性上肯定是有提升的。”
但他也质疑，实验室仍然存在着安全隐患。
《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工作管理办法》第六章第四十二条中有规定：实验室教学实验情
况，包括实验名称、实验类型、实验要求、实验者人数等信息均需收集管理，及时上报。
但在张斯哲看来，这个规定并不总是得到严格执行。“研究生和博士生因为做课题和实
验多，自己基本上是可以随意用实验室的，也不会都先跟老师说。”
事故现场照片
事发之后，家属一直希望学校能出示事故实验室的管理章程及负责人，遭到回绝。
根据土建学院官方网站上一份名为《北京交通大学实验室工作管理办法》的规定，学校
设立实验室工作委员会，由主管校长、相关职能部门的主管领导以及学术、技术、管理
等方面的专家组成。
该文件还规定：校级实验室一般设主任一名，特殊情况下，可另设常务副主任一名，协
助实验室主任主持实验室的日常管理工作，并履行相关职责。职责包括，负责组织实施
实验室的技术安全、消防安全、社会治安、环境卫生及环境保护等日常工作，并做到定
期组织检查、督促各项工作的落实。
一位从李德生门下毕业不久的研究生说，东区实验楼是一个公共的实验区域，李德生拥
有的只有二楼西侧实验室8个实验台中的2个。没有确切信息显示李德生是否为实验室负
责人。
该研究生说，在他就读期间，实验室（指事发实验室）的电器设备出现过不止一次的跳
闸、冒烟等情况，“刚入学那会儿还听师兄说，他有一次跟着老师（指李德生）做材料
，也是用镁粉。那次产生了很大的烟，因为镁粉比较少量，他们用灭火器扑灭了。”
刘雯生前的担忧已经随着大火而消逝，关于事故的管理问责仍需等待调查结果和官方通
告。
12月29日，北交大官方微博通报，土建学院院长已停职检查，土建学院遇难研究生的导
师停止一切教学科研工作。
2019年1月3日，国务院安委会办公室召开高等学校实验室安全管理工作视频会议。会议
指出，要深刻吸取北京交通大学“12·26”较大事故教训，进一步推动高校实验室安全
管理责任落实。
事故发生20天后，刘雯的尸体仍停放在法医鉴定中心。目前，家属仍在和校方沟通。
此前，家属曾询问校方案件的调查进展，1月7日，张洁得到校方回复：“仍未报案。”
“彩色的小毛”
12月28日，与李德生会面之后，张洁和刘雯父亲等亲属曾去法医鉴定中心看刘雯。她的
尸体被推到中厅里，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身上穿着白色丧服，脸上蒙着一张白布。张
洁犹豫着要不要掀开白布，她知道妹妹的样子不会太好看。
前一天，公安部门采集了刘雯父亲的血样做鉴定：“人烧得太厉害了，根本分不清谁是
谁家的，只能是亲子鉴定。”张洁说，到了跟前，她还是没有勇气看，对着白布说了句
：“妹妹，对不起”，然后逃开。
妹妹生前爱美。她皮肤白，又瘦又高，“不是人们一般意义上认为的女博士那样，她不
愿意做一个书呆子。”
她是一个能自我管理的人。爸爸是一位厨师，手艺好，她也好吃，与嫂嫂去吃自助日料
，能吃下10盘肉，再吃寿司、甜点。但是她一旦觉得自己胖了，“她就能忍住，什么都
不吃，很有毅力。” 张洁说。
最近刘雯又在减肥，她和嫂嫂每天上称、每天打卡，嫂嫂有时候坚持不下来，就看看她
的进度来激励自己。
爆炸那天，刘雯的“师父”陈辉也在实验室里。他也是刻苦的人。他2010年高考落榜，
被调剂到山东一所普通大学。在大学里他像高三学生那样学习，拿过一等奖学金，参加
了很多竞赛，毕业时，还与清华大学、四川大学等名校的19名学生一起被评为“全国水
利优秀毕业生“。
临近元旦，两位遇难者家属辗转联系上，电话拨通的第一句话是：“你家孩子谈恋爱了
吗？”
“按正常来说，我家小孩明年结婚。”
“我家的都还没有对象。”
事故之后，张洁与嫂嫂一起为妹妹选用在追悼会上的遗照，一边挑一边说着照片背后的
故事。“这只猪，一来我们家，我就一礼拜不用叠被子了，中午到点儿了钻出来吃饭，
吃完饭又钻回去了，到下午又起来吃饭。“停顿了一下，张洁说，“看照片的时候，想
到的都是开心事，说着说着就笑了，好像只是给她挑身衣服，等她回来穿似的。”
刘雯有一个毛绒玩偶，是20多年前与张洁在集市上买的，她给玩偶起名叫“小毛”，要
每天晚上搂着它才能睡觉。事发后，张洁在某资讯平台上注册了帐号，叫“彩色的小毛
”，想发布一些与事件有关的信息。
第一条信息发布于2018年12月27日，质疑实验室为何存放那么多镁粉。她收到了500多
条评论，获得高赞的网友回复是：“实验室中有危险品太正常不过，没有危险品还叫实
验室……”，“家长首先应该是悲伤难过吧？第一时间却想着追责，不理解！”
张洁很生气，“不想再发了，我压抑着情绪去理性谈判，你还说我不应该追责。”事故
至今半个多月，张洁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撑着长辈、安抚刘雯的父母。
只有在聊天的时候，她会絮叨着，妹妹从不喝凉水，但爱吃吴裕泰的冰淇淋，而且只吃
花茶的；妹妹喜欢吃酱鸡翅，最爱吃她做的大拌菜，一次能吃大半锅……然后，落下泪
来。
（应对方要求，文中刘雯、张洁、张斯哲、陈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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