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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8 发帖数: 10589 | 1 http://wu-nailong.hxwk.org/2012/04/20/%e2%80%9c%e5%8f%8d%e5%8a%
吴乃龙
上期《华夏文摘》上新疆老李的文章“厕所和反动标语”勾起了我的回忆,也来写一篇
有关“反动标语”的回忆文章,凑凑热闹。《读者评论》上小春夸老李的文章写得有趣
,但是又抱怨说文中写的厕所太多,标语太少。我不敢担保本人的这篇文章一定会让小
春感到有趣,但敢担保厕所很少,只与一个故事有关。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钟碧文。1960年,我上初中二年级。有一天,班主任罗老师一
脸严肃地对全班同学说:学校出了反动标语,写在男厕所的门板上。接着厉声问道:你
们谁写的?见没人吭声,罗老师接着说:哼,你们不说话,到体育场辨认笔迹去!于是
全班男同学排着队,前往体育场。致于为什么女同学不用去,我不说你也明白。
虽然是60年代,咱们中学的设备不咋地,但厕所还是人性化的。学生蹲坑出恭享受单间
,可以关门,有一人的小天地,因而产生了很多厕所书法家和厕所漫画家,同时也为反
动学生作案提供了方便。后来上了大学,厕所的结构差不多,但是只知道有厕所歌唱家
。想必是因为中学生和大学生思想境界不一样。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到了体育场,我
们跟着别班男同学走上司令台。只见台中央竖立着一块小门板,两边站着几位老师,眼
珠子滴溜溜地转,扫描角度超过一百八十,绝对无人可以逃脱。我只是瞄了一眼门板,
没看见上面写有什么,就跟着同学们下了司令台。管他的,反正我没写。
过了几天,同学们议论开了,说是初中三年级的一位同学写的,“人民公社是地狱”,
自己坦白的。我不解地问:那天我怎么没看见?同学回答说:反动标语不能让人看,那
天门板上根本就没有字,只是旁边站着老师在观察同学们的表情脸色。啊!原来如此!
狡猾狡猾的!
又过了几天,大家到体育场开全校大会,那位初中三年级的同学上台做检讨。我一看,
吃了一惊,那是我的村邻钟碧文同学,很熟悉。钟同学检讨说,自己偷听台湾电台,才
有这种反动思想。又过了几天,学校贴出布告,钟同学被“勒令退学”,就是被开除。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学校搞心理战,钟同学害怕了,又相信“坦白从宽”,于是自己
去交代了。
钟同学回家务农后,虽然没有被带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但是,干部们一有需要就重
提旧事整他。70年代后期,为迫使他的妻子做绝育手术,使用一切手段,包括翻出“反
动标语”的老帐,逼他们就范。80年代人民公社解散后,“地狱”消失,才不了了之,
没人再提这事。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王晓秋。情节类似“反动标语”。文化革命期间,每年都要记
念12.9运动。致于怎样纪念,谁是功臣,谁是罪人,那就年年不同了。1967年12月9日
中午,我正在北大井冈山广播台睡午觉。突然,另一派的新北大广播台在非播音时间播
音,先放了一遍震耳欲聋、令人胆战心惊的语录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 接着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晓秋!”只有“罪该万死”之类的声讨,没有罗
列具体罪行。非播音时间播音,一定有什么突发事件。井冈山广播台紧急行动,派人打
听情况。原来,历史系老师写大字报纪念12.9运动,为了提高效率、及时贴出大字报,
分工合作,流水线作业,分别负责写稿、抄写、打叉、张贴等等。王老师负责打叉,就
是在“三反分子”刘少奇,彭真名字上打红叉。这差事简单吧,a piece of cake, 小
菜一碟,谁都能干。可是红叉打得多了,一时眼花,王老师把一个叉打到了“毛主席”
上。大字报完工之后,也没人去过细检查。那个年代,报纸上的黑体字,谁都知道是最
高指示。遇到黑体字,因为看厌了,视线会自动跳过去。大字报上的红叉叉则不同。红
叉下面的名字是坏蛋,但坏蛋的名字,千变万化,快速变化,正所谓“今日座上宾,明
日阶下囚”。人们通过观察这个变化,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重新站队。正所谓“受不
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请不完的罪”。大字报贴出后,问题很快被人
发现。于是负责打叉的王老师被当作反革命揪了出来,扭送北京市公安局。公安局因为
班房人满为患,不接收王老师这样的反革命。但扭送的人说,因为打派仗,王晓秋回到
北大一定会被残酷斗争,可能有生命危险。在他们的坚持下,公安局只好把王老师收下
,差不多算是“保护措施”。此后,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有听到过王老师的消息。
第三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姚成玉。情节也类似“反动标语”。军宣队和工宣队在北大掌
权的时期,1968年末的那个冬天,寒风凛冽,在北大东操场全校大会上批斗历史系“反
动学生”姚成玉。“打倒”的口号声震天价响,发言的人个个慷慨激昂。罪行是“反对
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不提具体情节。会后我才听说案情:那时候学生是全日制闹革
命,成天在宿舍里学习讨论,没有人不腻歪。一天上午在宿舍里学习文件,姚同学心不
在焉,埋头在旧报纸上练毛笔字。散会后随手把旧报纸扔到宿舍门外楼道里。吃完午饭
睡午觉。还没到起床时间,一伙人就冲进宿舍,从床上一把揪起姚同学,在他面前晃动
一张旧报纸,厉声问道:上面是不是你写的毛笔字?姚同学看了看,说是。姚成玉立即
被工宣队定为“反动学生”,铁证就是写在旧报纸“毛主席像”上的一些毛笔字笔划。
真是祸从天降。姚同学在全校批斗大会后被关进牛棚。姚同学被放出来之后,我和同班
同学陈必陶一起见过他一次,记得他穿着一身蓝色再生布的工作服,说他已经回到班里
了。姚同学后来的处境,我就不知道了。
第四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小学生,十二岁,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情节也类似“反动标
语”。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期间,关押在陕西省商南县公安局的拘留所。案情很简
单:那个年代,房屋的墙面上到处都写有“毛主席语录”和画有“毛主席像”。有一天
,这位小学生在放学后,手持一支粉笔,在回家路上遇到墙壁时,就把粉笔触墙,边走
边画出一条齐胸高的白线,口中还念念有词“嗤嗤嗤……嗤嗤嗤……”, 觉得这样很好
玩。有的地方,白线从低处的语录和像上划过,就是反革命了。小孩浑然不知,但是逃
不过大人的眼睛。白线画到他家门口为止,证据明显,用不着王立军出马就可以破案。
这位小学生被扭送县公安局。关押一段时间后,被释放回家。可怜的小孩以前从未到过
县城,更认不得从县城回家的路。公安局的人只好把他送到离他家很近的一个路口,小
孩说看见他家的房子,认得路了,才让他一人回家。
第五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余导贵,也是在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期间,关押在陕西省
商南县公安局的拘留所。情节略有不同,是喊“反动口号”。这位老兄是生产大队的贫
下中农协会主席,怎么会犯“反动口号”案呢?老余不识字,不会发言,批判斗争大会
上专门带头喊口号,却也声音洪亮,全会场人合起来,声音还比他低十几个分贝。不过
你不要以为喊口号很简单,嗓门大就行。生产大队开大会,口号以“拥护毛主席、打倒
刘少奇!” 为最多。据估计,把毛、刘搞混的概率为千分之一到百分之一。如果你不相
信,可以试试。请你拿个计数器,关起门来,或到马路边上,把这条口号喊上一千遍,
看看喊“拥护刘XX、打倒毛XX!” 多少次。如果你不乐意喊这条口号,可以改成“拥护
奥巴马、打倒本拉登!” 你还好,不管喊哪条口号,错了问题都不大,顶多有人以为你
发了神经。如果喊错了要坐班房、掉脑袋,在这种压力之下神经紧张,肯定会错得更多
。不用我说了,你一定能猜到,老余是栽倒在“拥护刘XX、打倒毛XX!” 上了。
在越南战争期间,1965年7月美帝开始轰炸北越,一大批北越大学生撤到北京,进了北
大,住在28楼,两人一间,家具齐全,统一新装,吃留学生食堂,每人每月发生活费
100元,还配备专职辅导员。和我们的生活条件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某年某月某日
,美帝再次轰炸北越。当晚学校组织师生在校园里游行声援北越,排队围着28楼转,一
圈又一圈,高呼口号:“支援越南、打倒美帝!” 领头的喊一遍,我们跟着喊一遍。北
越学生则从窗口探出脑袋、身子,鼓掌欢呼。“同志加兄弟”,热闹非凡。突然,领头
的高喊“支援美帝、打倒越南!” 也真有人跟着喊,不过人数不多,声音很小。接着是
众人哗然,北越学生则有的还在鼓掌欢呼,估计这些都是脑子不灵光、汉语没学好的后
进生(Slow students)。当晚的声援只好到此匆匆结束。据说犯事者是哲学系教师大
左派高某,没有追究,不了了之。这个故事再一次证明,带头喊口号不是一项简单的工
作,那些“拥护、打倒”和“支援、打倒”格式的口号最流行,也最危险,上至满腹经
纶的大学教师,下至目不识丁的乡下农夫,都有可能犯错。
好了,回头再讲老余的故事。查来查去,老余是三代贫农,社会关系纯正,本人历史清
白,一向积极跟党走。老余自己则痛哭流涕承认错误,同时又坚持说只是脑子不好使,
一时糊涂(按照现时的说法,是“脑袋进水了”)。结果是释放回家,只把大队贫协主
席的职位给撤了。
第六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王七一。情节比“反动标语”还要严重。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只要你会加法,看一眼就能理解并记住。文化革命期间,王七一是北大地质地理系有名
的“反动学生”。时隔多年,记不得是如何反动的了。这不能怪老夫记性不好。北大的
“反动学生”太多,哪能把他们的事迹一一记住。王同学毕业分配到一个地质队,在陕
西省洛南县一带野外工作。王同学本性不改,1971年林彪事件后,异想天开,写了一封
信,署上真名真地址,寄给国务院办公厅。信中说,毛主席在接班人问题上犯了主观唯
心主义的错误;要向全国人民公开检讨,这样全国人民会更加拥护毛主席。可能是国务
院办公厅的人觉得王同学说得有点道理,这事不好处理,于是把这封信转到陕西省公安
厅。公安厅如法炮制,又把这封信转到洛南县公安局。这封信不能再往下转了,公安局
只好派人到地质队找王同学谈话,要他检讨,提高认识。结果,王同学又写了一封信,
交给公安局,进一步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公安局的人看了这封信,不知如何是好,只得
就此打住。结果是不了了之,王同学安然无恙。
“反动标语”,“反动口号”,“偷听敌台”这些东西,都是中国特产。但愿故事中的
主人公都卸去了枷锁,过上了正常生活。但愿诸如此类的帽子绝迹,历史不再重演。
相关链接:
新疆老李:厕所和反动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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