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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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sureTime版 - 毕飞宇: 【相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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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好, 你们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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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原来是老乡,还是大学的校友,居然不认识。像模像样地握过手,交换过手机的号
码,他们就开始寒暄了。也就是三四分钟,两个人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再分开
吧。主要还是她不自在。她今天把自己拾掇得不错,又朴素又得体,可到底不自在。这
样的酒会实在是太铺张、太奢靡了,弄得她总是像在做梦。其实她是个灰姑娘,蹭饭来
的。朋友说得也没错,蹭饭是假,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
大款,都是说不定的。这年头缺的可不就是机会么。朋友们早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年
纪”的女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抛头;第二,露面——机会又不是安
装了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本·拉登。
可饭也不好蹭哪,和做贼也没什么两样。这年头的人其实已经分出等级了,三五个
一群,五六个一堆,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哪一堆也没有她的份。硬凑是凑不上去的。
偶尔也有人和她打个照面,都是统一的、礼貌而有分寸的微笑。她只能仓促地微笑,但
她的微笑永远都慢了半拍,刚刚笑起来,人家已擦肩而过了。这一来她的微笑就失去了
对象,十分空洞地挂在脸上,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来。这感觉不好,很不好。她只好端
着酒杯,茫然地微笑,心里头说,我日你爸爸的!
手机却响了。只响了两下,她就把手机送到耳边去了。没有找到工作或生活还没有
着落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接手机特别地快。手机的铃声就是他们的命——这
里头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幻觉,就好像每一个电话都隐藏着天大的机遇,不容疏忽,一疏
忽就耽搁了。“喂一”她说,手机却没有回音。她欠下身,又追问了一遍:“——喂?

手机慢腾腾地说:“是我。”
“你是谁呀?”
手机里的声音更慢了,说:“——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识了。抬起头,对,向
左看,对,卫生间的门口。离你八九米的样子。”她看见了,是他。几分钟之前刚认识
的,她的校友兼老乡。这会儿她的校友兼老乡正歪在卫生间的门口,低着头,一手端着
酒杯,一手拿着手机,挺幸福的,看上去像是心上人调情,是情到深处的样子。
“羡慕你呀,”他说,“毕业还不到一年半,你就混到这家公司里来了。有一句话
是怎么说的?金领丽人,对,说的就是你了。”
她笑起来,耷拉下眼皮,对着手机说:“你进公司早,还要老兄多关照呢。”
手机笑了,说:“我是来蹭饭的。你要多关照小弟才是。”
她一手握住手机,另一只手抱在了胸前,这是她最喜欢的动作,或者说造型,小臂
托在双乳的下面,使她看上去又丰满、又窈窕,是“丽人”的模样。她对手机说:“我
也是来蹭饭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差不多在同时抬起了脑袋,对视了,隔着八九米的样子。他们
的目光穿过了一大堆高级的或幸运的脑袋,彼此都在打量对方,开心了。他们不再寂寞
,似乎也恢复自信。他微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闲情了,说:“酒挺好的,
是吧?”
她把目光放到窗外去,说:“我哪里懂酒,挑好看的喝呗。”
“怎么能挑好看的喝呢。”他的口气显然是过来人了,托大了,慢悠悠地关照说,
“什么颜色都得尝一尝。尝遍了,再盯着一个牌子喝。放开来,啊,放开来。有大哥呢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手机就别挂了,听见没有?”
“为什么?”
“和大哥聊聊天嘛。”
“为什么不能挂?”
“傻呀。”他说,“挂了机你和谁说话?谁会理你呀,多伤自尊哪——就这么打着
,这才能挽救我们俩的虚荣心,我们也在日理万机呢。你知道什么叫日理万机?记住了
,就是有人陪你说废话。”
她歪着脑袋,在听。换了一杯酒,款款地往远处去。满脸是含蓄的、忙里偷闲的微
笑。她现在的微笑有对象了,不在这里,在千里之外。酒会的光线多好,音乐多好,酒
当然就更好了,可她就是不能安心地喝,也没法和别人打招呼。忙啊。她不停地点头,
偶尔抿一口,脸上的笑容抒情了。她坚信自己的微笑千娇百媚。日你爸爸的。
“谢谢你呀大哥。”
“哪儿的话,我要谢谢你!”
“还是走吧,冒牌货。”她开开心心地说。
“不能走。”他说,“多好的酒,又不花钱。”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醒来了,酒也醒了。他们做了爱,然后小睡了—会儿。他的被
窝和身体都有一股气味,混杂在酒精和精液的气息里。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是可
以接受的那一类。显然,无论是被窝还是身体,他都不常洗。但是,他的体温却动人,
热烈,蓬勃,近乎烫,有强烈的散发性。因为有了体温的烘托,这气味又有了好的那一
面。她抱紧了他,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一醒来就转过了身,看着她,愣了一下。也就是目光愣
了一下,在黑暗当中其实是不容易被察觉的,可还是没能逃出她的眼睛。“认错人了吧
?”她笑着说。他笑笑,老老实实地说:“认错人了。”
“有女朋友么?”她问。
“没有。”他说。
“有过?”
“当然有过。你呢?”
她想了想,说:“被人甩过一次,甩了别人两次。另外还有几次小打小闹。你呢?

他坐起来,披好衣服,叹了一口气,说:“说它干什么。都是无疾而终。”
两个人就这么闲聊着,他已经把灯打开了。日光灯的灯光颠了两下,一下子把他的
卧室全照亮了。说卧室其实并不准确——他的衣物、箱子、书籍、碗筷和电脑都在里面
。他的电脑真脏啊,比那只烟缸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眯上眼睛,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她
的“家”比这里要多出两三个平方。等她可以睁开眼的时候,她确信了,不是两三个平
方,而是四个平方。大学四年她选修过这个,她的眼光早已经和图纸一样精确了。
他突然就觉得有些饿,在酒会上光顾了喝了,还没吃呢。他套上棉毛衫,说:“出
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却把棉被拉紧了,掖
在了下巴的底下,“再待—会儿吧。”她说,“再做一次吧。”
夜间十一点多钟,天寒地冻,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少了,显得格外地寥落。却开
阔了,灯火也异样地明亮。两侧的路灯拉出了浩荡的透视,华美而又漫长,一直到天边
的样子。出租车的速度奇快,“呼”地一下就从身边窜过去了。
他们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坐了下来。是她的提议,她说她“喜欢大排档”。他当然是
知道的,无非是想替他省一点。他们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要了两碗炒面,两条烤鱼,
还有两碗西红柿蛋汤。虽说靠近火炉,可到底还是冷,被窝里的那点热乎气这一刻早就
散光了。他把大衣的领口立起来,两只手也抄到了袖管里,对着炉膛里的炉火发愣。汤
上来了,在她喝汤的时候,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了她,她脸上的红晕早已经褪尽了,一
脸的寒意,有些黄,眼窝子的四周也有些青。说不上好看,是那种极为广泛的长相。但
是,在她做爱的过程中,她瘦小而强劲的腰肢实在是诱人。她的腰肢哪里有那么大的浮
力呢。
一阵冬天的风刮过来了。大排档的“墙”其实就是一张塑料薄膜,这会儿被冬天的
风吹弯了,涨起来了,像气球的一个侧面。头顶上的灯泡也跟着晃动,他们的身影就在
地面上一左一右地摇摆起来,像床上,激烈而又纠缠。他望着地上的影子,想起了和她
见面之后的细节种种,突然就来了一阵亲呢,想把她搂过来,好好地裹在大衣的里面。
这里头还有歉意,再怎么说他也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把她请到这样的地方来的。下次
吧,下一次一定要把她请到—个像样的地方去,最起码,四周有真正的墙。
她的双手端着汤碗,很投入,咽下了最后的一大口,上气不接下气了,感叹说:“
——好喝啊!”
他从袖管里抽出胳膊,用他的手抚住她的腮。她的腮在他的掌心里蹭了一下,替他
完成了这个绵软的抚摸。“今天好开心哪!”她说。
“是啊,”他说,“今天好开心哪。”他的大拇指滑过了她的眼角。“开心”这个
东西真鬼,走的时候说走就走,来的时候却也慷慨,说来就来。
大排档的老板兼厨师似乎得到了渲染,也很开心,他用通红的火钳点了一根烟,正
和他的女帮手耳语什么,很可能是调笑,女帮手的神情在那儿呢。看起来也是一个乡下
姑娘,炉膛里的火苗在她开阔的脸庞上直跳。除了他们这“两对”男女,大排档里就再
也没有别的人了。天寒地冻。趁着高兴,他和大排档的老板说话了:“这么晚了,又没
人,怎么还不下班哪?”
“怎么会没人呢,”老板说,“出租车的二驾就要吃饭了,还有最后一拨生意呢。

“晚饭”过后他们顶住了寒风,在深夜的马路上又走了一段,也就是四五十米的样
子。在一盏路灯的下面,他用大衣把她裹住了,然后,顺势靠在了电线杆子上。他贴紧
她,同时也吻了她。这个吻很好,有炒面、烤鱼和西红柿蛋汤的味道。都是免费的。他
放开她的两片嘴唇,说:“——好吃啊!”
她笑了,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把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埋了好半天。她拽紧了
他的衣领,抬起头来,说:“真好。都像恋爱了。”
又是一阵风。他的眼睛只好眯起来。等那阵风过去了,他的眼睛腾出来了,也笑了
,“可不是么,”他说,“都像恋爱了。”
她回吻了他。他拍拍她的屁股蛋子,说:“回去吧,我就不送了,我也该上班了。

他的“班”在户部街菜场。在没有找到对口的、正式的工作之前,他一直在户部街
菜场做接货。所谓“接货”,说白了也就是搬运,把瓜、果、蔬菜、鱼、肉、禽、蛋从
大卡车上搬下来,过了磅,再分门别类,送到不同的摊位上去。这些事以往都是摊主们
自己做的,可是—-外人往往就不知道了——那些灰头土脸的摊主们其实是有钱人,哪
有有钱人还做力气活的。摊主们不做,好,他的机会可就来了。他把他的想法和几个摊
主说了,还让他们摸了摸他的肌肉。几个摊主一碰头,行。工钱本来也不高,摊开来一
算,十分地划得来,每一家也就是三个瓜两个枣。
接货的劳动量并不大,难就难在时段上。在下半夜。只能是下半夜。第一,大白天
卡车进不了城;第二,蔬菜娇气,不能“隔天”,一“隔天”品相就不对了。品相是蔬
菜的命根子,价码全在这上头。关于蔬菜的品相,摊主胡大哥有过十分精辟的论述,胡
大哥说,蔬菜就是“小姐”,好价钱也就是二十郎当岁,一旦蔫下来,皮塌塌、皱巴巴
的,价格就别想上得去!
撇开“小姐”不说,比较下来,他最喜欢“接”的还就是蔬菜。不油,不腻,“接
”完了,冲冲手,天一亮就可以上床了。最怕的是该死的禽蛋,不管是鸡蛋、鸭蛋还是
鹌鹑蛋,手一滑,哗啦一下,一个都别想捡得起来。只要“哗啦”一次,他一个月的汗
水就不再是汗,而是尿。尿就不值钱啦。
刚开始接货的时候他有些别扭,似乎很委屈。现在却又好了,挺喜欢的。体力活他
不怕,夜里头耗一耗也好。一身的蛮力气绷在身上做什么呢,每天起床的时候裤裆里的
小弟弟没头没脑地架在那里,还做出瞄准的样子,又没有目标。现在好多了,小弟弟是
懂道理的,凌晨基本上已经不闹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他到底还是不喜欢,主要是不安全。为了糊口,在户部街菜场临
时过渡一下当然没问题,可总不能“接”一辈子“小姐”吧。也二十四岁的人了,总要
讨老婆,总要有家吧。一想起这个他的心里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落寞,也有些自怜的成
分。特别怕看货架。晨曦里的货架琳琅满目,排满了韭菜、芹菜、莴苣、大椒、蒜头、
牛肉、羊肉、风翅、鸭爪、猪腰子,还有溜光滚圆的禽蛋。这些都不属于他。并不是他
买不起,是“买菜”这样的一种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不属于他。他就渴望能有这样的一天
,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他一觉醒来了,拉着“她”的手,在户部街菜
场的货架前走走停停,然后,和“她”一起挑挑拣拣。哪怕是一块豆腐,哪怕是一把菠
菜——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多好啊。会有的吧。总会有的吧。
作为一个“接货”,他在下班的时候从来都不看货架,天一亮,掉头就走,回到“
家”,倒头就睡。
户部街菜场离他的住处有一段距离。他打算在附近租房子的,由于地段的关系,价
格却贵了将近一倍。城里的生计不容易。他不是没有动过回老家的念头,但是,不能够
,回不去的。不是脸面上的问题,当初他要是考不上大学反而好了,该成家成家,该打
工打工——现在呢,他在老家连巴掌大的土地都没有,又没有本钱,怎么能立得住脚呢
?能做的只能是外出打工。与其回去,再出来,还不如就呆在城里了。唉,他人生的步
调乱了,赶不上城里的趟,也赶不上乡下的趟。当年的中学同学都为人父、为人母了,
他一个光棍,回家过年的能力都没有,一声“叔叔”一百块,两声“舅舅”两百块,他
还值钱了。他怎么就“成龙”了呢?他怎么就考上大学了呢?一个人不能有才到这种地步
!
到底年轻,火力旺,和她分手才两三天,他的身体作怪了,闹了。“想”她,“想
”她瘦小而强劲的腰,“想”她坚忍不拔的浮力。可是,她还肯不肯呢?那一天可是喝
了一肚子的酒的——他一点把握也没有了。试试吧,那就试一试吧。他一手拿起手机,
另一只手却插进了裤兜,摁住了自己。她没有接。手机最后说:“对不起,对方的手机
无人接听。”
他合上手机,羞愧难当。这样的事原本就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他站在街头,
望着冬日里的夕阳,生自己的气,有股子说不出口的懊恼,还有那么一点凄惶。他就那
么站着,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握住自己。不过他到底没有能够逃脱肉体的蛊惑,又一次
把手机拨过去了。这一回却通了,喜出望外。
“谁呀?”她说。
“是我。”他说。
“你是谁呀?”她说。她的气息听上去非常虚,嗓音也格外地沙哑,像在千里之外

他的心口一沉。问题不在于她的气息虚不虚,问题是,她真的没有听出他的声音。
不像是装出来的。
“贵人多忘事啊。”他说,故意把声调拔得高高的。这一高其实就是满不在乎的样
子了。“是我——,同学,还有老乡,你大哥 嘛!”
他自己也听出来了,他的腔调油滑了。这样的时候只有油滑才能保全他弱不禁风的体面
。这个电话他说什么也不该打的。
手机里没声音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他尴尬死了,恨不得把手机扔出去,从南
京一直扔回到他的老家。这个电话说什么也不该打的。
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在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手机里突然传来了她的哭
泣,准确地说,是啜泣。她喊了一声“哥”,说:“来看看我吧。”
他把手机一直摁在耳边,直到走进地下室,直到推开她的房门。就在他们四目相对
的时候,他们的手机依然摁在耳边,已经发烫了。可她的额头比手机还要烫。她正在发
高烧,两只瞳孔烧得晶亮晶亮的,烧得又好看、又可怜。
“起来呀,”他大声说,“我带你到医院去。”
她刚才还哭的,他一来似乎又好了,脸上都有笑容了。“不用,”她沙哑着嗓子说
,“死不了。”
他望着她枕头上的脑袋,孤零零的,比起那一天来眼窝子已经凹进去一大块了。她
一定是熬得太久了,要不然不会是这种样子。他想起了上个月他熬在床上那几天,突然
就是一阵酸楚。“——你就一直躺在这儿?”他说,明知故问了。
“是啊,没躺在金陵饭店。”她还说笑呢。
“赶紧去医院哪——”
“不用。”
“去啊!”
“死不了!”她终于还是冲他发脾气了。到底上过一次床,又太孤寂,她无缘无故
地就拿他当了亲人,是“一家子”才有的口气,“唠叨死了你!”
“——还是去吧……”
“死不了。”她说,“再挺两天就过去了——去医院干吗?一趟就是四五百。”
他想说“我替你出”的,咽下去了。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在钱这个问
题上有病态的自尊,弄不好都能反目。他赔上笑,说:“去吧,我请客。”
“我不要你请我生病。”她闭上眼睛,转过了身去,“我死不了。我再有两天就好
了。”
他不再坚持,手脚却麻利了,先烧水,然后,料理她的房间。不知道她平日里是怎
样的,这会儿她的房间已经不能算是房间了,满地都是擦鼻子的卫生纸、纸杯、板蓝根
的包装袋、香蕉皮、袜子,还有两条皱巴巴的内裤。他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哪里还像个
女孩子,怎么嫁得出去,谁会要你?谁把你娶回去谁他*的傻×!
抱怨完了,他也打扫完了。打扫完了,水也就开了。他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告诉她
“烫”,下楼去了。他买来了感冒药、体温表、酒精、药棉、面包、快餐面、卷筒纸、
水果,还有一盒德芙巧克力。他把买来的东西从塑料口袋里掏出来,齐齐整整地码在桌
面上都妥当了,他坐在了她的床边,把她半搂在怀里,拿起杯子给她喂药,同时也喂了
不少的开水。在她喝饱了的时候,她拧起了眉头,脑袋侧过去了。他就开始喂面包。他
把面包撕成一片一片的,往她的嘴里塞。吃饱了,她再一次拧起了眉头,脑袋又侧过去
了。他就又塞了一只梨。也没有找到水果刀,他就用牙齿围绕着梨的表面乱啃了一通。
“昨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她说,“前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喝饱了,吃足
了,她的精神头回来了。
这怎么回答呢,不好回答了。他就不搭理她了,脱了鞋,在床的另外一头钻进了被
窝。他们就这样捂在被窝里,看着,也没有话。她突然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掀起了被窝
的一个角,她说:“过来吧,躺到我身边来。”他笑笑,说:“还是躺在这边好。躺在
你那儿容易想歪了——你生病呢。”
“哥,你就不知道你的脚有多臭吗?”她踹了他一脚,“你的脚臭死啦!”
大约到初夏,他和她的关系相对稳定了,所谓的稳定,也就是有了一种不再更改的
节奏。他们一个星期见一次,一次做两回爱。通常都是她过来。每一次他的表现都堪称
完美,有两次她甚至都给他打过一百分。他们俩都喜欢在事后给对方打分,这也是后戏
的一个重要部分。前戏是没有的,也用不着,从打完电话到她赶过来,这里头总需要几
十分钟。这几十分钟是迫不及待的,可以说火急火燎。他们的前戏就是他们的等待和想
象,等待与想象都火急火燎。
没有前戏,后戏反过来就格外重要,要不然,干什么呢?除非接着再做。从体力上
说,双方都没有问题,但每一次都是她控制住了,“下次吧,夜里头你还有夜班呢”。
他们的后戏没有别的,就是相互打分,两次加起来,再除以二。他们就把除以二的结果
刻在墙面上,墙面写满了阿拉伯数字,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笔糊涂帐。
打了一些日子,他不打了。在打分这个问题上男人总是吃亏的,男人却有他的硬指
标。其实,正是因为这一点,她坚持要打。她说了,在数字化的时代里,感受是不算数
的,一切都要靠数字来说话。
数字的残酷性终于在那一个午后体现出来了,相当残酷。原是他和她约好了,下午
一点钟在鼓楼广场见面,说有好消息要告诉她。没想到一见面他就蔫了,怎么问他都不
说一句话。回到“家”,他还是不说,干什么呢,还是做吧。第一次他就失败了。她只
好耐着性子,等他。第二次他失败得更快。她笑死了,对他说:“——零加零除以二还
是零哦!”她特地从他的抽屉里找出了一把圆规,一定要替他把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圆圈
给他完完整整地画在墙壁上。她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一刻他的脸色有多阴沉,他从她的手
里抢过圆规,“呼噜”一下就扔出了窗外,他的脸铁青,气氛顿时就不对了。
因为他的动作太猛,她的手被圆规划破了,血口子不算深,但到底有三厘米长,吓
人了。这么长的日子以来,撇开性,他们其实是像兄妹一样相处的,她在私下里已经把
他看作哥哥了。他这样翻脸不认人,她的脸上怎么挂得住。她捂着伤口,血已经出来了
,疼得厉害。这时候要哄的当然是她。可她究竟是知道的,一定是她的玩笑伤了他男人
的自尊,反过来哄着他了。没想到他还不领情了,一巴掌就把她推开了,血都溅在了墙
上。这一推真的伤了她的心,你是做哥哥的,妹妹都这样让着你、哄着你了,你还想怎
么样吧你!
她再也顾不得伤口了,拿起衣服就穿。她要走,再也不想见到你。都零分了,你还
发脾气!
她的走终于使他冷静下来了,从她的身后一把抱住了她。他拿起了她的手,他望着
她的血,突然就流下了眼泪。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用他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他
的表情无比地沮丧,似乎是出血的样子。她的心软了,反过来还是心疼他,喊了他一声
“哥”。他最终是用他的蹩脚的领带帮她裹住伤口的,然后就把她的手捂在了脸上。他
在她的掌心里说:“我是不是真的没用?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零分的货?”
“玩笑嘛,你怎么能拿这个当真呢。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我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口气坚决地说,“我天生就是一个零分的货。”
“你好的。”她说,“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在床上的。”
他笑了,眼泪却一下子奔涌起来。“我当然知道。我也就是这点能耐了。”他说,
“我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我都快扛不住了。”
她明白了。她其实早就明白了,只是不好问罢了。他一大早就出去面试,“试”是
“试”过了,“面子”却没有留得下来。
“你呀,你这就不如我了。”她哄着他,“我面试了多少回了?你瞧,我的脸面越
‘拭’越光亮。”
“不是面试不面试的问题!”他激动起来了,“她怎么能那样看我?那个女老板,她
怎么能那样看我?就好像我是一堆屎!一泡尿!一个屁!”
她抱住了他。她知道了。她是知道的。为了留在南京,从大三到现在,她遇见过数
不清的眼睛。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最恐怖?什么东西最无情?眼睛。有
些人的眼睛能扒皮,有些人的眼睛会射精。会射精的眼睛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
它就弄得你一身、一脸,擦换都来不及。目光里头的诸种滋味,不是当事人是不能懂得
的。
她把他拉到床上去,趴在了他的背脊上,安慰他。她抚摸他的胸,吻他的头发,她
把他的脑袋拨过来,突然笑了,笑得格外地邪。她盯住他的眼睛,无比俏丽地说:“我
就是那个老板,你就是一摊屎!你能拿我怎么样?嗯?你能拿我怎么样?”他满腹的哀伤与
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堤的,成了跋扈的性。他一把就把她反摁在床上,她尖叫一声,
无与伦比的快感传遍了每一根头发。她喊了,奋不顾身。她终于知道了,他是如此这般
地棒。
“轻松啊,”她躺在了床上,四仰八叉。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叹息说,“这
会儿我什么压力也没有了,真轻松啊——你呢?”
“是啊,”他望着头上的楼板,喘息说,“我也轻松多了。”
“相信我,哥,”她说,“只要能轻松下来,日子就好打发了——我们怎么都能扛
得过去!”
就这样了。除去她“不方便的日子”,他们一个星期见一次,一次做两回。他们没
有同居,但是,两个人却是越来越亲了,偶尔还说说家乡话什么的。他倒是动过一次念
头的,想让她搬过来住,这对她的开销绝对是个不小的补助。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还是
没敢说出来。她的开销是压下来了,他的开销可要往上升,一天有三顿饭呢。他能不能
顶得住?万一扛不下来,再让人家搬出去,两个人就再也没法处了。还是不动了吧,还
是老样子的好。
可他越来越替她担忧了,她一个人怎么弄呢。还是住在一起好,一起买买菜,做爱
也方便。性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它是什么样的一种药,怎么就叫人那么轻松的呢
。还有一点也是十分奇怪的,做得多了,人就变黏乎了,特别亲,就想好好地对待她。
可到底怎么—个“对待”才算好,又说不上来了。不过,他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思在做
爱的时候还是体现出来了。最初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有私心的,一心只想着解
决自己的“问题”。现在不同了,他更像一个哥哥,要体贴得多。他对自己尽可能地控
制,好让她更快乐一些。她好了,他也就好了。他就希望她能够早一点好起来。
秋凉下来之后她回了一趟老家。他其实是想和她一起回去的,一想,不成了。离开
户部街菜场两个星期,这个岗位是不可能等他的。多少比他壮实的人在盯着他的位置呢
。他也就没有客套,只是在临走的时候给她买了几个水果,“路上吃吧。就这么啃,都
洗过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新婚的滋味是怎样的,他们不知道,然而,“小别”是怎样
的胜境,他和她一起领略了。其实也就隔了两个星期,可这一隔,不一般了。他在呼风
,她能唤雨。好死了。这一次她却没有给他打分,她露出了她骄横的、野蛮的和不管不
顾的那一面,反反复复地要。后来还是他讨饶了,可怜兮兮说:“不能了。还有夜班呢
。”
“不管。你是哥,你就得对我好一点。”
那就再好一点吧。他们是下午上床的,到深夜十点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到后来,
他实在也“好”不出什么来了,她就光着身子,躺在他光溜溜的怀里,不停地说啊说,
还用胳膊反过来地勾住他的脖子。两个人无限地欣喜、无限地缠绵了。她突然“哦”了
一声,想起什么来了,弓着腰拽过上衣,从上衣的口袋里面掏出了她的手机。她握住手
机,说:“哥,商量个事好不好?”他的双手托住了她的乳房,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脑袋一抬,说:“说吧。”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相片,是一个男人,说:“这个人姓赵
,单身,年收入大概在十六万左右。”她噼里啪啦摁了几下键钮,又调出了一张相片,
却是另外一个男人,说:“这个呢,姓郝,离过一次,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年收入在三
十万左右,有房,有车。”介绍完了,她把手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握住了他的手,她
把她的五只手指全都嵌在了他的指缝里,慢慢地摩挲,“我就想和你商量商量——你说
,哪一个好呢?”
他把手机拿过来,反复地比较,反复地看,最终说:“还是姓郝的吧。”她想了想
,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还是收入多一些稳当。”她说:“其实我也
是这么想的。”商量的进程是如此地简单,结论马上就出来了。她就特别定心、特别疲
惫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手牵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后来她说:“哥,给我穿衣裳好
不好嘛。”撒娇了。他就光着屁股给她穿好了衣裳,还替她把衣裤上的褶皱都拽了一遍
。他想送送她,她说,还是别送了吧,还是赶紧地吃点东西去吧。她说,还有夜班呢。
他就没送。她走之后他便坐在了床上,点了一根烟,附带把她掉在床上的头发捡起
来。这个疯丫头,做爱的时候就喜欢晃脑袋,床单上全是她的头发。他一根一根地拣,
也没地方放,只好绕在了左手食指的指尖上。抽完烟,掐了烟头,他就给自己穿。衣服
穿好了,他也该下楼吃饭去了。走到过道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左手的食指有点疼,一看
,嗨,全是头发。他就把头发撸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着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
。她真香啊。
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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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字还可以 就是觉得在塑造人物上有点生硬 有点闭门造车的意思。

【在 x**8 的大作中提到】
: 好不好, 你们说说吧。
: #########################
: 嗨,原来是老乡,还是大学的校友,居然不认识。像模像样地握过手,交换过手机的号
: 码,他们就开始寒暄了。也就是三四分钟,两个人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再分开
: 吧。主要还是她不自在。她今天把自己拾掇得不错,又朴素又得体,可到底不自在。这
: 样的酒会实在是太铺张、太奢靡了,弄得她总是像在做梦。其实她是个灰姑娘,蹭饭来
: 的。朋友说得也没错,蹭饭是假,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
: 大款,都是说不定的。这年头缺的可不就是机会么。朋友们早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年
: 纪”的女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抛头;第二,露面——机会又不是安
: 装了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本·拉登。

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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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文让我看的,想起来以前看小说选刊的日子,除了尺度比以前大了,文风很熟悉

【在 i**1 的大作中提到】
: 文字还可以 就是觉得在塑造人物上有点生硬 有点闭门造车的意思。
i**1
发帖数: 2867
4
现在写东西的人也不知道咋了 上个床就跟握个手一样。

【在 b*********k 的大作中提到】
: 这文让我看的,想起来以前看小说选刊的日子,除了尺度比以前大了,文风很熟悉
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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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还有一部分,握个手跟上床一样

【在 i**1 的大作中提到】
: 现在写东西的人也不知道咋了 上个床就跟握个手一样。
l*r
发帖数: 79569
6
还要有力干燥
nnd
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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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oops,我经常和非同行,非同性握手……
l**a
发帖数: 6415
8
BOS是医生, 政客,律师? 哈哈。

【在 b*s 的大作中提到】
: oops,我经常和非同行,非同性握手……
b*s
发帖数: 82482
9
推销员……

【在 l**a 的大作中提到】
: BOS是医生, 政客,律师? 哈哈。
l*r
发帖数: 79569
10
还以为你是手部复健师

【在 b*s 的大作中提到】
: 推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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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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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那是揉手,不是握手……

【在 l*r 的大作中提到】
: 还以为你是手部复健师
i*********t
发帖数: 5873
12
不好。题目改成相戏的日子。也不好。。这小说感觉就是瞎鸡巴扯。

【在 x**8 的大作中提到】
: 好不好, 你们说说吧。
: #########################
: 嗨,原来是老乡,还是大学的校友,居然不认识。像模像样地握过手,交换过手机的号
: 码,他们就开始寒暄了。也就是三四分钟,两个人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再分开
: 吧。主要还是她不自在。她今天把自己拾掇得不错,又朴素又得体,可到底不自在。这
: 样的酒会实在是太铺张、太奢靡了,弄得她总是像在做梦。其实她是个灰姑娘,蹭饭来
: 的。朋友说得也没错,蹭饭是假,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
: 大款,都是说不定的。这年头缺的可不就是机会么。朋友们早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年
: 纪”的女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抛头;第二,露面——机会又不是安
: 装了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本·拉登。

i*********t
发帖数: 5873
13
对,让我想起内个什么叶兆言,全差不多,脸都跟猪肝一个色了,还跟那儿使劲憋。。

【在 i**1 的大作中提到】
: 文字还可以 就是觉得在塑造人物上有点生硬 有点闭门造车的意思。
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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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现我好像没看过叶兆言

【在 i*********t 的大作中提到】
: 对,让我想起内个什么叶兆言,全差不多,脸都跟猪肝一个色了,还跟那儿使劲憋。。
i*********t
发帖数: 5873
15
南京内拨人,我就苏童和朱文能看进去。

【在 l*r 的大作中提到】
: 发现我好像没看过叶兆言
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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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韩东你瞧过吗?帮我鉴定一下先

【在 i*********t 的大作中提到】
: 南京内拨人,我就苏童和朱文能看进去。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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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木有。黄西倒是挺好看的。

【在 l*r 的大作中提到】
: 韩东你瞧过吗?帮我鉴定一下先
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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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黄西是谁?

【在 i*********t 的大作中提到】
: 木有。黄西倒是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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