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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发帖数: 31 | 1 大清早，纽约三十四街宾州车站二号线肮脏的站台上，地铁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中传来
宁静温柔的舍赫拉查德主题。琴声非常专业。只听了不到两三个小节，我便确信是G先
生回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耳朵有多么灵敏。几年来走街串巷，多少掌握了活跃在曼
哈顿中城各大地铁站里孜孜不倦的地工们的一些情况。据我所知，截至龙年正月初四早
上八点十分，他们当中只有三位是操着传统小提琴孤身开展地下工作的：A，B，和G先
生。
最矮最胖的A先生战斗在S线大中央车站出口处台阶前的一块空地上。他拉得很投入，表
情痛苦，头左摆右晃，琴弓拖在琴弦上，左一下右一下，锯得我心里一惊一咋的。有时
候A先生越战越勇，会索性捋起衣袖搬来一台双卡录音机，磁带里拉什么他就拉什么。
一开始我还听得心惊胆战，生怕A先生把小弦拔高扯低的压不住磁带里的琴声，后来发
现他远比南郭先生生猛不是快就是慢好像故意要同曲异工似的，我也就不再为他提心吊
胆了。向毛主席保证，我这么说完全是实事求是基于客观的，一点也没有揶揄贬损任何
人的意思。事实上你要是真的热爱音乐并且也象他那样磕磕巴巴认认真真摆弄过一件乐
器的话，你就会相信，此时此刻面赤耳酣的A先生从圣母颂里得到的愉悦，或许并不比
舒伯特本人创作此曲时所体会到的少上一分。
大中央车站里这块巴掌大的舞台是地下工作者的风水宝地。常年光顾的还有一个大胡子
，春夏秋冬总穿一件黑色T恤，抱着吉它边弹边唱，歌声有气无力，与他彪悍的摩托党
的外表形成巨大反差。有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波斯国王会在那里正襟危坐，头上戴顶金
灿灿的铜质王冠，背靠一面自制的锦旗状黑色屏风。国王的歌声从容不迫，让川流不息
的过客们觉得心里踏实有底。
印象很深的还有一个三四人的班子，看不出来自拉美还是中东。他们具有异国情调的装
束和乐器，让我联想起一千多年前游走在唐都长安大街小巷的西域商贾。当然，我没去
过长安，只是觉着像。为首的汉子精瘦干练，双腿紧夹着貌似冬不拉却只有一根弦的乐
器，神情严肃地拨弄着怀里的那根独弦。琴声怪异而古老，初一听很新鲜，恍惚中还真
以为他就是从遥远的盛唐穿越过来的胡人。但过不了一会儿，就感觉音色干燥枯涩，节
奏反复单调，没完没了的搞得人心里发慌抓狂。夏天里一个闷热的傍晚，＂空气在颤抖
，仿佛天空在燃烧＂（注：摘自＂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没有空调的地铁站台上热
得象炼钢的火炉。在挥汗如雨的候车人群中，尽管我使尽浑身解数佯作镇定，不到两三
分钟，刚从凉爽的办公楼里带来的舒适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酷热的蒸烤下，透过喧
闹的人声，我清楚地听见全身上下数不清的毛孔慢慢张开时发出的轻微的嗞嗞声。千千
万万粒细小的汗珠正从四面八方调兵遣将，蠢蠢欲动。我象踩着了松发地雷的严伟才同
志（注：严伟才，汉族。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中国人民志愿军侦查排长，抗美
援朝孤胆英雄。）那样小心翼翼，钉在地上纹丝不动。暗流奔涌，山雨欲来！千钧一发
之际，耳边传来一种奇怪而又熟悉的叮咚的拨弦声。我端着身子缓缓转过头，绝望地看
见了五米开外的那小片舞台上一张神情肃穆的瘦削的脸。独-弦-大-师！那件比冬不拉
更大比二胡更牛更简洁的乐器发出的古老的琴音，猝不及防地触动了我身上司务汗腺的
那丝神经，伺伏在四方各处早已按捺不住的大小汗珠齐齐发一声喊，一呼百应，如万马
奔腾，喷涌而出。只一个回合，我佯装严伟才苦心经营的马奇诺心理防线便瞬间崩溃！
崩溃的不光是我。听到这要命的琴声，边上两个大汗淋漓狼狈不堪的白大胖子双手举天
，仰头齐呼“Oh,my lord! Again”？！（啊，我的天，又来了？！）痛苦的眼神仿佛
透过地铁站台破烂的屋顶，直刺苍穹。那一刻我忘了自己的狼狈，幸灾乐祸地确信眼前
这位大热天严严实实裹着头巾还气定神闲的独弦大师，就是我大唐天朝派来卧底、直插
美帝心脏的孤胆英雄特级斥候严伟才！
没有大胡子、波斯国王、独弦大师和可爱的A先生的时候， 在不冷也不热的日子，B先
生十有八九会出现在大中央车站S线地铁出口处的那个小舞台上。B先生有些谢顶，矮胖
体型，但比A先生要高一点瘦一圈。他的收录机也要高档一些，能够播放CD音乐。B先生
喜欢跟着CD拉一些节奏舒缓的小曲，比如马斯涅的沉思，小提琴版的门德尔松的乘着歌
声的翅膀，以及原是大提琴曲的圣桑的天鹅。他拉的调子多数时候能和CD里的小提琴旋
律保持一致，音量掌握得恰到好处，刚刚压过CD里梅纽因斯特恩或着帕尔曼的琴声。他
拉的时候微笑着既不摇也不晃，从始至终淡定从容。偶尔几次当CD里的米尔斯坦海菲兹
等等大师不听话探出头B先生想压又压不住结果手忙脚乱终于刺溜一声的时候，他依然
微笑着，一如既往的淡定与从容。总体来说，B先生的小提琴拉得不温不火，不痛不痒
，四平八稳的没有铺垫起伏和高潮；既打动不了听众，我猜也感动不了他自己。当然这
话说得有些武断。有些人虽然看起来表面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实心灵深处正暗流涌
动惊涛骇浪也说不定。想想春天的十七个瞬间里的施季里茨同志，想想悬崖边上的功勋
演员周乙同志，你就会感叹：人，不可貌相！无论技巧高低，热爱音乐的人一定会被自
己的音乐所感动，我想B先生也不会例外。
终于轮到G先生了。G先生的活动范围很广，遍布曼哈顿中城。看不出他的年龄有多大，
可能有四、五、六、七十岁的样子。他体型适中，比AB先生要瘦一点，高一些。说到这
里，不用我多啰嗦，有人已经猜出G先生是三人中技艺最精湛的那位了。尽管我有意引
来大胡子波斯国王和独弦大师试图混淆视听迷惑你的判断力，但算术好又细心小学时不
怵应用题的读者早就已经推断出，这三位地工的小提琴功底，与他们的身高及胖瘦分别
成非线性正负相关。注意，这个＂非＂字很重要。因为G先生虽然只比那二位高那么一
点瘦那么一点，但音乐素养和功夫本领却跟百米狂人博尔特超出二三名那样不是一星半
点！所以说，回到龙年正月初四早上八点十分，当我踏上宾州车站二号线站台听到专业
水准的＂天方夜谭＂里美丽少女的小提琴旋律的时候，我就知道是G先生又回来了。
几年前一个冬天的中午，我被轻微感冒搞得蔫儿了吧唧的，提前给自己下了班。四十二
街地铁二号线站台像一个破旧的四处漏风的巨大冰箱。等车的人不多。几个穿着清凉的
游客男女给冻得龇牙咧嘴浑身哆嗦。我头晕脑涨的，先无聊地数了数地上斑斑点点因年
代久远早已腌臜发黑的口香糖疤痕，然后将目光移开，呆呆的盯着正在地铁轨道枕木上
左顾右盼兴高采烈的一对一胖一瘦的老鼠兄弟。
这美帝也真是纸老虎穷凶极恶，都没钱维修地铁站了还硬撑着不远万里去打人家伊拉克
。美国人说，咳，不用修，好着呢。一百年前你们跑板车的时候，俺就坐上地铁了。俺
已经发达过了，俺不望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不急。嗨嗨嗨，说什么呢！地铁站没暖
气把人都冻得青面獠牙的，这还不急孰急？真没上进心！瞅瞅人芙蓉姐姐出名了也不停
歇前进的步伐，八年来还天天严格要求自己与时俱进事业才蒸蒸日上呢。话说回来，这
美国在搞钱上还是有一手的，赚钱业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你看那华尔街原本就是
一无烟工业，一张桌子两台电脑就开赌局。这赌钱的玩意儿一旦包装上金融的美名，立
马引得无数经济学家数学家统计学家竞折腰。各路好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愣生生打造
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赌博-喔，不对，是金融衍生产品，搞得以华尔街为首的全世界
金融人民神魂颠倒欲仙欲死。不过话又说回来，赌博嘛，还是简单点好，猜猜单双比比
点儿大点儿小就行了。这玩意儿搞得太复杂令人头疼。等哪天再复杂一点整得证监会也
头晕风险控制不了的时候，华尔街就乐不起来了，街上就要有人下岗了，一些人或许就
会弃明投暗--或是弃暗投明也难说--转入街下当地工吹喇叭了。
正当我一边满脑子全是浆糊胡思乱想把车轱辘话说过来又说过去，一边象癞痢头找不到
擦痒处心情没来由地糟糕透顶的时候，一直木然盯着的铁轨上那对老鼠哥俩轻轻碰了碰
头，吱吱两声，跑了。身后的楼梯处传来蹬蹬蹬有力的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一个中
年人抱着琴盒挎着背包下到站台。那时候的G先生身材匀称，精神饱满，头发整洁，衣
着得体。我以为他也是来搭车的。这时等了好久的二号线地铁终于一摇一摆喘着粗气进
了站台。我正准备上车，发现G先生不慌不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铺开了摊。呵，原
来是刚下水的新鲜地工。我顿时来了兴致，收回了已经向车门迈出一半的右腿。对街头
艺术家和地下工作者，我向来都由衷地充满敬意。我觉得他们活得非常洒脱，无拘无束
自由自在，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赚自身力所能及的钱财，踏实畅快。他们是纯粹的人
，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决定放过这班地铁，留下來为眼前这位菜鸟地工捧个人场
和钱场。
G先生不是南郭先生，没有双卡收录机。他甚至没有调试一下琴弦音准，只稍微定了定
神，便扬手拉出了贝多芬春天奏鸣曲阳光明媚的第一主题。也许是期望太低，也许是离
演奏家太近，又也许是＂春天＂的温暖与地铁的阴冷形成了太鲜明的反差，尽管我曾经
在磁带、唱片、CD以及音乐厅里聆听过若干回不同版本的这首让人心醉的乐曲，此时此
刻面前的这位菜鸟地工随手拉出的第一小节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震撼，刹那间
，一股电流迎面袭来，惊得我浑身一颤！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上大学时在海淀
剧院平生第一次听现场音乐会，当台上的大提琴手开始校音缓缓拉出温润浑厚的第一个
长音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我感受到一种瞬间过电般的战栗。那是原始而单纯的音响的
魔力对心灵深处的撞击。这种奇异而又美妙的震颤刻骨铭心。没想到多年以后它在纽约
的再次出现，不是在林肯中心，也不是在卡耐基音乐厅，却是在布满肮脏口香糖瘢痕的
冷风飕飕人来鼠往的四十二街地铁站台上！温柔流畅而又生机勃勃的春天主题进一步发
展，我因瞬间颤栗而一时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缕阳光照耀在灵魂深处，涓涓暖
流在心底里流淌，缓缓浸润着枯睡一冬的全身三千六百万个细胞。生活，真美好！
在轰鸣的地铁声中，G先生拉得非常专注，动作简练，幅度不大，却又激情四溢。我看
着他浅笑着沉浸在春天温暖里充满自信的脸，不禁嘀咕：这是刚出道的菜鸟地工吗？怎
么看他至少和北平军统站少将站长一个级别啊？我摇了摇头，满腹狐疑。温暖的春天里
，地铁站不再阴冷，就连老鼠兄弟也变得可爱起来。地铁隆隆地过了一辆又一辆，围聚
在G先生身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几个原本瑟瑟发抖心情烦躁骂
骂咧咧的人也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最先鼓起了掌。红润的血色又重新回到人们冻僵的脸
上。那一刻，音乐让人不再青面獠牙。
后来G先生又很多次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带给我惊喜。终于，好奇心驱使我上前和他攀
谈，临走时还要了一张他的名片。果不其然，我的怀疑得到证实。G先生不是新手余则
成，更不是菜鸟顾秋妍。没想到，他的地下潜伏历史竟长达三十年!
有些日子没见着G先生了。没有G先生的地铁站起初显得实在枯燥乏味了无生趣。但没过
多久也就习惯了。地铁站里每天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嘈杂喧闹，似乎有他不多，没他
不少。川流不息的人们照旧步履匆匆，各自盘算着自己的悲喜得失幸福苦恼，无暇他顾。
最后一次将指针拨到龙年正月初四那天早上的八点十分。纽约三十四街宾州车站二号线
肮脏的站台上。当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天方夜谭组曲里美丽的少女和G先生手挽手一起优
雅出场的时候，我欣喜若狂。透过地铁站里油漆卷裂斑斑驳驳的百年老墙，我看到了辛
巴德的船和波光粼粼的大海。
尾声
(哒、哒哒、哒哒哒......莫尔斯电码。屏幕上出现译文。竖排。逐字打出）
致-军-统-北-平-站-调-查-报-告
保密等级：绝密
G先生，华文名纪，字显声。真名不详。年龄不详。纽约长岛人氏。上世纪七十年代毕
业于朱丽亚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其在读朱丽亚音乐学院时的女友后来一度成为约翰
.凯奇（John Cage）门徒。约翰.凯奇：西方音乐先锋派代表人物之一，级别：至少元
帅以上。G先生曾效力于若干大型乐团弦乐部，因不愿受乐队指挥操控，主动退出。八
十年代始转为地工，现少将级别。据本人交待，成为地工的原因：不独奏，毋宁死。在
其组织未发一分经费的情况下，积极开展地下工作自筹经费，添置了房产，并先后租下
林肯中心爱丽丝.桃丽厅及卡耐基音乐厅（Alice Tully Hall at Lincoln Center,
Carnegie Hall）成功举办过个人独奏音乐会。G先生近十年来声名鹊起，被媒体推为纽
约地工代表。该地工亦应邀为个人、家庭、社团、及公司举办独奏音乐会，疑似地上地
下双面特工。
建议：G先生踏实肯干，技艺超群，望授权对其进一步考察，伺机反正。唯惜该地工为
人过于亲和，常与穷苦大众打成一片，极易被延安方面争取。边区小报早于民国九十年
就对其进行跟踪调查，延安恐已占得先机。另伪满日苏亦蠢蠢欲动，急欲介入。形势微
妙，恐夜长梦多，盼上峰速复。
军-统-纽-约--站-呈
多年以后，一个深秋的傍晚，空气没有颤抖，天空不再燃烧。特派员原国防军上校汪施
道夫从前党卫军上校旗队长冯.迪特里希伯爵手中接过重建帝国情报局纽约支部的重任
。光阴荏苒，劳费尔计划已经作古，昔日党（卫军）国（防军）相争的不快早已烟消云
散。两人冰释前嫌，并肩站在帝国大厦天台上。
汪施道夫：啊，一座美丽的城市！
迪特里希：是啊，可是并不平静。
汪施道夫：该是让它平静的时候了！
迪特里希：（不语）
汪施道夫：G先生真可爱。
迪特里希：（不语）
汪施道夫：知道吗？柏林对他很感兴趣。
迪特里希：不要白费功夫，他只喜欢单干。不独奏，毋宁死。
汪施道夫：（揶揄地）党卫军上校旗队长，冯•迪特里希也办不到吗？
迪特里希：（微笑。不语）
汪施道夫：G先生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迪特里希：（微笑）纪显声。
汪施道夫：别逗了，延安方面想争取他才这么叫。请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
迪特里希：（微笑，扬起下巴）James Graseck。
汪施道夫：哪里能找到他？
迪特里希：三十四街地铁二号线站台。
汪施道夫：又来了。我是问他常驻什么地方？
迪特里希：……..
迪特里希：（良久。凝望着远处夜色里阑珊的万家灯火，眯缝起眼，微笑）他，就在这
座城市。这座城市，就是G先生。 | s*******y
发帖数: 46535 | 2 原创？不错啊
【在 B********2 的大作中提到】
: 大清早，纽约三十四街宾州车站二号线肮脏的站台上，地铁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中传来
: 宁静温柔的舍赫拉查德主题。琴声非常专业。只听了不到两三个小节，我便确信是G先
: 生回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耳朵有多么灵敏。几年来走街串巷，多少掌握了活跃在曼
: 哈顿中城各大地铁站里孜孜不倦的地工们的一些情况。据我所知，截至龙年正月初四早
: 上八点十分，他们当中只有三位是操着传统小提琴孤身开展地下工作的：A，B，和G先
: 生。
: 最矮最胖的A先生战斗在S线大中央车站出口处台阶前的一块空地上。他拉得很投入，表
: 情痛苦，头左摆右晃，琴弓拖在琴弦上，左一下右一下，锯得我心里一惊一咋的。有时
: 候A先生越战越勇，会索性捋起衣袖搬来一台双卡录音机，磁带里拉什么他就拉什么。
: 一开始我还听得心惊胆战，生怕A先生把小弦拔高扯低的压不住磁带里的琴声，后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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