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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小说讲经史】说书人柳敬亭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Jan 31 14:42:59 2013, 美东)
赶在结束前凑一篇挣包子，轻砸
论起说书人，不能不提起鼎鼎大名的一位：柳敬亭柳麻子。他的名字在当时人笔记里都
有记载，尤其孔尚任桃花扇里他是点缀其中的重要人物，不过遗憾的是现在的昆曲桃花
扇因为时间等限制，而且为突出主角的悲欢离合罢，４０出戏一番削减整合，这个人物
整个就被砍掉，更不要说他在剧中说书的段子了。据说当时这种传奇可以搬演几天细细
唱来，想必有柳敬亭说书段子，笙箫且住而听鼓板讲书，应该很是有趣。
柳敬亭在桃花扇里光彩照人，第一出听稗即是中心，为复社的饱学书生们说些稗官野史
，正如柳先生自己所说：
相公都是讀書君子，甚麼《史記》、《通鑑》，不曾看熟，倒來聽老漢的俗談。
他却别开声面，对着书生们不讲那些英雄演义却讲孔子，还是书生们最最滥熟的论语里
的一段：
大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
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
这是当时鼓词，也是剧中讲书最细致的一次，一共五段鼓词，只贴一段未说之前的开场
白罢：
(拍醒木說介)敢告列位，今日所說不是別的，是申魯三家欺君之罪，表孔聖人正樂之功
。當時魯道衰微，人心僭竊，我夫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那些樂官恍然大悟，愧悔交
集，一個個東奔西走，把那權臣勢家鬧烘烘的戲場，頃刻冰冷。你說聖人的手段利害呀
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
这一段极其口语通俗，与前面四曲懒画眉的婉转清丽相映成趣。开场先背景介绍，鲁三
大夫孟氏、叔孙氏、季氏擅政而国君日弱，之前孔子为鲁相而欲弱三桓，不过欲弱而不
得，愤而离鲁，四处奔波，后晚年始返鲁制订礼乐，而民间说书人却大赞圣人本领，因
为那权臣势家的乐官们都感化滴离开他们而各奔东西。论语里没有说究竟是何种形势而
乐官四散，朱熹的集注里老老实实滴说：
此记贤人之隐遯以附前章，然未必夫子之言也。
还引用了张载的说法：
张子曰：“周衰乐废，夫子自卫反鲁，一尝治之。其后伶人贱工识乐之正。及鲁益衰，
三桓僭妄，自大师以下，皆知散之四方，逾河蹈海以去乱。圣人俄顷之助，功化如此。
如有用我，期月而可。岂虚语哉？”
再看通俗点的版本，东周列国志里面涉及孔子的有一回，讲了鲁国君臣热爱齐国赠送的
女乐的故事，此事论语里也说了：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却没有提乐官四散。
这段书表面看来，是柳敬亭夫子自道，自比诸乐官，而阮大铖类比那些权臣，柳不肯在
阮大铖家教习而离去，故吴次尾说：
敬亭才出阮家，不肯別投主人，故此現身說法。
但是孔尚任让柳敬亭说这段书，意思却又不止于此。孔子说此话，是以礼崩乐坏，故乐
官四散。孔尚任自然对这些故实熟悉滴很，所谓＂自大师以下，皆知散之四方，逾河蹈
海以去乱＂。这出听稗，以此故事做引，面对风雨满楼，将是亡国亡天下之时，而听书
人说书人竟无河海可去，无非是＂江湖滿地，幾個漁翁＂。
另外一次比较详细的说书段子，是柳敬亭热心为侯李二人奔走，去左良玉处投书，就此
暂住左幕，闲来为左说了一段隋唐故事，倒很应景。柳敬亭在战乱时候孤身投辕，面对
有生杀大权的一军之主也凛然不惧，言笑自若，
【北雁兒落帶得勝令】俺是個不出山老漁樵，那曉得王侯大賓客小。看這長鎗大劍列門
旗，只當深林密樹穿荒草。儘著狐狸縱橫虎咆哮，這威風何須要。偏嚇俺孤身客無門跑
，便作個長揖兒不是驕。(拱介)求饒，軍中禮原不曉。(笑介)氣也麼消，有書函將軍仔
細瞧。
后在左幕，闲暇时候说了一段＂秦叔宝见姑娘＂。此事在余怀板桥杂记里有证：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树下，乃姓柳，善说书，游于金陵，吴
桥范司马、桐城何相国引为上客。常往来南曲，与张燕筑、沈公宪俱。张、沈以歌曲、
敬亭以谭词，酒酣以往，击节悲吟，倾靡四座，盖优孟、东方曼清之流也。后入左宁南
幕府，出入兵间。宁南亡败，又游松江马提督军中，郁郁不得志。年已八十余矣，间过
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
左是武人，爱听英雄故事，柳敬亭讲隋唐，恰合心意，而其中随柳先生鼓板，左良玉屡
屡感慨下泪，或志得意满；柳先生可算是把左良玉心理揣摩透了。这段秦叔宝见姑娘，
讲到秦琼：
可喜秦叔寶解到羅公帥府，枷鎖連身，正在候審；遇著嫡親姑娘，捲簾下階，抱頭大哭
。當時換了新衣，設席款待，一個候死的囚徒，登時上了青天。這叫做『運去黃金減價
，時來頑鐵生光』。(拍醒木介)(小生掩淚介)咱家也都經過了。
读到此处，不免失笑：左良玉当年以囚犯身份到侯方域老爹侯恂麾下，得侯恂提拔，虽
然其中细节不足道也，却也算时来运转。接着写秦琼展露武艺，
(丑)再說那羅公問及叔寶的武藝，滿心歡喜，特地要誇其本領，即日放炮傳操。下了教
場，雄兵十萬，雁翅排開。羅公獨坐當中，一呼百諾，掌著生殺之權。秦叔寶站在旁邊
，點頭贊歎，口裏不言，心中暗道：大丈夫定當如此！(拍醒木介)(小生作驕態，笑介)
俺左良玉也不枉為人一世矣。(丑)那羅公眼看叔寶，高聲問道：『秦瓊，看你身材高大
，可曾學些武藝麼？』叔寶慌忙跪下，應答如流：『小人會使雙锏。』羅公即命家人，
將自己用的兩條銀，抬將下來。那兩條銀锏，共重六十八斤，比叔寶所用鐵锏
，輕了一半。叔寶是用過重锏的人，接在手中，如同無物。跳下階來，使盡身法，左輪
右舞，恰似玉蟒纏身，銀龍護體。玉蟒纏身，萬道毫光臺下落；銀龍護體，一輪月影面
前懸。羅公在中軍帳裏，大聲喝采道：『好呀！』那十萬雄兵，一齊答應。(作喊介)如
同山崩雷響，十里皆聞。(拍醒木介)(小生照鏡鑷鬢介)俺左良玉立功邊塞，萬夫不當，
也是天下一個好健兒。如今白髮漸生，殺賊未盡，好不恨也。
这一段文字大抵是说唐，不过添加的左良玉这位＂素不知书＂的武人，情绪被故事调动
，时而得意，时而叹息，比书的故事还有趣。书未毕而客已到，宴未开而报已来，崇祯
自杀，引出这一曲沉痛悲怆的胜如花，终结这场说书：
【勝如花】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十七年
憂國如病，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白練無情，送君王一命。傷心煞煤山私
幸，獨殉了社稷蒼生，獨殉了社稷蒼生！
而后在最后一出余韵，老赞礼的弹词，柳敬亭的鼓词，与苏昆生的曲终结此剧，其中自
然苏昆生的哀江南最为著名，不过我觉得柳先生讲当前事当前景的这段鼓词也可圈可点
，＂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以一曲弹词长调秣陵秋，道出从陈隋之际，＂陳隋煙
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到眼下＂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建帝飄零
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行＂。南明对＂淮揚泗＂这
南京的锁钥之地防守全如虚设，左史黃这几位时势所迫到了此位置上，无整乾坤的志向
更没有整乾坤的才能，是他们个人不幸更是天下不幸。虽说时势造英雄，也要英雄造时
势。
柳敬亭其人其事，不仅板桥杂记，可提的还有张岱陶庵梦忆讲柳敬亭说书。将他与自己
非常喜爱的名妓王月生并提：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
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张岱细写的是柳说武松打虎一节，说他描写细微，而又言语利落，座上客听来鸦雀无声
。最后又说柳麻子丑而有韵致：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
正等。
这一段如形绘影，似乎可以想见这么一个＂悠悠忽忽＂，相貌丑陋偏又风致婉娈，身怀
绝技的市井传奇小人物。其人不仅名在市井，也游于士人中，因得士人称赏，方名留后
世。吴伟业黄宗羲均为他写过传。黄传以东京梦华录中说书人为他先辈，其中不无寄托
自己的故国之思，尤其有意思的是记录了柳敬亭入左幕的始终，并非是为侯公子奔走，
而先是所谓＂皖帅＂，即安徽提督杜宏域欲结好左良玉而送至左幕，柳敬亭果然甚是投
合左良玉心意，后来更奉左命下金陵，其时南明朝廷畏惧左良玉，大臣＂宰执以下＂皆
待柳如上宾，呼柳将军，而柳敬亭居之自若。从黄宗羲的笔下，再比较孔尚任笔下，一
传记，一传奇，角度不同，而其人大概始终也就更为全面。自然他的终局，并非去做一
个渔翁，还是黄宗羲余怀等所说，重理旧业为是。柳敬亭其人说书情态，只能从笔记中
想象一二，其时说过的书，说唐之类的英雄演义，现在还在传诵，而讲夫子故事的鼓词
，以及桃花扇访翠一折里柳还曾经讲苏东坡滑稽故事这类内容，现在似乎已经不可闻了。 |
w*****n
发帖数: 937 | 2 历史版的沙发坐不到，就坐古典版的吧。丽狼雄文不断啊。
桃花扇中最喜柳敬亭，有侠气，也想象不出当今有哪个丑角演员能演出这种感觉。
说起最后一出余韵里柳的鼓词，桃花扇里是这样起头的：
(丑弹弦介)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照盲女弹词唱
介)
这应该是按盲女弹词唱的，盲女弹词好像是评弹弹词的源头吧，可以想象一下评弹唱那
首长诗的味道。。。
【在 l*****f 的大作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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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在结束前凑一篇挣包子，轻砸
: 论起说书人，不能不提起鼎鼎大名的一位：柳敬亭柳麻子。他的名字在当时人笔记里都
: 有记载，尤其孔尚任桃花扇里他是点缀其中的重要人物，不过遗憾的是现在的昆曲桃花
: 扇因为时间等限制，而且为突出主角的悲欢离合罢，４０出戏一番削减整合，这个人物
: 整个就被砍掉，更不要说他在剧中说书的段子了。据说当时这种传奇可以搬演几天细细
: 唱来，想必有柳敬亭说书段子，笙箫且住而听鼓板讲书，应该很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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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f
发帖数: 13466 | 3 对对，开言的这一句非常好。柳是跨行业客串了一把。。。。不知道，评弹起源于盲女
弹词？体裁似乎差不多，都七言居多。所谓负鼓盲翁正作场，不知道是不是也这种形式
的。
【在 w*****n 的大作中提到】
: 历史版的沙发坐不到，就坐古典版的吧。丽狼雄文不断啊。
: 桃花扇中最喜柳敬亭，有侠气，也想象不出当今有哪个丑角演员能演出这种感觉。
: 说起最后一出余韵里柳的鼓词，桃花扇里是这样起头的：
: (丑弹弦介)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照盲女弹词唱
: 介)
: 这应该是按盲女弹词唱的，盲女弹词好像是评弹弹词的源头吧，可以想象一下评弹唱那
: 首长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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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
发帖数: 3199 | 4 地板
先问个短问题，有没有地方好学评弹阿？
最近试用方言读（看）诗，经你一提，很心痒用评弹“唱”诗？
【在 w*****n 的大作中提到】
: 历史版的沙发坐不到，就坐古典版的吧。丽狼雄文不断啊。
: 桃花扇中最喜柳敬亭，有侠气，也想象不出当今有哪个丑角演员能演出这种感觉。
: 说起最后一出余韵里柳的鼓词，桃花扇里是这样起头的：
: (丑弹弦介)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照盲女弹词唱
: 介)
: 这应该是按盲女弹词唱的，盲女弹词好像是评弹弹词的源头吧，可以想象一下评弹唱那
: 首长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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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n
发帖数: 937 | 5 没听说美国东岸哪里有教评弹的，西岸不知道。
用哪的方言读诗啊，粤语，吴语？
曾经听过叶嘉莹的吟诵古诗，主要还是普通话的发音，不大好听。感觉南方的方言应该
不错。
【在 s**********n 的大作中提到】
: 地板
: 先问个短问题，有没有地方好学评弹阿？
: 最近试用方言读（看）诗，经你一提，很心痒用评弹“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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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
发帖数: 308 | 6 想用吴语阿。吴语有个问题，各地有分歧。评弹可能最接近苏州话，虽然不能兼顾各方
，但胜在有标准的话，总好过某一地方音，所以想学学。
我倒无意朗诵，还是最近翻音韵常识，开始意识到音声的重要了，比如押去声韵的律诗
。如果有普通话外标准语音，（默）读古诗文自娱时，很想尝试普通话（北京音）之外
的读音。
【在 w*****n 的大作中提到】
: 没听说美国东岸哪里有教评弹的，西岸不知道。
: 用哪的方言读诗啊，粤语，吴语？
: 曾经听过叶嘉莹的吟诵古诗，主要还是普通话的发音，不大好听。感觉南方的方言应该
: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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