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s 发帖数: 7132 | 1 【原诗】
古镇的梦
卞之琳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敲不破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敲沉了别人的梦
做着梦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一步又一步。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三更了,你听哪,
毛儿的爸爸①,
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觉,
老在梦里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①原注:戏用废名早期短篇小说的一个篇名。
一个现代智者的“古梦”——卞之琳诗《古镇的梦》解读 (阅读3497次)
一个现代智者的“古梦”
——卞之琳诗《古镇的梦》解读
易 彬
在诗人卞之琳(1910~2000)笔下,这样一个“古镇”,没有确切的地点,也没有
富有地方特色的场景,相反,有的是古中国随处可见的场景和人物,因此,不妨将它看
作是古中国的一个缩影。这个古中国依然沉浸于“梦境”之中——有两种声音像游魂一
样在梦境里飘荡: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一样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锣,
夜里是梆子。
诗人使用了一个主观兴味非常明显的词:“寂寥”。“寂寥”所形容的是一种寂静
、孤独的境遇——其中同时还隐含着一种佛禅的心性体验(唐人柳宗元在《至小丘西小
石潭记》里边有“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之句)。由此,不难推
想,诗人所要写的其实不仅仅是声音,更是由这种声音所牵引的时间形态,以及与这种
时间形态丝丝相关的生命形态。
在《古镇的梦》(1933/8/11)里,先出现的是道具,“算命锣”和“棒子”,然
后才是人物,瞎子和更夫。这样一种先后序列既表明了人们对于声音的熟知,闻其声见
其人——在更多的时候,“人”也可以视而不见;同时更暗示着某种延续性:时间流逝
,梦境却依旧;人们(包括发出这种声音的个体)出生又消逝,声音本身却总在萦回—
—在稳定而陈旧的漫长岁月里,实存的个体已经被道具所发出的声音本身深深地淹没,
瞎子与更夫,乃至“算命锣”和“棒子”,已经直接成为了这样两类人物的代称,他们
被抽象为符号,而没有姓名,性别,年龄——凡是标识实际生命存在的东西都没有出现
。更微妙的是,“算命锣”/瞎子,“棒子”/更夫这样两种形象,又充满了某种生命的
悖论。
“瞎子”这一形象的生命悖论在于:他的眼前只有黑暗,这意味着相较于常人,他
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有所欠缺;但是,在世俗世界里,他往往正是所谓命运的预言者与
揭寓者(替别人算命)——他是这般自诩,世人也乐于相信这种能力;而且,他往往也
比那些目光炯炯的世人更加敏感地注意并且知晓现实生活的细节: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姑娘有多大年纪。
更夫形象所蕴涵的生命悖论则要显得更为隐秘。在相当程度上,正是他们(这一类
人物似乎都由男性所承担)给予了古中国的子民以确切的时间;但是,这样一类最为精
确地拥有并传送时间的人物,似乎惟有在昏暗乃至黑暗之中方才出现,才有其价值和意
义(有谁成功地描写过白日里更夫的生活情形?)。而他对于现实生活细节的体察虽异
于瞎子,但同样敏感:
他知道哪一块石头低,
哪一块石头高,
哪一家门户关得最严密。
在诗人笔下,这样两类敏感的人物和古中国的梦境有着直接的关联。诗人将“梦”
区格为两类四种情形:一类是生理之梦,一类是梦想之梦。生理之梦又被区分为沉寂的
(“敲不破”/“敲沉了”),哭闹的(“老在梦里哭”)两种。后者出现在第四节,
这一节与前三节的写法不同,诗人以小说笔法戏拟了生命场景——在诗歌中取用小说笔
法是卞之琳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只是笔锋轻轻一转,一个生动的生命场景斜插而入—
—生动的,却又是衰败无力的:“毛儿的爸爸”,这一称语不过是从风格卓异的废名的
早期小说中顺手牵来的,为此,诗人还特意作了一个注释。与瞎子和更夫一样,诗人赋
予人物的也不过是一个惯常的符号,而且是一个被病魔附身且挥之不去的符号。
“梦想”也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由一个重复的句式所呈现,“做着梦似的”,瞎子
/更夫行走着,所谓“人生如梦”。另一种是,算命的锣鼓既能延绵不绝,小镇/古中国
的子民显然有梦未圆,有命要算。而将这个未圆之梦交付给一类自身生命形态严重残缺
的人物,交付给一种不被自己所主宰的力量,可见所谓“梦想”,不过是古中国的子民
们自己为自己所捏造一樽神像——在《故乡》(1921)的末尾,鲁迅不是写过“我想到
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
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
经由这样一处生动的场景(说话声)的插入,更夫和算命瞎子这样两类在黑暗中前
行的形象终于接洽起来了: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更声提示了黑夜(黑暗)的存在,生命既被黑暗(“睡不成觉”)笼罩又使得命运
的推算成为需要(“明天替他算算命吧?”)——“三更了”与“明天”终于交汇了,
仿佛电影镜头的骤然切换,一刹那之间,形象重叠了,而时间本身也完成了一种交替—
—与其说是时间完成了交替,不如说是时间已然停滞在一种寂寥的、没有变化的生命形
态里。生命的时间浑浑噩噩地流逝,“深夜”、“下午”并没有界线,也无须界线。
而这样两种所谓提示时间和命运存在的声音,尽管本身已然困顿(“做着梦似的”
),但它总是回响,因为古中国子民的梦境需要它来维系,而这种需要又反过来促成了
声音的不断延续。就这样,在一种昏暗乃至黑暗的境遇里,看似相异的生命形态,像树
和藤,在相互依存、相互生长的过程中完成了一种坚实的媾和——“寂寥”也有了更为
确切的内涵:它最终成为了诗人对于古中国全部生命形态的感怀。这种感怀既来自它的
表层,庸碌的生活场景;如上所述,更来自它的内质。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在全诗的结尾处,诗人显然不仅仅要简单地回应那
首有名的元代诗歌《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更是在为一种停滞的、没有生气的生命形态而怀伤—
—他已将自身置于“断肠人”的角色。
这是一个现代人对于自身所隶属的古中国的感怀——也或许,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193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从古老向现代过渡的时期,新兴文明正不断出现,古旧事物正
加速衰败,这一此消彼长的过程无疑会形成某种落差,加大某些现代诗人的主观感受—
—在时代变迁途中,有些人沉湎于过去而诋毁文明,有些则因向往文明而夸大了旧有事
物的衰败力度与进程。诗人属于后者,古中国被具化为一个寂寥的古镇即充分体现了诗
人视角的主观性与夸饰性,体现了诗人对于古中国的根本态度。这一拟化未必是最为确
切的,但无疑切中了古中国的某一命脉(事实上,诋毁文明者也完全可以找到所谓文明
的命脉)。
在这一拟化之中,诗人卞之琳的智者形象也多有体现。浅显的语言,素描式的勾勒
,非我化,戏拟笔法,诗人站在某个远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一个在漫长
的岁月里蜗行的世界。当然,智者并非绝然冷漠无情,对于正处于更迭期的时代,对于
自身所隶属的文明,诗人其实有着“断肠人”的忧切——而他宁愿用一种最为轻淡的语
气诉说着这一切:他宁愿以轻写重——“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卡尔维诺语)。
在20世纪上半叶的汉语新诗版图之上,卞之琳的诗歌尽管难以称得上是最为优秀的,但
往往被归入最为精致的行列。其写作往往在措辞、谋篇、技法等层面刻意经营,以换取
一种精致的、举重若轻的诗美效果。
在这样一首没有时间标志的诗歌里,诗人所着意的其实正是时间,以及时间背后的
东西——关于时间,一个诗人说过:“诗歌抒情最为主要的源泉,来自他回顾人生历程
时所升起的时间意识”。《古镇的梦》或许取自卞之琳个人的人生历程,或许并不然,
但它无疑为古中国(“故乡”)的“人生历程”勾勒出了一帧非常具有抒情意味的缩影
。而他,是否也会如鲁迅在《故乡》末尾所写的那样,感到一丝“害怕”呢? |
b********n 发帖数: 16354 | 2 解读得很唯美啊~~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连解读都像是抒情诗呐~~
不过,偶觉得第一段,算命锣和梆子就已经很有杀伤力,一定要拔高到寂寥,反而落了
痕迹~~ |
c***n 发帖数: 1511 | 3 不妥啊,瞎子怎么会知道人家估凉的年纪呢?
【在 w***s 的大作中提到】 : 【原诗】 : 古镇的梦 : 卞之琳 :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 一样的寂寥: : 白天是算命锣, : 夜里是梆子。 : 敲不破别人的梦, : 做着梦似的 : 瞎子在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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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 发帖数: 2798 | 4 第一次读到卞之琳的这一首,喜欢。以前大概是在"朦胧诗精选"之类的读过他的"断
章",始为惊艳。从不读作家生平,长期以来我一直当他是台湾一女诗人,汗。刚才也
顺便翻了一下何其芳和李广田,"雨前"就记得"可怜的小东西,你就这样做你的梦么
?""花潮"就记得"春光如海,盛世如花"。。。
断章
卞之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 w***s 的大作中提到】 : 【原诗】 : 古镇的梦 : 卞之琳 :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 一样的寂寥: : 白天是算命锣, : 夜里是梆子。 : 敲不破别人的梦, : 做着梦似的 : 瞎子在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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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 发帖数: 3006 | 5 幸好1981年的时候这些1931年写诗的诗人还没死光。要不然1981年写诗的顾城海子之流
熬不到后来才去自杀杀人。
【在 w***s 的大作中提到】 : 【原诗】 : 古镇的梦 : 卞之琳 : 小镇上有两种声音 : 一样的寂寥: : 白天是算命锣, : 夜里是梆子。 : 敲不破别人的梦, : 做着梦似的 : 瞎子在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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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 发帖数: 7132 | 6 再贴一首: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只蟈蟈;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卞之琳 《寂寞》
【在 S*********e 的大作中提到】 : 幸好1981年的时候这些1931年写诗的诗人还没死光。要不然1981年写诗的顾城海子之流 : 熬不到后来才去自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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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 发帖数: 2798 | 7 来,坐顺风车打油:)
取义
你站在路边喝汽水
喝汽水的人回家找不着北
明月偷走了多少人的窗子
你偷走了多少人的梦 |
w***s 发帖数: 15642 | 8 这首似乎比你贴的第一首又好些,更简练精致。顺便回一下小碧的评论:“寂寥”本身
倒不见得是拔高,也许是为了和篇末的流水声呼应。我很喜欢最后几句: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过桥,
敲锣的又过桥,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梆子和锣的强烈振动和连绵不断的流水声形成对比,就像开篇的“寂寥”,给梆子和锣
铺垫了一个空旷、寂静的背景。
说到寂寥,戴望舒的《雨巷》用得更直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这首诗要是现在人写出来,恐怕大家都觉得矫情死了;但当时被叶圣陶誉为中国新诗的
音节开创了新纪元。寂寥,冷漠,凄清和惆怅,聚集在一起,在新诗里达到了“凄凄惨
惨凄凄”那样的效果。
【在 w***s 的大作中提到】 : 再贴一首: : :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 枕頭邊養一只蟈蟈; :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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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 发帖数: 15642 | 9 呵呵,这首断章,巧则巧矣,感觉不太耐寻味呢。
【在 T****e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一次读到卞之琳的这一首,喜欢。以前大概是在"朦胧诗精选"之类的读过他的"断 : 章",始为惊艳。从不读作家生平,长期以来我一直当他是台湾一女诗人,汗。刚才也 : 顺便翻了一下何其芳和李广田,"雨前"就记得"可怜的小东西,你就这样做你的梦么 : ?""花潮"就记得"春光如海,盛世如花"。。。 : 断章 : 卞之琳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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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n 发帖数: 16354 | 10 lol,原来如此~~~
【在 w***s 的大作中提到】 : 这首似乎比你贴的第一首又好些,更简练精致。顺便回一下小碧的评论:“寂寥”本身 : 倒不见得是拔高,也许是为了和篇末的流水声呼应。我很喜欢最后几句: : 是深夜, : 又是清冷的下午, : 敲梆的过桥, : 敲锣的又过桥, : 不断的是桥下流水的声音。 : 梆子和锣的强烈振动和连绵不断的流水声形成对比,就像开篇的“寂寥”,给梆子和锣 : 铺垫了一个空旷、寂静的背景。 : 说到寂寥,戴望舒的《雨巷》用得更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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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k 发帖数: 5329 | 11 算命都是要告诉人家生辰八字的。可见小镇上的人所关心的"命"无非是大姑娘的嫁娶
一类的事情。
就好像小镇上的人梦中所牵挂的无非是门有没有锁好
诗中的小镇可怕得让人打冷颤,好像一座死城
【在 c***n 的大作中提到】 : 不妥啊,瞎子怎么会知道人家估凉的年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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