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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何以罵陶希聖「荒謬絕倫」
2016/01/05 來源：文史天地
胡適全力支持蔣介石首次連任
1954年5月20日，蔣介石的「總統」任期將到，為智筮B任，他想借重胡適的聲望為其連
任宣傳造勢，也想請胡適為其連任解決一些技術上的問題。
當時，蔣介石連任總統，在一些細節上有違憲嫌疑。不過，令人奇怪的是，胡適後來出
謩澆邽槭Y介石的連任解決了上述「技術」難題。比如，經他建議，將出席代表之法定
人數由半數改為三分之一。這樣，即使代表人數銳減，國民大會也可照開不誤。另外，
他還發表講話，說明在國家太平時期，第二任的總統副總統還是應由第一屆的國大選舉
出來。
胡適後來還從美國回台灣擔任「國民大會」主席團主席和「總統」選舉大會主席，並親
手向蔣介石頒發了總統當選證書。
蔣介石當選後，胡適對記者發表這樣的看法：「對蔣總統的當選連任，表示百分之一百
的贊成。」
胡適為何要支持蔣介石連任？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提供了一種說法。
當時艾森豪總統不滿蔣介石的獨裁專制，有意剪除蔣氏，送李宗仁返台「從事民主改革
」。此事因李宗仁婉拒而作罷。胡適因此擔心美國人扶植其他勢力導致台灣陷入動亂。
在他看來，當時還沒有人具備足夠的聲望代替蔣介石。所以，儘管他對蔣介石的諸多做
法深為不滿，但他還是全力支持蔣連任總統。
蔣介石欲再次連任，胡適堅決反對
按「中華民國」的憲法，1960年3月，將選舉產生新一屆總統。此時的蔣介石已連任一
次，再次連任（亦即第三次任總統，也就是所謂的「三連任」），就違背了「憲法」。
這一次，胡適態度堅決，反對蔣介石違憲再次連任總統。
1959年，胡適從美返台。有記者問及旅美華僑對總統連任問題時，胡適答，聽說紐約僑
領不贊成蔣介石參加第三任競選邉樱敻鞯厝A僑紛紛致電台灣，敦請總統連任，紐約
並沒有發出此種電報。
胡適這番話讓蔣介石的追隨者們大為光火。第二天，《中央日報》在頭版刊發新聞，與
胡適唱反調。
《公論報》隨後發表文章《胡適之先生的話》，支持胡適。
《公論報》舉出兩位名人的話，證實胡適所言不虛。一位是國民黨元老潘公展，關於總
統連任，他說：若修改憲法讓蔣介石連任三屆總統，就是「舞文弄法」，是欺人，欺己
，欺「總統」。
另一位是監察委員陶百川，他直截了當地說，華僑們沒機會看台灣的報紙，對台灣總統
連任問題並不關心。
胡適對蔣介石忠心耿耿，也對蔣介石充滿幻想。他總以為蔣能聽他的勸，尊重憲法，放
棄再次連任，讓台灣的政治步入健康民主的大道。所以，他一再要求總統府秘書長張群
安排自己見一次蔣。但張群卻遲疑不決，既然暫時見不到總統，胡適請張群把幾點意見
轉告給蔣。要點如下：
盼望總統給國家樹立一個「合法的，和平的轉移政權」的風範。一切依據憲法；希望總
統公開表示，宣布不做第三任總統；如果國民黨另有別的主張，應該用正大光明的手段
明白宣布出來。決不可用「勸進電報」的方式。這種方式，對蔣先生是一種侮辱；對國
民黨是一種侮辱；對老百姓是一種侮辱。
後來，當張群把胡適的話轉告蔣介石後，蔣說了兩句話：「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
即使我要提出一個人來，我應該向黨提出，不能公開的說。」
胡適聽了這個回答，非常失望，在日記里忍不住予以諷刺：「我怕這又是三十七年和四
十三年的老法子了？他向黨說話，黨的中委一致反對，一致勸進，於是他的責任已盡了
。」
胡適罵陶希聖「荒謬絕倫」
按照憲法規定，蔣介石再次連任就是「違憲」。於是，他的某個自以為聰明的心腹就放
出話來，說修改臨時條款並不是修改憲法。提出這個自欺欺人的餿主意的，正是一向對
胡適執弟子禮甚恭的陶希聖。
胡適和陶希聖的關係不算壞，但對他這個「修改臨時條款不算修憲」的混帳說法卻極為
反感。1960年2月5日，在行政院長陳张e辦的一次私人宴會上，胡適批評了陶希聖：「
我有一個『荒謬絕倫』的學生陶希聖，竟公開演講，說臨時條款不是憲法，實在沒有道
理。」
胡適這句話，被記者捕捉到了，並在報上予以披露。其中《自立晚報》的報導篇幅長，
敘述細。胡適將這則簡報收錄在日記中，並批註道：「這一則報導，大致不錯。」
▲1958年台北，胡適、蔣中正合照
當記者就胡適罵陶希聖「荒謬絕倫」這件事求證陶希聖時，陶卻一口認定，這是謠言，
他對記者說：「我們應該維護『北大』這位大師的尊嚴，不使其玷污於謠言製造者之手
。」接著又轉移話題說：「現在關於胡適先生的謠言是太多了，我們對付謠言的方法，
就是不理。」
胡適雖然對陶希聖不滿，但他也不想把私下談話公之於眾，所以，他也對記者說了一番
閃爍其詞的話。大意是，本月五日他在陳占宜饺搜鐣纤f的話，傳來傳去，傳變了
質，關於這些，他不願討論。
胡適這番話說得很藝術，當然，也很含糊。他沒有否定自己罵陶希聖，只是強調有些話
「傳來傳去，傳變了質」。至於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完全靠你去領會了。這樣一來，
他既不會和陶希聖鬧僵，或者說保全了陶希聖的面子，因為他沒有公開承認罵他。但同
時，他也沒有為陶希聖開脫，因為他也沒有完全否認自己在私人宴會上說的那番話。
陶希聖其實知道，胡適罵他「荒謬絕倫」是事實。但他也熟諳胡適軟弱、妥協的老毛病
，知道胡適不會在公開場合和自己撕破臉。於是，就以裝傻的方式，說那是謠言。只要
胡適不闢謠，他就可以矇混過關。這顯示了他世故與無恥的一面。
貪戀權力的蔣介石最終還是採納了陶希聖的餿主意，於1960年3月11日，通過第一屆國
民大會第二次會議第六次大會，修改了《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新添了一條「行憲
首任總統，不受憲法第47條連任一次之限制，連選得連任」。於是，蔣介石不僅連任第
三屆總統，且沒有違背憲法。
從蔣介石連任成功這方面看，出謩澆叩奶障Ｂ}「居功甚偉」；從幫助蔣介石玩弄權術
欺騙天下方面看，出「歪點子」的陶希聖難辭其咎。
胡適和陶希聖的不同表現
胡適和陶希聖的這次隱形衝突有助於我們對兩人作進一步的認識。
圍繞蔣介石連任，胡適的所作所為，無愧於他作為自由主義領軍人物這一身份。自始至
終，胡適堅決反對蔣介石再次連任（亦即所謂的「三連任」）。
▲陶希聖
然而，胡適也有其軟弱、妥協的一面。一方面，他對蔣介石對國民黨政府的批評痛快淋
漓；另一方面，他仍然堅持在道義上支持國民黨政府。在公開場合，極力維護蔣介石和
國民黨的面子。
在最該據理力爭的關鍵時刻，他往往選擇了沉默，並美其名曰「享受不說話的自由」。
他一貫支持雷震、支持《自由中國》，但當《自由中國》被整肅，雷震被捕入獄後，儘
管他對媒體也頻呼「大失望」「大失望」，但卻沒有為《自由中國》事件向國民黨抗議
，也沒有為老友雷震向蔣介石求情，甚至也沒有公開發表文章表達他對此事的真實看法。
胡適多次表明，他不贊成蔣介石再次連任總統。但當他意識到，蔣的連任態度非常堅決
後，面對記者的追問，他就開始大打太極拳了。一次，有記者提到總統連任問題，他說
：「今天大會開幕以後，曾有一位記者在車門前問我是否說過反對蔣先生連任的話，我
承認兩年前曾經說過，最近我並沒有談到這個問題，因為我重視的一件事是堅決反對修
改憲法。」
這番話顯示了胡適的聰明與機智，但他的軟弱和無奈也由此顯露無遺。
或許，胡適的猶疑、軟弱、妥協，正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娘胎裡帶來的毛病。他們渴望
在現有秩序下，和平地合法地改變現狀。所以，他們善於審時度勢，在沒有風險時，往
往出語驚人，直抒胸臆，批評當局時，激烈得甚至有幾分慷慨激昂的鬥士風範。但一旦
意識到前景不妙，或覺察到木已成舟，他們便退避三舍，緘口不語。有時還自作聰明為
自己的懦弱、膽怯尋找漂亮的藉口。於是，有人見識了胡適面諫總統的風骨，也有人看
到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陶希聖與《自由中國》的短兵相接
胡適斥責陶希聖「荒謬絕倫」，不僅是因為他的「修改臨時條款不是修憲」的混帳說法
，更主要是，在雷震案中，陶希聖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蔣介石政府整肅《自由中國》
，重判雷震10年，整個過程，陶希聖不僅全程參與，還充當了「急先鋒」的角色。
1951年6月，《自由中國》刊發了夏道平《政府不可誘民入罪》。胡適盛讚此文，認為
此文「是《自由中國》出版以來數一數二的好文字，夠得上《自由中國》招牌……」。
不久，雷震不堪壓力又在《自由中國》發表了一篇表示「悔過」的文字。
胡適看到這篇文章後，對國民黨干涉言論自由非常不滿，於是給《自由中國》寫了封信
，要求辭去《自由中國》的發行人，以此向國民黨政府抗議。雷震發表了胡適的這封抗
議信。國民黨政府因此很被動。陶希聖便指責雷震：「為什麼要弄到胡適之和政府對立
。」
1954年12月，《自由中國》第11卷12期刊發了署名文章《搶救教育危機》。此文因批評
蔣經國的「反共救國團」而惹惱了蔣家父子，雷震因此被開除黨籍。
雖然雷震被開除了黨籍，也被解除了「國策顧問」一職，但他沒有停止對國民黨的揭露
和批判。1959年9月20日，時任國民黨中常委的陶希聖專門召集台灣各黨政負責人開會
。會上，陶希聖重申，《自由中國》反對蔣總統連任，他們利用各種渠道，搜集各種材
料，攻擊總裁，攻擊政府，所以，大家要保管好文件和材料，如擅自向《自由中國》出
售材料，一定會追查到底。
1960年2月18日，陶希聖設宴招待台灣報刊、廣播電台負責人。宴會中，陶希聖不忘批
評《自由中國》：「一、《自由中國》沒有愛國心，也可說他們不是中國人；二、他們
下一期竟想不用『中華民國』年號，豈有此理；三、台灣多幾個共產黨人，沒關係，他
們撼不動『中華民國』，《自由中國》已變成共產黨的同路人；四、雷震不要『中華民
國』，我們也不要他。《自由中國》如此發展下去，極其危險。」
陶希聖早在1959年7月4日就在《中央日報》撰文提出「修改臨時條款並不是修改憲法本
身」。而《自由中國》立即針鋒相對發表社論《好一個舞文弄法的謬論》，予以駁斥。
陶希聖提出修改臨時條款不算違憲，但即使修改臨時條款，國民黨也遇到麻煩。因為國
大代表人數不夠，於是，陶希聖又提出「死亡宣告」的辦法適用於修訂臨時條款，也就
是說，人數少，也可以開會。《自由中國》再次發表社論《「死亡宣告」可以適用於國
大代表嗎？》指出：「國民黨如果硬想利用那種似是而非、強詞奪理的說法，來打破國
民大會修改憲法或臨時條款人數的困難，自當首先負起『毀憲』和『破壞法統』的責任
。」
▲雷震（右）與胡適合影，1959年
由於雷震不願妥協，連續撰文反對蔣介石違憲再次連任總統，後來又著手組黨。蔣介石
下令封了《自由中國》，逮捕了雷震。
判雷震有罪，按程序，「監察委員」們必須過問。後來，「監察院」調查小組經調查，
得出結論：在處理雷案時有「諸多不合」及「失當之處」，並就審判違法事項向「行政
院」提出「糾正案」。
當時主管此事的正是陶希聖，他在「監察委員」們提出的「糾正案」作了這樣的批示：
「此刻以不理宜，希聖。」
這裡，陶希聖動用了手中的權力，將「糾正案」壓下不理。
圍繞蔣介石違憲三連任總統，胡適、雷震與陶希聖可謂針尖對麥芒，且數次短兵相接，
一向溫和理性的胡適也忍不住罵陶「荒謬絕倫」了。
出於自謙，胡適一直不承認是陶希聖的老師，可這次，卻老實不客氣地說陶希聖是自己
的學生——雖然他「荒謬絕倫」，一則暗示陶出爾反爾，是見風使舵，誰大腿粗就抱誰
的小人。因為在書信中，陶希聖一直自稱是胡適的學生，可現在為討好蔣介石，卻處處
和老師唱反調；二則當仁不讓自稱為師，表明不管陶希聖如何仗勢欺人興風作浪，也不
過是自己不成器的弟子而已。
典型的胡適模式
反對蔣介石再次連任總統未果，胡適雖失望但並不灰心。憑藉敏銳和堅韌，他於失敗中
尋找勝機。
蔣介石強姦民意違背憲法再次連任後，心中多少有些愧疚。為唤j民心，在就職演說中
，蔣介石承諾台灣將會有「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記者們嗅覺有些遲鈍，並未注
意蔣介石這句承諾。而胡適卻敏銳地覺察到，蔣介石的這句話其實是往他自己頭上套緊
箍咒。在胡適的提醒和安排下，「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翌日上了各報的頭版頭條
。正如作家王鼎鈞說的那樣，此舉是「胡適給蔣介石製造壓力」，「如果蔣氏只有六分
找猓藭r也變成八分」。王鼎鈞感慨：「這是典型的胡適模式。」
為了提高自己的聲望，也迫於胡適憑藉媒體所製造的輿論，蔣介石開始兌現他「更多的
民主，更多的自由」這句承諾。
水滴石穿，繩鋸木斷。不停地爭取，不斷地追求，「更多的民主，更多的自由」終於由
一句口號變成了台灣的現實。以至於1970年雷震出獄後，看了幾份報紙，驚呼：「我這
十年牢白坐了。」
面對強權，胡適從不作以卵擊石的抗爭，相反，而是選擇妥協退讓，甚至認輸，但他從
不放棄。在失敗中尋找轉機，於撤退中醞釀反攻，終等到反敗為勝的那一天。
胡適不是慷慨激昂以命抗爭的鬥士，而是胸藏韜略敗中求勝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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