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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 发帖数: 141 | 1 宋徽宗赵佶端详着《清明上河图》,半天没有说话。那些楼与船、词与物、光与影,一
定让他的心里震了一下。一瞬间,他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它凝聚在那条河上,
即使在夜里,依旧光芒耀眼。他感到一阵恍惚,对于河流所代表的岁月无常,他没有,
或者说不愿太多去想。那时的他一定不会相信,他目力所及的繁华,转眼之间就会蒸发
掉,甚至连这座浩大的城——包括那些苍老的城墙、笨重的石像,居然也会消逝无踪。
很多年后,它们只能带着日暮的苍凉和大雪的清芬,定格在他的记忆里,供他在饥寒交
迫的五国城,一遍遍地反刍。
明代陈霆《渚山堂词话》中记载,徽钦二帝被金人押解着一路北上,一天夜里,他们露
宿林中,在凄冷如刀的月光下,听见有胡人吹笛,赵佶悲从中来,口占一首《眼儿媚》
,那份悲凉凄切,丝毫不输给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玉京曾记旧繁华,
万里帝王家。
琼楼玉殿,
朝喧箫管,
暮列琵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
春梦绕龙沙。
忍听羌笛,
吹彻梅花。
陈霆说当时宋钦宗应和了一首,只是因为“意更凄凉”,所以他不忍心录下。
此时的宋徽宗,面对着《清明上河图》,对于那场逃不过的劫难却没有丝毫的预感。他
仿佛亲身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街区,踌躇满志地在辉煌的都城里漫步。对于眼前这
个翰林画院里的年轻画师,他没有放在眼里,除了用瘦金体为这幅画题了“清明上河图
”五个字,再轻轻钤上自己的双龙小印,以体现皇恩浩荡,就再也没有对他多瞟过一眼。
如果他仔细看那幅画,定会看见在繁华的背后,凶险早已暗潮汹涌,各种不同型号的陷
阱,正等着人们投奔。
血红的宫墙分出了天堂与地狱的界限。根据物质的守恒定律,当帝国的财富源源不断地
集中到少数人的身边,在更大面积的国土上,则必然出现物质匮乏、饥馑甚至死亡。当
宋徽宗的宫殿每夜都要消费数百只名贵的龙涎香,当蔡京的府上做一碗羹要杀掉数百只
鹌鹑,这个帝国早已是“两河岸边,死丁相枕,冤苦之声,号呼于野”。其实,早在公
元1100 年,赵佶登基之初,就曾有一个名叫钟世美的大臣上奏:“财用匮乏,京师累
月冰雪,河朔连年灾荒,西贼长驱寇边,如入无人之境”[1]。但庭院深深,门禁森严
,宋徽宗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永远听不到宫墙外面的呻吟与呼喊。在如此浩大的宫
苑中,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都会半途夭折。宋徽宗置身人间仙境,觉得生活很美好,生
命很快乐,他不明白方腊、宋江为什么要揭竿而起,犹如养尊处优的晋惠帝,对百姓挖
草根、食观音土的做法困惑不解,问道:“既然他们没有粮食吃,为什么不喝肉粥呢?”
赵佶喜欢炫富,不炫富他就浑身难受。倘若向别人炫富也罢,可他偏偏要向金国的使者
炫富。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宋徽宗不计后果的炫富,对于物资匮乏的金国来说构成
多么大的刺激。根据古气象学家的研究,唐末至北宋初期(公元800—1000年)是气候
温暖、冬温少雪的“中世纪温暖期”(Mediaeval WarmPeriod),而从宋徽宗时代开始
,一直到南宋中叶(公元1110—1200 年)则气温低寒,雪灾频繁,冬季漫长,是典型
的“小冰期”(Little Ice Age),也是中国历史近3 000 年来的第三个寒冷期(Cold
Period)。来自中亚细亚内陆沙漠的冬季干燥季风掠过中原,使北宋出现大面积沙漠
化。宋徽宗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淮南旱;政和三年,江东旱;政和四年又旱,皇
帝下诏,“赈德州流民”。
与中原农耕民族相比,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对气候的依赖更大。公元1110 年,辽国(当
时金国还未建立)大饥,“粒食不阙,路不鸣桴”。北宋政和四年(公元1114 年),
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率领2 500 人,在来流水起兵反辽,一年后草创大金国,十年后灭
掉大辽国,然后挥刀直指北宋。
宋徽宗享乐的直接后果是:公元1120 年,方腊率众在歙县七贤村起义。起事时,方腊
的老婆浓妆艳抹,前胸缀嵌着一个大铜镜,对着太阳行走,远远望去,光芒耀目,在无
数百姓眼里成为无须置疑的祥瑞之兆,于是纷纷入伙。方腊之乱,惨死者超过了200 万
人。
金国也面临着普遍的饥荒。公元1124 年,金国派人向宋乞粮,被拒绝。公元1125 年,
“冬寒倒卧人更不收养,乞丐人倒卧街衢辇毂之下,十目所视,人所嗟恻”。公元1126
年正月,更是“冻死者枕藉”。这一年十月,完颜阿骨打下令两路攻宋:西路以完颜
宗翰为主帅,率兵六万,自云州下太原、攻洛阳;东路以完颜宗望为主帅,也率六万兵
马,自平州入燕山、下真定。它们像一对铁钳,向北宋都城汴京逼来。
宫殿里的宋徽宗面对着城池接连沦陷的军报,内心比“小冰期”里的天气还凉。但他并
不知道,是自己的“得瑟”,终于“得瑟”出麻烦了。宋室宫苑的豪华奢靡,官场的腐
败无能,军队的不堪一击,早就被金国使节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
宋朝自己敞开了城门,等着金国来抢。其实早在九月,大宋帝国就获知了金军即将南下
的情报,但当时朝廷正在准备郊祀大典,大臣们认为这样不利的情报会破坏喜庆祥和的
气氛,对这一朝廷盛事产生不利影响,所以故意压下不报。官僚主义害死人,在这个当
口,金军早就迅速挺进了。靖康元年(公元1126 年)大年初二,大宋的禁军已经抵达
黄河北岸御敌,大敌当前,主帅梁平方却只顾饮酒作乐,既不侦察敌情,也不做任何战
略部署,敌军一来,就慌忙向南岸跑,一边跑,一边烧掉浮桥,以至于后面还有几千宋
兵没来得及通过浮桥,就作了金军的活靶子,被一个个活活砍死。已撤回南岸的军队,
也纷纷逃亡,黄河就这样成了不设防的防线,金军只凭搜来的几条小船,花了整整五天
五夜,从容地渡过黄河,没有受到任何阻击,连金军的将领都对此困惑不解,议论道:
“南朝可谓无人矣,若有一二千人守河,吾辈岂能渡哉!”
万般无奈,宋徽宗只好颁布一道“罪己诏”,承认自己应负的责任,试图挽回人心,平
息众怒。“罪己诏”写:“民生潦倒,奢靡成风。灾异屡现,而朕仍不觉悟;民怨载道
,朕无从得知。追思所有的过失,悔之何及!”
宋徽宗并不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公元1125 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冰雪围困的宫
殿里,宋徽宗拉着蔡攸的手说:“没想到金人会如此背信弃义!”他说得激愤,突然间
一口气没上来,头晕目眩,从御榻上重重地跌了下来。大臣们惊惶失措,七手八脚地把
他搀扶到保和殿东暖阁,掐人中灌汤药,折腾了半天,宋徽宗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睛,欠
起身,示意索要纸笔,然后以他精绝的瘦金体写下四个大字:“传位东宫。”
这个皇帝,他做不下去了,他决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自己的长子赵桓,只要宫中有了这
个皇帝,自己就可以卷铺盖逃跑了。
我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
那个倒霉的“替罪羔羊”,就是宋钦宗赵桓。
其实当时的东路金军,虽已渡过黄河,却是孤军深入,没有后援,加之他们虽号称六万
,但基本上是由契丹、奚人组成的杂牌军,实在是强弩之末,战斗力并不强,宋军完全
有机会将敌军彻底歼灭。宋徽宗完全是吓怕了,所以压根儿没打抵抗的主意。明朝大学
者黄宗羲、王夫之在谈论这段历史的时候都说,如果当时徽钦二帝能够放弃汴京,转入
内地,寻求战略大后方,诱敌深在中国历史上,也很少有人像宋徽宗赵佶那样,将伟大
与渺小、雄健与柔弱、光荣与耻辱,如此严丝合缝地合于一身。他不能解决,只能逃避
。因此,逃,成为他生命中的核心意象。先是逃到艮岳的湖光山色之间,战事一起,就
向大后方疯狂逃窜,靖康元年(公元1126 年)大年初二,金军刚刚逼近黄河,他就紧
紧张张地出了通津门,登上一艘小船,顺汴河向东南方向逃跑,金兵占领浚州,他又惊
惶失措地登上小舟,顺汴河连夜出逃,甚至嫌汴河流速太慢,船划不快,于是弃舟登岸
,以加快逃亡步
伐。马拉松长跑,铁人三项,他都不在乎了。一路上饥寒交迫,脱下靴子烤火,为冻僵
的脚趾取暖。他只顾自己跑,却置百姓于不顾,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宋钦宗赵桓他都不管
不顾了。大难临头,父子之间连最后一点情面都没能剩下。
徽钦二帝最先是被押解到金国的上京会宁,金太宗吴乞买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封宋
钦宗为“重昏公”,意思是父子俩加在一起,就是一昏再昏。几年后,公元1130 年,
他们被移送五国城。
赵佶没有一天不梦想自己回到大宋。他或许可以忍受这干硬而贫寒的山水,可以忍受每
日重复的生活,可以习惯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象,却无法忍受如影随形的寂寞。那寂寞总
是乘虚而入,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入他的骨髓,让他内心失血,无力反击。
只有家、国,带着巢穴般的温暖,给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最不希望看到他回到大宋的
,其实不是金国皇帝,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此时的南宋皇帝——赵构。原因很简单,
皇帝的名额只有一个,假如徽钦二帝返回中原,无论谁复位,他这个替补皇帝都得靠边
站。
赵佶早已成为别人的噩梦。
但愿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因为这比死还残忍。
他守着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独立在雪国的风中,一年一年地变老,直到满头的青丝变
成荒原上的雪色。公元1135 年,赵佶死于五国城,终年54 岁,至死没能实现回家的梦
想。
两年后,他的死讯才传到南宋都城临安,宋高宗赵构立刻摆出一副悲痛不已的表情,暗
地里一定是松了一口气。他慷慨地为父亲谥号“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庙号徽宗。
又过了五年,他的梓宫才由遥远的北方运到临安,在会稽安葬,几百年前,另一位书法
家王羲之正是在这里会聚朋友,临流赋诗,写下不朽的《兰亭序》。这,或许是对这位
书法巨人的最后慰藉。
他的儿子、宋高宗赵构的哥哥、北宋的末代皇帝赵桓,死于公元1156 年,时年57 岁。
那一年,金国皇帝、海陵王完颜亮兴之所至,突然想让北宋末代皇帝赵桓和大辽帝国末
代皇帝耶律延禧来一场比赛,PK 一下马球。这是宋、辽、金三国皇帝为数不多的“高
峰会晤”,只不过他们此时的身份非常的微妙,其中两个皇帝(北宋、辽)是另一个皇
帝(金)的囚犯,他们早已丧失了与金国皇帝平起平坐的机会,而必须通过惨烈的角斗
来博得主子一笑。
辽国是马背上的政权,耶律延禧自然比赵桓更精于马术。但耶律延禧无心恋战,他意识
到,这是他逃跑的唯一的机会,于是冷不防地纵马冲出赛场,夺路而逃。在他的身后,
金兵万箭齐发,利箭夹带着风声追赶着他,在划过无数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带着一连串
沉闷的声响,准确地降落在他的后背上,转眼之间,就把他扎成了一个血刺猬。赵桓吓
得脸色大变,加之患有严重的风疾,慌乱中从马上跌下来,被马蹄踏成一堆不规则的肉
饼。
辽、宋两个皇帝居然在同一天死去,而且死得这样难看。历史是位真正的艺术家,因为
没有一个艺术家有此等的想象力。 | K*****2 发帖数: 930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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