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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0018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Prose 讨论区 】
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Prose
标 题: 【故乡往事】丧事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Feb 7 12:34:25 2012, 美东)
那天晚上打电话回家时，已经是国内的深夜。我母亲接电话的时候，我能隐隐听到背景
中似乎有堂鼓和胡琴的声音，不觉问了一句，“楼脚死人了？”
“是啊。你啷慨晓得呀？”
“这个还用问哦。听到有人在打玩友。”
现在办丧事，请人来打玩友的已经很少了。这一辈的人们听不懂川剧，更愿意请乐队来
唱流行歌曲。上次听同学讲笑话，说是现在丧事上唱歌的，什么也敢唱。一般来说，唱
你快回来、让我再看你一眼、送战友之类的还算靠谱；唱千年等一会、妹妹你大胆地往
前走之类的，就有点不知所云；甚而至于唱国际歌，高歌“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
”，虽有陈老总“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豪迈，却总让人渗得慌。更为
令人惊奇的，居然还有人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或者唱“我踩着
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诸如此类的歌词就
不宜细想了。
在九十年代以前，本县人办丧事，还是以请人打玩友为主。本县是渠嘉涪三江汇流之处
，称得上是水陆通衢、川东门户，也是有名的川剧窝子。还在清朝道光年间的时候，从
大河坝来的燕春班就名噪一时，时人有“听了燕春班，死了也心甘”之谓。燕春班走的
是资阳河高腔的路子，遵循的是弋阳腔“不被管弦，锣鼓助节，一人启齿，众人帮腔”
的传统，易学便唱。更兼本县水陆通畅，袍哥分堂比比皆是，茶馆生意十分红火，就更
增加了川剧玩票的队伍。打玩友，或者打围鼓指的就是票友聚在一处，坐唱川剧的表演
形式。
本县人办丧事，往往都是直接在街面搭灵棚。几根竹竿撑起一大方黑布，下面正当中摆
两根长板凳放棺材，头前脚下点油灯。棺材前面是遗像，香烛缭绕。只看此处，必使人
生肃然之心。不过就紧邻着棺材，便是打玩友的坐处。堂鼓一敲，铰子一响，胡琴一动
，三吹三打，好戏便悉数登场。
旧时候打玩友，还有人请唱目连戏，能够一连演三天三夜。到了我小的时候，玩友们只
在晚上来，唱到子夜时分即止。我在小时候虽然爱听川剧，但是喜欢的都是武戏，比如
本县川剧团，也就是以前的老燕春班演的《真假美猴王》、《济公》之类的，看个十场
八场也不觉得腻。但如果是像《情探》、《秋江》之类的文戏，看了则是呵欠连天。只
可惜玩友们唱的，大多数都是文戏，是以我也从来没有留意到他们所唱的究竟是何戏文
。只是从远处望去，在香烛烟雾中，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摇摇晃晃悬于头顶，咿呀的弦索
锣鼓中人声如同难解的咒语，颇有催眠的效果。只有不时一阵锣鼓大作，方把守灵的人
从似睡非睡的境况中惊醒，顿生死生如戏的感慨。
所以如若只有人打玩友，场面未免太过冷清。是故一般人在灵堂中，必摆上方桌若干，
桌上放一副麻将或者扑克牌，再摆上数碟瓜子花生胡豆之类，供人消遣。来守灵的人或
白天或晚上，到遗像前行礼如仪之后，便坐下来打牌。若是体力能支，打一个通宵，在
主人家的眼里就是天大的面子。到了半夜的时候，必有夜宵供应，或小面或抄手，再加
几盘卤菜。打牌的人把桌面一收拾，便可行令饮酒，又把灵堂变作一处饭馆。如此喧闹
，方是本县办丧事的真谛与妙处。
如若一处灵堂人烟稀少，不仅会主人会觉得失面子，还会被人指指戳戳，认为是没有尽
孝道。如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灵堂之中人声鼎沸，压断整整一条街面，主人家便可在
全县人面前挣下一个大大的面子。有时主人家亲友凋零，便有人去街边的麻将摊去请人
来打牌，不仅不用付台费，主人家有时还有便礼相送。此法在整个川东尽皆如此。我的
若干同学在重庆念大学，四年下来不知道打了多少场“死人子麻将”。有外来人见此风
土，颇觉有失体面，却不知在川东一带，丧事喜办乃是一个此地百姓性格的流露。川东
多山岭，交通不便，旧时候要从一处乡下进城，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情，多有终此一生
，也不离乡土的。人民聚少离多，一切可能的逢面机会都可以看成是喜事了。
除去这些之外，本县办丧事还离不得一个最要紧的事项，那就是道士先生。本县人不尚
佛，请和尚念经的场面很少见。巴蜀尚淫祀，至古以来都是出名的。本县人无论真信假
信，每逢丧事请道士先生，也就是俗称的端公，却是必不可少的。在城里还好，若在远
点的农村，端公或者仙娘婆几乎是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
我爷爷的侄女，也就是我的堂姑姑住在乡下。她是对此最为深信不疑的。有一年暑假我
去她家里玩，便见识过一次仙娘婆“下阴间”。这个仙娘婆是远近知名的，请她来的人
等了快半年才请到，在堂屋里杀鸡买酒，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一顿。仙娘婆生得极瘦，在
三伏天的红火大太阳底下走，还要穿两件衣服。她饭后坐在一张凉椅上，腿上盖着厚厚
一床棉被，闭着眼睛抽了一筒水烟，睁眼说了句，“莫说话”，便又瞑目不语。
满屋的人都围着她，瞪大了眼睛。大概十来分钟后，她闭着眼睛忽然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这家的主人顿时脸色大变，原来这是他远房哥哥的名字，小时候在他们家住，已经十
多年不见了。能够叫出他名字的，必是过世的亲戚。仙娘婆然后转过头来，问这家主人
今年的收成如何，主人家小心翼翼地回答。整个堂屋中变得阴冷无比，所有人都仿佛被
摄住了魂魄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到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堂姑姑专门推荐了一个道士先生，据说就是那位仙娘婆的丈夫
，整治丧事排场极为拿手。这位道士先生跟他妻子一样，也是生得极瘦。来了之后杀鸡
倒酒，认钱画符，撒灰点烛，显是极有手段。到了出殡的那一天，他穿鹤氅，着羽冠，
拂尘飘飘，一路播撒钱纸。来到坟地上，他要先在坟头烧纸。那天是个阴天，头天又下
了雨，钱纸堆在地上很快就捂出一大股青烟出来。我家里人在远处听得他念念有词，有
好事的走进去听，便听得他不住的念到，“打熄，打熄”，原来是被烟熏了眼睛。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院子里面有位局长搭梯子上楼顶架天线，不慎摔下来脑溢血死
了，灵堂就搭在我们院子里。我们这个院子是当时不多见的花园式院子，绕着墙是一圈
花台。当时正是夏天，花台里面开满了指甲花和夜来香。到了晚上的时候，院子里的小
孩子便在院子里捉迷藏。这天我们捉迷藏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孩子躲在一处花丛后面，
头顶便是办公室的窗户。
找人的孩子从这边经过，没有发现我们，走到远处去了。我俩蹲在那里，忽然听得头顶
的窗户里面好像有响动。我俩面面相觑，忽然醒悟过来，这里就是那位死去局长的办公
室。听到远处传来的打玩友声，我俩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钻出花丛，跑到灵堂去
报告。守在那里的道士先生脸色凝重，带了一大帮人来到窗口下仔细聆听，然后烧了一
大堆钱纸。在那个夏夜，花园里面充满了夜来香熏人欲倒的香气，头顶上是漫天的星斗
，一堆钱纸发出寂寞的红光，一切都仿佛是一个沉默的谜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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