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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宏是谁,大家知道吧。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29cae10102foka.html
——苏三著《新文明简史》序
要先说说这序的由来。
三年前的2010年,我发过一篇博文《接受苏三:一个“体制内”学者的认识论》。由于
对苏三女士的评价一以贯之,这篇短文仍代表我的想法,所以我想还是先原文照录:
苏三,北京文化学者,以非史学专业出身而研究中国文明起源,主张“全球文明同源”
论著称,因奇思与新论迭出而饱受争议。其人其书,已被坊间誉为奇人奇书。
知道苏三的《汉字起源新解》(东方出版社,2010年)已有一段时间了,买到书又有一
段时间了。总想着应当有暇时细品,一来分享她自由不羁的学思,二来也肯定要以考古
人苛刻的视角挑挑毛病。
……
昨夜今晨忙里偷闲,带着“批判”的眼光耐着性子捧读,不想一气儿看了几十页,到该
上班时脑海里已有了读书心得的题目:接受苏三!
我应当属于作者说的那种在“‘中国文明独立起源’的固定模式”下成长起来的“体制
内”学者,可以肯定地说无法完全接受她的研究结论甚至某些推论方法。但我首先接受
的是她的认识论。
苏三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论断是“推测”、“设想”、“假说”,用“可能”、“很可能
”来修饰自己的结论,而不像我们业界某些学者常用“正确”、“真理”、“科学”来
评价己说,同时用“错误”、“谬误”和“不科学”来评价反方。因而我认可她在《后
记》中对自己的评价:“我一直认为,我是非常‘严谨’而‘科学’的”,认可她的科
学观。
……有关史前与原史(proto-history)时代的诸多研究课题,其结论具有不可验证性。
只要你自圆其说,概念和推论过程周延,就可以成立。因此,我们不能轻易地指责某种
观点为“妄说”,关键是看它是否能被“圆”起来。
就重证据的考古人而言,苏三女士的研究中当然还有不少欠“圆”的地方,本人随后的
读书心得中会不乏商榷甚至“批判”,本博主及热心的网友估计也会提供帮助作者进一
步自圆其说的第一手考古证据。
苏三对中国文明存在的问题或曰某些特质的剖析一针见血,对我们“体制内”学者的某
些评价也相当尖锐。但在我看来,“苦口”的往往是“良药”。
作者说:“有些‘常识’其实就是认识真理的障碍”(10页)。
作者还说:“我们今天首先需要做的,是开放思想,解放思想,而非别的”(73页)。
这些都是我非常赞成的。
其实,我们这代学者已感受不到多少“‘中国文明独立起源’的固定模式带来的前提性
压力”(15页),现在的学术环境已足够宽松,我们已抱着开放的心态来看待多维视域
的研究,认为各种推想假说所代表的可能性都是不能被轻易排除或否定的。
与此同时,考古人的执拗劲儿还在:重要的是证据。
因此,《汉字起源新解》还要欣赏加批判地读下去……
本来这应是《汉字起源新解》读书心得的首篇,但却成了唯一的一篇。一是读起来虽发
现些问题,但对吹毛求疵地抠抠细节,以己之长攻其之短,渐渐提不起兴趣,加之恰好
此时苏三女士封了自己的博客,没有了沟通交锋的窗口,这话题也就放下了。
日前与苏三女士又在微博上“相逢”,也算是缘分。她同样以“欣赏加批判”的眼光读
我的《最早的中国》等,继而有所交锋讨论。提起来,她居然还没读过我的这篇博文,
因而也就把她遭我们“体制内”学界冷遇的心情和她坚忍的“有色眼镜”带(戴)进了
2013年。日前,苏三女士在微刊中转发这篇博文时感叹到:“对于我个人,对于西来说
的际遇,这可能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按苏三女士的话,我的“接受”让她开始重新认识学界的人。其实,所谓学界原本就不
是铁板一块,不可能有一个共同的声音,而本人的“理解”也代表不了哪个群体,在学
界,我可能还算是个“异类”。所以,我可以在三年前就“接受苏三”,而且至今不渝
。我的看法也只代表我自己。
之所以有底气写这个序,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我大概不是唯一也是为数不多的中国上
古史、考古学界真正从头到尾读过苏三女士几本书(《汉字起源新解》、《落后》、《
新文明简史》)的人。显然,这是评价一位作者及其作品的初步前提。
苏三女士对其研究的自我定位,见于《落后》一书的跋中:“以往读者常把我的研究归
类为‘考古’、‘历史学’、‘语言学’、‘传播学’、‘人类学’等等,不一而足。
但我始终觉得都不能十分完好地涵盖,根据我的随意方式我也只将我的文字总结为‘文
化呼吁’。现在我想,假如一定要把我的研究归类的话,它可能属于一个不知是否已建
立的新学科:文明学。”在本书的自序中她又做了进一步的阐发:“我不是研究历史的
,因为这本书几乎完全是对地球之上历史之前的人类发展的探寻,假如你想说那叫史前
史,我还是想强调我在探讨人类文明起源,甚至是研究文明学,所以这本书就被特别命
名为《新文明简史》了”。
接受苏三 检点文明 省思自我
但在我看来,苏三女士的书虽具有“文化呼吁”的特性,有理论高度但并不局限于理论
探讨和逻辑推导,而是涉及大量跨学科的具体材料分析,注重“时空之流”的立体变化
,其实完全可以归于大历史视角下的“全球史”(中国学科分类中的“世界史”实际上
是外国史,所以我们在此不用该词)研究的范畴。书名中的“史”字,更是明证。
将其仍归于“史”部,像我这样“史圈”内的学者也才有了点发言权。
如果从学术规范的角度看,苏三女士书中“有”懈可击之处不能算少。要谈“史”,再
强大的逻辑,如果没有材料支撑,就只能是猜想甚至空想;有材料的支持,就属于扎实
的研究了。苏三女士著作的问题,或许正在于此。她对考古学、文献史学等学科的已有
成果尚不能全面把握和充分利用,在学科整合研究(如神话传说与人类基因组的对应)
中也不乏“对号入座”式的比附,等等。苏三女士自己也坦言她没有受过正规的史学训
练,但她的英美文学专业出身,使她拥有了跨地域比较、逻辑思辨乃至反省觉悟的能力
。她对人类总体命运的关怀,审视全球文明史的宏大视野,力图进行多学科整合研究的
气度,都使她的著作在在闪烁着思想的辉光。按她自己的话,她实际上是做了全球史学
者和考古人的事情,所以漏洞缺陷在所难免。是的,作为一位学术界以外的学者,苏三
女士注定是提供思想的,通过证据来肯定或否定其推断和假说,那应是专业学者的事。
如果同意这样的认识,我们就会心平气和甚至很畅快地享受她的著作给我们带来的给养
和快慰了。
史前史的研究应该允许想象,且必须是多学科整合的。考古学的研究和苏三女士的由逻
辑思维入手的研究,构成了这个领域研究的两极。如果说考古人重遗存,关注“有”,
那么苏三女士着眼的是文明的发展应该是怎样的。考古学材料的物质性和破碎性,决定
了这个学科在史前史研究中极大的局限性。狭隘的“科学观”和既有常识阻碍创新思维
的倾向也值得警醒。如果说苏三女士的关注面过于广大、思维过于活跃,待“凿实”的
细节问题还有很多,那么我们业内人士的视野可能过于狭窄、思维过于不活跃,所以或
有坐井观天、就事论事、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之嫌。我在微博讨论中曾有“苏可神思
飞扬,许必脚踏实地”的断语,大体上反映了这两种研究思路的差异。
苏三女士面对着种种质疑诘难,曾抨击过中国学界对中国文明本土起源说的执着与偏狭
,现在她意识到这本不是考古人的问题,或许没有全球视野的微观研究只能得出类似的
结论。她指出,“源”其实分微观中的源(如中国之内)和宏观上的源(整个亚洲乃至
整个旧大陆),而宏观意义上的探源要交给其他学科,必须要有全球视野的历史学人提
供假设与思想,考古人再去论证。其实,在中国,考古人本来就是历史学人的一个组成
部分,他们本来只是在研究材料、方法与手段上与文献史学家有所不同,研究目的则是
一致的。只是,相当一部分考古人的工作局限于考古资料的发掘与梳理,实际上我们应
该而且可以把自己的成果升华到“大历史”或“大文明”的层面。但我们在这个领域缺
位了,苏三女士则勉为其难、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起来。
日前与一位年轻朋友聊起苏三,那位同学表示苏三的观点他其实是认可的,只是情感上
有些难以接受。我的回答是:那就要反思我们自己了。我在一次访谈中曾经有过如下表
述:与世界上其他原生文明发祥地不同,中国考古学在诞生伊始,就以本国学者而非西
方学者为研究的主力。中国考古学家与其研究对象间的亲缘关系,决定了他们的探索具
有通过考古学这一现代学问“寻根问祖”的性质。……不能否认,在这种学术的“寻根
问祖”中,有些学者的研究会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民族感情色彩,摇摆于建构认同和
追求真实之间。如何把握其与“无徵不信”的现代学术准则的关系,是需要加以严肃思
考的问题(许宏:《发掘最早的“中国” 》,《三十年三十人之激扬文字(思想社会卷
)》,中信出版社,2008年)。
苏三女士的外语系出身,受过宏观经济学的理科培训,使她获得了广泛阅读材料的便利
和理性逻辑思维的优势;非史学专业出身,又使她的思维不受既有知识框架的限制和束
缚。因而,她的思考是冷峻的,视野则极为开阔。这与本土上古史和考古学者的研究风
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作为这些研究之结论的“中国文明西来说”和“全球文明
同源说”,也大大刺激了国人的神经,作者曾备受责难与诟病,除了学术规范问题外,
主要的恐怕还是情感因素。为什么我们的文明不能是受外来文明影响而出现的甚至是外
来的?为什么中国古代文明一定要土生土长、“自力更生”才能让我们感到踏实快慰,
得到心理上的满足?为什么笔者提出“最早的中国”的出现不早于公元前2000年,就会
使某些同胞感到不适甚至自尊心大大受挫?说到底恐怕还是一种文化不自信的表现。我
关于夏文化的一句老话可能具有普适性:就现有材料而言,我们还不能轻易排除或否定
任何一种假说提供的可能性(许宏:《最早的中国》,科学出版社,2009年)。苏三女
士作为中国学者,能够在探究西方文化的基础上从西方看东方,不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吗
?作为文化学者,自由思考,求真逐理,为什么不能被接受呢?这也就是我接受苏三的
思想基础。
最后,我想谈谈对整体史或“大历史”观的呼吁。就人文学科而言,随着信息爆炸和科
研体制的束缚,研究者逐渐被拘束于狭窄的学科甚至具体研究方向内,“螺蛳壳里做道
场”,使我们的研究越来越具匠气、越来越碎片化。陈寅恪先生在上世纪初就曾批评当
时的中国学界道:“国人治学,罕具通识”( 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央
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本第2分,1930年)。即便在当下,这种状况仍未能改
变甚至还日趋严重。鉴于此,整体史意识和“大历史”观的确立,有助于消解“碎片化
”倾向的负面影响,应是值得呼吁和提倡的(许宏:《苹木留荫 芳华沁人——缅怀徐苹
芳先生》,《文物》2011年第9期)。
在前文中我曾提及苏三女士的研究可以归于大历史视角下的“全球史”。而“全球史的
特点就是联系,‘联系’是最能体现全球史研究特色的一个词汇。它既承认地区性和独
特性, 同时也能唤起人们对宏观模式的关注”(Patrick Manning, Navigating World
History: Historians Create a Global Past, New York : Palgrave MacMillan,200
3.)。在上引书《全球史导航:历史学家创造世界历史》中,作者帕特里克·曼宁教授
还指出,全球史学者应广泛利用各种材料作为史料,也应不断转换于各种视角和思路之
间。这虽然意味着我们需要不断地重复研究,但也让我们能更好地去核实一个结论,以
免因为“近视”而得出肤浅、苍白和片面的解释……就培养一个世界公民的伦理意识而
言,全球史的重要性也绝不亚于民族国家史……(它)让我们转变传统的时间观和空间
观的视角,值得我们在它的探索道路上不断前行(田婧:《评曼宁<全球史导航
>》,《全球史评论》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我想,苏三女士的《新
文明简史》已经在践行这样的理念,上述论述用于对这本书的评价,是不为过的。
苏三女士的书中不乏前瞻性的研究,譬如她预见到基因学的发展,有可能给史前史的研
究带来革命性的冲击,作者在书中对其做了充分的阐发。类似的前沿研究,可能暂时还
未被学界和文化人所认可接受,我们对关于基因和神话对应关系的推测就抱持审慎的态
度。“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解释是无法被验证的。当然,在考古遗存与民族志的和
实验的材料之间建立的联系越多,解释就越可信,通向古代的桥梁也就越坚固,反之则
不然”(陈星灿:《公众需要什么样的考古学》,《读书》1996年第12期)。一切的深
入探索都有待于各学科材料间联系的不断增多。
今天或许不是评价苏三女士研究的最好时机,但我们相信时间、历史、学术是公正的,
未来会给她的研究做出公正的评价。
还是用作者的一句话作为收束吧:
“在历史领域里,其实每日都有创新与发现,只是缺乏创新的思维与眼光罢了”(《自
序》)。
2013年7月1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