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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发帖数: 39120 | 1 “他不是你爸爸!”
石青华5岁的女儿石惠终于喊了出来。她仰头望着比自己高一半的男孩孙明,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透着委屈。男孩瞥着眼,回答得慢斯条理,仿佛在故意气她:“他怎么就不是我爸爸?!”
石惠终究辩不过,哭着跑进了卧室。她这样的年纪,还不能理解这些外面来的流浪孩子,为何要跟他抢爸爸。
这是一场抢夺父爱的战争。战争发生在一所名叫光爱的流浪儿学校。战争绵延了十年,石家兄妹三人迎战着一批又一批孤儿,但始终难占上风。校长石青华则面对着这道没答案的选择题十年:一边是亲生骨肉,一边是凄苦孤儿,到底要更爱谁?
1.“你们凭什么抢我爸爸?”
石青华的大儿子石瑞今年18岁,半年前去了安徽一家县级中学读书。他很少往家打电话,即便打了和父亲也没什么话说。
他是那场战争的失败者,父爱缺失成为绕不开的一个结。
1998年,石家三口遭遇意外,石青华的妻儿被严重烧伤,落下终身残疾。他们赴京求医,后因贫困流落街头,甚至一度乞讨。
因慈善机构介入,石青华生活好转,2004年他在京开设了光爱学校。
最开始,大儿子石瑞一度很高兴——一部分出于对流浪生活的感同身受;一部分出于可以有更多孩子跟他一起玩耍。直到后来,他慢慢发现,原本属于他的父爱被抢走了。
抢夺发生质变是在2006年的一个晚上。当晚,流浪儿马真发烧了。石青华在给他喂药时,用额头试了试孩子体温。当宽大的额头贴上发热的小脑袋时,孩子哭了。他问石青华,“可不可以喊爸?”石青华哭着说:“没问题!”
“爸!爸!”——跟着马真一起,喊爸爸的孩子越来越多。有时候喊多了,石青华也会厌烦。那时候他的小儿子刚出生,他还希望自己只是两个亲生孩子的爸爸。
听到其他孩子叫石青华“爸爸”,石瑞变得有些不乐意。“办学校之前,爸爸会陪我出去玩、教我写作业,还会在睡觉前帮我洗澡。有了学校后,这些待遇都没有了。”
他对抗的方式就是沉默,越来越沉默。父子俩之间总是没什么话题。石青华劝过他,“这些孩子很可怜,没有爸爸,他们和你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孩子”。
然而劝说没什么用,石瑞有时会偷偷地想,如果这所学校从来没存在过就好了,那样“爸爸就只是爸爸”。
2008年,石瑞在医院接受手术,住院半个月内,石青华只去过两次。被推出手术室那一刻,石瑞希望能看到爸爸,但依旧是失望。
他孤单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也不说。那一年他只是12岁的小孩,但已学会了两个词:“冷漠”和“忽视”。有时候,他心中会填满怨念“他们凭什么抢我爸爸?”
2.可以抢爸爸,但绝不能喊“妈妈”
收养的流浪儿越来越多,石青华成了名人,上了报纸,录了电视,拍了广告,他再也不用为养活孩子去捡菜叶,全国各地更多的流浪儿也接踵而来。
对于石青华的三个孩子来说,这意味着将有更多孩子来抢夺父爱,跟他们一起喊石青华“爸爸”。
如今,这里有106个孩子。
石瑞黯然退场后,抢爸爸的主力变成了他的弟弟妹妹。因为大儿子残疾加上妻子的特殊身体情况,光爱学校开办后,石青华的二儿子石波和小女儿石惠先后降生。
石波和石惠并不像他们的哥哥一样沉默寡言。“他们为什么喊你爸爸?” 5岁的石惠曾质问过父亲。父亲尴尬地解释:“假的,假的,没事,他们喊爸爸,又不跟爸爸睡在一起”。
石惠年幼好哄,石波却不买账。他认为他是这场战争里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爸爸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说着说着,这个初见陌生人会害羞的男孩,突然擦起了眼泪。
他现在北京市内小学寄宿,周末才回到位于郊区的学校。关于爸爸的问题,他总是抗拒回答,问多了才蹦出几句话。在父爱争夺战中,他早就选择了缴械。他表面装出不屑于争,但其实很在意父亲总忙“那些孩子的事”。
他学会自欺欺人,并选择逃避,他开始怀疑自己不那么爱爸爸。“我只喜欢妈妈”,“(他们)绝不能喊‘妈妈’”——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仿佛这是他最后可以守卫的亲人。
元旦的时候,他亲手做了张贺卡,写着“我爱妈妈”,却没有爸爸的份。那一刻,石青华感觉心里很空。他想找儿子沟通,却还是没有时间。他也不再敢许些什么愿补偿儿子。
“以前老许愿老落空,一忙起来就会忘记。”他说,“孩子开始还会伤心,后来就不信了,觉得我说的都是假话。”
石波最后一次激烈抗争,是帮妹妹轰走流浪儿孙明,“他招人烦”。
说到孙明的名字,这个原本低落的小男孩突然提高了声调,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3.“你以为我愿意抢你的爸爸?”
又一次在和石惠的吵架中占得上风后,男孩孙明沉默地走出石青华家。他眯着眼盯着墙角,半天挤出两个字:“难过”。
他沉默了半天,才用和年龄不符的感伤说:“校长其实还是石惠的爸爸。”他觉得在这场争抢父爱的战争中,胜利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自己。“校长很喜欢他的儿子、女儿。”——他在“儿子”前面语气坚定地用了两个字“他的”。
来光爱学校之前,这个曾经在地铁站流浪两年的男孩,一度营养不良,如今16岁的他看起来也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喜欢亲近校长石青华,总爱夸张地上前搂住男人的脖子,喊着“爸爸!”
创办光爱学校十年里,石青华已经成为许许多多个孙明这样流浪儿的“爸爸”。这些年,学校被迫搬了几次家,直到搬到这座紧靠北京六环,林荫小路尽头的校舍里。
“每个孩子背后都有一段揪心的故事”,石青华细数着这些孩子们的往事:父亲贩毒被捕母亲去世的彝族小姐妹、先后遭遇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抛弃的孤独男孩、被人贩子利用街头乞讨的残疾男孩……
孩子里多人想不起父母的模样,有的孩子在提起亲生父亲时,会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特别恨他。”
在这所特殊的学校里,石青华成为了他们的父亲。生气时他会瞪大眼睛,声音洪亮,不时飙出安徽方言。当他掏出竹条或皮带时,最调皮的孩子也会老实下来——“要倒霉了”。
石青华扛下了当父亲的责任:为他们改变现状,规划未来。他安排他们去支教、去当兵、学厨师、学美发……每一个规划尽量契合孩子们的实际。
这让孩子们更加依赖他们的校长爸爸,虽然他们心知这并不是真的爸爸。
12岁的藏族女孩多吉几年前就明白了这一点。
七年前来到学校时,这个藏族女孩还不懂汉语。她学着3岁的石波管校长叫“爸爸”。
她并不知道石波是校长的亲生儿子,只是奇怪:校长为什么对他那么好?——石青华时常会抱抱、亲亲石波,偶尔还会蹲下来给他整理衣服。
她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争抢“爸爸”的爱。石青华出差时,她坚持绝食,“害怕他不回来了”。石青华出门时,她守在校门口,巴望着他的车出现。石青华回来时,这个体格健壮的小女孩会第一个冲过去,追着问:“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
石青华的每一分关爱,都被多吉当做珍宝。有年冬天,她弄丢了袜子,石青华拿了一双男士的大袜子给她。于是,这个女孩执着地每天都穿着它们。直到袜子穿破了,宿舍里一位姐姐好心帮她扔掉。她心疼得“生气了好几天”。
9岁那年,多吉才明白自己和石波终究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中午,看到多吉抱着校长叫“爸爸”,石波突然发火了,他一边阻止女孩,一边大喊:“这是我爸爸!”
固执的女孩也不认输:“这是我爸爸!”
尴尬的石青华试图解释,“他(石波)是我儿子。” 多吉却并没听懂石青华话里“儿子”的意义——“那我不是你的女儿吗?!”
孩子们的“战争”僵持了一周时间。每当多吉要为石青华捏肩捶背时,石波就会狠狠地盯着她。那种犀利的眼神让多吉印象深刻:“很愤怒,想要杀我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其他孩子的一句话道破了玄机,让多吉突然明白了一切——“石波是校长的亲儿子,你不是”。
那一刻,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着问自己“为什么校长不是我的亲爸爸?”
3年后,当她看到父爱的争夺战在孙明和石惠之间重演时,她感觉到一种夹杂着难过和怜悯的复杂情绪——“孙明其实就是缺爱”,其实“我们并不愿意抢别人的爸爸”。4.“爸爸不会走,你们也不要跑。”
42岁的石青华已经很累了。有时候他也会感慨:“我一个人的爱再多,分摊给100多份,每个人也只能有一点点”。
妻子曾斥责石青华:“你是牛,救了那么多孩子,但你把自己孩子废掉了,你的脸往哪搁?”
石青华自己有时候也矛盾,当理性战胜感性,他会质地问自己:“这不是我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好?”
石青华常常会失眠。他对被烧伤的大儿子石瑞的歉疚最深:“他本来是最需要爱的孩子”。
光爱学校负责教务工作的张老师已经与石青华共事七年多,在她看来,石青华也在努力成为一名好丈夫、好爸爸,尽管从实际情况来看,他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很忙,经常一边接电话,一边干家里的活”。
张老师评价石青华“心里是想着自己孩子的,但总是为其他孩子做得更多”。
事实上,由一个人支撑一所孤儿学校并不是一种正常的慈善模式。照顾流浪儿,也不是石青华一个人的责任。
目前,有三家企业固定为学校运营提供资金赞助。企业会定期将爱心款交给中国少年文化艺术基金会,经基金会专门负责光爱学校项目的人员,拨往学校。然而,学校依然面临着善款来源不稳定等问题,这些都不是石青华能解决的。
面对孩子们对于父爱的争夺,面对一系列难题,石青华想过逃离。大儿子石瑞住院的那一年,小女儿石惠出生。他想借此离开,去做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意。
他鼓足勇气,最终却不得不回到过去。在离开的7个月时间里,不断有孩子坐2个小时的公交车找到他的出租屋,送来“联名信”:爸爸,你再不回来,咱们的家就没了。
4年后他的逃离又一次失败了。2012年,妻子查出轻微抑郁症,他想停下来休息一年。但他刚把意向透露给志愿团队,学校里的孩子们就开始密谋一起逃跑。他只能挨个儿去跟孩子们解释,“爸爸不会走,你们也不要跑”。
石青华只能继续下去。3个月后,在他的老家安徽金寨,一所由他和政府合作办起的光爱学校将正式运行,一期计划招收300个流浪、留守、流动儿童。和政府合作,是解决孤儿问题的有益尝试,然而这也意味着石青华的父爱将被更多孩子平分。
对于那场争夺父爱的战争,石青华相信,随着自己亲生儿女渐渐长大,他们终究将理解自己。
石瑞正是在14岁那年,觉得自己有点能理解爸爸了,“这是爸爸喜欢做的事情,他自己开心就好。”
寄宿在外婆家的他,也开始学着像父亲一样做出选择——学校有同学得血癌,他一口气捐出了整月的500元生活费。那一次,几乎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的他,主动向父亲提出请求,“能找基金会的人帮帮他吗?”
12岁这年,藏族女孩多吉同样开始相信:流浪孩子们与石家兄妹间的硝烟,终究会慢慢消散。如今,她已经把自己当做石家的一员:妹妹被欺负时,她会站出来教育其他孩子。这种转变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石青华也发现,5岁的女儿开始不再对父爱自私——烧伤儿晓云被送来的时候,很多老师和孩子都不敢靠近这个重度烧伤的孩子,石惠却时常拉着他的手一起玩。
石惠如今刚刚学会写字,总喜欢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小云”,然后在外面画出歪歪扭扭的云。她允许发着高烧的晓云睡在自己的公主床里,也开始学着父亲守在他旁边,摸摸孩子的脸感叹:“晓云真可怜”。
石青华哭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骄傲的父亲。
(未成年受访者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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