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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33185 | 1 朱学勤
主持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是《大红鹰世纪大讲堂》，我是王鲁
湘，大家好。我们都熟悉两个名词，一个叫文化，一个叫革命，那么什么是文化，什么
是革命，我们其实并不很了解，尤其是当把文化和革命这两个词捏到一起成为一个词组
的时候，叫做文化革命这个词我们大家就更熟悉了，特别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父
兄辈的这一代人来说它不仅是一个名词，而且是一段惨痛的记忆和一段生活经历。那么
从文化革命再到带引号的"文化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我们请来了朱学勤教授，
来给我们谈一谈这个话题，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朱学勤教授。
主持人：请坐，请坐。朱先生您说你特别服膺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话，就是梁漱溟对学
者做了两种划分。一种是学术中人，一种是问题中人，你说你非常敬佩前一种人，但是
好像命中注定只能做后一种人。就说您是一个问题意识很强的学者，那么我想这种问题
意识的出现一定和你的经历有关，就是和文化革命的那一段时期，和文化革命这件事情
一定有很密切的关系？
朱学勤：二十多年的学术生活，加上此前作为一个"文革"中毕业的中学生，在插队生
活中那种热烈的业余思想辩论，这两者贯通聚焦于一点，我一直想搞清楚的一个问题，
就是过去的一百年，二十世纪的中国为什么多灾多难？灾难最后推到顶峰，为什么会是
"文化革命"？如果你要问我，我这一生想追求什么，其实我并不在意学术上的那些称谓
、地位，或者是圈子里的人承认，那个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通过学术思考，能够
解开自己从青少年时期就酝酿在心的这个问题：中国怎么了，怎么会走到那样惨烈的一
步？这就是我的问题。
主持人：那么也就是说，这实际上是一直到现在一直缠绕着您的一个大问题。
朱学勤：不能说到现在我已经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但是至少比二十年前看得清楚
一些了。思路何在？思路就在于我选择了法国革命史的题目，我的硕士、博士论文都是
围绕着法国革命来的。当时选择这个法国革命作为我自己的专业方向，其实内心就有上
述问题推动。我在"文革"当中开始朦胧意识，中国的文化革命实际上是经过俄国革命这
个中转站，上面的源头跟法国革命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不把法国革命解剖清楚的话，
局限在中国（革命）的范围里面讲这场文化革命的起因，说不清楚。到现在为止那根思
路逐渐清晰，就是我们可以看到世界近代历史上有两种类型的革命，一种类型从法国革
命，俄国革命到中国革命，还有一种是英国革命到美国革命。这两种类型的革命，在文
化问题上，他们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导致的社会后果，民族命运也是截然相反的。
主持人：那么今天就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朱学勤教授，讲一讲他终身缠绕的一
个大问题，从文化革命到"文化革命"，欢迎。
朱学勤：谢谢鲁湘对我的上述介绍。第一个文化革命就是不打引号的文化革命，这个
文化革命是从二十世纪初梁启超、胡适到鲁迅"新文化运动"，一直到"五四"。那个一、
二十年代里面，基本形成文化革命的理想，中国的出路不是制度选择，而是中国的文化
老根腐烂，要革这个文化的命。第二个文化革命就是打引号的"文化革命"了，恰恰是我
们最熟悉的那个"文化革命"，所谓1966年开始1976年结束这个"文化革命"。到目前为止
，我们看到的是对后一个"文化革命"的否定，无非两个层面，一个是政治上的层面，有
那个历史决议。还有一个就是知识界普遍的否定。知识界普遍的否定，我觉得是必要的
，甚至于到目前为止还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这个知识界的否定局限在后一个"文化革命"
的本身，而没有打开这个"文化革命"的历史纵深：那就是这个打引号的"文化革命"和知
识界二十世纪以来世世代代追求的那个文化革命的理想，有没有内在的联系？
我们首先看在1640年以后世界近代历史上的英美革命，我称它为是小革命，不是大
革命。为什么说是小革命？英国有政治革命，杀了一个国王，再迎回一个国王，这个国
王复辟再把它赶走，把这个国王的女婿和他的女儿请回来，这就是长达四十八年的英国
革命过程，最后终结在1688年的"光荣革命"，就是光荣妥协。它确实是革命，杀了国王
，触动了当时的政治制度，甚至触动了当时经济领域里面的财产关系，但是它在1688年
以后，马上就用国家立法的形式确定下来，无论是国王、政府乃至革命以后成立的新政
府，他们的手不能够摸向人们的信仰领域，政治权力不可以进入文化领域。1688年"光
荣革命"以后的第二年，英国议会用立法的形式通过了一个《容忍法》：国王要容忍自
己治下臣民保持与他不同的宗教信仰。允许不同的宗教信仰，实际上就是允许不同的精
神选择。所以1688年以后经过这场革命，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制止革命的野马撞倒栅栏
，冲向文化领域。革命迫不得已在政治领域发生并波及到社会领域，但是不能进入到第
三阶段，闯入文化领域。
美国革命反的是英国殖民统治，但在革命模式上，却是英国革命的积蓄，甚至比英国
革命还要"小"。美国革命最意味深长的是什么？它不是在思想领域里发生，也不是在社
会财产关系领域里发生，它仅仅是一场政治上的变动。政治上的变动非常深刻，以至于
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人类近代历史上第一大国共和，第一个以成文宪法建立的宪政秩序。
但是美国革命在1787年宪法以后的第一个宪法修正案就规定：议会无权制定干预公民精
神信仰的法律，几乎与英国革命后确立的《容忍法》如出一辙。我说美国革命"小"，是
相比英国革命来说，它是0.5革命，只有政治革命，连社会革命都没有，更无须谈文化
革命。英美的革命它们内在有不同的地方，但如果找他们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只能有
政治革命，不能有文化革命，而且是以立法的形式肯定下来，文化不能碰。
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就不一样了。按照教科书说法，1789年到1790年第一阶段，所
谓大资产阶级执掌革命领导权的阶段，充满妥协，不彻底。第二阶段吉仑特派掌权，也
是不彻底，也是妥协。最彻底最富有不妥协精神的，是1793年执政的雅各宾专政，雅各
宾专政到1794年嘎然结束，整整一年。这一年，雅各宾党人称自己比前两个阶段激进、
彻底的地方在哪里呢？就在于他把革命的手伸向了人们的灵魂，伸向了人们的精神王国
，要彻底改造人性，创造革命的新人，故而他们把自己这一年取一个最好的说法，叫做
"共和二年的文化革命"。
中国人搞"文化革命"前的二百多年，法国人已经义正词严地搞过文化革命了。有些
做法非常相像，核心是强迫人民改变宗教信仰，革命本来是要打倒旧时代的政教合一，
但革命到了最深入的阶段，却是以革命的名义重建政教合一：公民理性教，罗伯斯比尔
是大教主。革命所到之处，老百姓也开始改自己的名字，就如我们这个"文化革命"的时
候大家改名字，张卫东，李卫青，毛卫彪等等；路名也改，比如说东郊民巷要改成反帝
路啊，反修路啊；扑克牌上的四个老人头，他们改，我们也改，改成革命的符号。那么
法国人那个时候认为自己为什么是"大"革命不是"小"革命？大就大在革命从政治进入到
社会，从社会进入文化。他们认为没有社会革命无以保障政治革命胜利成果，没有文化
领悟里的灵魂革命，则无以保障社会领域里面取得的成果，这是法国革命的逻辑，也是
中国继续革命理论的逻辑。
俄国革命我们现在只记得的攻打冬宫的政治镜头。实际上俄国人到后来搞得天翻地
覆的，也是文化革命，要塑造苏维埃一代新人，与过去的文化传统彻底决裂。到今天，
这场"文化革命"留在我们政治文化里面的一个残余符号，中国人的学校、教师习焉不察
，还在流传。最典型的一个符号，我认为也是对人性摧残最甚得一个负面符号，就是天
天讲、月月讲、年年都要说的那句话："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传授人类知
识的人，这些人类过往知识体系中当然包括伦理知识、道德知识，但是传授知识与改造
灵魂这两者之间有一道严格的界限，不能混为一谈。到目前为止，我认为没有一个社会
职业是可以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除了中世纪的教士。把中世纪色彩如此浓厚的一个
口号，延伸到俄国革命、中国革命来，这本身就证明革命已经误入歧途。
到这里，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上述两类革命的根本区别。前一个英美类型的革命，是
走出中世纪的革命，实现政教分离，这是中世纪和现代两个社会发展阶段根本的差别之
一。后一类革命的误区在哪里呢？它是以与传统决裂的形式，大规模复制它欲与之决裂
的那个传统当中最不好的部分：政教合一。以革命的手段，现代化的面貌，来恢复中世
纪的政教合一，这就是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乃至我们中国从"五四"以后，几代知识分子
梦寐以求的文化革命理想的核心。
现在回过头来看中国，中国的选择。我认为中国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898年"戊
戌变法"这个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面，中国的知识分子以英美为师，逐步认识到所有的
差别，关键是制度的差别，这样才有"戊戌变法"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那么"
戊戌变法"变什么？直指制度本身。从1840到1898年将近六十年，一个甲子，知识界的
追求是正确的。变法失败并不说明此前追求方向的错误。后来是怎么走向岔路的呢？
一，梁启超逃亡海外总结"戊戌变法"的失败，他不是把这一场失败，实事求是承认是
他们康、梁集团政治上的幼稚、操切、失误，而是大而化之，上升为整个民族国民气质
的原因。实际上是人谋不臧，却归结为整个民族都要一起负责任的文化问题。梁启超的
作品到今天我都非常欣赏，但是这一点我不能同意。他是"戊戌变法"之后，用文化原因
总结一场具体的制度创新失败的第一人。梁启超之后有胡适，他从美国留学回来，途中
在横滨看到1917年7月张勋复辟这个消息，痛心疾首，突然悔悟，说中国的根本问题不
是一个制度，而是人的素质，文化观念问题。这次回去二十年不谈政治，要用文艺重新
塑造国民的灵魂，这样才有"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当中涌现的闯将是鲁迅。鲁迅
在日本，那是日本正热衷讨论国民性这个带有种族主义气息的问题，他身受这一影响，
日本回来后一辈子就是信守这个改造国民性问题。中国的问题不是制度问题而是文化问
题，文化问题关键就是在老百姓的国民性格。所以你看从"新文化运动"到"五四"运动，
"五四"一个急剧转向，它转向哪里呢，结束了此前中国知识分子以英美为师的制度追求
，开始了以俄为师的一个文化改造。这个文化改造呼唤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无论
是"一二九"一代，还是此后就是内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这一代，乃至于1949年以后，五十
年代参加革命的这一代，这些知识青年当中非常优秀的成员，之所以参加革命，之所以
拥护革命，其中一条，是这场革命是中国有近代革命以来最为深入的阶段，具有有改造
文化、改造灵魂这样一种摄人心魄的道德光芒。
到了1966年，毛泽东悍然决定"文革"，有当时具体的政治原因--他认为大权旁落，
要把落到刘、邓手里的政治权力拿回来，这个判断当然应该否定。除此之外，你不能否
定的就是，毛泽东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长达六十多年的文化理想在发酵。毛泽东是"五
四青年"啊，他"五四"那代饱吸着鲁迅这些文化大师灌输给他这样一个观念：一个国家
的兴盛不在于制度，而在于文化，国民性，所谓国民性改造。这才有斗私批修、灵魂深
处爆发革命这些富有精神气质的革命符号。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毛泽东并不是因为
背叛了"五四"的理想才发动了"文革"，恰恰是他太忠诚"五四"的文化理想，才发动了"
文革"。现在我们知识界来否定"文革"是有必要的，但在否定当中切断毛泽东的这个思
想脉络，仅仅认为是他个人的错误，或者是一个坏女人再加三个淮南人的错误，我认为
不符合历史事实，而且是妨碍了我们对"文化革命"这场惨祸的历史深思。
毛泽东总结自己一生，他居然就把发动"文革"这一件事情和打倒蒋介石这件千难万
难的事情并举，而且他明白在党内后面这件事拥护的人多反对的人少，前面这件事恰好
相反，拥护的人少反对的人多。他为什么这样念兹在兹，看中自己的"文革"呢，坚持认
为这才是他一生追求的最终理想？跟着我爬雪山过草地的这些老干部们，你们只有政治
目标，你们要夺江山打天下，你们不知道我带你们爬雪山走草地之前"五四"时代就已经
形成的文化理想，比这个目标高远地多。过了这个雪山，爬了这个草地，得了这个天下
干什么？不是享福，而是继续革命，把政治革命引向社会革命，再把社会革命引向文化
革命，要在六亿中国人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以为，今天知识界必须否定"文革"，却
远远没有到位，没有把毛泽东发动打引号的"文革"，后面还有一个不打引号的文化革命
挖掘出来。只有挖到这一步，才能够有效避免在二十一世纪中国这样的惨祸再次发生。
所以我的看法跟知识界的大部分人看法不一样，我认为中国的打引号的"文化革命"之所
以发生，不是毛泽东个人罪孽，也不是一场政治阴谋，它由来有自，至少可以追溯到"
五四"以后几代左翼知识分子的文化理想，几代人都不满足于政治革命，要把政治革命
越过文化精神信仰的栅栏，引到文化领域这个里面来。鲁迅也罢，矛盾也罢，郭沫若也
罢，巴金也罢，胡适后来与他们发生分歧，分道扬镳，你去看看我们在大学中文系里面
现当代文学教科书，你们找到几代左翼知识分子的理想，理想核心什么？都是在追求那
个文化理想，不打引号的文化革命理想，积极参与引爆后来那场打引号的"文化革命"。
等到1966年"文化革命"来了，狼来了，这才惊呼不仅仅是触及我的皮肉，还要触及我的
灵魂，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大革文化命！这话错了没有？没错，当时是这样，今天
必须否定。对了没有？也没对。触及你们灵魂的这场革命，恰恰是几代人不断呼唤的结
果。狼来了，平时谆谆教导的学生为什么会变成那么凶狠的狼崽？那是喝你们灌输的狼
奶长大的啊！后一场打引号的"文化革命"和前面那个不打引号的文化革命，对知识分子
命运的关系是什么呢？是"木匠造枷夹自家"。只是这个木枷，几代人你一锤我一炼的把
它锻造成功，最后套上脖子，啪嗒一声扣上扣子，押到街上去游斗，这才喊了起来！当
然是内信喊，不能公开喊：不对，毛泽东你搞错了。殊不知毛泽东是饱读你们的文学作
品，你们的文化理想才走到这一步的啊。故而毛泽东也觉得冤，到晚年内心孤独，不被
人理解。
到1978年"文革"终于在政治上结束了，结束以后我们知识界出现的是什么呢？"文
革"结束了，文化热大讨论开始了。你看"文化革命"、文化讨论，一个正面大，一个反
面说，弄来弄去都不在制度上下功夫，而是在文化上下功夫。文化讨论的这个命题也是
说，中华民族之所以落后，有可能被开除球籍，千错万错，错在我们是黄河文明，我们
错在此前有个孔子，有个孟子。孔子、孟子创造了儒家文化，又是文化束缚了我们！文
化热的讨论是在"文革"结束的背景底下展开的，但是文化热讨论的这个逻辑指向和"文
革"指向在否定中有肯定，在决裂中有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热讨论是以否定"文
革"的方式延续了"文革"的一个精神内核：文化决定论。文化决定论从"五四"走到"文革
"，政治上破产了，此后知识界又有一场几乎延续十年的文化热大讨论，这个文化热大
讨论，实际上是以否定的方式继续延续那个文化决定论，模糊人们对制度创新，制度选
择的认识。到这个地方，我不得不提出文化热大讨论当中影响深远的那部《河殇》，今
天坐在我面前的王鲁湘，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当年《河殇》的总撰稿。
我想当初推出文化热讨论的时候，始作俑者是明白的。因为当时刚刚结束"文革"，整
个形势还不如现在宽松，今天我们已经把制度创新、政治文明写进写进宪法。但在八十
年代初的时候，这个问题是一个忌讳，所以文化热讨论的少部分始作俑者，我相信他们
心里面是明白的，没办法正面讨论制度选择，只能抚其后背，讨论制度和文化之间的联
系。这一点，一定要给予充分的理解，不能苛求。但是悲剧就在那里，始作俑者是一个
话语策略，跟进者众，慢慢弄假成真，真认为可以讨论的，是正确的讨论，正确的讨论
，就是唯一的讨论。真认为我们民族的落后，现代化的障碍是要由孔子、孟子、儒家文
化负责的。这个文化论到后来就滑稽了，走到后来就出现了一场"荆柯刺秦王"的喜剧，
不刺秦王刺孔子。起孔孟于九泉之下，他们也要大呼冤枉的，这是真正的冤枉了。三千
年前的两个思想家，怎么能够为三千年以后的不孝子孙落后于世界来负责任呢？这当中
有多少次制度选择的三岔路口，你们走错了路？
无独有偶，当国内有一部分朋友迷恋文化决定论的时候，海外新儒家这个时候也进来了
。只是他们把文化决定论和国内的朋友掉了一个方向。国内的文化决定论认为，中国要
现代化吗？现代化必须彻底地否定自己的文化传统，只有否定传统文化，才能够在文化
的废墟上建立我们的现代化。海外新儒家是倒过来说，你们要建设现代化吗？这个现代
化只能够从传统文化的儒家典籍里面从内向外"开"，"内圣开外王"，从文化里面"开"出
一个现代化。所以两边是以相反的论证，论证同一个结论。这同一个结论是什么？文化
决定了一个民族现代化成败的关键。两边吵得一塌糊涂，共享的逻辑前提却是一致的，
同一个文化决定论。而这个文化决定论从"五四"到"文革"，已经在中国大地上展示过它
的逻辑后果，刚刚结束，大家还堵在咬牙切齿的诅咒。"文革"否定了，"文革"的灵魂在
文化热讨论当中延续下来，文化热结束了，但是文化热还可以在海外新儒家的学术方向
中继续延续下去。所以走到今天，我不得不认为，妨碍中国认识现代化症结所在的人，
不是工人，不是商人，也不是鲁迅笔下所谓最愚昧的农民。工人、农民、商人，因为碰
触到具体的利益诉求，而感受到制度限制。最近北京大学全国人大研究中心主任蔡定剑
有一个报告，他到农村去做长期调研，结果发在南方周末一个整版上。他的这个报告告
诉大家什么？就是农民是否有民主参政的热情，不取决于他们的文化程度，不取决于他
们是阿Q，还是赵老太爷，而是取决于他们什么？他们的利益觉醒。阿Q不读阿Q正传也
明白，他那一亩三分地是最后的底线，不能被人无偿圈占，因利益冲突，而不是改造好
了国民性，他自然而然会产生民主要求。蔡定剑的这个报告用非常实证的社会调查，否
定了几代知识分子共享的文化决定论。工人也是如此，商人更是如此。真正让知识分子
自己糊涂起来的，就是他天天在书斋里打交道的这个观念呀、精神呀、符号呀、文化呀
，他把自己书桌上的这一摊子，看成是决定自己参与其中的中华民族现代化的一个决定
性的前提了。是重要因素，但肯定不是决定性前提。历史不是这样的，历史是在知识分
子观念视野的背后展开的。
我有限的几次出国的经历也告诉我，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文化传统、经济体制和制
度模，这三者有相对独立性，可以并行而不悖。也就是说，当一个国家，它的文化并不
发生翻天覆地的革命的时候，或者一个地区，反过来是保护传统文化，旧有的传统文化
跟宪政民主、市场经济可以并行不悖，可以嫁接在一起。我长说我们中国，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上帝无心，居然让中国人在一百年里面饱尝世界上其他任何民族没有受过的
这些苦难。但是第二句话就是：上帝有眼，它在同一块无文化土壤上，放了三个制度模
式，让中国人哪一天明白过来自己看一看，文化是不是决定的？第一个模式在大陆，经
历过从"五四"以来几次文化革命，打引号的，不打引号的，传统文化破坏的差不多了，
你看看它的制度选择，你看看它的宪政民主，你看看它的政治文明程度，是不是就是传
统文化破坏得越厉害，宪政民主就越扎实，政治文明就是越进步呢？相反。再看香港，
香港没有发生过文化革命，但是它有自由经济，它有传统文化。我到香港去几次，香港
市民文化上的传统色彩远远超过我们大陆老百姓，但是香港在1949年到1997年这个期间
取得的经济成就和社会文明是让大陆人自叹不如的。正是因为有香港走到我们前面这个
刺激，所以邓小平第一次所谓到中国的南部圈一个圈，设一个特区，一定要设在香港的
对面，深圳。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再看台湾。我举一个亲身经历的例子。我有一个亲戚，多少年不能来往，1997年听说
我到中央研究院访问，开着车接我回去，一家老小三代吃一个团圆饭。吃饭以前是政治
生活，什么政治生活呢，看电视辩论。那时台湾的几个党派候选人堵在电视上演说，拉
民意选票，然后就是老百姓做自己的政治参与选择。四个中年人，三男一女，四个不同
的投票方向，而且在吃饭以前，就当着我一个大陆来的亲人的面，吵，骂，骂得面红耳
赤。
主持人：跟"文革"中间一家分成几派一样的。
朱学勤：跟我们熟悉的"文革"一家分成几派，夫妻吃不成一桌饭一模一样。那个骂，你
那个李登辉是个什么东西。那边骂，你那个陈水扁不是个玩意。第三个又骂谁谁谁谁。
这顿饭我还吃得下去吃不下去啊？你们因为引进西方的民主，一家兄弟亲情伦理关系全
破坏了，值得吗？饭做好了，老太太说上桌吧。一上桌完全是中国传统的习惯，老大坐
当中，右手是大陆来的客人，那边是老二，老三、老四长幼有序。酒杯一端必须先敬老
太，第二杯敬大陆来的亲人，其乐融融。半个小时以前是西式民主，半个小时以后是中
国传统！就这一桌饭使我看到了，传统文化不必破坏，也不必从里向外开，它能够和现
代政治嫁接在一起。这一个小时，胜过我在大陆读十年书，读十年关于文化的讨论的书
。所以我今天讲到现在，只不过是谈论一个常识：文化是重要的，却不是决定性的，决
定性的是制度选择。
我先讲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欢迎你们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乃至尖锐的反驳，我们在讨论
当中再深入这个话题的纵深好不好？
主持人：刚才朱教授的这个精彩演讲啊，我想大家可能都听得已经入了迷了，现在
进入讨论阶段。下面我想把话题交给现场的观众。
提问：感谢朱教授给我们做了这么一个精彩的演讲，我的问题是，听了朱教授的讲座
之后，对于制度的选择到底是由少数人的选择，还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决定产生？这样一
个制度变迁，在社会进程中，是少数的精英还是广大的人民群众才是主导推动者？我的
问题完了，谢谢朱教授。
主持人：谢谢这位同学。
朱学勤：我的看法是这样：一个制度的方向正确与否，确实是和千百万人的利益推动
息息相关，在这一意义上说，一个正确的制度它首先确实来自于什么？千百万人的利益
觉醒和利益推动。但是它们之间又不是简单的一个直接锁定的关系。不，在这两者之间
还有一个中间层面，就是有权力参与制度选择的那些政治家，他们是有可能顺应一个民
族大多数人的利益趋势所要求的那个方向，也可能把制度选择强行拨向和千百万人的利
益正好反对的那个方向。凡是制度选择正确的地区、民族、国家，政治家的选择基本上
跟底下这个东西是一个正相关关系。一旦选择了以后，它就源源不断地得到来自千百万
民众的这种支持。而另种选择，我们也是经常看见，时时常常在世界历史上出现的。但
是我们接着看到的第二页就是，每当出现制度选择的时候，它总是把成功归结为是少数
人的英明，把失败归咎于多数人的愚昧。我想你们是能够在历史教科书里面，不费劲就
能看到这两种不同的说法同时存在，尽管逻辑不通。我想讲的是，民众、少数政治精英
和制度选择之间，这三个层面，在中间这个层面是会发生种种让人意外的变化的，当发
生意外的变化的时候，选正确了应该承认是少数人的英明，选错了也应当承认这就是少
数人的错。比如说1787年美国宪法的制定，就是那五十五个人，在一个叫费城独立厅的
地方关起窗帘秘密讨论了三个多月，如果这次宪政选择是错误的，没有理由归咎当时二
百万美国人民，说是二百万人的国民性有待改造。你选择正确，事后宪法草案出来，经
过十三州公民的投票同意，到现在人们还是铭记着那五十五个开国英雄的功劳，历史就
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不反对一个正确的制度选择和千百万人们利益之间的正相关，我反
对的是什么？做对了说自己英明，做错了说国民性愚昧。
主持人：在这点上我可以插一句，因为使我想起萨特说起的一句话，萨特经常讨论这
个欧洲知识分子对历史的责任问题，所以萨特有一句话说得是很极端的，作为知识分子
，应该对过去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不可挽回的事情负全部责任。
朱学勤：感谢主持人这一段插话。作为知识界一员，我觉得应该和整个知识界为二十世
纪中国的历史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而不是仅仅局限在控诉、咒骂。我是受害者，但也
不仅仅是受害者。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是参与了导致迫害的这一场人间地狱的制作的。此
前我所追求的不打引号的文化革命，是步步召唤这场打引号的"文化革命"。
主持人：还有哪一位？
提问：谢谢朱老师，你的讲话给我们带来一种很不同的观点，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原
因，是不是因为太小了而朱老师没提到，中国本身历史上的原因？比如说汉武帝独尊儒
术，其实已经开始对国民精神方面开始控制了，然后一直到很久。第二个问题也说"五
四"，我理解"五四"最核心的精神就是民主与科学，然后一直以来我也觉得它是对思想
一种解放，它引入了一些东西，它是对思想解放而不是一种思想控制。这两点不是很了
解，也希望朱老师给我们一个回答，谢谢。
朱学勤：我尽量简短地来回答这两个问题。
主持人：有可能造成对你讲演的误解的问题。
朱学勤：汉武帝罢黜百家我为什么没有提？因为历史学界有不同的看法。除了中学教
科书一直到大学教科书的说法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个说法认为，董仲舒提出天
人感应的那些说法，不是用来压制民主，更多的是用来限制君权，限制汉武帝。
主持人：恐吓皇帝。
朱学勤：吓唬他不能滥用民力，否则会遭天遣。这个问题我们就简单的回答到这里？
你可以找找那些不同的论述，就会知道学术界对董仲舒有不同的评价。第二个问题，你
说"五四"鼓吹个性解放，思想解放，不错，完全对，正是这样。但是我想说的是什么呢
？法国，俄国式的思想解放恰恰就是什么？观念层面的个性解放，而不是社会利益诉求
加法制规范。英美早期革命的时候，并不是奔腾的个性解放，而是具体的利益诉求，要
求制度保护，由此走向自由和法治。脱离这两点，个性解放只能走向无政府主义。这个
差别非常要紧，可惜时间关系，没有办法畅论。你去看我们的"五四"型思想家，大部分
都是因为反对旧式婚姻，追究个性解放，然后投身新文化运动的洪流。他们的民主，更
多的是个性解放的民主。个性解放的民主，谁也没有鲁迅说的彻底。鲁迅说，我骨子里
是个人的无治主义，无治主义在"五四"时期就是安那基主义，无政府主义。从个性解放
到无政府主义仅一步之隔。你说毛泽东的青年性格，一直到他"文革"发动就是所谓"和
尚打伞，无法无天"，那种个性奔放，是能够找到"五四"型思想解放的偏颇以及后果的。
主持人：我做过一个材料统计，就是"五四"引进的西方各种思潮中间，其实是以非理
性思潮为主，而不是英国传统的理性思潮为主，这是第一。第二就是"五四"时期大部分
的青年知识分子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
朱学勤：没有无政府主义的铺垫，不会接受马克思主义。毛泽东那句话没说错，十月
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这句话之前还应该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以前
，中国的"五四"型新文化知识分子很多人已经在信奉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是引导他
们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走廊。而英美这边你看一看，革命前的所谓思想家基本没有提出过
无政府主义，如果有，也不是主流。而恰恰是这个东西成为了我们"五四"型解放思潮的
一个主干，这是需要我们反思的。我把毛泽东发动"文革"，理解为跟"五四"有正相关，
可能很多人不接受？但我以为，或许能比目前知识界流行的把它们阐释成一个负相关，
能打开更多的精神视野和历史纵深，能够促使我们思索得更多更久远？
主持人：非常感谢朱学勤教授以及电视机前的观众，欢迎下周同一时间收看《大红
鹰世纪大讲堂》，再见。
| a*****y
发帖数: 33185 | 2 毛太祖只不过是把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左翼思潮的成果用他手里面的最高权力做了
一次大的实践而已，不用把罪过都怪他老人家一个人头上撒，大家都分摊分摊。 | j*********n
发帖数: 4116 | 3 不，文化的重新构建，这个任务到现在都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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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a*****y 的大作中提到】
: 毛太祖只不过是把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左翼思潮的成果用他手里面的最高权力做了
: 一次大的实践而已，不用把罪过都怪他老人家一个人头上撒，大家都分摊分摊。
| R******o
发帖数: 1572 | 4 朱学勤的博士论文还给Carol了吗
【在 a*****y 的大作中提到】
: 朱学勤
: 主持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是《大红鹰世纪大讲堂》，我是王鲁
: 湘，大家好。我们都熟悉两个名词，一个叫文化，一个叫革命，那么什么是文化，什么
: 是革命，我们其实并不很了解，尤其是当把文化和革命这两个词捏到一起成为一个词组
: 的时候，叫做文化革命这个词我们大家就更熟悉了，特别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父
: 兄辈的这一代人来说它不仅是一个名词，而且是一段惨痛的记忆和一段生活经历。那么
: 从文化革命再到带引号的"文化革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我们请来了朱学勤教授，
: 来给我们谈一谈这个话题，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朱学勤教授。
: 主持人：请坐，请坐。朱先生您说你特别服膺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话，就是梁漱溟对学
: 者做了两种划分。一种是学术中人，一种是问题中人，你说你非常敬佩前一种人，但是
| a*****y
发帖数: 33185 | 5 那是因为太祖干不过自然规律，太早去见马克思了:)
【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不，文化的重新构建，这个任务到现在都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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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自iPhone App: ChineseWeb 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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