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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案另一面
2012年3月的一天,李庄家来了客人。龚刚华专程从重庆赶到北京,交给李庄一个包
裹。
“有机会,这个东西一定要交给李庄”,那是龚刚华弟妹程琪的一个遗愿。龚刚华
告诉财新记者,当时,程琪已经奄奄一息。
三天后,程琪即因病辞世。当时,她也不知道里面的是什么东西,用报纸包得非常
严实。
程琪病逝后,龚刚模入狱,大儿子失学,彼时光景堪称家破人亡。
然而,风云突变,机会比想像的来得要早。2012年2月,王立军因与薄熙来发生矛
盾进入美国大使馆,重庆政坛风起云涌。
龚刚华感觉“要变天了”。没过多久,薄熙来也被中央纪委调查。
王立军事件发生后,龚刚华立刻计划进京,然而,他心中忐忑。当年是他邀请北京
律师李庄为弟弟龚刚模担任辩护律师,又是他在法庭上为检方作证,称李庄教唆龚刚模
编造被刑讯逼供的证词。“我们对不起李庄”,龚刚华后来对财新记者说。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对于这次见面,李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那个包裹里面有两
部手机。李庄告诉财新记者:两部手机里面存储着他当年三次会见龚刚模的视频。
自从2011年6月出狱以后,他多次对新闻媒体称,遭到抓捕前,他将手机藏在程琪
就医的北京振国肿瘤医院三楼330病房卫生间水盆下面,“那是申诉鸣冤的关键证据”。
在他被关押期间,他的律师高子程曾经携公证处人员第一时间赶往医院,寻找程琪
和录像,但人去楼空,程琪生死不明,去向不清,录像及设备无从查找。而今,录像失
而复得,李庄觉得,平反他的案子可谓铁板钉钉。
2012年11月29日上午,重庆市第一中级法院约谈李庄,就其申诉的李庄犯辩护人伪
造证据罪、妨害作证罪一案,听取了他的意见。法院表示会依照法律规定认真处理李庄
的申诉,请他相信重庆法院。
李庄对申诉结果很乐观,“我的申诉案是风向标,传递着敏感的纠错信号,重庆打
黑期间的冤案申诉人都在观望。”
此前的11月23日,最高检察院也约见李庄,就其控告当年查办李庄案和龚刚模案的
专案组警员涉嫌徇私枉法一事答复称,“会非常认真对待这起事件”。
当日,龚刚华与李庄同行。他对财新记者说:如今李庄案和龚刚模案是共命运的。
若李庄的伪证罪得到平反,就证明龚刚模案的刑讯逼供是真实的、证据是非法的,原来
的判决也是错误的。
围追龚刚华
2009年底的一天,龚刚华得到消息,重庆打黑专案组有可能抓捕他。他立刻出逃,
不敢带手机,也不敢告诉家人他去哪里了。那时他未曾预料,家人和朋友会为他这次出
逃付出代价。
三年后,2012年11月26日,龚刚华的儿子龚鹏向财新记者回忆,就在他的儿子刚刚
出生那天,重庆警察去到医院想将他带走。妻子刚分娩,不能离开,龚鹏予以抵制。十
天后,专案组的人给他蒙上黑头套,带上铁山坪打黑基地。
铁山坪是重庆打黑运动中的标志性地点。那里原是一个民兵训练基地,后被公安机
关使用,重要案件里面的主要人物都在那里接受讯问。王立军和薄熙来案发后,发生在
那里的刑讯逼供不断被曝光。
龚鹏说,他坐在“老虎凳”上,手脚都被铐上。专案组不准睡觉,连续两天的辱骂
和讯问,他只吃了一顿饭。全部问题都围绕一个中心:“龚刚华去哪里了”。龚鹏说,
他并不知道。事实上,就算知道,他也不可能说,因为那是他的父亲。
抵抗换来更多的折磨。龚鹏告诉财新记者:最后专案组的人把他吊在窗户的防护栏
上。每当打他的时候,就用窗帘把摄像头遮住,并且威胁说,“你要不说,就做成劳教
,儿子长大都不认识你,以后叫你叔叔”。
逼问持续了五天。
龚刚华的邻居陈勇文也倒霉了。龚刚华逃跑后,2009年12月11日凌晨1时许,专案
组在地下车库抓到陈勇文。陈勇文告诉财新记者,他急忙给家里的妻子打电话,才说两
句,手机就被夺走。到看守所之后,专案组同样追问陈勇文,“龚刚华去哪里了?”
数日后,陈勇文在办完取保候审手续后,被释放回家。可是,他在公安局的档案显
示,他还被挂在龚刚模涉黑团伙犯罪案当中。
之后三年间,他多次找过公安局,可是都被推诿,“接待的人说,打黑专案组太多
了,不知道找哪个负责”。
陈勇文思来想去,把倒霉的源头归结到一顿不该参加的饭局。2009年的一天,他正
和龚刚华喝茶。期间龚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转头问陈:哪里火锅最好吃,有个北京的朋
友过来。他随口推荐了解放碑的一家老火锅。那时,他不认得李庄,只是席间听到其他
人都把北京客人称为“老李”。
重庆公安还认为,龚刚华的司机王勇也可能是知情人士。王勇对财新记者回忆说,
有天他正在餐馆和家人庆祝生日,警车和便衣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他拔腿就跑,赶紧
开车藏匿成都。随后,他妻子也被带去刑警支队关押了两天,配合调查龚刚华的去向。
最后,在王勇坐火车去攀枝花时,专案组的人截住他。在火车站的派出所,他被打
了两个多小时,对方说他接待了李庄这个“黑心律师”,要关他几年,另一方面继续追
问龚刚华的下落。他的头被打肿了,耳朵也流了血,看守所因此拒绝接受。
龚刚华的逃亡之旅在2009年12月19日终结。那时候他躲在宜宾一个朋友家里,早饭
刚过,专案组就出现在面前。“李庄已经落网,你如果配合,就不用上山”,这是龚刚
华听到的第一句话,而所谓“上山”就是指投进铁山坪。
在从宜宾回重庆的汽车上,龚刚华看到电视上说,龚刚模举报了李庄。龚刚华后来
告诉财新记者,“当时我忍不住说,他肯定已经被打哈了(打傻了),来救他的人都被
他告了”。
龚刚模并不傻。重重高压之下,后来,龚刚华和龚刚模一样,决定配合重庆警方。
“那时候我很明白,李庄定罪,兄弟保命,我也不用坐牢”,龚刚华说。这是他在龚刚
模案件中第二次重要选择。第一次是聘请北京律师李庄。
刑讯龚刚模
龚刚华最早接触李庄,是在2009年6月下旬。他为弟弟龚刚模的案子找律师,通过
朋友在北京找到李庄,当时仅简单咨询了下。之后的11月20日左右,龚案很快就要开庭
,龚刚华紧急联系李庄。李庄与正在北京治病的龚刚模妻子程琪接洽,达成委托意向。
李庄赶到重庆后,前往江北区看守所要求会见龚刚模,被告知要有专案组民警陪同
才能会见。李庄因此与民警发生激烈争吵,之后才得以会见龚刚模。
三年后的2012年11月26日,在龚刚模的家里,龚刚华回忆说,李庄从看守所回来后
告诉他说,“今天我见到你的兄弟了,他泪流满面,被吊了八天,大小便失禁,手铐都
嵌入肉里了,伤痕很明显”。李庄还说,所涉数宗罪名,最重刑可致极刑。“我兄弟就
靠你了”,龚刚华当时跪在李庄面前,失声痛哭。
会见时,李庄鼓励龚刚模,在法庭上要大胆说出被刑讯逼供的情况,不要害怕,并
要求验伤。专案组的警察由始至终在旁边监视。李庄和警察又发生了争执。当时冲突情
况,被迅速反映给重庆公安高层。
时任重庆市公安局局长的王立军,曾任铁岭市公安局局长,是掀起重庆打黑风暴的
核心人物。以手段强硬著称的王立军没有把来自北京康达所的律师李庄放在眼里。
重庆知情人士称,在那次冲突中,李庄欲以刑讯逼供为由,要求排除非法证据的辩
护思路被专案组掌握,激发了对方的恐惧,并催生了应对措施。
据财新记者掌握的一份狱中笔录,2012年9月,龚刚模回忆说,当年新闻称,他按
管教的门铃要求举报李庄的事情不存在。当时是一天凌晨2时许,他被带到时任重庆市
公安局副局长郭维国面前。郭说给他“一个机会”,警方“直接做检举材料”给他“立
功”,问他李庄教他说了什么。
早在李庄会见他之前,就有专案组成员包括领导多次叫龚刚模不要李庄当辩护律师
,甚至允诺可以退还他已被罚没的两三千万资金。
龚刚模未配合,郭维国指示“加大力度”刑讯。当时正值冬天,一个叫熊峰的专案
组成员,在龚刚模的身上淋水,然后开冷空调对着吹。
警方威胁,如果不配合就抓他的家人、亲戚,包括他在北京治病的老婆,“不信马
上抓她,马上让我听老婆的声音。” 龚刚模说,“拿我癌症的老婆来威胁,我确实挺
不住了。”
后来,警方甚至当着龚刚模的面提及安排抓捕李庄的事宜。会见时龚刚模让李庄过
来看伤痕的情节,则被编成李庄附耳过来教唆龚刚模翻供。
而据财新记者了解,为震慑辩护律师,重庆设定的目标除了李庄外,还有北京中关
律师事务所的朱明勇,他是龚刚模案中第二被告人樊奇杭的辩护律师。在一次会见中,
樊奇杭告诉朱明勇,李庄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他也接到类似的谈话。
樊奇杭让朱明勇放心,说他决不会出卖自己的律师。他还透露,专案组时不时会拿
出一个名单或者一个事件让他们“咬人”,另外,连抢夺哨兵步枪那个案子也逼他承认
是自己干的。2012年,“悍匪”周克华被击毙后,重庆警方指控是周克华策划实施夺枪
杀人案。
重庆打黑期间,当地警方以把关案件质量为名,聘用多位律师参与专案组。其中一
位律师曾向财新记者分析说,打黑伴随着对警察队伍的整顿,一部分人给抓起来,一部
分人得不到信任,剩下一部分人数量不够用。一些从来没有从事过刑侦工作的警察,例
如看守所警察,交通警察都被吸收进入专案组,有的人连笔录都不会做,刑讯逼供在所
难免。
李庄案一审开庭后,重庆警方曾经动员专案组律师撰写旁听案件中的心得体会,潜
台词是希望这些律师能够表态支持警方。上述律师委婉拒绝了这一要求,随后脱离了专
案组工作。“李庄案发生后,那种身份分裂的感觉告诉我,分手的时候到了”,他后来
告诉财新记者。
彩排李庄案
李庄案一审期间,由于没有证人出庭作证,不仅律师界激烈反弹,社会舆论也掀起
轩然大波。李庄上诉后,证人在二审出庭已是大势所趋。这是一出戏,要演给公众看,
目的是平息舆论对重庆打黑是不是黑打的争论。
专案组要龚刚模作证人,出庭指证李庄,开始对他态度随和,不再殴打。
龚刚模后来在狱中自述说,李庄案一审时他没出庭,警察写好材料让他说自己不愿
意出庭。“我自己也不想面对他,因为心里有愧。二审时不出庭不行了,(因为)外头
闹得太凶了。”
李庄案二审开庭前好多天,警察就将很多打印好的内容给龚刚模背。龚刚模还回忆
说,那阵子警察每天都给他两包烟,都是中华一类的高档香烟,哄着他去做兄弟龚刚华
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按照公安的说法指控李庄。
在看守所被关了20天左右,龚刚华等人就被转移到重庆九龙坡区的小南海温泉度假
村里。八个人住在一个别墅,由三个警察24小时看守。龚刚华也回忆说,在李庄二审开
庭前,专案组给他和龚云飞(龚刚模的堂哥)等人发材料,每天上下午和晚上都“上课
、培训”。主要内容就是,预测李庄的辩护律师有可能在法庭提出哪些问题,警方准备
好标准答案后让他们死记硬背。
专案组规定,如果庭审当日出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就一律说“我在公安机关的笔
录都是事实”。这样的培训每天都要开展多次。
而龚刚模则被嘱咐,在庭上被问到到一些事先没有交待过的事,就说“脑壳疼,听
不懂”。他听从了。后来,在法庭上,律师陈有西问他听不听得懂普通话,龚刚模回答
说,“听不懂,脑壳疼”。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在小会议室里彩排李庄案的模拟法庭。专案组的人分别扮演法
官、检察官和律师,让龚刚华等人熟悉法庭的程序。龚刚华称,那段时间专案组对他们
好得很,除了不能出去,在别墅里随便吃。
定下演员之后,这场戏还有一个细节,要对龚刚模手腕上的伤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
释。这是他在羁押期间长时间戴手铐,并且被吊起来而留下的。开庭前公安让他自己琢
磨说法,他提出过两个方案,第一说是带着手铐摔了一跤形成的,第二说是他早年在重
庆一家钢铁厂上班时弄伤的。这两个方案都被专案组一个叫王志的警察否决了。最终警
囚双方商定的方案是:考虑到龚刚模案发前曾去过海南旅游,就说当时在海南游泳时划
伤了,并且还要在讲述中增加一些细节以使这个版本能够让人信服,例如受伤后还在酒
店用蓝药水处理过。
多重准备之下,李庄案二审开庭。以证人身份出庭指证李庄伪证罪的龚家两兄弟,
时时处处和检方指控保持一致,而在面对律师和李庄询问时,则出现了答非所问、自说
自话的情况。李庄气得当庭怒斥。
2010年2月9日,李庄案二审宣判。法院判决李庄伪造证据、妨害作证罪成立,判处
有期徒刑一年半。第二天,龚刚华等人就被释放回家,但是被释放人员都办理了取保候
审一年的手续,并被列为龚刚模涉黑案的同案犯罪嫌疑人。回家前,专案组要求他们签
保证书,承诺“不上访,不接受媒体采访”。他们受到威胁:此番经历不许告诉别人,
“和父亲说,父亲倒霉;和儿子说,儿子会倒霉”。
两种结局
时隔两年后,龚刚华和李庄在北京再次见面。此行适逢王立军事件之后,龚刚华既
为表达歉意求得谅解,也是为了求教李庄,龚案是否还有申诉可能。
之后的2012年4月10日,薄熙来因涉嫌严重违纪被停止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
职务,由中央纪委立案调查。
同一个月,在陕西西安,在李庄及其他十多名法学专家和律师均在场见证的情况下
,龚刚华对着两个摄像头,解释了当年“揭发”律师的原因,并且重新控告,专案组对
龚刚模实施了手段残忍的刑讯逼供。
又过了五个月,龚刚华就龚刚模案提起申诉,并且委托李庄作为代理人。这是他的
第三次选择,选择重新和李庄站在一起。仍在服刑的龚刚模也转变了态度。他托人转告
李庄:“我重申,关于李庄,诬告他,我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我如果还有希望
回归社会,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回报。”
此时,誓死不愿检举自己律师的樊奇杭已经入土。2010年9月26日,樊奇杭在重庆
被执行死刑。
朱明勇后来还见过樊奇杭的姐姐,她在当年8月亦被重庆警方关押。警方多次安排
樊姐和樊奇杭在看守所见面,说了朱明勇“几卡车坏话”,让他们检举朱明勇。
那段时间,是朱明勇律师生涯中最为凄惶的日子。
在死刑复核程序进行过程中,他冒着风险,公布了会见樊奇杭时拍摄的录像。他做
着最后的努力,希望能留住樊奇杭一命。
视频显示,身着红色囚服的樊奇杭,面对镜头,在铁护栏后讲述了其被重庆打黑专
案组警察刑讯逼供的情景。他声称,曾被铐上手铐吊起来脚尖点地,十多天不让睡觉。
铐得太久,以至于手铐嵌进肉里,警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取出来,不堪折磨的他,曾两
次撞墙自杀,曾咬下一截舌尖自残。
朱明勇的一位朋友告诉财新记者,视频公布前,朱明勇承受巨大心理压力。“如果
这一招不管用怎么办?重庆警方容不得他人质疑,公布证据会不会堵住可能存在的一线
生机?到那时,会不会有人说朱明勇损害当事人的利益却红了自己?”这位人士告诉财
新记者。视频公布后不久,朱明勇的邮箱、博客陆续被封。为了避免成为第二个李庄,
朱明勇决定连夜出逃。此后两个月时间中,重庆公安曾赴朱明勇老家调查。“我还听说
有重庆警察跑到我们老家派出所,让派出所交人”,朱明勇说。
据知情人士称,在樊奇杭被刑讯逼供期间,有个警察看不下去主动要求离开专案组
。他出来说:樊奇杭比江姐还共产党。几个月没脱过衣服睡过觉,晕死过去被警察用矿
泉水瓶打醒,睁开眼睛弯腰从地上艰难地捡起水瓶,慢慢拧开瓶盖喝一口水,然后又慢
慢盖好瓶盖,再弯腰将瓶子慢慢放在地上。然后对着刑讯他的警察冷笑了几声。警察还
到樊的女友(一中学老师)学校反复骚扰,她曾跑到阳台说你们再不走马上就跳楼,他
们才罢休。
2010年7月27日,朱明勇视频后,重庆立即成立了“7·27”专案组,樊的姐姐被抓
关了11个月。专案组为了调查朱明勇是否“收黑钱”,曾进驻樊的父亲老家的公司查了
一个多月,查封了所有关联账号,并拿走了电脑。两位老人被逼迫交代问题时甚至被气
晕。
甚至在樊奇杭临刑前一天晚上,樊奇杭姐弟俩见面,重庆警方仍然在动员樊奇杭检
举朱明勇立功。樊奇杭问姐姐,朱律师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姐姐流着泪咬着牙说
“不是”,樊最后说那“我知道了”,并说这条路(指不配合)是他自己选的,不后悔
,没遗憾。
脑袋掉了没法再粘回去。龚刚模和李庄如今能够活着鸣冤,樊奇杭则已经无法张口
说话。
2012年11月的一天,龚刚华当着李庄的面感慨说,没有办法,如果历史重演,他可
能仍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来源:财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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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王立军秘书忻建威:被黑打的无辜者(一)
早在二十多年前,领导安排我去采访了重庆市政府第二招待所的保卫干部忻建威。
招待所与其说在风景秀丽的小泉公园里,不如说远在郊外的农村。那儿四周都是农民、
农田、农舍、农院、农作物,又没有高墙电网,招待所很不好管理。可是,忻建威负责
保卫工作后,却把它管理得井井有条,连招待所种的蔬菜也没掉一棵。
忻建威最令人信服的工作方法就是敬业,就是与四周群众打成一片,形成群防群治
网络。为此我写了一篇题目为《平安使者忻建威》的长篇通讯,首发于一九八0年元月
二日的《重庆日报》头版。
后来,忻建威当了警察,做户籍工作,我又先后三次采访了他。在作记者期间,我
先后采访了数十位警察,最受我感动的社区警察只有两个,一个是九龙坡区的徐晓琴,
另一个就是忻建威了。可以说,每采访他一次,我就感动一次,因为他每天总是在琢磨
如何把工作干好,如何使辖区平安,如何让老百姓满意。通过与忻建威,以及他辖区群
众的接触,我还发现了忻建威性格耿直坦率、为人忠厚正派、办事廉洁奉公和乐于帮助
他人等许多优点,我当时在《人民满意就是我的追求》一文中就写道:"警民鱼水情是
如何建立起来的?就是千千万万个像忻建威一样的警察一点雨一点湿地干出来的。"
再后来他的信息还不断传入我的耳膜:调市局办公室任科长、被晋级为副处级侦查员、
为王立军当秘书、担任指挥中心副主任、到九龙坡分局工作等等。
有次我去九龙坡分局公干,想见见他,就向一位领导打听,领导说不清楚他在什么
部门。我非常纳闷,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大活人,单位领导怎么可能不知道其去向呢?
我继续询问,终于有人私下秘密告诉我说,忻建威被抓了。问什么原因,七说不一,倾
向性的说法是与后来被打成黑社会的分局政委周穷有染,是"黑社会骨干分子"。我第一
反映就是他被"黑打"了!我虽然对忻建威不完全了解,但我坚信像他那样纯朴的共产党
员不可能是什么"黑社会"的。于是我开始打他的电话:停机;询间他的同事:不知其下
落;打听其家人:不知去向。此时此刻我相信他出事了,因为有外地记者曾经这样描写
道:"打黑以来,重庆不少人突然之间无法联系了,谁也不知其踪迹,十之八九被抓了
。"他出了什么事呢?这个问号从此高高地悬挂在了我的心间,直到两年后的前几天,
我从一位朋友那儿才知道了他的一些大概情况。朋友说忻建威被当成"黑社会"抓了,关
了三百三十天又放了,说不是"黑社会"的,搞错了。但被折磨得不像人了。出来时他不
服,提出上诉,有领导找其谈话时威胁说:你妹妹还在当警察,你不为自己着想,可要
为妹妹着想啊。专案警察雄风把忻建威吊起打,致忻建威双耳失聪。忻建威说如果不是
自己身体好,早被他们打死了。雄说:"你算什么,重庆市公安局的官员老子打了不少
,你是最小的。打你不为别的,就是要你吐出你的幕后操手,公安局原来那些领导朱明
国、刘光磊、文强、杨增渝、王华刚、王云生、彭长健在背后是如何给我们老大(王立
军)使绊子、出难题的?你在当中充当什么角色?"
为了弄明真相,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不接。后来朋友告诉我,他不敢接陌生
人的电话,他还处于高度戒备和惊吓之中,你先给他发个信息,知道是你他肯定会回话
的。果然,信息发出后马上就有了回音。他哀怨、痛楚的声音刹时就牵动了我的心,使
我产生了马上就想见到他的强烈的愿望。然而,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差点没认出来。
他不但老了一大节,而且精神萎靡,气色不佳。在我的印象中,忻建威是彝族人,身体
很棒,幼时学过武术,当保卫科长时曾一人打翻过七八名流氓。两年前,忻建威以王立
军秘书的身份,陪王立军到分局视察时,我与他握手,还感到他精神抖擞,浑身都是力
量。当时我就想,王局长这位秘书选对了,起码他可以保护领导的身体安全。没想到两
年不见,今天我握着他的手时,手指软弱无力,手心虚汗淋漓。说话的语速也减缓了许
多,像正处于一场大病之中。
看来,朋友没有乱说。
(二)
二 0一一年四月十七日是个黑色的星期天,因为一场人祸从天而降,把忻建威从人
间砸入了地狱。忻建威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本来是轮休,听说科里有事,他就到单位
主动加班了(到五洲宾馆开会)。中午时分,分局政委周穷给忻建威打电话,说有事找
他,叫他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结果一去不返。
一走进周政委办公室,忻建威就感到气氛不对头,几个陌生人就用不怀好意的目光
往他身上瞅,然后掏出一张"双指"决定让他签字,说他有严重行贿受贿行为,要带他去
纪委接受审查,还要当场搜查他的办公桌。忻建威一听,顿时就火了,他愤怒地把"双
指"决定撕得粉碎:"你们是什么人,请示意证件。"忻建威质问对方。因为他在市局大
院混了十几年,各部门的人基本上都认得,而这帮人全是生面孔。然而,忻建威的合法
权宜没有得到尊重和维护,对方马上宣布:"忻建威因涉嫌严重行贿受贿,按纪委指示
,予以双指!"
"胡说!"忻建威如五雷轰顶,"证据?你们有证据吗?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哟,你
们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信口雌黄,栽赃诬陷,还无缘无故地抓捕共产党员、人警察察
,你们也太放肆了!"
"没什么,说得清楚的,"周穷在一边劝慰道,"白的就是白的,怎么抹也抹不黑。"
他太乐观了,想要"抹"你,什么都可以抹黑。
不由分说,四五位彪虎大汉一拥而上将忻建威连拉带推押上了专车,说去纪委,可
汽车明显在郊外转圈。转着转着,就有人把一个黑色布套罩在了忻建威的头上。此时,
忻建威还有些清醒,就说:"我曾经是王立军的秘书,你们也敢抓?谁指使你们这样干
的?王局长知道了不脱了你们的警服才怪?" 忻建威听到一阵讪笑,然后有人大声说:
"你别天真了,抓你是奉最高机关、最高领导的命令。" 忻建威一直想:最高机关?哪
里是最高机关?中央机关吗?最高领导?谁是最高领导?不会是胡锦涛吧?自己有什么
事能惊动最高机关和最高领导呢?他打开记忆的荧光屏全方位扫描了好几次,可怎么也
没找到能与最高机关、最高领导扯上关系的事呀。
想着想着,车停了。他被推下汽车,推进了一个漆黑的小屋就开始拍照、搜身。搜
去了现金、工资卡、手机以及拴裤子的皮带。从此,他失去了一切自由;从此,他成了
打黑者任意摆布的"囚徒";从此,他连自己的姓名也不准呼喊了,被编成了一个序号(
九号);从此,他的一切权利被剥夺;从此,他失去了做人的起码尊严;从此,他过上
了暗无天日的日子。打黑人员把他架上铁椅,要给他戴手铐、脚镣。他拼命反抗:"你
们这是干啥?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人警察察哟,你们这样干是违法的哟。"在那种环境里
,在那些利令智昏的打黑人员眼里,哪还有什么法啊!他们把忻建威完全当成敌人,当
成罪犯,一阵拳打脚踢,致使忻建威昏厥,然后用手铐、脚镣把他固定于铁椅子上。稍
有清醒后,忻建威听到了清晰的枪栓声、狗吠声。他感觉自己离开了主城,好像去到了
非常偏僻,非常宁静的郊外。他微微睁开双眼,见那是一间只有七八平方大小的全封闭
的黑屋,屋内除一张他坐的铁椅,一张单人床,审讯人员用的桌子、凳子,以及一群轰
炸机般嗡嗡乱叫的蚊子之外,其他连一片纸也没有了,连房间里的电线也被扯断。而被
子、枕头全部发潮、发霉,发臭。其实他不知道,那就是重庆"打黑"专案组私设的监狱
之一。
接下来,他开始过上了连续三轮非人的日子。
第一轮九天九夜。
忻建威被锁上铁椅后,在那上面一锁就是九天九夜。房间没有空调,不准看书、看
报、看电视、不准与审讯人员之外的别的其他任何人员交谈、不准睡觉。这与当年蒋帮
特务对待共产党有过之而不及!
审讯人员每次上二人,每次两小时。他们五六十人轮换进攻,不准你休息,不准你
喘气。如果见你疲倦闭眼了,就用巴掌、拳头、枕头把你打醒。他们如果审累了,就喊
武警顶班。
审讯的第一轮问题意图非常明显:就是公安局原来那些领导---朱明国、刘光磊、
王华刚、陈云生、杨增渝、文强、彭长健等如何私下密谋、落井下石,如何耍小动作,
如何排斥王立军等。忻建威说,作为一位市局办公室工作人员,主要职责就是为局领导
服好务。对其他情况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打黑人员说他不老实,其中一位姓雄的打
黑英雄上去就给忻建威一阵暴打,还说:"你算老几,重庆市公安局的厅局级领导老子
打多了,你是老子打的最小的官。"
忻建威平常工作非常敬业,服务也很认真热情,所以历届局领导都很喜欢他、关心
他。为此王立军以为通过忻建威可以弄到"黑打"其他领导的证据。曾经有一次,王立军
发疯,说忻建威没把一只杯子摆好(那杯子一直都是那样摆的),他破口撒野:"操你
妈的,大字不识几个,像残联派来的,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老子读的书可以把
你火化了。"其意是说忻建威没多少文化。有次他还在一份文件上批示忻建威要努力学
习文化。在王大爷眼里,忻建威就一文盲,好对付,但他却忽略了两个事实:一、忻建
威的确没有他博士水平高,更没时间去带什么研究生,人也老实忠厚,但他的确没发现
其他领导对他王大爷有什么不敬不恭之处,而公开、私下里维护他老王的例子倒见了不
少。二、忻建威是共产党员,是人民警察,是人。襟怀坦白、实事求是,是共产党员、
人民警察的基本素质;说真话、不整人,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起码标志。作为共产党
员、人民警察和人的忻建威,他怎么可能在淫威之下昧着良心捏造伪证、无中生有、搬
弄是非、血口喷人、栽赃诬陷呢?那样做不是泯灭人性了吗?
在审讯忻建威的同时,打黑人员还紧锣密鼓地开展了一系列外围工作。一是对忻建
威的办公室、住家进行了公开搜查,连门窗、墙壁、地板都被撬开检查了一遍,使四邻
都知道他忻建威一家是黑社会。搜查中当事人不知道,也未对所搜财物签字见证,使上
万元现金不知去向;照相机内存卡上的内容(与朱明国、王华刚等局领导,以及地方政
府一些官员的合影)被悉数删掉;其妻刚买的一款新手袋被割成块状(后来证实他们什
么也没搜到,因为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切由他们先入为主、疑神疑鬼的被扭曲的心态而
导致的冤案)。二是在忻建威住家对面楼上设置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哨。三是对忻
建威的家人、朋友、亲戚的电话、电脑进行了监控。结果,一无所获;结果,他们就自
己编造了多份虚假材料,强行忻建威签字画押作伪证。签字时不准细看内容,只能粗略
扫一眼。当时的忻建威已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根本不知道自己签了些什么材料。但他
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打黑人员想通过他忻建威,去整其他局领导的黑材料,以
达到他们不可造人的政治目的。
第二轮五天五夜。
"前九天九夜,他们没让我闭一分钟眼睛,我困得大脑嗡嗡直叫,双眼红肿,双脚
浮肿,脉跳加速,下身糜烂,还屙血尿。我要求去室外透透气。答:不行!我要求去医
院看病。答:不行!我要求就地活动一下。答:不行!我记得当年在渣滓洞里,国民党
每天还给共产党几分钟的放风时间啦。"忻建威含着血泪控诉道:"你看,我这皮衣,我
这内裤,都是在那零点二平方都不到的铁椅子上磨破的呀!"
他们第一轮没有得逞,马上又来了第二轮。打黑人员说:"你跟了那么多局领导,
谁都知道你和他们走得近,你们之间不可能没有权钱交易吧?"
" 说权,我当警察十多年了,混了个科长还是副的,这算什么权?如果用钱去买,
才买这么个芝麻官?更何况我一个小警察,家里又无生意人,哪有钱去买官?我家还住
的按揭房啦!你们不会吧?"忻建威平常话并不多,也讲不出多少深刻道理。现在回想
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不但每次对答如流,而且还经常问得审讯人员
哑口无言。其实道理很简单,谎言和虚伪在事实和真理面前永远理屈词穷!
"忻建威,你给我老实点,少在老子面前耍嘴皮子。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是脱不了爪
爪的。我再说明一点吧,你为了当官,送了文强多少钱?"
"冤枉呀,我哪有钱送人哟,市局龙头寺分给我的经适房(经济适用房)至今都没
钱装修呀!"忻建威大倒苦水,大声喊冤,因为他的确是位穷警察,至今还挤公共汽车
上下班,家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
"你多少也得认点吧。"一审讯人员点燃香烟,猛吸几口后说。
忻建威听出审讯人员有点无奈和松口的意思。于是就顺着竿子往上爬:"认多少?"
"至少三万以上。"雄吐掉烟头,踱到忻建威侧面,对着忻建威的耳朵傲气十足地说。
"三万以上?你让我去抢银行呀?"忻建威不认。结果遭来了雄的巴掌与脚尖。
忻建威含着热泪说:"我是你的战友呀,在战场上我们是生死兄弟呀,你这样暴打
手足战友,暴打人民警察,是在犯罪呀!"
雄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说:"忻建威,你是我们'091打黑基地'最不听话、嘴皮子
最嗷的一个。你放明白点,我们可不是杂牌货,我们是王局长响当当的嫡系部队,你不
要抱任何幻想,如果你不积极配合,不按我们安排的去讲,老子就要弄死你"。此时此
刻,忻建威终于弄明白自己被当成黑社会分子,关进了打黑基地!他气得浑身发抖,气
得用牙齿咬破了嘴唇。他想起王立军一位贴身秘书曾经给他发短信说:"王立军是个坏
人,老哥,我想离开"。当时他还有点半信半疑,他那么大的英雄,那么重要的位置,
那么多上级领导赞扬、肯定他,他怎么会是坏人呢?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他相信了,原
来王立军是只披着人皮的狼!于是忻建威在心里暗暗骂道:"王立军你这个王八蛋,老
子像侍候儿子一样侍候你九个多月,连我爹妈也没那样侍候过,你居然把老子往死里整
,我与你杂种不共戴天!"
原来,王立军是个小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对于这种认识,忻建威一直很难
接受,他一直把王立军当成心中的大英雄,以至有次与王立军吵架时他就说"我并不希
罕你是什么局长,我冲着你是一级英模才敬重你的"。现在,当一个真实的王立军立在
他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受了欺骗,自己的心灵受了玷污,于是他更加义愤填膺,
他禁不住大骂了起来。雄被骂得狗血淋头,恼羞成怒,抓起枕头就朝忻建威的眼睛打去
,企图不让忻建威看见事实真相;然后又用枕头堵住忻建威的嘴,不让他说出是非曲直

第三轮三天三夜。
除在肉体上百般折磨忻建威之外(除没有使用辣椒水、老虎凳和烙铁之外,他们所
想到的手段都用了),打黑干将们还绞尽脑汁企图从精神上打垮忻建威。他们不让忻建
威洗脸、漱口刷牙、理发、刮胡须。不许通风透气,连屙屎屙尿都由持枪武警押送。不
许与单位、组织和家人联系。在此期间,忻建威的岳母重病住院,病危期间落不下那口
气,临终前一直呼唤忻建威的名字。家人通过许多关系了解到忻建威的音讯,托人捎信
请求看望被拒绝,使岳母含着遗憾离开人世。大伯也因忻建威而气病,从住进医院那天
开始,嘴里就不断念叨着忻建威,希望能在离开人间之前见一次自己的亲人,打黑人员
仍然不为之所动。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因儿子的事抑郁成疾(癌症),也不让探视。
忻建威的妻子本来身体就不怎么好,因忻建威的冤情使病情加重而住院动手术,打黑者
们皆不准探望,使共产党员的妻子非常失望。当时,忻女正准备高考,也因父亲之事大
受影响,无心复习而落榜,并在年幼的心灵上造成了一辈子也难以愈合的创伤。打黑者
们还丧心病狂地、有意识地把这些事泄露给忻建威,给忻建威造成强烈的心理折磨与沉
重的精神打击。他们还利用极其卑鄙和残忍的手段,企图通过亲情击跨忻建威。这种惨
无人道之举只有当年的日本法西斯才做得出!
经过几个月的突击审查,打黑干将们连鸡毛也没捞到一根,他们如伤考妣,气急败
坏,恨不得一口把忻建威给生吞活剐了。
一天,打黑干将们又把忻建威押上铁椅子铐住,还在他左右各安排了两位荷枪实弹
的武警,气氛搞得既严肃又紧张。
打黑干将们先把烟抽足,把茶喝够,打了几个响嗝,摆了一阵架势之后,一位姓黄
的说:"忻建威,你有时间耗,我们可没有,我们还有许多其他案要办,你随便认一点
,也让我们好交差。否则,你永远出不去……这样,就说文强吧,你平时没送什么,他
的生日你不会没去吧?要去,你不会空着手去吧,是不是?这是人之常情嘛。"
"你要这么说我倒想起了。"老实的忻建威终于落入陷阱,"局长生日,我们怎能不去
呢?记得他满五十那次我去了,送了二千元的寿礼。我的生日他也送了二千元。"
"还有烟、有酒吧。"姓黄的步步紧逼。
"没,好像没有烟,有两瓶酒,泸州老窖,四十元一瓶的。"
"你记性真好。那么,你妹妹在陈洪刚(交通总队长)那儿工作,他们之间有经济
来往没有?"
"没有。不过,我表妹有。"忻建威仍在打黑者故意设置的圈套中迷糊着。
" 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打黑干将们顿时忙成一团,又是照相、录像,又是录音、
笔录,如获至宝,兴奋异常。可是,当他们弄明忻之表妹为了调动工作,表妹找陈洪刚
帮忙时,送了一万元人民币。后来忙未帮成,那钱分文未少给退还了表妹后,他们有点
失望:刚闻到点腥味,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根不足三钱的泥鳅。
"除此之外,你是搞接待的,天天与人、财、物打交道,不可能没搞点外快吧?"另
一位打黑者追问。
"这你们就想歪了,我如果是那种人,领导会让我去干那工作吗?譬如你们打黑的
,难道都要染黑吗?"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不信你忻建威这只猫见得了腥臭?"真是不打自招。
在" 强大的政治攻势下",忻建威从懂事那天开始回忆起。他说自己小学时借了同学一
只铅笔未还;给一家物业公司搞了三次培训,收讲课培训费二百元;陪局长参加分局年
终总结会,收茶叶一包,还吃了一次火锅……事至此,打黑人员应该是大获全胜了,但
他们仍不满足,仍然不让忻建威睡觉,仍然通宵达旦地审讯。经过三个多月非人的折磨
,使忻建威的身理机能彻底打乱,心理机能全部破坏,浑身关节散架疼痛,躺下身子就
爬不起来,忍耐力似乎已达到极限,感觉自己熬不住了,快不行了,他估计可能要被这
帮人弄死在那儿。这样冤死太不值了,自己还有年迈的父亲(母亲在他入狱前几天逝世
,可谓尸骨未寒),还有身体羸弱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还要等待天亮的日子---他
坚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此,他把被自己打死的蚊虫收集起
来,在墙上组合粘接了一个饱含屈辱的" 冤"字,还在"冤"字的右下方缀连了几点辛酸
的眼泪(有武警不知出于同情,还是好奇,用相机摄下了那特别的冤字)。他把思路重
新梳理了一下,决定改变斗争策略与其周旋。他敞开胸怀说:"哥们,说吧,你们到底
需要什么?需要什么我就说什么,就承认什么,莫说几百块钱,那"3.19"案(持枪杀人
抢枪案)都是我干的!记吧,全记上,我马上按手印!还有你们破不了的那些杀人、抢
劫案,都是我干的。我全部认了,保你们如愿以偿。这点忙,作为兄弟,我可以两肋插
刀。"
(三)
在打黑基地关押四个月,信心满怀的打黑人员及其主子没有得到他们所希望的东西
,他们非常非常失望和懊恼,他们不能这样就放过忻建威,二0一0年八月十五日,他们
把忻建威转移到了石子山"五.七"干校。
进校那天,像犯人换监一样,又遭遇了第二轮大搜身,又宣布了一系列新的"监规"

那儿的环境稍微宽松一点,不戴黑头套,不戴手铐脚镣,审讯间隔延长。但是,仍
然没有一切自由,仍然连监狱都不如。四周高墙电网,岗哨林立,警备森严。在一间不
足十平方的房间,安排两名武警二十四小时看守---享受着监狱重刑犯的待遇。规定每
天写五千字以上的认罪材料,动员认罪服法,去现身说法,不准看书看报看电视,一切
与世隔绝。
忻建威的身体原本非常健硕,走出打黑基地后,他明显感到身体的多个器官不能正
常工作了,于是他强烈要求请医生救治。经过近一个月的请求,经过近一个月的层层审
批,终于盼来了一位军医。经军医初步诊断,说忻的病情非常严重,必须迅速送医院治
疗,否则有生命危险。又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等待,忻建威获得了去医院的权利。但是
,要由持枪战士押送,要用黑布蒙住双眼,要自己付医治费,不准写自己的真实姓名。
打黑专案组这些发明,古今中外罕见,如果没有申请专利就太可惜了。
经医院检查,忻建威患上了多种疾病,并且全是打黑组的功劳。如血栓、心肌炎、
心绞痛、小便失禁、尿血、双眼视力模糊、听力下降、双下肢浮肿、阳萎、颈椎弯曲、
腰椎突出……一位健康的壮年人警察察,成了一位心力憔悴、浑身疾病的残废人。这一
切是谁之罪呢?
二 0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打黑者们见忻建威身上的油水已经榨干,再怎么努力也
是徒劳了。同时见忻建威病情不断加重,担心出人命。于是,他们欲逃脱罪责,经与主
子密谋,极不情愿地决定暂时放手。但又不能让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出去,总得找个
看上去能够敷衍了事的说法吧。于是他们挖空心思给忻建威罗列了五大罪状,并将黑材
料送进检察院,欲判其入狱,转移矛盾,摆脱罪责。哪知检察院一条也未采信,因为那
些所谓的罪责太鸡毛蒜皮、太迁强附会了。无奈之下,他们就以纪委的名义对忻建威进
行了最严厉的处理。
纪委的处理文件题目是:重庆市公安局关于给忻建威行政撤职的处分决定。这个决
定是二0一一年二月十八日作出的,忻建威是当年三月二十一日释放的,可宣布时间则
在四个月之后的六月份。决定时间与宣布时间为何相隔如此之久,令人不得不对这份特
殊的决定产生诸多特殊的联想。
处分决定中有五条罪状,让我们来细细品味品味这五条罪状吧。
第一条,给文强生日送礼之事。每人都有生日,生日之时互相之间请客送礼,是中
国人的传统美德,彼此之间通过这种形式互相祝福、恭喜,是融洽、沟通感情的一种民
间传统。可以肯定地说,中国人无一没有因生日而送礼道喜庆贺的,难道他们都是行贿
者?
第二条,帮公司培训安保人员三次,收了六百元(其实只收了一次二百元,其他四
百元为栽赃)劳务费,这是劳动所得,与受贿何以沾边?
第三条,行贿领导,纯属无稽之谈。托人帮忙未成,悉数退还佣金也有错?这是行
贿还是受贿?更何况那都是表妹的行为,忻建威事后才知道,这怎么又生拉硬扯到忻建
威的头上了呢?
第四条,说忻建威截留了十件衬衣,每件五十元,共五百元。这纯粹扯蛋!事情的
原委是:二0一一年"八.一"建军节期间,忻建威策动老乡的公司(重庆明聪服饰集团)
给武警部队赞助了六十件体恤,每件实际价值四十五元。这本来是忻建威做的一件密切
警民关系的好事,当时还由王立军签字挂网予以了表扬,怎么一转眼就成罪状了呢?并
且公司发了多少货,武警收到多少赞助,都有记录。忻建威连警服都穿不完,要那体恤
干吗?如果需要,一次性要那么多干吗?是拿回家给家人穿吗?那是男性装,而他妻子
、女儿用不上,打黑者们把忻建威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搜到此尤物呀,难道是他忻
建威吃了不成?
第五条,忻建威与局领导去消防总队开会时,签收了五百元的会务费。会务费,是
会议基本费用,已成习惯,与会者人皆有之,他们都行贿受贿了?这行贿受贿的帽子也
大廉价了点吧!
(四)
忻建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过来的,他的确不相信自己还能见到阳光。
忻建威从一位多次立功受奖的、堂堂正正的人警察察,一夜之间被"黑打"成黑社会
分子,他服吗?不服!他顺吗?不顺!任何人也不会服、不会顺的。于是,善良的他还
心存侥幸,诚心诚意地给他曾经服侍过的王立军大爷呈上一书,揭露打黑内幕,控诉黑
打罪状,讲诉自己所经受的非人折磨。可是,他望眼欲穿,盼来的却是石沉大海。他又
奋笔疾书,寄出了第二封信。这次有反响了,有纪委领导找他谈话了。纪委领导对他的
冤屈只字不提,对他的伤情只字未问,对他的家况只字未涉。那么,纪委领导找他谈什
么呢?一是勒令他不准上告了;二是威胁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还在当警察的妹妹着
想。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说的忻建威又给王立军等局领导发了短信,还是没有回音。
忻建威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这难道就是我们的组织,就是我们的领导?忻建威身病未除
,又添心病。
恍惚之中,忻建威大脑的荧光屏上叠印出了几个与王立军在一起的画面,他仍然有
些不太相信那位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口口声声"点点滴滴,人民利益"的敬爱的立军
局长会抛下他的臣民不管。
画面一:机关食堂。
进餐了,老王先服蛙油(每盒四百元人民币,每天一盒,每月一万二千元),然后
工作人员按王的指示,先盛一小碗饭给其他人尝。若没有问题,他才动筷子。酒要他亲
自看着开瓶,事先开瓶倒的酒他一滴不沾。
"操蛋,这菜有问题,酸了!"突然,王大爷大冒肝火。
云生副局长马上过去尝了尝,没尝出问题;处长也去尝了尝,还是没问题。
"我说有问题就有问题,把他们(炊事人员)开了!"
画面二:还是机关食堂。
中午,老王宴请友人(老王好客,三两天就要请几大桌海吃狂喝),按以往习惯,
服务生先给每位食者上两只大闸蟹。
这天王立军突然发问:"怎么才两只?"
"按您的吩咐,每次都这样上的。里面还有。"服务人员怯生生地解释道。
"全给我端出来!"
工作人员立即将一大盆大闸蟹端到了桌子中央。由于大闸蟹有腥味,一只苍蝇主动
赴宴,循味而去。这只苍蝇也怪,似乎喜欢有肉的,它哪里都不去,就在胖乎乎的老王
眼前嗡嗡乱叫,飞来转去。
工作人员见状,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吱声,不敢上前驱赶。事后,十几位工作
人员被开除。
分管食堂的领导吸取教训,在食堂四周两百之米内打了灭蝇药;每位工作人员配了
一只打蝇拍子;食堂门口增加了防蝇哨兵。哪知那苍蝇比孙悟空还厉害,它无洞不入,
并且专门在王大爷请客时去凑热闹。就在苍蝇事件发生的第三天,一只苍蝇又大驾光临
,它不请示汇报,不讲规矩,悄无声息地踱进了雅间。不过它这次不低空飞行了,不围
着老王一人青睐了,他在客人头顶盘旋几圈之后,驻足窗棂,垂涎欲滴,但就是不靠近
餐桌,似乎被严阵以待的工作人员吓着了。尽管如此,仍把七八位工作人员吓得胆战心
惊,手脚发抖。她们围桌而站,双手紧握蝇拍,机械地放于背后,双眼紧盯苍蝇,担心
其犯上作乱,并在心中苦苦祈求、狠狠诅咒:该死的家伙,你早不来,晚不来,怎么这
时来呢?你这不是头塞铡刀,找死吗?
"端根凳子来。"老王突然发声,似乎地动山摇,弄得大家莫名其妙,都以为他要站
到凳子上去打苍蝇。这太危险了,伤着他的龙体怎么得了。食堂领导和大厨们分别把凳
子摇了又摇,踩了又踩,试了又试,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 再来一杯糖水。"老王又说,更使大家糊涂了:他要干什么呢?"光是我们几个吃
也太不够意思了,把它也请下来吧。"嘿,还真怪,那苍蝇好像听从王大爷的指挥一样
,乖乖地飞下窗棂,乖乖地落到糖水杯边沿不动了。然后,老王双手一摊,从鼻孔里习
惯性地发出了"嗯哼"的怪鸣尽管声音不高,仍然把工作人员们吓得浑身哆嗦。
画面三:王老办公室。
衣架上挂着上万元一套的意大利西服。床下有几十双价格不菲的皮鞋(少则七八千
,多则三四万一双)。茶几上有一听上万元的茶叶和一款全世界都不多见的,几十万一
台的照相机。市局在两家五星级酒楼长期包租了三套总统住房供他一人享用,每套每晚
挂牌价为三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阿房宫之奢,秦失天下;颐和园之奢,丧国辱权;王
立军之奢,古今少见。不出五年,他之奢侈带来的后果就将出现。
老王把慵懒的身子仰躺于沙发上,双脚脱去皮鞋、袜子,一只脚大叉开支到桌子上
,另一只脚正接受足疗师的按摩。桌子左右立着持枪武警。前方是负责照相、录像的"
蓝精灵"服务员。身边一米开外有两位厅局级领导在向他毕恭毕敬地汇报工作。老王向
上推了推平光眼镜,觉得嘴里缺少点什么,就把目光朝旁边斜去。秘书心领神会,马上
过去把一盒欧洲糖果添到他手上。老王一边品尝,一边哼哈,不知在吃糖,还是在回答
问题。
画面四:秀山缉枪。
老王与中央领导一样,外出皆享受一级警卫待遇。还动用直升机、专列。忻建威托
王大爷之福,也享受了一次专列的味道。
那天,说是去秀山调研缉枪情况。
在秀山,没看到用于造枪的车间、机床、模型、工具,以及原材料。只有一大堆破
旧的鸟枪。忻建威当时就有点疑惑:如此区区小事,值得你王大爷动用专列吗?谁知一
回到重庆,大报小报电台电视台一拥而上,铺天盖地全是重庆警方大奏缉枪凯歌的文章
。说重庆警方如神兵天降,一夜之间打掉了数十个地下兵工厂,收缴了数条枪支,以及
大批弹药等,侦破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造枪案云云。一时间使重庆警方声名鹊起。
关于重庆秀山与周边地区有私人造枪一事由来以久,早在二三十年前,公安部就派
出专家,与周边的贵州、湖南、四川等地警方联合作战数十年皆收效甚微,没想到我们
的刑侦专家一出马就旗开得胜,震惊中外。
"欺骗群众,欺骗中央!"忻建威愤怒地说"几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也能造枪?"
与此同时,几天前我偶遇一位曾经的参与者,他也对那次缉枪行动有说道:"假的
。蓄水养鱼,待鱼长大、长肥后又放水捕鱼,这种做法只有他王大爷才干得出。"
与此同时我还想起一位同行的描述。他不是那次行动的参与者,但他采访了参与者
,并去过现场。他说:"阵仗搞得很大,但没见到什么战果,反而见到把嫌疑人吊在空
中的镜头。"
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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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军曾经是我敬仰的英雄,现在看来简直是死有余辜!
可是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是当局整出来的袁崇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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