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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发帖数: 1 | 1 和朋友聊天,说起白居易。
她义愤填膺:“他晚年府中蓄妓百余名,还专挑十五六岁的,一到十八岁就赶出去,真
不是人!”
我有些错愕,这是我认识的对着琵琶女青衫湿的白居易么?我不服,要与她辩,刚好有
空,就上知网、翻野史小传。
得出的结论却很难用“是不是渣男”定论,相当复杂。
比如说,我们都知道白居易是现实主义诗人,他四十岁时候写完诗问妻子能不能一眼看
得懂。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疑惑,繁盛到人人都有些狂傲的大唐,怎么有人还专门追求简
朴?
再比如说,白居易给妻子写诗,写得跟家规差不多,但给湘灵写却满满深情,湘灵也没
嫁人啊,他干嘛不娶她?
甚至于回到朋友的话,如果是真的,他干嘛偏爱十五六岁的女孩呢?恋童癖?
我整理出这样一个故事,剧情基本属实,为方便聚焦白居易,我用了第一人称。
1
开成五年,我六十又九,大病初愈,身体每况愈下。
霜降日。
未至酉时,天色已经深沉地像被点上了墨,寒风猎猎作响,大概有雨将至。我遣开仆人
,临走前嘱托他熄了近旁的灯,徒留亭下红泥小火炉。
此刻云霭遮住了月亮,除去脚边微光,天地间一片昏暗,我顾自饮酒,转瞬不知几杯落
肚。
将醉未醉之际,心思飘摇,眼前恍惚,我一会看见豆蔻年纪、娉婷而立的湘灵,她还是
那么灵动可爱,伸出手像是向我讨要新诗作的模样;一会又看见青衫落拓、恣肆张扬的
元微之,他张扬地穿着火一样红的衣裳走在朱雀大街上,眉眼里无尽张狂。他们张着嘴
不断地同我说些什么,我却半句也听不清,慌忙间踢翻了火炉,里面的火星簌簌地冒出
来,再抬头时,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我弃了酒杯,提起酒壶往嘴里灌,直至酩酊大醉也遍寻不得,起身伫立良久,摇摇晃晃
地回到书房,抓来纸笔写下《梦微之》。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而对湘灵,缘是心中有愧,却是半个字都写不出了。
2
贞元六年,天下不大太平,藩镇割据,战乱连连,母亲携我回宿州符离避避风头。
符离是个乡野所在,与往常所住的宅院不同,这边土房子鳞次栉比,乡人们不需半个由
头就可围坐一桌闲聊,看着委实让人生羡,可自打那著书郎顾况对我的诗作一番肯定后
,全家人都认定了我是白家振兴的希望,便时时督促我的课业。
母亲常说:“乐天,你是官宦子弟,好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定能光耀白家门楣。”
我并没这样的抱负,心里想的是如李太白这般,做个执剑四方的侠客,安能摧眉折腰事
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但想归想,我不愿拂了母亲的兴致,只嘴上答应得好听。
可长此以往,我的性子越发孤冷,半点没有李太白的浪漫,索性出门走走,母亲知我意
味,并不阻拦。
这天走到村尾,忽地天色大变,骤然间大雨倾盆,一袭白衣被浸湿沾在身上,可我性子
疏离至此,即便这样也不好意思进旁人家中暂歇,只在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檐下等雨,
凉意沁入肌骨,不禁缩了缩身子。
“吱吖——”
身后老旧的木门轻启,一双手伸出来点了点我肩膀,引我入屋内。
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约莫豆蔻年纪,眉梢带着笑,似细柳招摇,眸中是盈盈秋
水,两颊粉嫩如早春的桃花,身材清瘦又不至于骨感,就这样亭亭立在我面前。
意识到有些失礼,我收回视线,看哪也不是,只说:“失礼了”,但情思翻涌,又道:
“敢问姑娘芳名?”
她递给我一块手巾,让我擦拭一下脸上的雨水,“湘灵”,她言语里有些试探,“你便
是白乐天吧!”
我心头一惊:“正是,姑娘怎知?”
“早前便拜读过你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我最喜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后来听说你来符离,倒也不曾见过,今日见你这样孤冷地站在雨里,便觉得是你。”
“姑娘厚爱。”
世上有什么比一见钟情的人是自己的读者更美好的事情呢?
3
骤雨初歇的时候,湘灵的母亲回来,她身材清减,衣裳同湘灵一般素净,未施粉黛,却
颇有几分倾城容颜,眼波在我身上淡淡掠过,神色很细微地变化了一下。
湘灵起身接过母亲的油纸伞,向她介绍我:“阿娘,他是诗人白乐天。”
我有些自喜,直了直腰板,走到湘灵母亲面前,却没来由地,听见她说:“自古诗人都
多情!”
好不尴尬,看得出来湘灵也是,她悄悄地扯了一下她母亲的衣角。
我起身告辞,自觉得做足了礼数,出门时却显几分仓皇,一路信步回家,满心满眼地全
是湘灵,一至书房便提笔写下《邻女》的首联和颔联。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
这是十九岁的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诗句。
隔天湘灵来找我,起首便是一句“抱歉,请你不要介意”,显然,她理解我的仓皇,“
我阿娘曾是长安城有名的歌姬,每日都有王公贵族为她千金一掷,她在事业最鼎盛的时
候选择了嫁与我父亲,可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我的父亲。”
此时一想,昨日在湘灵家中,的确不曾见过半点男人的物件。
“可能你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我看着湘灵的眼睛,“世上的男子还是好的
多。”
此后,我白日读书,饭后便同湘灵在乡野间漫步,她总是向我讨要新的诗作,我也乐意
把全天下最柔情的话都摆在她面前。考虑到湘灵识字不多,我刻意把言语简单化,以免
她不解其中意。
后来人们说的,白乐天之诗现实主义,通俗易懂,可是,繁华到人人傲慢的大唐哪有凭
空产生的通俗呢?全是拜湘灵所赐罢了。
湘灵随她母亲学了些琵琶小曲,时常唱与我听,虽有些许初学者的生涩,但胜在声音清
脆,我很喜欢。
母亲见我每日与湘灵待在一起,便来敲打我:“你是要考取功名的人,你未来的妻子注
定只能是高门大户,断然不可能与湘灵相伴终老,你还是注意些分寸,别耽误了人家。”
此时的我心有傲气,亦不知长路艰难,我看着母亲的眼睛:“我自会考取功名,断然不
用借旁人的东风。”
此后我更加刻苦地学习,昼夜不歇,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有时视物如有飞蚊,
弱冠之年,却催生几缕白发。
母亲本就是顶温柔的人,见我如此,便也不再与我叨扰。
4
贞元九年,时局渐稳,父亲迁任襄阳别驾,我也须一同前往。
分别来得太早了一些。
我拿着一枚铜镜去湘灵家,她见我来,满眼的欢喜,这份欢喜却像芒刺一般,直直地往
我心里扎。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把铜镜递给她:“我要去襄阳一段时间,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湘灵是一个太体贴的人,她拿出一双棉履赠我,刚好合脚的大小,看上去早有准备:“
你本来就是要做大官的人,自然不会只停留在符离这个小地方。”
她表现得很好,我却几近落泪,我有些自私地说:“刘希夷有诗说,愿做青罗著细腰,
愿为明镜分娇面。我想做你的镜子,你愿意等我么?”
她眼波流转,有泪快要盈出,只给我一个拥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的母亲坐在内堂看着我们,一言不发,我向她鞠了一个深深的躬,道一句珍重。
要赶紧走了,我这样要面子一个人,若是当着两名女子落下泪来,该是多少狼狈呢?
这一年,我二十又二,湘灵十八,我们都是最好的年华。
贞元十年,父亲病逝,按照礼法,我们举家回符离丁忧三年,湘灵几次来看望我,偶尔
陪我站一会,但这段时间,我们断不该提情爱之辞。
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白家的担子落到我的肩上,父亲生前的朋友偶尔会来家中
坐坐,我也收敛起最后一点玩味的性格,扮演起成熟的大人。
贞元十二年,丁忧结束,我再次与母亲提起娶湘灵的事。
母亲拒绝了我,她固执地认为,往后我是要进官场的士子,只能娶一个对仕途有帮助的
妻子。
更可笑的是,人人都说大唐鼎盛,时人却把娶门第不合的妻子与人品卑劣划上等号,我
若执意要娶,便是对寡母的轻视。
此时,我是白家的顶梁柱,也是母亲的儿子,没有资格任性。
我只是说,我会证明给你看。
湘灵也知道了,并不说什么,她向来这样,从不愿让我为她分心。可她的眼里,分明也
有了茫然和不甘。
5
贞元十五年,我通过了乡试。
次年,我进京赶考,进士及第。
这一年,我是十七位新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位。长安城里众人追捧,称我是不世出的
天纵之才,无数世家小姐的花轿在旁暂歇,卷帘微启,大抵是觉得这里的才子才能对得
上眼缘。
我心中骄狂,自觉对得起这份厚爱,遂在慈恩塔下题诗: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等走完必要的程序,我快马加鞭地回到符离,可母亲依然不许我娶湘灵,她说:“进士
不过一个做官的资格,你别这般容易知足。”
此时,我二十又九,湘灵二十又五,我们相爱十年,她也就这样等了我这么多年,人生
有多少个十年呢?
我没去见湘灵,我怕她还是装作无所谓,曾经的满眼明媚已经变成飘摇烛光,可她竭尽
全力地要把光亮全部摆在我面前,跟我说:“没事,你是要做大官的人。”
可我还要多久才能成为母亲说的“光耀白家门楣”的大官呢?
我不知道。
再次回到长安,我结识了一个叫元稹的人,字微之。他是个极度风流倜傥的人,刚考中
明经科,一脸的春风得意,好像人生顺得没有一点磕绊。
可当我与他一同醉酒,他却落寞地像条老狗,跌倒在桌子底下,抱着桌腿满脸通红地落
下泪来,嘴里呢喃着“莺莺……”
我看着他,像是看自己的影子。
贞元十九年,我们一同参加吏部考试,顺利通过后被授予校书郎,好歹有了官职,我却
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我带着不大的期许回到符离,也得到了最大可能的那个结果。
我跪在母亲跟前,狂躁、戾气、不甘、愤怒全在那一刻爆发,可她一句简单的“我这样
是为了白家着想”就像无比坚硬的托词,在这句话面前,我像个不明事理的垂髫小儿。
湘灵已经等了我十三年,我鼓起勇气见了她,几年不见,她愈发的瘦弱了,旧衣裳变得
有些耷拉,看上去急需住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眼神一触碰,我就落下泪来。
考取功名时,我想做个胸怀天下,博爱苍生的人,此时此刻,独她一人的爱,我都给不
了。
湘灵不再安慰我,她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她的母亲已然白发苍苍,远远望着我们,
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
我把写好的诗塞她手里,说不出半句分离的话。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不要落泪,就要分离了。
不要倾诉,就安静地把思念传递。
除了我们,谁能掂量这份感情的重量呢?
我们就,不要再见。
6
再回长安,微之同我说,他负了崔莺莺,将要迎娶京兆尹韦氏的女儿。
“最喜春光又如何?”他神色轻佻。
我看着微之,有些发愣。
初放榜时,他常服简素,眼中却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情,没
过几日,却甘心弃了旧爱,拜入朱门,住进官场捷径的囚笼里。
我想起十九岁时我同母亲说的“不用借旁人东风”,如今我三十二岁,早就比旁人婚嫁
的年纪大了太多,只觉人生太短,所求的太难,又该何去何从呢?
只埋头前进。
闲暇时,我常去乡野走访,这些年时局又开始动荡,高位者尚可高枕无忧,可黎民百姓
却是仓皇四顾、不得安生。
做校书郎这段时间我看多了史书经赋,自认有治世之才,但人微言轻,面对时局却是无
可奈何。
一日偶入深翠竹林,初为小径,而后豁然开朗,一间小而精巧的竹屋在此间安下,近旁
散养一些黄鸡,近门处一把竹椅,上边放着本《老子》,主人不在家。
我在一旁候了没多久,一位与我年纪一般大小的男子回来,见我在倒也没半点讶异,只
招我在旁坐下,倒了杯酒水与我。
“王质夫。”他倒也不拘礼节。
我便学他,“白乐天。”说完饮下酒,很是清冽,带点竹子的清香,“好酒。”
“怎么个好法?”他试探我。
我反过来打趣他:“新酒此时熟,故人何日来?”
他大笑,为我续上酒,举起酒杯的时候,他说:“我们是同样一种人。”
其实不然。
质夫出身寒门,少小发奋读书,后来通过了吏部考试,被授个小官,自觉无用武之地,
索性辞官不做,归隐此间竹林,卖些诗画做盘缠,得闲云游四方。
我也想洒脱对世,可为卑微的官职负累,却也不愿卸下官服,徒有艳羡。
为求心中安逸,我时常携酒入竹林同他聊聊时事,他确实有大才,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
时弊所在。
7
元和元年,我调任周至县尉,终于有机会略展我的治世之才,于是常日忙于公务,偶尔
还是会想起湘灵,只是没有先前那般热烈。
年末的时候,质夫云游至此,他说:“如今年号初更,不知新治如何?乐天,不如你写
写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故事,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
他向来是这样,辞了官职不做,却始终心忧天下。
我答应下来,“好一个垂于将来者也!”
我翻史书,寻古迹,连民间传的相关诗作话本也都查阅个遍,我想看看最真实的贵妃和
玄宗,这样才好警示后人。可越是了解,最初的那份冲动就越淡,反而好几次簌簌地落
下泪来。
玄宗或许称不上个好皇帝,但他又何尝不是活在桎梏里呢?世间的爱,下至寒门,上至
帝皇,竟然都如此难得!
我想起初见湘灵时的模样,她那般乖巧地引我入室内,见我是诗人白乐天,粉嫩的脸庞
如上了胭脂一样,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眼里的流光还是如此安静地淌进我心中。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我不曾见过贵妃,只见过豆蔻年纪的湘灵。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很少看歌姬表演,但我听过湘灵为我奏的有些生涩的琵琶曲,落在心里,却也是地动
山摇。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收尾的时候,我流干了眼泪,只觉整个身体针扎一般的疼,几根花白的发丝坠在纸上,
多少年头了,青丝换白发,佳人求不得。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是的,湘灵,诀别时我便同你说过,两心之外无人知,只是这次,要把对你的相思安在
旁人身上。
8
元和三年,我三十又七。
《孟子》有言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同僚的张罗下,我娶了杨氏为妻。杨家比之白家,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见此甚是满
意,而我并无太多感觉,只觉得日子过得下去就行。
妻子向我讨要情诗,我写了几封与她,一下笔却全然一副家规模样。
所须者衣食,不过饱与温。
蔬食足充饥,何必膏粱珍?
缯絮足御寒,何必锦绣文?
几个来回,妻子知我心意不在于她,但她大家闺秀,仪态讲究得体,倒也不和我置气。
我们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
元和六年,母亲去世。我丁忧三年,思考这些年的所得所失,想着人生逆旅至此,往后
无论如何,至少做个不辱没白家门楣的人。
元和十年,藩镇多次举兵向民,国难谣言甚嚣尘上,朝廷虽多次表明剿灭藩镇的决心,
但民众永远只相信军队调派的传闻,一日按兵不发,谣言便一日不止。
这日五更天,晨鼓刚响,天光尚未泄到地面上,主战派领袖宰相武元衡已经走到长安城
靖良坊的府第车门,赶赴大明宫上早朝,刚出靖良坊东门,被埋伏于此地的藩镇刺客刺
杀,并捡走头颅。
一国宰相被当街刺杀,甚至死无全尸,谣言似乎都成了昭告,在民间疯狂散布,人人自
危。
百官亦自觉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唯恐遭到藩镇打击报复,朝廷上的言论竟一边倒向主和
派,他们说:皇上,要么我们先派人去和藩镇谈判吧!
若我随波逐流选择息事宁人,不是辱没白家门楣么?
我独一人走出百官之列,请旨立即发兵剿灭藩镇逆党。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往主和派大臣
脸上打了个极响亮的巴掌。
人群里有人站出来,指着我的脸,唾沫星子横飞:白居易,你一个东宫属官,妄言政事
,谁给你的胆子?
更有卑鄙者,翻出我的旧诗,称我母亲赏花时坠井而亡,我却写《赏花》、《新井》这
样的诗,不孝之极,有伤国体。
我自知朝中无人,辩不过这帮小人,索性不辩,自嘲一句君子固穷。
圣听不明,我被削职为江州司马。往后的我已然失望,再不如年少时那般不认命地做着
对抗。也再无升迁的心思,府中蓄妓, 白日纵酒,活得同风流成性的元微之一般无二。
母亲不在了,没人劝得动我分毫。
9
元和十一年。
是夜,喜人的秋风恰到好处,推走了最后一片遮住月亮的云,江面落满月光,一片澄亮
。我在浔阳江头与称不得交心的同僚饮酒作乐。
入了官场的人学会圆滑太简单了,哪管你是文人还是诗人。
我们一行人说着客套的话,比划着并无甚生气的诗句,有些耽误这良辰美景。
这时听见临近的船上传来琵琶声,忽而如珠玉滑落,忽而又如鸟鸣婉转,分明这江面如
此空阔,琵琶声却只在船舱萦回,落在耳中,只觉得无限哀愁。我起身往外走去,缘是
醉了酒,有些轻佻地冲声源处喊:“姑娘弹的琵琶甚是动人,我窃以为是故人重逢,姑
娘可愿移船相见?”
琵琶声停了,我立在船头,看着船内人影整理了一番衣裳,起身出来。
她妆面精致,看不出具体年纪,一双眼睛很是灵动,一瞬间我神思恍惚,对她说:“湘
灵?”
她抱着的琵琶遮住了半边脸,在夜色里朦胧不清,只说:“公子认错人了。”
这时两艘船靠在一起,她走过来,同我越来越近,我的视线就一直落在她身上,忘了时
间,这会同僚们也走过来,打趣我:“乐天,莫不是看上这位歌姬了?”
一下子我酒醒了大半,玩味起来,我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只是这姑娘的琵琶弹得忧
伤,我有些心疼。”
她大概是看惯了这样的眼神,并不回避,只是浅笑。
同僚起哄,对琵琶女说:“你眼前这位可是扬名天下的大诗人白乐天,你且把心事弹给
他听,他若开心,为你写首诗,你也便扬名天下,此生不算白活。”
琵琶女微微颔首,准备开始弹奏。
她不是湘灵,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她是, 于是让人从船舱内端来笔墨纸砚:“这样
的月色,倒也适合写诗。”
看得出来,她是个有点傲气的人,弹琵琶的时候,她炫技一般变换了数种曲调,但确实
技法娴熟,倒也不显突兀。
曲毕,聊起往事,她说自己曾是京城千金难求的歌姬,弹一首曲子就可收来不知其数的
红绡,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她也年纪有些大了,便嫁作商人为妻,可那商人重利不重情
,没多久便弃了她。
同僚不以为意:“你们门第之别本就差的多,缘是高攀,被弃了也是正常。”
我却心头一怔,她的经历与湘灵母亲有八九分相像,也难怪湘灵母亲见我第一句就是“
自古诗人都多情”。
当年湘灵母亲从一开始便觉得我会辜负湘灵,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看着琵琶女脸上已然写着不满,忙上前去把刚写就的《琵琶行》赠与她:“同是天涯
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理解你的伤心,我同僚们乱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但话不投机半句多,再留她些许时间后,便仓促作别。
几天后我回到符离,想看看湘灵近况,却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就像琵琶女这样抱着
遗憾终老,为旁人所不理解,又或许嫁与他人为妻,养儿教子,同我没了半点干系。
而我再不可能期许,她若再见我,还能眼里有光地地向旁人介绍:“这是诗人白乐天!”
10
开成五年,我六十又九,大病初愈,身体每况愈下。
霜降日。
未至酉时,天色已经深沉地像被点上了墨,寒风猎猎作响,大概有雨将至。我触景伤怀
,遂遣开仆人,临走前嘱托他熄了近旁的灯,徒留亭下红泥小火炉。
此刻云霭遮住了月亮,除去脚边微光,天地间一片昏暗,我顾自饮酒,转瞬不知几杯落
肚。
将醉未醉之际,心思飘摇,眼前恍惚,我一会看见豆蔻年纪、娉婷而立的湘灵,她还是
那么灵动可爱,伸出手好似向我讨要新诗作的模样;一会又看见青衫落拓、恣肆张扬的
元微之,他张扬地穿着火一样红的衣裳走在朱雀大街上,眉眼里无尽张狂。他们张着嘴
不断地同我说些什么,我却半句也听不清,慌忙间踢翻了火炉,里面的火星簌簌地冒出
来,再抬头时,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了。
我弃了酒杯,提起酒壶往嘴里灌,直至酩酊大醉也遍寻不得,起身伫立良久,摇摇晃晃
地回到书房,抓来纸笔写下《梦微之》。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而对湘灵,缘是心中有愧,却是半个字都写不出了。
此生就,各自安生。
注:为增故事性,文中部分情节为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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