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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 发帖数: 359 | 1 深夜,在一家伊朗餐厅,她侧身躺在阿拉伯式的小炕床上,蜷缩成一团,独自抽一壶水
烟。她抽得很凶,葡萄味的水蒸气伴着咕噜咕噜的震动直接灌入气管,就连喉咙也在收
缩,发颤,这使她屈辱地想起,自己那最后一个吻也如此贪婪,仿佛要把对方的心也吸
进自己心胸,仿佛只有一头扎进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中窒息而死,才足以解恨。
服务员三番五次前来探问,试图阻止她不知克制地吮吸这相当于一整包香烟的毒气,但
她置若罔闻。周围的顾客多是外国人,他们不时投来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与她闪着泪光
的眼睛相触后,便黯然退缩。这些骚动都没有打扰到她,在这个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她
渴望和大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紧紧拥抱,却又觉得他们都并不存在。
晚风从炭炉的气孔钻入烟壶,在葡萄汁里过滤成酒,好歹有了一丝人体的温存,她轻薄
的身体也随之飘飘然,每吸一口就会回忆起第一次亲吻的瞬间失重,随后,猛然意识到
那一刻只有自己在飞升,而另一个人始终稳稳地立于地面,指尖只是小心翼翼地衡量她
的骨节,似乎不敢把她碰碎,她觉得那时的自己也许就像饭店里摆设的一个精致的花瓶
般孤冷。在烟雾把肺腑染透之前,在悲凉感侵入以前,她马上深喘一口,用尽力气把这
口烟吐出。必须拼命摆脱那种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空虚感,才能抑制住厌恶和恶心的蔓
延。当身体被排空,她又感到不可抑制的悲伤,很快开始抽下一口,企图再次把自己填
满。苦痛是会上瘾的,当你没什么事值得开心的时候。
身后是荒无人烟的马路,偶有一辆车咆哮而过,狂笑不止。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不造成任何威胁。她的床漂在河面上,随着波浪微微起伏,似乎已经安全地漂离了大
陆。水烟的后劲很大,一个小时后,她周身疲软到懒得张口,只能无声无息地躺在风的
怀里,屏息凝神接收所有袭来的声音。
这是一个阴天,没有月亮,滞重的空气日日夜夜积蓄着一场暴雨,像人们在爆发激情之
前,发肤散发出来的湿气。几棵槐树高高俯视着她,在风里摇曳着碎叶,慢慢的,变成
她所能感知到的唯一画面。摇曳,摇曳,只是摇曳,多像个站在风中任由发丝散乱的绝
望女人,努力屹立着,而身躯随时可能失衡,瘫倒在她的膝前。她很想去抚摸那些头发
,但手只能缓缓抬至额头,把遮住视线的几缕刘海摊开。视线模糊了,这才发现,眼泪
是没有声音的,以致几乎意识不到它们一直在淌。
“这是不忠。”她想,“我对自己不忠。花瓶,那么郑重地摆在桌前,而花只是远远地
悬在树上。我应该亲手把它砸碎,但我没有,我就这样摆在那里,等着,等得那么久,
嗅着遥远的香气,任凭自己活在幻想之中。”槐树的摇曳仿佛换了一种频率,像在笑,
笑得很苦,它没有倒下来,笔直的脊椎骨还在硬撑着最后的优雅,好像在说,不这样站
着,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男人的目光渐渐从水面浮现,偶尔溅起一层浪,湿漉漉地打在她裙角,她也壮着胆
子回眸,把他们的窃笑声恶狠狠逼退。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她绝不期望浪漫比孤单更
早来到她面前,因为她已经开始怀疑起过去所有的浪漫,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新浪潮导演
,用心良苦地截取镜头,讲述了一部自以为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爱情故事,但在普通观众
眼里,不过是冗长乏味的文艺片。没有人会对一个封闭在自己痛苦中的女人产生兴趣,
因为她的嘴唇是苦的。
她回忆起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当时她以为剧本的笔还在自己
手中,信始终没有停,时间也还够用,貌似还能再送出一个吻,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
会吻吻他,最后一次也好啊。可是电影已悄然从第一人称视角转换成了上帝视角,某些
情节不再为她开放,结局已经钦定。走出了摄影棚,她也就失去了一切机会,去追问那
个独裁的导演,为什么选择了她,她在片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从不给她一次
自由尽兴发挥的镜头,最后属于她的镜头还剩多少,真相究竟是什么。槐树摇着头,苦
笑。她在海边也曾那样摇曳自己,摇曳着月光,把自己一片一片抛出人群,再一片一片
拼凑回来,每一次都不经意遗失掉好几片。
叶子从树上落下,将不再返回。水烟的味道还很甜,只是淡了。她从另一个人的故事里
脱落,就不再有一行诗和她有关,不剩只言片语。所幸脱落的只是叶子,不会像果实那
样坠地,留下沉闷的巨响。生活也不过如此,没有修改的余地,有些东西在生命中一旦
丧失,就无可挽回,不提供任何解释,甚至不难遗忘,和漫长的人生相比太短暂了,连
记忆的缝隙都无法容纳。地球上只剩最后一个夜晚了,关于夜晚的诗不必焚烧,已成废
纸。
还好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她想,我要离开了,这是我在“这个北京”的最后一个情人
,不管他是谁,幸好从没见过我这难堪的眼泪,幸好世界足够拥挤,没有给我任何驻留
的空间,我们不会留意那一次又一次无意的错过,就像我们不曾介意那一次又一次无心
的交集。最后的脆弱,对他人人生的乡愁,都不会再侵蚀我以后的生活了。再哭一次吧
,痛快点,再痛快些,然后说再见,对这个自己也说声再见。
但眼泪流光了,好像把身体里残存的花瓶碎片都倒了出来。干涸的嘴唇再次失忆。很快
,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个夜晚也只是剧中的一场即兴表演,早已释然的悲哀再度渲
染,不过是为了给坐席已冷清的电影结局制造点庄严的仪式感,好在冷酷的遗忘面前,
为曾经的那颗真心挽留住最后一点尊严。
回家吧,这太傻了,你要是死在这里,谁会知道呢?她利索地站起来,拍拍裙子,穿上
鞋,摇晃了几下,就找到了平衡,不可思议地走回到马路边。脑袋的重量迫使她把注意
力集中到地面上,一步一步丈量着回家的路,慢慢来,就这样,很好,身体飞升过的感
觉也忘了,那都是幻觉,人生的假相。她越走越快,为每一次沉稳落地而欣慰,肌肉力
量的恢复让空虚的身体重新充实起来。
然而,一种好奇的噪音,也随着其他声响的回归渐变尖锐。她猛然意识到,这条路种了
整整一排的槐树,摇曳的树影还在给她催眠……这条马路是不是太长了,怎么还没走完
?过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抬头,猝不及防,和月球的瞳孔相遇。
等她缓过神,发现那只是槐树叶间的路灯。“谢谢你。”她笑了,“月亮,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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