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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m 发帖数: 3080 | 1 “我就知道,他在北京。”
这句话,李桂英叨叨了一夜。
大儿子周周说,妈妈太兴奋了,一夜没睡。
这天是2015年11月13日,李桂英得到消息,齐海营在北京大兴落网。
李桂英事后还是有些遗憾,“这么多年,我为啥没亲手抓住他呢,让他从我眼皮子
底下溜走。”
这么多年,北京,李桂英去了四次。好几次她都认为自己已经站在了齐海营的跟前
,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衣领。
李桂英近六十岁了,身材微胖,她的娃娃脸又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最
明显的,两条横眉中间有一深深的皱纹。熟悉她的人说,那是多年焦虑皱眉留下的痕迹。
时间推到17年前,1998年元月,李桂英的丈夫齐元德被同村五个人伤害致死,五个
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李桂英就此踏上了追凶路,寻遍十余个省份。
17年,5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4个。“还有最后一个没抓到,我就得一直追下去。”
凶案
打斗中,齐元德被齐金山用刀刺中,又被齐海营用铁锹朝脖颈猛击了两下。李桂英
腿上、腹部中了三刀。
十七年前,一九九八年元月30日,农历大年初三,黄昏。河南省项城市南顿镇齐坡
村还沉浸在新春的气氛中,稀稀拉拉从村子不同角落传来爆竹声。
李桂英从姐姐家走亲戚回来,看到门口有邻居聊得正欢,就过去搭话茬。
李桂英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丈夫齐元德是一名民办教师,家里还开着一个机床做铆
钉。村民们记得,在村里,李桂英家是最早盖楼房的,最早买拖拉机的。
现在,近六十岁的李桂英提起丈夫,语气依然柔和,“我们没结婚之前,他追我,
我家里老人生病,他到我家里帮我照顾老人,坚持了好几个月。”
在齐坡村的村民看来,李桂英也很“争气”,为齐元德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都
是男孩。齐元德家三代单传,在农村人看来,人丁是最宝贵的财富,李桂英改变了齐家
的局面。
“那时候,齐元德家在齐坡村是数一数二的。”齐坡一位村民说。
令乡亲们艳羡的生活在那天黄昏戛然而止。警方查明,当时路过的齐学山怀疑李桂
英正和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就拿砖头砸李桂英,随后,齐学山的哥哥齐金山、弟弟齐保
山与齐海营、齐阔军一起提着匕首、杀猪刀围打李桂英,李桂英的丈夫齐元德听到妻子
被打,就随手拿了一把镰刀出来救妻子。
打斗中,齐元德被齐金山刺中,又被齐海营用铁锹朝脖颈猛击了两下。李桂英腿上
、腹部中了三刀。
根据后来被抓获的齐学山供述,因为几人都超生,他们怀疑齐元德、李桂英夫妻举
报他们超生问题而起意报复二人。
当年南顿镇主抓计划生育工作的副镇长张天礼提供的一份证明显示,“齐元德、李
桂英夫妇并没有举报过齐坡任何人的计划生育工作问题。”
根据后来被抓获的齐保山、齐学山的供述,几人坚持认为齐元德夫妇举报了他们,
并在事发前进行了商议,决定对齐元德夫妇进行报复。
正因为之前的“商议”,被周口市人民法院认定为“预谋”,是故意杀人。
据齐坡村一个村民说,“矛盾不仅仅是因为计划生育,齐元德家和他们五个人在一
片宅基地上也有纠纷,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时间久了,就结成仇家了。”
项城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张亚飞告诉新京报记者:“接到齐坡村村民报案后,项城
市公安局即立案侦查,但当晚没有抓到人。”
“你去找线索”
“当时,我不懂,我以为抓杀人犯像电视上一样,杀人犯一跑,警察开着警车呜呜
呜就去追了,原来自己要找线索啊。”
李桂英回忆,她当时躺在医院半个月都虚弱得无法说话。当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
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当时,李桂英住在三楼,亲戚告诉她,齐元德住五楼,康复得很
快,已经脱离了危险。
一个月后,李桂英出院。出来迎接李桂英的是她的婆婆。婆婆没忍住,看到李桂英
就嚎啕大哭。李桂英说,看到婆婆哭,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千只蜜蜂在脑子里飞,
脚底踩了棉花一样。”
实情是,1998年元月30号事发当晚,齐元德因为失血过多,送往医院途中就去世了。
亲戚们和李桂英商量,把五个孩子分给几个姐妹抚养,让她趁着年轻改嫁。
李桂英说,看着高高低低这五个孩子,就想起了丈夫,她当时跟亲戚们说:“好好
一个人,像被老鹰叼走了一样,这五个孩子,不能再到别人家里,我要为他报仇,抓到
五个仇人;还要为他报恩,把五个孩子养大。”
回家安顿好,李桂英独自一人到项城市公安局,询问对五个嫌疑人的抓捕情况。得
到的答复是,“我们很重视,已经对这5人立案追逃。但人跑了,如大海捞针,你有线
索吗,你有线索我们就去抓。”
“当时,我不懂,我以为抓杀人犯像电视上一样,杀人犯一跑,警察开着警车呜呜
呜就去追了,原来自己要找线索啊。”
回到家里,李桂英带着五个孩子挨个拜访亲友,站在亲戚朋友的门槛上,她大声说
:“我家男人死了,但我还在,我的几个孩子还在,你们帮我找线索,抓到那五个人,
以后我五个孩子有出息了,挨个回来给你们谢恩。”
最初,李桂英打听到,逃跑的五个嫌疑人可能在新疆,她让和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两
个姐姐、姐夫专门去新疆打工,帮着寻找线索。李桂英又在村里打听有哪些村民在外打
工,也“发展”成自己的线人。
李桂英就这样布起一张网络,四处打工的亲戚、村民,成为她的眼线,南到海南,
北到北京、西到新疆伊犁,东到山东青岛。
十七年,十余个省份
十几年间,她先后去了新疆、云南、山东、广西、北京等十个省份,“我像疯了一
样,别人只要告诉我线索,我根本不想靠谱不靠谱,马上就动身去了。”
1998年3月和1998年9月,齐学山、齐保山分别被警方抓获,而两人的落网,都是李
桂英提供的线索。项城市公安局一位民警承认,在抓捕中,李桂英的线索确实起到了作
用。
直到齐学山、齐保山的案子审理结束,李桂英再也没有接到齐金山、齐海营、齐阔
军三人的有效线索。
一晃就是两年多。李桂英说,2000年秋,她终于听到自己认为的可靠消息,齐坡村
有一个村民告诉她,齐金山、齐海营、齐阔军在新疆开车帮别人运货。
但该村民只说在新疆大城市,并不清楚具体在哪个城市。李桂英坐不住了,她找来
地图,查到两个新疆的大城市,一个乌鲁木齐、一个伊犁。她请求自己的姐夫去伊犁,
自己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乌鲁木齐。
到了乌鲁木齐,李桂英买了一副墨镜,一顶帽子。李桂英说,第一次出门,很害怕
,“就算我遇到这几个凶手,他们把我害了也没人知道。”所以自己得先装扮一下。
出发前,有亲戚劝她,可以带个男人一起壮胆。李桂英拒绝了,“我这个人很讲究
,带一个男人出去,不是招来闲言碎语吗?”
乌鲁木齐比她想象的大,李桂英花了一个月时间也没有走完所有的地方,凶手的信
息更是杳如黄鹤。最后几天,李桂英带的钱快花光了,没钱住宾馆,就在一所大学的操
场上睡了几天。脚上的鞋子鞋底也快走掉了,啪啪拍打着脚底。她遇到一个好心人,送
给她一双鞋,穿着这双鞋子回到了河南项城。而在伊犁的姐夫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回到家里,已经是冬初,李桂英五个孩子,两个读初中,三个读小学。李桂英离开
家之前,把其中三个小的孩子寄养到了亲戚家。
孩子要养,仇也要报。
在齐坡村村民眼里,李桂英过得很苦,拉扯这几个孩子就不容易了,还要照顾地里
的活儿,还要出门去找嫌疑人。
“我妈后来请了亲戚帮我们管机床,她自己出去找嫌疑人,回家就日夜不停忙地里
的活儿,到处跑着卖钉子。”李桂英的大儿子周周提起李桂英当年的经历说,“我觉得
在全中国没有她这样的女人。”
周周保留着一张李桂英十几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李桂英脸颊结着伤疤,“那年冬
天,钉子价钱高,她骑自行车到处推销钉子,送货,想趁着行情好多挣点钱,脸冻坏了
。”
李桂英说,十几年来,她无数次去项城市公安局,得到的回复是“我们没闲着,一
直在关注你这个案子,但是你要提供有效线索,我们不能扑空。”
在接受河南当地一家媒体采访时,李桂英说,17年来,公检法的大门我都快踏破了
,我的辛酸,十马车也拉不完。
项城市公安局一位民警认可李桂英的说法,但他表示“不能说李桂英说一个线索,
我们就去抓人,我们的经费和警力都不够。”
李桂英说,她理解公安局的难处,就自己出发去核实线索。十几年间,她先后去了
新疆、云南、山东、广西、北京等十个省份,“我像疯了一样,别人只要告诉我线索,
我根本不想靠谱不靠谱,马上就动身去了。”
“但线索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人给我线索,也有人给仇家报信。”李桂英说,就
这样的,她多次扑空。
转机出现在2011年,李桂英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新疆的手机号码。
“因为以前听说过他们在新疆,对新疆的号码就很在意。”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新疆电话是齐金山的。”她把齐金山的身份及公安部门的追捕
信息交给了新疆警方。
2011年3月的一天,新疆警方传给李桂英一个视频,视频中,一个男子正在悠闲地
跷着二郎腿吃饭。李桂英一眼认出了是自己追寻十三年的齐金山。
2011年3月,齐金山归案。
同样的方式,李桂英找到了齐海营的电话,将线索提供给了警方,2015年11月中旬
,齐海营归案。
嫌犯改名后办了新身份证
齐海营的新名叫齐好记,户口本上有齐好记的照片,齐好记身穿灰色的西服,打着
蓝色领带,头发梳得像个知识分子。
齐金山和齐海营被抓获的时候,姓名已经变成韩保成、齐好记。
李桂英说,她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这么多年没有追到了,他们拥有了新的身份。而
她在追捕凶手的十几年中,却一直按照以前的信息打听,“到一个地方,拿着十几年前
的照片,问着十几年前的名字。”
直到今年九月,李桂英才知道,齐海营在2011年3月9日,曾回到南顿镇派出所办过
二代身份证。
李桂英查到了齐海营的户口信息,齐海营的新名叫齐好记,户口本上有齐好记的照
片,齐好记身穿灰色的西服,打着蓝色领带,头发梳得像个知识分子。
新京报记者在李桂英提供的户口记录上看到,齐海营身份证办理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距离派出所下班时间,不到一个小时。
项城市公安局一位官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推测齐海营是在2000年周口地区人口普
查的时候更换了身份信息。”而当地派出所的户籍办理人员,“因为工作量大,没有注
意到齐海营为在逃嫌疑犯。”
这位官员告诉新京报记者,警方要对齐海营身份信息修改一事进行彻查,谁修改的
,严厉追查谁的责任。
但李桂英对“工作量大”这个说法并不满意。她质疑项城公安在为犯罪嫌疑人提供
便利。“1998年2月24日,你们公安局局长都对这五个人签发了逮捕申请书,齐海营是
逃犯,应该是重点监控对象,怎么可能会因为工作量大而没有注意到,是不是齐海营在
派出所有关系?”
在河南一家电视台播放的采访镜头中,项城市公安局信访室工作人员回应李桂英说
:户口注销和抓人是两码事啊。你自己查查谁给提供的(身份信息修改)条件,这我查
不了。
2011年,齐金山落网的时候,他已经化名韩保成,而齐金山还用一个叫吾买尔江的
身份办理过一个手机号码,这个号码从2006年一直用到2011年。
关于齐金山吾买尔江的身份,新京报记者向新疆办案警方求证,没有得到回复。
而唯一在逃的嫌疑人齐阔军,在网上追逃系统中查不到他的身份信息,其身份处于
真空状态。项城市公安局回复新京报记者称,“这可能是因为基层工作人员的疏忽造成
的。”
为什么几名在逃嫌疑人,都要通过李桂英来提供线索,有的还是嫌疑人藏匿地警方
配合才能抓捕归案,项城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张亚飞说:“我们承认,工作中存在一些
问题,原因是那么多年的案子,一些负责办案的老警察不在了,加上以前办案技术不行
,才拖这么久。”
自己经历的苦难,自己知道
2001年,李桂英把家搬到了南顿镇,现在很少回村了。她怕孩子们被报复。在南顿
的家里,养了一条大狗,门口还装了摄像头。
2000年,齐保山、齐学山,被项城人民法院分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
2015年,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齐金山死刑,后经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
裁定,周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再审,2015年7月,判处齐金山死刑,缓期二年执行,限制
减刑。刚刚归案的齐海营已被批捕,现在只剩下齐阔军依然在逃。
17年,5个嫌疑人抓回了4个。李桂英认为,还是太慢了,对不起丈夫齐元德。“君
子报仇,十年不晚,但现在已经是十七年,还有最后一个没抓到。”
除了抓齐阔军,“下一步我会梳理这么多年来谁为五个嫌犯提供了逃跑便利。”李
桂英说,“逃走的时候谁送的,藏谁家里了,身份证到底是谁修改的,还有公安局的人
,为什么不主动抓人,不作为,凡是涉及的责任人,一个也不能跑!”
不出门追凶的时候,李桂英在家帮着大儿子看孙子,洗洗涮涮。李桂英说,自己的
五个孩子也争气,四个考上了大学,其中三个学法律。大儿子周周说,母亲嘱咐过,“
我为了给你爸爸报仇,踏破了公检法的门槛,多么不容易,你们要学法律,以后要替像
我一样的人办点事儿。”
齐坡村村民齐学武(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李桂英不容易,一个女人孤苦伶仃
,替丈夫抓凶手,还要带五个孩子,替死去的丈夫照料父母,在十里八村找不到这样的
能人。现在日子过好了,抖了!”(河南话“抖了”就是牛了)。
李桂英的公公齐心堂80多岁了,他提起儿媳李桂英说,“没有她,我们这一家就完
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李桂英。
齐坡村有不少村民,提起李桂英,都说“不认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说完不
认识以后,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加了一句,“十几年过去了,齐保山、齐学山、齐金山
也抓了,人家一家也挺惨的,还告个啥,搞的鸡犬不宁的。”
村民齐和平(化名)则认为,“那个妇女一直告状,告这个找那个,现在村里的人
也不敢和她接触了,万一哪句话说的不对,两头得罪。”
李桂英说,她也知道自己在村里的情况,“肯定是赞我的恨我的都有。村里有五个
嫌疑人的亲戚朋友,加上那些包庇嫌疑人的人,太多了。”
2001年,李桂英把家搬到了南顿镇,现在很少回村了。她怕孩子们被报复。在南顿
的家里,养了一条大狗,门口还装了摄像头。
项城不少政府官员们也知道李桂英的事,对李桂英的看法不一。
项城司法部门的一位官员提到李桂英说,“你没发现吗?她都有点不正常了。”
李桂英的孩子也受到了压力。有一次,在机关工作的女儿回家告诉李桂英,“领导
找我谈话了,说不要让你到处跑了,注意影响。”
李桂英火了,对女儿说:“告诉你们领导,他们管不了我。”
李桂英说,她并不在意外界对她的这些态度,自己经历的苦难,自己知道。
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河南项城报道
编辑:李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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