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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发帖数: 381 | 1 速读版:http://www.oversea8.com/Story?storyId=43020
第5节
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粟全都犁
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的滋水县令再
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
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後,即白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
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国那位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先生来到
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
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
叹:
「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绚烂历史
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
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
「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就
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
,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於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
,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乾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
会严重短缺。」
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於再叫
罂粟,也不屑於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
。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
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於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
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
片称为土烟,最後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
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
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
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
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
饱满肥实的,完全是一个动人的了。
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已经断绝
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他没有费多少
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样的用意,越是贵
重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
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
轩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
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成远
近一律平等对待。
欢庆的日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虽然
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
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割下麻秆沤泡後揭下麻
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
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
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
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
经顾不了那麽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母亲白赵氏明白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
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样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
尖上纺成绫,纺车轮子怎麽转着纺出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麽浆了洗
了再拉成经线,怎麽过综上机;上机後手脚怎麽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
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後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
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
即会,做出的活儿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粗糙,这使白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欢
心。
孩子满月时,岳父从山里用骡子驮来满满两驮篓礼物,吃的穿的玩的一应俱全。一双精
致的小银镯上系着一对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马驹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里
,像吮吸一样咂得吱吱有声。嘉轩和仙草着就会心地笑了,自然都联想到新婚头一夜系
在她裤腰带上的那六个桃木棒槌。孩子刚刚过岁就断奶了,马驹双手抱着仙草的却吸不
出乳汁,昼夜啼哭。仙草尚无做母亲的经验,急得心神不安问婆婆怎麽回事。白赵氏不
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奶汁儿怕是给另一个暗里夺了吃光了。」仙草突
然红了脸,又想起夜里丈夫和她作爱时吮咂的情景。後来才悟出阿婆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暗里夺了吃光了奶汁儿的是指自己肚里又有一个了。
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罂粟引种成
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白家心头的阴
影和晦气。白赵氏已经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轩已经具备处置这一切
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过多地过问仙草管理家务的事,因为仙草也已锻炼得能够井井
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她自觉地悄悄地从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开始引退
。她现在抱一个又引一个孙子,哄着脚下跟前的马驹又抖着怀里抱看的骡驹,在村巷里
骄傲自得地转悠着,冬天寻找阳婆而夏天寻找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
卖洋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
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馍篓子、挑着的糖担子停在白家门外的槐树下,高声叫着或者
使劲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白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
白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於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阵儿是他
最困难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了。现在又不
好再翻修了,灵骨不能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水灵气,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他还是下决
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
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灵安驻,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
。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後来,又移栽了几棵枳树,於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
样的坟茔了。
白嘉轩随之陷入一桩纠纷里。在给父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鹿姓小伙
,同他吐露出想卖半亩水地的意向,说他的父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当就没有再进
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轩爽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给你
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放都不讲。」这个鹿姓小伙
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的要价,他听了後当即说:
「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中受到赞颂。白鹿村的小姓李家
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六分水地给白家,白嘉轩更慷慨地说
:「孤儿寡母,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
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远
瞅见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头刚冒
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高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儿疲於奔命。地头站着一个穿
黑袍的人,高个儿,手叉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轩不由心头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
。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杪在後腰里,攥着从头托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辫子,
傲然啾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白嘉轩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麽在我的地里插铧跑马
?」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白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
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
。」白嘉轩说:「那是白说。昨日黑间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
:「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麽事!李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
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
长工手里夺过鞭子犁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白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顾逮惊跑的
牲畜。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
妇的地里扭打到地头乾涸的水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後爬起来继续厮打,又
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内侄儿插手
上阵,接着白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白鹿两姓阵势分明的斗殴,
满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白赵氏和白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脚跑来时,打斗
刚刚罢场。
冷先生赶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
得双方都垂手驻足。冷先生一手持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轩,一手拉着鹿子霖
朝镇子里。无论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
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水,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
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白药,止了血。冷先生说:「就此罢休的话
,你俩现在都回去吃早饭;罢休不了的话,吃罢饭上县去打官司。」说罢拉开门闩,一
只手作出请出门的手势。
白嘉轩随後即弄清,李家寡妇确实先把地卖给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麦子
拿了八块银元,一俟签字画押再算账结清。这当儿看到白嘉轩给那位赌徒儿子的地价比
鹿于霖给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里一转就改变主意,要把地卖白嘉轩,用白嘉轩给她的
地款还了鹿子霖的借贷。白嘉轩弄清了这个过程就骂起李家寡妇来:「真正的婆娘见诚
!」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宽容鹿子霖。他在家里对劝解他的人说:「权且李家寡妇是女
人见识。你来给我说一句,我怎麽也不会再要她的地;你啥话不说拉马套犁就圈地,这
明显是给我脸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坚定,无论李家寡妇如何妇人见识,这本身与他
无关;他现在手里攥着卖地契约,走到州走到县郡是有理气长的官司。他已经向县府投
诉。鹿子霖也向县府投诉。
李家寡妇与自嘉轩签字画押以後,鹿子霖当晚就知道了。当双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齐按
下蘸了红色印泥的食指的时候,鹿子霖已经作出明早用骡马圈地的相对措施了。鹿子霖
把整个卖地的过程向父亲鹿泰桓学说一遍。鹿泰桓问:「你看咋办呢?」鹿子霖就说了
他的办法,又对这办法作了注释:「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
骚哩!」鹿泰桓说:「能看到这一点就对了。」他默许了儿子已经决定的举措。在他看
来,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轩的厄运已经过去,翅膀也硬了,这是儿子鹿子霖的潜在的
对手。在他尚健在的时日里,应该看到儿子起码可以成为白嘉轩的一个对手,不能让对
方跷腿从头上跷了尿骚!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倾家荡产也要打赢这场官司。
白嘉轩从滋水县投诉回来顺便走到白鹿书院,同姐夫朱先生诉说了鹿家欺人过甚的事,
意在求姐夫能给知县提示一下,使这场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据嘉轩得知,每有新县
令到任,无一不登白鹿书院拜谒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说:「我昨日已听人说了你与鹿家
为地闹仗的事,我已替你写了一件诉状,你下回过堂时递给衙门就行了。记住,回家後
再拆。」
白嘉轩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灯下拆开信封,一小块宣纸上写下稀稀朗朗几行娃娃体毛笔
字:
致嘉轩弟
倚势恃强压对方,打斗诉讼两败伤;为富思仁兼重义,谦让一步宽十丈。 | a****n 发帖数: 381 | 2 找帖子不方便,就发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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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三天後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席,把他
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谦词,然後举
酒连饮三杯,重归於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妇那六分地了,而
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
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
上,给自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批为「
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的乐曲,亲
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
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旱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
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
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
屋门坎,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後,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
」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啾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
「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
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
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气「当断就断。算
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庥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
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快快
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街巷里的梆子声更加频繁地敲响,乾散清脆的吆喝声也愈加洪亮:「罐罐儿馍--兔儿馍
--石榴儿馍--卖咧--」仙草从织布机上转过头说:「你去把那个卖馍客撵走,甭叫他对
着门楼子吆喝了,引逗得娃们尽哭。」嘉轩反而笑说:「人家在街巷里吆喝,又没有钻
到咱们院子;里来吆喝,凭啥撵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马驹骡驹听见卖馍卖糖的梆子
钤鼓响,就跟听见卖辣子的吆喝一样就好了。」仙草咬着嘴唇重复一遍婆婆的话:「你
真心硬!」
两个孩子已经长到该当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里倒出一
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不出低矮,而
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
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
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徵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鼓出的脸部特徵将愈来愈加
突出。
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着那器官鼓出的脸,
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不出疼爱亲呢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离,日夜厮守,他几乎没
有背过抱过他们,更不会像一般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了。现在,看看儿子
已经该当读书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给他们讲猫儿狗儿了。白嘉轩正在谋划确定自
鹿村创办一座学堂。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历来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念书,
白嘉轩就是在那里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学堂不全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方便,
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学堂就设在柯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杞
祖宗的神圣的地方,却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
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理想窝巢;
墙壁的呢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苍老
的柯堂彻底翻修一新,然後在这里创办起本村的学堂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一样
不朽。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里从何年
起始有人迹,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租是谁。频
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後来的人或许是原有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
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传说经久不衰。泛滥的滋
水河把村庄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洪水
发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从红苕地里扯一蔓子缠到腰际,
遮住男女最隐秘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淤泥里的铁锹钣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
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宽大的神轴和椽子檩条,一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琮,村庄的
历史便形成断裂。
传说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倾泻下来,房屋焚为灰烬;人
和牛马猪羊犬全被烧焦,无法搭救无计逃遁自然无一幸免;祠堂里的神轴和椽子檩条又
一齐化为灰烬,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至於蝗虫成精,疫疠滋漫,已经成为小灾
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
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後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
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
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性合祭一个祠
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据说白鹿原当时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
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头村、鹿呜村、鹿卦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
,不一而足。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胀,命令一
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
到风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性的子
孙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老族长白秉
德死後,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父亲过世後的头几年力,每逢祭日,白
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当第七房女人仙
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後,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现在,白嘉轩怀里揣着
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那位老
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後来竟学成
了一手烹饪绝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
天下第一勺。」於是就发了财,於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於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
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後人,撂下钣头犁杖操起铁勺锅
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然而自老太爷
之後,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万万料想不到「
天下第一勺」谢世时,竟然留下这样的遗嘱:「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
口气,让人伺候你才荣耀租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
中了进士…放三声铣子。」鹿子霖的老爷爷爷爷父亲和他本人都实现老太爷的遗愿,除
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成为让人伺候的人,尽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
给子弟读书,却终究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老太爷的尸骨肯定
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
就送他到神禾村学堂去启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寓意是十
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学堂,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
吼喊起来去上学。兆鹏兆海的脸冻皱了,手脚冻得淌黄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
早,鹿子霖不动摇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
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手问候。
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
在。白嘉轩进上房的屏风门就叫了一声:「叔哎!」鹿泰恒从上房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
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着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
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
丝,动作很优雅。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翻修了。」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
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
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里的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地一
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该翻修了。」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
:「应该翻修祠堂;柯堂早应该翻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
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手来翻修词堂:」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
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集粮款的办法。泰怛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
承办吧:我已经老了。」白嘉轩忙解释:「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
泰恒说:「你爸在世时,啥事不都是俺俩搭手弄的?现在该看你们弟兄搭手共事了。」
随之一声唤,叫来了鹿子霖:「嘉轩说要翻修柯堂了,你们弟兄俩商量看办吧。」
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柯堂的工程已经
拉开。白嘉轩请来了第五房女人的父亲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整个工程由白嘉轩和鹿子霖
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後勤,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
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
律在官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里最乾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
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打浑,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柯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
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
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义白鹿村」的精
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的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
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於祠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
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租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
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
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
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
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记录的白
嘉轩原本没长什麽狗球毒钓,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
水呢?
这年夏收之後,学堂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宗显考显妣的神位,每个
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整个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墙壁。西边三
间厦屋,作为学堂,待日後学生人数发展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正厅裹去。东边三
间厦屋居中用土垃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官人议事的官房。
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
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
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同
声间:「先生这是怎麽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
!」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
;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
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
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
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
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于霖也大声谦和地说
:「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於是就近推荐了白
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中,在家一边
种地一边读书,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看朱先生亲笔写的信找到徐家
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做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和独凳。
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然坐在里边。
鹿于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无论有子弟就学,
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 a****n 发帖数: 381 | 3 速读版:http://www.oversea8.com/Story?storyId=43020
三天後的一个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起邀约到中医堂,摆下一桌酒席,把他
们交给他的相同内容的纸笺交换送给对方,俩人同时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谦词,然後举
酒连饮三杯,重归於好而且好过已往。俩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妇那六分地了,而
且都慨然提出地归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济给李家寡妇一些粮食和银元,帮助寡妇度
过难关。冷先生当即指派药房伙计叫来李家寡妇,当面毁了契约。李家寡妇扑通跪到地
上,给自嘉轩鹿子霖磕头,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流眼泪。
这件事传播的速度比白鹿两家打斗的事更快更广泛。滋水县令古德茂大为感动,批为「
仁义白鹿村」,凿刻石碑一块,红绸裹了,择定吉日,由乐人吹奏升平气象的乐曲,亲
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隐居的朱先生也参加了这一活动。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里,
从此白鹿村也被人称为仁义庄。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旱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
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
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
屋门坎,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後,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
」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啾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
「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
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
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气「当断就断。算
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庥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
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快快
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街巷里的梆子声更加频繁地敲响,乾散清脆的吆喝声也愈加洪亮:「罐罐儿馍--兔儿馍
--石榴儿馍--卖咧--」仙草从织布机上转过头说:「你去把那个卖馍客撵走,甭叫他对
着门楼子吆喝了,引逗得娃们尽哭。」嘉轩反而笑说:「人家在街巷里吆喝,又没有钻
到咱们院子;里来吆喝,凭啥撵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马驹骡驹听见卖馍卖糖的梆子
钤鼓响,就跟听见卖辣子的吆喝一样就好了。」仙草咬着嘴唇重复一遍婆婆的话:「你
真心硬!」
两个孩子已经长到该当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里倒出一
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不出低矮,而
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
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
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徵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鼓出的脸部特徵将愈来愈加
突出。 | a****n 发帖数: 381 | | a****n 发帖数: 38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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