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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d_CHN_Hist版 - 心坎别是一般疼痛——记父亲和翦伯赞的交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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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翦伯赞话题: 北大话题: 巫中话题: 郑天挺话题: 历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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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
和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一样,像燕京大学这样的教会学校也是必须改造的。改造的方式
就是拆掉。
“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令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九五二年在官方进行高等
学校的院系调整过程里,郑天挺被调到南开大学,清华历史系资格最老的雷海宗⑼教授
,也被弄到了南开。接替郑天挺出任北大历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翦伯赞。作
为翦伯赞的老友,父亲为他高兴,但同时又很替郑天挺惋惜,对母亲说:“郑天挺从二
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就任北大秘书长。抗战胜利还是北大秘书长,兼
任史学系主任。史学功底比老翦深,可南开的学术环境怎么能跟北大比?可惜呀!他搞
的不是马列主义史学,位子自然要让给老翦了。”
记得中学毕业的我决定报考大学文科的时候,父亲还说:“除了报北大历史系,你还可
以报南开历史系嘛,那里有个郑天挺。”
我问:“他的学问有什么好?”
父亲说:“他的学问是遵循严格的治史之道训练和积累起来的。特别是清史研究,如果
你要想知道清朝的礼仪、习俗,皇室的氏族血统和八旗兵之类的问题,就去请教他。”
父亲还拍着胸脯说:“要是考上南开历史系,我就修书一封,让你去做郑天挺的入室弟
子。”
“干嘛要入室?”
“入室弟子和一般授课,质量是大不一样的。”
郑天挺前脚刚走,翦伯赞即到北大赴任。上任之初,曾担心自己领导不好这样一个由三
部分人(胡适旧部、蒋廷黻旧部、洪业旧部)合成的北大历史系教师队伍。但翦伯赞是
统战高手,有调和鼎鼐的功夫。
很快,系里的工作就上了轨道,大家相处也还不错。当然,经过院系调整,包括北大在
内的高等院校之所以依据中共的意志恢复了秩序,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通过政治
思想改造学习运动,批判亲美、崇美、恐美思想运动和三五反运动,高级知识分子已无
人存有抗拒新领导的胆量和勇气了。再说,他们之中谁不想保住教授的饭碗呢?后来,
父亲问向达。向达大叫冤枉,说:“谁敢给这四个人设鸿门宴!何况,我也不会去当舞
剑之项庄哇。”父亲认为向达讲的是老实话。翦伯赞在行政领导工作方面还是顺利的,
无论老、中、青,他都能善处。但教学业务方面则显现出和北大老教授的分歧。一九五
二年秋季,系里讨论如何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讲稿。他主张按照自己的《中国史纲》的
框架模式去编写,任何朝代都先讲经济基础,再述上层建筑;在上层建筑领域,先讲政
治,再说军事、科技、文化。但不少教师心里是反对的,觉得凭空地先讲一些经济现象
,反倒使历史的脉络变得模糊不清,应当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社会的各种因素
揉和在一起,做综合性论述。为了让翦伯赞放弃自己的主张,聪明的邓广铭搬出了由斯
大林亲自定稿的苏联官方颁布的一个关于怎样讲授历史的决议来。那上面明确写道:不
要把历史讲成抽象的社会发展史,而是要严格依照历史的年代顺序,具体讲授那些丰富
又具体的历史事实,历史现象,历史问题,历史人物等等。“苏联老大哥的权威毕竟高
于翦伯赞的权威,这场争论就因此而结束了”⑽。
把宽阔宛转的历史之河,拉扯成一条干巴粗糙的社会发展线,其教学效果可想而知。我
的好友、五十年代就读于北大历史系的曹女士说:“那时,老师讲中国古代史,总是经
济基础、阶级斗争、农民起义那一套。讲文化很少,甚至不讲。但也有例外,邓广铭先
生讲唐史,就介绍了元稹的《会真记》,还兴致勃勃地吟诵了其中的诗句——‘自从别
后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同学们听得都入了
神。我当时就把这首诗记住了,一记竟是四十多年。”在把一部历史削成一根冷漠树干
的时候,邓广铭的授课,无非是修复出纠缠的枝叶罢了。
一九六二年,雷海宗去世。噩耗传出,令所有听过雷先生课的人,无比哀痛和惋惜。这
个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时能开“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
国商周史”、“中国秦汉史”、“史学方法”等四、五门课程。这个从不备课、从不讲
究教学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铁的力量吸引着无数青年教师和学
生。连学问好、资格也老的同行刘崇鋐都极其推重他,称其为大学问家。并对自己的学
生说:“要好好听雷先生的课,他讲的历史课,有哲学意味。我做不到这一点。”⒂划
右后的雷海宗,后来只在《历史教学》上发表一些教学参考性文章。去世的那年,他五
十五岁。几年后,“文革”爆发,导火索是被史学家吴晗的一出京戏《海瑞罢官》点燃
。火苗窜出,翦伯赞不明底细为吴晗辩护,对前来采访的《文汇报》记者说:姚文元的
批判文章“牵强附会”,态度极粗暴,
完全是对吴晗的污蔑和陷害。“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史学家的翦伯赞,偏偏不知。没过多久,聂元梓的大字报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
。北大历史系第一个被揪出来、被批斗的就是翦伯赞。罪名是“黑帮分子”加“反动权
威”。向达、邵循正、周一良、邓广铭、杨人楩等人也都统统划为“牛鬼蛇神”,打入
牛棚。向达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罚最多。他早有思想准备,曾对家人交代:
如有三长两短,不要意外和惊恐。果然,于数月后,死在劳动场所。发病时,北大革命
师生无人为其呼救。那里,也无医院。死讯传出,父亲闻而恻然,哀叹不已:“是我害
了向达。没有五七年的事,他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翦伯赞仍在北大。萋萋之纤草,落落之长松。他像草又似松,在寒风中苦苦挣扎。只要
能挣过来,再不幸,也值得。社会的凉薄残酷,人生的孤凄无援,都掩埋于恬静、坚毅
而又苍老的外表之下。一次,孙儿翦大畏从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进门便喊:“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头也不转,只问了一句:“是大畏吧。”便不再说话,像一尊佛,
参透了生死贵贱和荣辱。
一九六八年十月,在中共举行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在讲话中说,对资产阶级学
术权威也要给出路,“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老人家还以翦伯赞、冯
友兰为例,说,今后还得让他们当教授,不懂唯心主义哲学就去问冯友兰,不懂帝王将
相历史,便去找翦伯赞。又言,今后在生活上可以适当照顾。北大军宣队在向冯、翦传
达了“最高指示”后,还把翦氏夫妇迁移到燕南园的一幢小楼,独家居住。他俩住楼上
,派了个为他们服务的工人(杜师傅)住楼下。这时,谁都以为翦伯赞被毛泽东解放了
。翦伯赞也以为自己获得了解放。
万万想不到:没过一周,致命之祸降临到他的头上。致命之物不是别的,正是翦伯赞长
期从事的“统战”。可以说,他为统战献身,统战让其送命。事情曲折复杂,核心是关
于刘少奇的定案问题。一九六八年尚未废黜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已内定为“叛徒、内奸
、工贼”。具体罪行之一是曾与蒋介石以及宋子文、陈立夫勾结。三十年代在蒋、刘之
间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吕振羽和翦伯赞等人。于是,他就成为刘少奇专案组所搜取
的有关此事的证据,或许还是唯一的证据。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四日刘少奇专案组的副组
长,一个叫巫中的军人带着几名副手,气势汹汹地直奔燕南园。巫中向翦伯赞指明开始
于一九三五年的国共南京谈判是刘少奇叛卖共产党的活动。翦所讲述的事实真相,巫中
予以否认,并说:“这个罪行党中央已经查明,判定刘为叛徒、内奸、工贼。不久将在
“九大”公布。你只要就这件事写一份材料。加以证明,再签上字,就没你的事了。”
⒃翦伯赞再次否认那次谈判刘少奇有阴谋活动。最后,巫中说:只给你三天的机会。三
天后我再来。
十二月十八日下午,巫中带着一群人又来,审了近两个小时,翦伯赞拒绝作出违反事实
的交代。巫中猛地从腰中拔出手枪,往桌上一拍,说:“今天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就
枪毙了你!”翦伯赞闭口不语。巫中冲到跟前,把手枪顶在翦伯赞的鼻孔底下,大吼:
“快说,不说马上就枪毙你!”革命一辈子的翦伯赞,从未经受过如此恐怖的革命。他
却依旧回答:“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为了继续恐吓他,巫中拿出笔记本写了几个
字,交给同来的人(所写内容是叫他们先回家吃饭,再开车来接自己)。让翦伯赞误以
为是叫人来实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独留的时刻,他依然拒绝交代。尽管巫中空手
而归,翦伯赞却已有轻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毛泽东说要给他出路,事实上的生路
又在何方?原来都是假的,虚的,空的!绝望之心,生出决绝之念。
第二天,人们发现翦伯赞夫妇服用过量“速可眠”,离开了人世。他(她)俩平卧于床
。二人穿着新衣服,合盖一条新棉被。在翦伯赞所着中山装的左右口袋里,各装一张字
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去(出)来,走了这条绝路。我走这条绝路,杜师傅完
全不知道。”
另一张则写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一个坚毅顽强的人,就
这样骤然消失。翦伯赞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灵魂洁白如雪。古
人云:进不丧己,退不危身。进不失忠,退不失行。——这是一个很高的行为标准和道
德规范。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赞做到了,以生命为证。贤淑娇小的戴淑婉也跟
着走了。几十年来,作为妇道人家,柔弱的她只存在于小家庭。但在人生结尾处,竟是
那么地耀眼。“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她以死鸣不平。
翦伯赞的自杀和字条,又像个死结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开,又一直解不开。对此,
我请教了许多人。解释也是各种各样。翦伯赞的死,是对以暴力做后盾的中国一系列政
治运动的无声抗议,更是对眼下这个以暴力为前导的“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书的“
三呼万岁”又是什么呢?——是以此明其心志,为子女后代着想?是对文革发动者的靠
拢,在以死对抗的同时,表示心的和解?抑或是一种“我死你活”、“我长眠、你万岁
”的暗示性诅咒?我总觉得翦伯赞不同于老舍,也不同于邓拓。他的手书“万岁”一定
有着更为隐蔽和复杂的内容。
一天,我拿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去问陈徒手。研究当代文学的他翻查过大量的“
文革”资料。他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文革”中自杀的标准格式。我想:需要多么酷
烈的力量,才能将一个史学家的体魄挤压到标准格式里!
翦伯赞的骨灰抛撇于何处?据说,北大当时的负责人是决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执
行人在火葬场填写的“骨灰处理”一栏中却写着“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无人
说明。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官方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骨灰盒里放着三件物
品:翦伯赞常年使用的老花镜,冯玉祥将军赠送的自来水笔,他与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赞的学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学得不错的,师生关系也密切。“文革”爆发的一刻,
此人贴出大字报,标题是《反共老手翦伯赞》,旁边配有漫画。画的是翦伯赞抱着一部
《金瓶梅》,嘴里流着口水(注——那时,北大一级教授可购买一部《金瓶梅》,翦为
一级教授)。官方正式给翦伯赞平反后,此人撰写长文,题目是《我的恩师翦伯赞》。
逼死两条人命的巫中,受“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他大概还活着。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这是
《牡丹亭•闹殇》里的杜丽娘于夭亡前,悲情苦境,触目酸心的咏唱。《牡丹亭
》是令我百读不厌的古典剧作,尤喜以苦境写苦情的“闹殇”一折。汤显祖笔下的这个
美丽少女甘愿付出生命作代价去到阴间,以换取不受强制性社会束缚的行为自由。杜丽
娘的形象至今作用于我对生活的感受和理解,这其中就包括对像储安平、傅雷、翦伯赞
这样一些——以生命换取自由的父辈的理解和感受。
文中那个批翦的学生是北大的张传玺
网友补充北大“两个第一”趣闻:文革初期,北大历史系主任翦伯赞被打倒,在北大贴
出第一张批判大字报的就是翦伯赞的学生张传玺,标题为“反共老手翦伯赞”。10年后
文革结束,翦老平反的那一天,北大第一张悼念翦老大字报的仍然是张传玺贴出,标题
“我的恩师翦伯赞”!看到这“两个第一”,北大师生无不叹张氏为妙人。当时邹衡教
授就对张说:“传玺呵,像这样的事,你既然贴第一张,占了个第一,就行了。后边的
这个第一就不需要你来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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