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boards

本页内容为未名空间相应帖子的节选和存档,一周内的贴子最多显示50字,超过一周显示500字 访问原贴
Literature版 - 民国屐痕【下篇】 作者 野夫
相关主题
江上的母 亲 作者:野夫东吴经学大师虞翻和史上最难招募的虞喜
再谒李相国翻脸,面临两种结果
尽头的世界(一)最古老的王姓出自子姓
尽头的世界(二)江主席还是很可爱的
老乐:诺奖成保守派加固阵营的契机?彭德怀的最后岁月:临终前曾经高喊“我不用毛泽东的药”
老乐:《零八宪章》类如最后通牒,时机背景都欠妥本来徐世昌还有几手像样的诗
[ZGPT]人民网头版:周恩来为什么不敢与毛泽东翻脸? (转载)资中筠: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
今天的中国人和100年前相比,进步了吗?邓力群就是邓小平一条狗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阿渡话题: 台湾话题: 时代话题: 先生话题: 大陆
进入Literature版参与讨论
1 (共1页)
s********u
发帖数: 1054
1

我们这一代对真实台湾的最初了解,大抵多由文艺而来。从邓丽君的歌侯孝贤的电影,
到郑愁予的诗白先勇的小说。是这样一些偷听盗版和传抄,使我们渐渐确知,在严密的
高墙禁锢之外,在毫无人味的革命文艺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中国人在享受着另外一种温
软生活,在抒写着另外一些明心见性的文字。
澎湖湾基隆港都是随歌声一起飘来的地名,忠孝东路淡水湾从吉他的弦上延伸到我们的
视角。一个弹丸小岛,从罗大佑到周杰伦,润物有声地浸透着此岸两代人枯燥的心灵。
尽管今日之台湾电影,似乎远不如大陆贺岁片的卖座;但是重温侯孝贤那些散文电影,
依旧会让那些擅长法西斯盛典的导演相形见绌。
《恋恋风尘》是侯孝贤早期的叙事,讲述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打小并不自觉于所谓的
爱情。后来一起去城市打工,女孩的妈托付阿远,“你要好好照顾阿云,不要让她变坏
了,以后,好坏都是你的人”。——听着就温润的嘱托啊。阿远应征入伍了,阿云送给
阿远的礼物是一千零九十六个写好自己地址姓名并贴好邮票的信封。结果是阿远退伍之
前,阿云和天天送信的邮差结婚了。看这个电影,我常常想起沈从文的小说《阿金》,
一样不可捉摸的命运,透出悲凉的黑色幽默。
电影的外景选在基隆山下的小镇——九份;也因为这个电影,使这个寂寞无名的矿区,
成为了今日台北郊野的旅游胜地。这是大陆旅游团不会光顾的地方,我决定去这一陌生
所在,是因为陪我去的,竟然就是电影的男主角阿远的扮演者王晶文。
晶文兄应与我同代,岁在中龄却依旧如当年剧中人一般纯净腼腆,不似我一般顽劣。一
个当年的明星,重返他使之扬名的古镇,却丝毫没有一点我们所习见的张扬。说话轻言
细语,低调得生怕惊动了那个曲折深巷。在那早已废弃的乡村影院断墙上,依旧悬挂着
多年前那幅《恋恋风尘》的著名广告——他扛着一袋米挽着阿云行走在矿山的铁轨上。
但是已经没有人还能认出,他就是那个不知将被命运之轨带向何方的青年了。看着曾经
的俪影,他低语说那个演阿云的姑娘,后来去了海外。
我很好奇于他这个当年电影科班出身且早早成名的男人,怎么不再继续活跃于影视的名
利场上。他说我就像那个男主角一样,演完电影就去金门岛服役了—— 这是当年台湾
每个大学生都要完成的一段使命。他在金门,爱上了运动和写作,于是成为了今天大报
的体育记者,成为了一个远离镜头灯光的自行车漫游人。
九份是日据时代的一个废弃的金矿开采区,至今仍保留着浓郁的殖民特色。沿山蜿蜒的
小街,俯瞰着海市蜃楼一般的基隆港。家家门脸都在经营着各色点心和特产,一样的喧
哗却有着迥异于内地古镇的干净。我们去一个挂着《恋恋风尘》景点招牌的茶肆吃茶,
古旧的桌椅恬静的茶娘,木炭火上温着的陶壶咕噜着怀旧的氤氲。茶具和茶汤都那么好
,只许一个好字似乎其他皆难以形容。
没有人还能认出这就是当日少年,我们在两岸各自老去;我们隔着几十年的政治烽烟,
艰难地走到一起温一壶中年的午后茶,像董桥所说那样沏几片乡愁,然后再迷失在海峡
的茫茫之中。临别我说,我在云南的古镇茶肆,等你来骑车。我们多么渴望这是一个没
有驱逐也不需签证的世界啊,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漫游者,祖国的浪子,可以自由丈量自
己的人生。

写作之外,我就像王朔笔下的人——一点正经没有。很多时候嬉皮笑脸,是我们在这个
伪盛世的土地上的精神自慰。平生不爱正襟危坐的我,这次难免要面对一些媒体;很多
大陆的亲友都为我提心吊胆,生怕出言不逊得罪自己的祖国,而遭逢冯正虎的待遇。
台湾中广的胡忠信先生,是彼岛的文化名嘴。我们对坐在播音室打开话筒前,他善意地
提醒我——他的节目对岸相关部门都是要收听的。我笑答没有关系,我对我的祖国没有
恶意,即便尖牙利嘴,也无一不是为了投合当政者一再声称的民主口号。
晚上在著名的鼎泰丰吃包子,前名记徐宗茂先生带着日本记者本田先生来作陪。二十年
前的广场上,徐兄是前去采访的记者。那个著名的半夜,他的后背被流弹射穿,是那些
善良的市民穿越火线,用板车拖着他狂奔医院,如此才大难不死。那一刻陪在他身边的
另一台湾记者是阿渡,他们记下了那个板儿爷的名字,这个北京人成了他们终身的朋友。
谈起他至今犹存的伤痛,他淡然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工作意
外;就像任何一个战地记者,都有可能面对这样的事故。但是对你们而言,是骨肉深处
的隐痛,我们远没有你们那种深刻。
是的,那一刻我并未出现在广场,我的血也未曾浸透方砖,我为何要如此孜孜矻矻地计
较那一段岁月呢?因为良知在暗夜生疼。也许罪错,任何一个政府都可能在某个时代犯
下;就像《光荣与梦想》中的美国史,开篇记载的就是对示威者的镇压。再如台湾的二
二八事件,那都是历史不能绕过的一篇。我们在自己的祖国,卑微得不敢要求追诉责任
,只想不被抹杀血痕。在没有道歉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只能私下纪念。那些死难者既不
是我的至亲也不是我的熟人,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是一群和我一样对自己的国家心怀善
意的好人。既然政府文告都改称风波或事件了,那就应该重新定义那些亡灵。
但是就在昨天上午,成都一个因为在博客里撰文纪念的好人谭君,却因此获刑五年。这
个全国人民涕泪援助的灾区,主官们就能如此冷血,我再次感到彻骨心寒。在这样划时
代的审判面前,我的天良告诉我——我必须在此供罪,如果纪念有罪,那我就是那个也
在每年的忌日,一定要焚香遥祭的人。我不敢在谭先生面前,隐匿我的同罪。

上文提到20年前台湾《中国时报》的记者阿渡,是我真正该要好好感谢和写一写的人物
。一个文人像他那样参与并见证台湾政局的巨变,本身就是一个大时代的传奇。
十年前的一次北京国际书展,书商的我曾经在传说中刘亚楼的大宅院里,主办过一次冷
餐派对,招待国际国内书界的朋友。阿渡便是那时随着沈昌文先生进来的。人与人交往
,我常常相信有一个气场。无论男女,我几乎用鼻子都能闻出谁将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
。于是,我们一见如故了,那时的他,似乎还是时报的总主笔。
职业使得他不时出入大陆,每来总要给我带一瓶金门高粱;那是烈性燃料,总能在北京
冬夜点燃我们的狂欢。那时台湾的媒体前辈大佬高信疆先生,也正好移居埋名于京城。
这个像古龙一样的文侠颇负酒名,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捉杯厮杀,常常呈现出月黑风高的
壮烈。阿渡是80年代的诗人,在台湾没有解除戒严的时代,他也是著名的学领,经常组
织民运反对专制,并因此频遭打压。
我们算同代人,对诗歌的激情往往带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民主政治的参与热情。我
们都在80年代初从大学走向社会,而那时的大陆和台湾,都一样处于极权松绑阶段——
那时的台湾民主,并未比我们走得更远,只是略为人道一些,远非今日之悬殊。他在那
时就开始参与了他们的“党外刊物”运动,发起了向国民党独裁的挑战。而我们那时,
却只敢油印地下诗刊吟风弄月。
阿渡远祖早在清朝中叶就从福建移居台南,他也该算台南出生的“本岛人”,但他却不
是阿扁吕秀莲的同志——虽然反独裁的立场一致。台湾在各路人马的推进下,蒋经国终
于决定在1987年7月解除戒严。这标志着独裁执政党在人民的施压下,决定自行主导的
和平演变开始。报禁党禁顿开,炎黄子孙的一支终于迈向了真正划时代的民主征程。
民主时代的降临,并不意味着民运战士的退役。我曾经说过,民主是龙种,但也许会生
出跳蚤。陈水扁时代的阿渡,我能想象他的苦笑和愤怒。连施明德这样的民进党人,最
后都知道这不是他们曾经舍身追求的自由主义民主,阿渡这些和他们并肩战斗过的理想
主义者,自然会再次成为脏污时代的批判者。

2006年台湾著名的“九九”倒扁运动爆发,民主再次显示了它的自我纠错功能。身患癌
症的施明德率领百万红衫军走向街头,一场宣示以“礼义廉耻”为主题的群体行动超越
了蓝绿阵营的党争立场。是啊,政客无礼义,似乎还能想象,到了无耻之时,那就一定
会被自己的人民所羞辱。
而那时,我因如云而南,久疏了阿渡的消息。但我在电视画面上,窥见了人群背后他的
影子。他虽然只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个在寻常日子里谦卑得近乎羞涩的男人,但是他
有缘站在大时代的前列之际,他一定会是忠于理想的战士。忠于纯净理想的人并没有固
定的敌人,没有党派之别,谁玷污一个民族的正义之梦,谁就是他的敌人。
果然后来,他选择了重新支持他曾经的宿敌——现已在野的国民党以拯救梦想。马英九
先生锐眼灼灼,发现了这个合符他的人品趣味的晚生,亲自绍介他加入了国民党,并很
快简任为文传委主委,相当于文宣部长。我们2008年在北京重逢时,他已经成功地帮马
先生打赢了选战,被媒体誉为马府的文胆。
多少文人的梦想都是辅佐一代英主,以便入阁拜印实现生命的世俗价值。我向他恭贺并
问他如何选择出处时,他平静得像只是参加了一次派对回来。他说他不打算入阁从政,
我问为何,答曰从政了就不能自由出行了,也不能来大陆找我喝酒了。多么绝妙的想法
,深得我心,我立马表示了支持。和朋友喝酒,这才是我辈在今生的正事。只要能收获
一个清明民主的时代,可以容下我辈的性情文章,即便天子呼来,自古也是有不上船的
传统的。
早在1967年我们大革文化命之时,蒋中正先生决定要以一岛之孤,赓续中华文化命脉。
因而成立了中华文化复兴总会,例由总统担任会长,秘书长负责事务。到了解严时代,
这个总会改为了民间社团法人,但会长依旧由历届总统担任——但这已经不是政府组织
了。马英九入府之后,将秘书长聘书送到了阿渡面前。这时名称已经被阿扁的 “去中
国化”时代改为了“国家文化总会”,出于对两岸文化交流的兴趣,他欣然接受了这一
使命。也因为这一民间身份,至今他仍然可以自由出入大陆和我推杯换盏了。

台湾的民运历史,远比大陆要漫长。早在国军溃退彼岛之时,就有知识界领袖胡适和政
界高官雷震等联手,创办了《自由中国》杂志。而金岳霖的弟子,我们鄂省乡贤殷海光
先生,正是凭借这个阵地,而成为了五十年代台湾的民运教父。
国府因为战败,觉得有必要控制意识形态和民众生活而宣布台湾戒严,这一可悲的军管
时代竟然长达三十几年,可谓人类政治生活的奇观。在那个时代,民运人士可以遭到军
事法庭审判,也因此发生了许多和大陆一样的臭名昭著的判例。但是比较而言,具体的
管制仍然不如此岸的严酷。
比如出版书刊,台湾民间从来就允许,只是规定印刷出来之后要审查,违法了要惩处。
如果还没有装订成册,军警都只能等在印刷厂外面。80年代的阿渡他们搞“党外刊物”
运动时,就可以组织弟兄和军警一起等在印厂外面,书刊一出来,双方就开始像橄榄球
运动一样拼抢,抢到手的就拿出去私卖。这样的画面在大陆的今日,恐怕都是难以奢望
的。
根据两岸的历史来看,1987年之前并无本质差异,都信奉极权,都不允许民间挑战一党
制。但是具体对待挑战的做法,却又有怀仁与怀恶的差别。 1979年的台湾,曾经爆发
了著名的“美丽岛事件”,集会群众在施明德吕秀莲等人的鼓动下,与军警严重冲突。
施明德是曾经在金门策划军事政变而被判十五年刚出狱的累犯,这次极有理由判死刑。
但是蒋经国先生在海内外舆论影响下,终于决定公开审理,允许媒体现场报道和律师辩
护,并邀请岛内著名学者精英旁听。陈水扁和谢长廷就是因为这次辩护而从此步入政坛
的。
台湾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就是旁听者之一,蒋经国召见他询问对此案的处置意见时,
他斗胆直言云——不宜流血,因为流血制造烈士;影响国际视听;我们终究要在这块土
地上生活,血流进土地,再也收不回来。要以德化怨,以理释惑,以法制暴——就是这
样一些忠勇善良的幕僚的犯颜进谏,挽留了台湾的民主火种。
可是这一事件十年后,此岸的学潮又是怎样的结局呢?同样都有一个威权大佬在主宰政
局,我们怎么就能杀机顿现呢?这一事件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一连串审判还在继续
发生,且依旧不许公开审理。
当我和阿渡踟蹰在台北街头,目睹艰难奋争得来的看不见军警的和平市井,我遥望夜色
弥漫的故国清泪盈眶。我们活得真他妈失败啊,可是他们却抓住了胜利。他们在那一审
判之后四年多,就由李登辉特赦了所有无辜者。施明德拒不出狱,他不要特赦,他要宣
判无罪,他们终于获得了无罪改判。为民族之争民主,我们罪从何来啊?当年共产党的
领袖,不就是因为要争民主,才带着我们的父辈驱赶了民国的吗?
十一
淡水河是台北周边的主要水流,据说有一道临河小街蜿蜒在水岸边,是一个休闲去处。
南方社的于雯带着我打了一个挂着台湾省车牌的的士径奔而去,我想要去了解一下台湾
独立书店的运作状况。
台北的的士司机似乎不少老人,好奇便一路闲话。他说在台湾没有出租车公司,都是个
体经营。只要不超过65岁,都可以去考试出租车牌照,考到了便可以运营,而且政府不
征收任何管理费,甚至所有的税全免。我问为何要免税,那都去开出租,市场不乱了吗
?他说目前经济不好,政府要解决就业率,于是就出台这些鼓励性政策。至于都来跑出
租也不可能,因为车多了,生意自然就下滑,大家就会退出。看来一切都是市场可以调
节的。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想象大陆那种把车牌发给某些公司,由公司再来盘剥司机
的事情。更不能想象司机要是组织罢工,最后会作为黑社会打压。民国和共和国究竟谁
像社会主义,还真是个问题。
淡水小镇的河边,坐满了闲人。河水清且涟漪,排列了无数钓竿。满街卖小吃的,地上
却一点污渍全无。一家小书店取名叫有河,就寂寞地坐在一个铺面的二楼上。沿着狭窄
的楼梯上去,很小的空间装置得十分雅致舒服。一看那些书,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趣味—
—他们只卖文学、电影和生态旅游之类书籍,而且排满了很多书店拒绝出售的诗集。
有河的老板叫詹正德,也是个作家,其妻是诗人。一对神仙眷侣,就这样偕隐在此古老
河岸的寻常巷陌之中,收养着几只流浪猫,然后为这个世界越来越稀少的文艺读者准备
着过夜的食粮。我的书有幸也在他们案头,他拿出一本请我签名,令我内心温软。书架
上也有不少大陆原版书,两岸在艺文方面,其实原是可以彼此知音的。
独立书店是区别于其他连锁书店的一种个性卖场,早在戒严时期就为台湾的民运发挥过
巨大作用。他们的货源纯粹来自于自己的采购,不接受那些中盘商的配送。台湾人口太
少,书业不算太兴旺。最大的诚品书店连锁,倒是游人如织;以人口比例来看,比大陆
爱书的人还是要多一些。因为人人皆可登记出版社,一些社有好的选题就出,没有就闲
着,倒也不存在格外的亏损和债务。
坐在有河书店的露天阳台上,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俯瞰逝者如斯的河流,内心忽觉怅然
。故国河山无数类似的古镇水涯,都曾容留过我的倦足。沧浪之水,清浊有别,而河清
海晏的日子,我们却至今未曾见着。前人诗谓——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
我的乡贤在武昌打响的首义,没有换得真共和;之后几辈人的血漫大地,还是没有换得
。难道这真是对吾族的一个毒咒吗?
十二
罗大佑率领的纵贯线组合从台北首演出发,在世界巡回一年之后,刚好又回到台北做最
后的告别演唱。然后,他们就解散了。我们这一代是唱着罗大佑的歌走过来的,阿渡说
——我们也去告别一下这个时代吧。于是我们就坐上了嘉宾席。
像这样的流行音乐演唱会,一般来说都是年轻人的盛宴。但是那夜,我看见主要的坐席
,多是被中年夫妻占据着。许多阿渡的老友邂逅于此,彼此寒暄仿佛共同在挥别青春轩
昂的岁月。我看见他帅气沉稳却已鬓角杂霜,想象当年这个台中山区的农家孩子,也曾
有过和我一样的苦难童年。那时他父母因为负债欠税而不得不四处躲藏,甚至母亲也曾
入狱,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提篮探监。
他的青春时代是左翼的自由主义者,当我们在此岸偷偷阅读胡适之时,他在台北的独立
书店和图书馆到处寻找《资本论》和鲁迅。我们都怀抱着改造世界的梦想去都市求学,
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诗歌作为最初的壮阳药。当我1980年写出长诗《为了历史——致毛
某东》而被校方警告时,他的长诗《刺客吟》却因为鼓吹 “既然改革无望,那就去当
刺客”,而获得时报文学大奖。当他深入黑煤窑去写底层苦难的报告,甚至去揭露被关
了三十年的政治-犯这一重大社会问题时,我正随着中科院的科考队漂流在长江上。
80年代在两岸都是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在戒严的阴影下参与鹿港环保运动,组织反核演
讲;我在1986年的学-运中走向街头声嘶力竭。他们的美丽鹿港保留了,我们却把胡公
耀邦先生牵连下台。80末年我流泪誓言脱去警服的那一刻,他正眼看着无数同胞的血,
在广场边上嚎啕大哭。那是他14岁之后的第一次恸哭啊,他是在为我们而哭,为同文同
种的华族而痛心疾首。
罗大佑的一些老歌,时不时唤起我鼻根发酸。童年没了,隔壁班的小女孩没了,皇后大
道东依旧还游行着手捧灯盏的纪念或抗议队伍。他们走进了他们可以自由高歌的时代,
而我们呢?我们还有无数的狼孩在叫嚣着要不惜核武收回台湾。是什么样恶毒的教育,
会把一国之儿女训练成嗜血的野兽?我们拿什么去收回啊,除了核武你还有什么?龙应
台先生一句话——请用文明来说服我。面对此语,稍有人味的就知道该为如此强国而脸
红。
纵贯线演出结束大家兴犹未尽,便去街边夜酒。“纵贯线大哥”在台湾几乎是家喻户晓
的黑帮词汇,专指那些超帮派南北通吃的角头大佬。刚才张震岳不时在台上说,跟着几
位纵贯线大哥走世界很有趣,学到了很多东西。台上台下就一起会心地笑。恰好和我对
酌薄酒的一位兄台,就是前著名大佬。看他儒雅谈吐,端坐如山隐然另有一份江湖舵爷
的厚重,问起来竟然也是台大的出身,不禁心生敬意。一晃都到了白发江湖忆旧游的时
光,眼前的江湖还在,而心底的江湖却渐渐冰封了,剩下的似乎只是无边的寒意荡漾。
十三
次日就要辞别民国了,书展的沙龙活动安排了我和阿渡的一个对话。香港作家老友陈冠
中、自由-亚洲电台梁冬和贝岭兄等皆来捧场。邂逅相逢了梁文道和台湾著名作家张大
春,彼此一番惺惺相惜;感谢梁兄节目中的推介拙著,相约北京酒聚。有时常想,这个
世界其实真小,该要相识的注定就要相逢。
晚上的饯行酒局在一个深巷小店里,阿渡说这是全台北最好的鲁肉饭吃点,他前些日带
马悦然也是在这里大快朵颐的。鲁肉饭是台湾的一种民间美食,味道确实不错。书展基
金会主席林载爵先生和大奖评委陈浩兄也来对酌,我的老友台湾出版界大佬郝明义也坐
着轮椅赶来,陈冠中和时报的杨泽兄皆一起凑兴。一番觥筹交错,我不禁有了几分薄醉。
宴罢酒兴未阑,大家又一起去邻家一个朋友的独立书店青康藏书房品茶。主人何新兴也
是性情中人,再开两瓶红酒火上浇油。这样的燕聚,也算是民间的两岸三地吧。因为一
场文字缘,就这样五湖四海地汇合了。那一刻,在我们心中,应该早已没有那道伤口般
的海峡了。
深夜扶醉回到酒店,检点行囊,面对着朋友们的赠书和拙著,不禁犯难起来。这些书,
哪些是可能带进祖国的海关的呢?我自己的书要带进自己的祖国,都要面临被没收的风
险,更不要说另外那些炎黄子孙的文字了。同文同种是我们统战的口号,即便这样同文
同种的港台书籍,却要面对大陆祖国的搜查和严禁,请问我们的领袖——这,究竟是谁
的主意?
一篇文字,一本书,甚至一个民间的建言性宪-葬,真的就那么妨碍你们的独占春风吗
?我们如此深爱自己的母土,我们不想逃亡或者流放。我们愿意和自己的父老乡亲分担
这个国家的苦难,哪里受灾了我们愿意为政府解囊相助。你们奥运阅-兵要我们离开,
我们就乖乖地离开,不凑你们的欢宴。可我们是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我要
带几本自己的书回家,竟然就会令我如此绕室徘徊,我们真是莫大的悲哀啊。
别了,台北;别了,民国。梁园虽好,我只是过客。我不想留下,虽然你是我外祖大舅
流血奋斗过的时代。正如英国诗人彭斯诗云——我的所爱在高原,这里没有我的心。我
要回去,我哪怕像冯正虎那样死乞白赖地也要回去。我的祖坟犹在,我的慈母未回,我
今生今世就算是在长夜守望星星,我也要等到黎明。
我毅然走向机场的时候,加缪的声音从天空隔着一个世纪传来——流放者终将归来、、
、为的是重新经受考验并且夺取他应该拥有的东西——他田亩里的微薄收入,对这块土
地的短暂爱情。在一个人诞生开始,他就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经过几代
人的努力,我们必将重造一个什么也不驱逐的世界!
1 (共1页)
进入Literature版参与讨论
相关主题
邓力群就是邓小平一条狗老乐:诺奖成保守派加固阵营的契机?
牛泪:瓜瓜不在中纪委海外追逃名单上老乐:《零八宪章》类如最后通牒,时机背景都欠妥
外蒙古用羊角打击私处的来历[ZGPT]人民网头版:周恩来为什么不敢与毛泽东翻脸? (转载)
红楼十二钗哪个最美今天的中国人和100年前相比,进步了吗?
江上的母 亲 作者:野夫东吴经学大师虞翻和史上最难招募的虞喜
再谒李相国翻脸,面临两种结果
尽头的世界(一)最古老的王姓出自子姓
尽头的世界(二)江主席还是很可爱的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阿渡话题: 台湾话题: 时代话题: 先生话题: 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