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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itary版 - 包括愚公在内的八成上海宁患上"出狱焦虑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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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出小区记--我患上了"出狱焦虑综合症"
作者:维舟
我们小区早已是防范区,理论上早该自由出行了,但为了“有序出行”,这两天还是按
2户抽1人的原则发放出门证。我不想要这种限时、施舍的自由,根本就没报名,但昨晚
得知一些业主自我解放,没出门证也冲出去了,今早起来晴空万里,心里忽然就涌起一
种冲动:我不想再等到明天了。
8:55,骑车到小区门口。两个保安站在那里,但没人盘问一句。当这一刻到来时,竟然
就这么简单,以至于我都有点不习惯,想想这不就是和以往平时一样吗?本应如此的一
个举动、一项权利,在这漫长的两个月里也都成了奢望。
门外隔档的铁丝网尚未完全拆除,从路口回望,感觉就像是钳住一头温驯巨鲸之口的一
道栅栏,而我和另外3887人,从3月24日起,就拥挤在这鱼腹中整整68天。
街市有几分肮脏,很多垃圾还来不及清理,或许是因为还早,开门的店铺只有十之一二
,唯一排队的是医院门口做核酸的人群。有的店门口还贴着“3月28日起闭店,我们4月
1日见”的告示,时过境迁,现在看起来不知道该算是惊人的天真,还是可怕的错觉。
路边的老新村二楼窗口,有人探出头来,和街边的熟人对谈着什么,听到他感叹了一句
“当初觉得一礼拜也就差不多了呀”。
这条老街还算是热闹的,不远处,往常以“欢购一公里”为主题的新商业街除了一家盒
马,一片死寂。想起网上的段子:“有一种尴尬叫:商场复工了,商铺没复工。”
附近一栋写字楼门外,不知是谁拉起一道晾衣绳,几件衣物在风中飘荡。两个带着外地
口音的大白走过,其中一位谈笑着说明天终于要恢复正常了,另一位不知道是沮丧还是
高兴:“我们杨浦还不行,我还有活干。”
往日熙熙攘攘的地铁站口地面上堆着落叶,电子屏上不断滚动“限流请配合,进站测体
温”、“3月23日起,本线全线停运,恢复时间另行通知”的字样,喇叭里照例循环播
放着“请紧握扶手,不要看手机,注意脚下安全”,让人一阵悚然,那像是科幻电影中
人类文明的废墟上远隔时空发出的回声。
不知道为什么,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给我一种感觉:他们中的许多人,出来并不是想着
买东西、工作或做任何事,而是像我一样,纯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我原本想去江滨走走,但进公园也要扫场所码,而我的核酸阴性是4天前的。保安说:
“这没办法,现在你去哪里都得48小时阴性。”在被封的这些天里,我做了31次核酸,
有些天甚至天天做,但偏是28日起小区降为防范区后就再没做了。这是我们生活处境的
荒诞缩影:做了那么多次,哪儿也去不了,但当你真需要用它时,它却又过期了。
旁边刚开不过半年的世博文化公园,原本被设计成一个没有围墙的开放空间,现在每个
口子都被堵上了。入口处多了个岗哨,里面保安唯一的职责就是告诉飞蛾扑火一样的游
客:公园暂未开放,禁止闯入。这个新公园不算多好,以往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空
旷,即便游客最多的日子,人与人的间距也大大超过防疫要求的2米,但现在讲这些都
没用。
骑车兜了一圈,无处可去。想起松江的朋友前几天说的,虽然他早就可以出去了,但也
很少出门,因为外面就是一座死城,没什么可看的。甚至我原先设想的在公园里找个树
荫下的空旷所在看会书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四下也找不到座椅,最后,我累了,就坐在
路边的台阶上,摘下口罩来呼吸。
书看了几十页,一抬头,迎面有人走来,她眼神里露出一丝惊讶,我下意识地以为她是
觉得我在路边看书怪异,但她好像犹豫了下说:“请把口罩戴戴好。”我看了她一眼,
她也就没再说什么,悻悻然离去,隐隐听到她小声嘀咕:“素质真的差。”
出去了近两小时,我回家了。在小区大门里面的花坛前,一堆人喜气洋洋欢呼着“我们
解封啦”合影。路过邻居家的后窗,听到厨房里正放一些播客的笑谈,隐隐约约听不清
楚,无论如何,现在听这些我也笑不起来,那需要大量淡忘或无视,不管这算是没心没
肺、坚韧顽强又或是兼而有之。我羡慕他们的乐观。
这是虚假的曙光。只要仔细看看,就会看到大大小小的网格,一个套一个,把这座大都
市凌迟成为一个个隔都(ghetto)——就像这个词的本意“小城市”所指明的,一个原
本内在彼此紧密的丰富生态,可以在一夜之间隔绝成为无数孤立的单元,或者说,“一
袋马铃薯”。
由此得来的绝对安全,是代价高昂的。英国慈善家Jonas Hanway曾写道,穷人在生病时
往往认为“治病就必须保暖”,其结果是,“他们呼出的废气被闭在屋里,常常使自己
中毒”。现在看起来,这就像是一个隐喻式的预言。
前两天就有人说,在家呆久了都不想出去了,所谓“解封式社恐”,或是“出狱焦虑综
合征”。语虽戏谑,但不能不说是激起很多人共鸣的社会心态。但就像王小波曾说的,
“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
;人就在这种趣味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
两个月足以让我们在特定生态下适应进化,成为一种离开这一环境就难以适应的特化物
种。就像墨西哥盲鱼,在黑暗的洞穴中被困了千百万年之后,为了能保存能量而生存下
来,它们不仅牺牲了视觉,连大脑也严重萎缩,因为在那个环境下那都是多余的。
不仅如此,按照现在的说辞,社区是居民自治的,也就是说,理论上这两个月是居民自
发自愿不出门的。小区群里,居委主任说,“感谢大家两个多月以来对居委工作的大力
支持”。无人回应。昨晚听朋友说,她小区的居委还发了大段肉麻的感言,“感谢大家
的不离不弃”,她冷嘲:“说得好像能离能弃似的。”
我们没得选择,但责任却都是自己的,“离市/离小区出了问题,责任自负”,虽然你
其实并没有“责任自负”这一权利。他们只是希望你担起责任,默默咽下,别再计较了
,毕竟不是都过去了嘛?就像在中国家庭里经常看到的那样,在一番争吵,没有和解,
也没有道歉——家长道歉的方式是对你说:“吃饭了。”仿佛只有你还在无理取闹地赌
气。
正常的生活并没有回来,甚至连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都没还回来。当然,这两个月里发
生的种种事提醒每个人:哪怕你以为属于你的,都不是你的;不过,现在得到的自由,
也很难算是我们自己努力得到的,更像是忽然时来运转,多少有点不劳而获的味道,你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到它的。
两百多年前,康德就说过,“接受了自由天赋的人,是不会满足于他人赐予的愉悦享受
的。”这话或许可以反过来理解:满足于他人赐予的,就意味着尚未理解自己的天赋权
利。
人们从来没有自欺到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何况只不过以往常常觉得这玩意儿也没多大用
处,没有它也过得好好的,借用《乌合之众》里的话说,“群众……对用这种高贵自由
能做什么茫然不解,甚至很容易感到被遗弃了”。更有甚者,在一个权力等级结构中,
“自由”对很多人来说与其说是权利,倒不如说更像是道德可疑的特权,也不是人人能
有的。对于没有真正拥有过的事物,又谈何珍惜?
但如果以前是“他们以为自己不需要自由”,经历了这一次,多多少少应该有更多一些
人意识到,在关键时刻,它还是很有用的,否则在失去它之后,你还会接着失去其它很
多东西。
(注:本文来自于Matters平台,作者:维舟,原题为《出小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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