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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KU版 - 恩来——和刘亚洲同题的“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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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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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历史
周恩来创造了一项奇迹:成为中国历史上任职最久的“宰相”。26年甘苦有谁知?26年
黑暗有谁知?军旅作家刘亚洲曾写过一篇小说《恩来》,被评为观察力极其毒辣。这篇
小说一出世便激起千层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网友秋无际受此所感,写下一篇《恩来—
—和刘亚洲同题的“非小说”》,注明这是一位在周恩来总理身边工作过的人讲的往事
,描绘出一个周旋于高层之间,备受屈辱的周恩来。以下为秋无际文章全文。
周恩来与毛泽东最后一次握手
1
1976年2月,突然接到电话:天津市委又征集到一批周恩来总理年轻时的文物,已送到
中南海西北门,要我亲自签收。周总理逝世已一个月了,全国人民仍淹没在悲痛的海洋
中。中央向各地征集周总理的文物及资料。我来到西北门。天津送来的是周总理在南开
上学时办的进步刊物,还有一些照片。其中一张分外惹眼。我曾在我的朋友章文晋家中
见过。是张剧照。一个女子正在表演。短发齐耳。十分美丽。
初见时我的心甚至微微一颤。章文晋说:“你肯定想不到这是谁。”我问:“谁?”他
说:“我们周总理。”章文晋告诉我:他父亲与周恩来是同学,常同台演出。周总理经
常扮女角,惟妙惟肖,令人叫绝。周恩来漂亮。一对明眸就是安到女人脸上也打百分。
略施薄粉,活脱脱便是芙蓉出水。章文晋父亲曾拿着照片对我说:“周总理扮的女人比
女人还女人呀。他的演技太高了。当年如果他选择演剧这一行,也一定会闻名世界。”
2
我无缘得见周总理正式登台,但我有幸见过他的表演。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小品”,着
实精彩。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我陪他赴西安处置。事件圆满解决,抗日统一战线
结成。回延安前,周恩来心情极佳。叶剑英在八路军办事处宴请周恩来。酒过三旬,欣
赏毕戏班子的曲儿,叶剑英对周恩来说:“您上去唱一段?”
周恩来说:“不唱啦,说一段吧。我在南开上学时曾演过一个单口剧,名叫《第一次》
。我扮女角。”叶剑英鼓掌。
周恩来稍酝酿一下感情,开始:“我是一个美丽柔弱的女孩。他是一个伟岸的男子。他
向我走来,柔声叫我上床。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战战兢兢。他看着我
,轻声问:‘是第一次吗?’我点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周恩来一边说一边表演。每一句话出来都辅以动作或表情。为着处理西安事变他刚刮去
漂亮的大胡子,于是他清瘦秀气的脸庞显出一种女性美。今夜畅饮,脸颊浮出桃花。
周恩来投入地:“那男人微笑着说:‘人,总有第一次的。谁都一样。不要怕。’他的
手触到了我。我像被蜂蜇了一样颤抖起来。他说:‘不用紧张,很快就会完事的。’窗
外的枫叶缓缓落下。这是一个温馨的冬日下午……”
我几乎屏息。周恩来的表演太出色了。一个女孩子被他演得如此惊心动魄。我热烈地凝
视着他的脸。我简直被他迷住了。这是一张男人和女人都能被迷住的脸。韩素音曾说过
,她第一次见周恩来就像触了电一样。她煽情地写道:“如果周恩来要我去死,我会立
刻去死。”
周恩来的表演继续:“正如那男人所说的,我们在数分钟内完了事。我站起来,便要离
去。他说:‘下次再来吧。’我回头,嫣然一笑,便踏步离开了这里——第一次捐血的
捐血站。”
异峰突起。一霎间屋里寂寂如死。人们都被周恩来的表演征服了。他自己显然也陶醉了
。眼睛微闭。高高的鼻梁上沁着几粒亮晶晶的汗珠。送周恩来回屋休息后,叶剑英对旁
人道:“有位作家说:一个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件艺术品,否则就得随身带一件艺术品。
周恩来二者皆有!”
我一直琢磨,周总理随身带着一件什么艺术品呢?
3
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毛泽东、刘少奇、周总理到北戴河休息。一著名日本画家送
了一幅《马食草图》给周总理。我亲自送到周总理下榻处。画挂中堂,我们欣赏。周总
理说:“这准是一匹瞎马。”
我说:“它的眼睛是睁开的。”
周总理笑着说:“正因为它睁着眼睛,所以才是瞎马,而不瞎的马吃草时是闭着眼睛的
,因为它怕眼睛被草尖刺伤。”
我在心里对周总理唱起赞歌。聪明至此,是否天也嫉呢?
江青闻讯赶来,赏玩,道:“我认为画得最出色的是眼睛。炯炯有神。不仅画龙要点睛
,画马亦要点睛。你看呢,总理?”
周总理说:“我也认为画得最好的是眼睛。”
江青约周总理去游泳。我来到海滨浴场,江青的脸阴了。刘少奇夫人王光美正袅袅婷婷
地走向大海。我知道,只要王光美在场,江青就死也不下水。一则因为王光美身材高挑
,皮肤白皙;二则王光美泳姿优雅,而江青只会狗刨式。江青捧起书本在沙滩上读起来
。江青文化程度不高,不少字不认识,却硬撑一张面皮,老问周总理:“这个字用北京
话怎么发音?”
此女人不成器。近来她愈来愈热衷于政治了。她曾写信给刘少奇,要求分派她工作。刘
少奇答复:“你把毛泽东照顾好了,就是最好的工作。”毛主席知道这事后说:“江青
伶牙利嘴,说话刻薄,老是捅漏子。只要我死掉一个星期,就会有人出来杀了她。”但
毛泽东对她显然是支持的。此时政治气候有些变化,她正从幕后走向前台。但我断定她
终不成气象。三十年代她在上海曾经写过几篇批判国民党的文章。她饶有兴致地找出来
让我们看。我实看不上。周总理说:“江青同志很年轻的时候就有鲁迅那样的硬骨头。
她写出的文章是战斗的文章、值得我们学习的文章!”
下午,江青主持召开部分军队文艺工作者座谈会,请周总理讲话。那时国际形势大凶。
敌人蠢动。黑云压城。周总理讲形势,娓娓道来,但渐渐有些激愤了。他说:“假定苏
联军队直逼黄河北岸;美国人打到长江南岸;蒋介石反攻进了福建、江西;日本人入侵
并占了青岛,直逼上海。印度也加入,侵犯西藏。我们应当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我也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激动了。追随周总理多年,我鲜见他这般激昂。他总是冷静如
水。我瞥了江青一眼,发现她也瞪大了眼睛望着周总理。显然是她也觉得奇怪。周总理
扫视全场,目光在江青脸上停留片刻,语气蓦地改变:
“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挖地道。”此刻我的感觉就像皮球泄了气。
晚上,江青的卫士王勇来找周总理。解放初期王勇曾跟过周总理,后来跟江青。王勇受
尽凌辱。江青客厅里有一把椅子,不知为什么江青非要把它歪着摆。王勇总随手摆正,
江青又摆歪。江青怒道:“每天我都与这把椅子奋斗。”今天因王勇又把椅子摆正,江
青遂“修理”他,命令他在客厅里“稍息,立正,稍息……”直把他折腾了一个小时才
罢休。王勇对周总理说:“江青同志神经不正常,我不能在她那儿干了。”
周总理严肃地说:“主席的第一位夫人杨开慧为革命牺牲了。第二位夫人贺子珍有了神
经病。现在你又说,江青同志神经也不正常,这使我伤心极了。党给你的责任就是照顾
好江青同志。你没有权力这么讲。这对主席太不公平了。他老人家全家有八位都为革命
牺牲了。我们对主席感情不能是空的。主席现在只有江青一个人了。”
周总理的眼圈红了。
4
周总理太容易流泪了。我觉得这与他当过演员有关。眼泪对他而言已成为武器。他运用
自如。1946年国共和谈时,民主同盟提一方案,中共认为不能接受又不便拒绝。周恩来
在重庆曾家岩接见民盟代表,说:“这叫我如何向党中央交待呢?”说毕泪如雨下。民
盟知难而退,放弃方案。
文化革命初,“独臂将军”余秋里被红卫兵揪斗。周恩来去营救,给红卫兵讲余秋里断
臂故事:抗日战争时,余秋里和团长一起指挥战斗,一发炮弹打来,一人炸掉一条胳膊
,后领手套两人合领一付。吃饭时两人都把碗放在地上,趴着吃。周恩来泪水夺眶而出
。红卫兵也哭成一团。有个秘书曾写过一段话:“周总理一贯高举毛泽东的旗帜,紧跟
毛泽东的战略部署。”周恩来说:“你太不了解党史了。我对主席犯的错误太多了。”
说毕又流泪了。
遵义会议前,周恩来领导毛泽东。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领导周恩来。周恩来在遵义会议
上稍作抵抗就投降了。这是他性格中的弱点。他已意识到他不可能扮演中国革命一号人
物的角色。在别人不如他的时候,他特别强。在别人比他强的时候,哪怕强一点,他也
退却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旦定位,他便以严格的标准进入角色。我发现,
周恩来连难得的游山玩水也只到留侯庙、武侯祠凭吊,从不去皇陵。
1972年国庆招待会上,刘文辉举杯对周恩来说:“总理,历史上当宰相时间最长的是郭
子仪,他在位二十四年。希望总理保重,超过郭子仪!”那时周恩来已做了二十三年总
理,此后又做了三年,当真超过了郭子仪。
中国自古就有一条规律:头脑越发达,良心越萎缩。政治家想要的东西永远超过人民所
能负担的。如果人民能负担,政治家想要的东西则会超过人民所想象的。周恩来创造了
一项奇迹:成为中国历史上任职最久的“宰相”。二十六年甘苦有谁知?二十六年黑暗
有谁知?有人说周恩来年轻时讲过这样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滩头上。
”我看这是他的心境的真实写照。他还说:“我跟主席这么多年了,还不是靠一个‘忍
’字。”
1966年秋,毛泽东第七次接见红卫兵。首都人如蚁,已不能在天安门广场检阅,改到西
郊机场。为了说明行车路线,周总理带了一张北京市大地图来到中南海二〇二,将地图
摊在地板上,跪在地图前,为毛泽东指点路线。毛泽东站在一旁,一边吸烟,一边听周
总理解说。
这情景恰被我看见。李志绥后来说:堂堂一国总理,怎能像奴仆一样跪在别人面前呢?
林彪听说了此事后对汪东兴说:“周恩来像个老当差的,只知道唯唯诺诺。”我却看出
周总理是有意这么做的。我相信毛泽东也看出来了,以毛那么睿智的大脑,什么能瞒过
他?他只是不撕破罢了。你看,此刻他的表情带一丝嘲讽,既像享受这一切,又像洞烛
其奸。他完全没有把周恩来放在眼角。他真正对周总理引起警觉是在林彪死亡之后,不
过一切已经晚了。此是后话。
周总理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不能自拔。愈老愈精纯。1974年,毛泽东已十分虚弱。某日,
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久咳不出,晕厥过去。汪东兴一面组织抢救一边速报周总理。周总
理正在人民大会堂开会,一听这消息,脸刷一下白如纸。我紧挨周总理坐着。周总理撑
了一下想站起来,似过于虚弱又坐下。我忽感有些异样。旁边有轻微的水声。我仔细一
看,惊黄了脸。原来周总理裤管正簌簌滴水。他尿到裤子里了。我连忙扶他去厕所。红
地毯上一路尿渍。这情景许多人都目击。王洪文后来说周恩来当场大小便失禁,拉在裤
裆里异味刺鼻。我作证无此事。
5
我试图钻进周恩来的内心世界。我失败了。周恩来的心被层层包裹着不露一丝缝隙。谁
也不知道他真正想些什么。中南海里的人都说毛泽东活得潇洒,周恩来活得好苦。我说
毛泽东潇洒是假,周恩来很苦是真。他俩都苦。只是苦有不同罢了。不怕苦,苦半辈子
;怕苦,苦一辈子。毛泽东是前者。周恩来是后者。
彭德怀曾批评周恩来:“净做笨事。是个笨人。”笨人做不了笨事,笨事都是聪明人做
的。周恩来太聪明了。他因为聪明而痛苦,又因为痛苦而聪明。到后来,我亦分不清周
恩来的炉火纯青的表演哪些是逢场作戏,哪些是真情投入。只有一点我能肯定。鞭策灵
魂是残忍的。内心挣扎是惨烈的。这种挣扎在他生命即将结束时达到了顶峰。
1973年,林彪已死去两年,周恩来总理虽排名在王洪文之后,实际是坐稳第二把交椅。
江苏省委书记江渭清参观毛泽东故乡韶山回南京后,提出将周恩来总理淮安故居加以整
修,也弄成一个供人民瞻仰的去处。江苏省委正式向周总理写报告。我知道周恩来对母
亲感情极深。周恩来祖上显赫。他出生时正值祖父升官,故名“恩来”,以示“恩自天
来”。恩来母亲乐善好施。周恩来离家时她对他叮嘱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呀,以后你
要是遇到讨饭的,尽量别给他们冷饭吃。”母亲去世前大病一场,双目失明。回家时恰
收到周恩来寄的一张照片,母亲凄叫道:“给我开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不久与世长
辞。周恩来每念此,泪水长流。
抗日战争时其父尚在。新四军过淮安,其父专门在门口放了一张桌子,上供一面镜子,
一碗清水,以象征“共产党、新四军清如水,明如镜”。周家祖坟在淮安城西十里。富
贵隆重。翠柏森森。高冢内葬六口棺木,其父母都在。江苏省委的电报是我送到周总理
办公室的。周总理看毕,脸色一寒,使劲拍了下桌子:“江渭清脑子不清!”他又一次
拿起电报来看,手有点哆嗦。随即吩咐:“立即回报,不准胡来!故居一事,只能突出
毛主席一人,不准再有同类事件!”
那夜恩来无眠。次日,他派邓颖超回淮安,令南京军区派工兵和挖土机,将六座祖坟掘
开。在附近再挖一穴,挖得特深,然后将棺木两口一层重叠放下,上面用土复盖,不隆
起,种庄稼。原来的祖坟用推土机铲平。几十株数人抱不过来的松柏一律斩光。周家祖
坟顿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周总理还不放心,叫江渭清呈照片查验。江青听
说此事时,正在天津小靳庄视察,与一个姓周的妇女谈话,江青说:“你改名叫周克周
吧,用你这个‘周’克他那个‘周’!”
周恩来看照片时平静极了。这种平静使我感到恐怖。
那天北京暴雨如注。
6
1975年底,周总理病得快要死了。一天,邓颖超去医院探望。二人共用晚饭。我不敢离
去,就坐在屏风外面。里面很静。偶有碗碟之声,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周恩来邓颖超
夫妻吃饭,从来听不到老俩口说话,气氛异常沉闷。他俩就这么枯坐了几十年。掌灯时
分,我听见周恩来说:“我肚子里装着很多话没有说。”邓颖超说:“我肚子里也装着
很多话没有说。”沉默。周恩来说:“我在延安摔断胳膊的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1939年,周恩来去抗大作报告,江青非要与周一道骑马去。路上江青扬鞭,惊了周恩来
的马,周摔下来,断了胳膊。我未料到,这一真相周恩来竟对妻子保密三十余年,直到
最后诀别才吐出来。我的心大大战栗起来。周恩来真是一口深井,不可测。邓颖超沉默
着。
周恩来死前十天,病情急剧恶化。他形销骨立。昔日风采不再。巨大的病痛折磨着他。
他的面容始终平静。他比烈士坚强。有天夜里,他辗转反侧。医生来到床边,他说:“
大夫,我实在忍不住痛了,想哼哼两声,行不行?”医生哭了,说:“总理,你痛你就
喊。大声喊吧。你想怎样就怎样。总理,你别……别再拘束自己了。”周恩来紧咬双唇
,脸庞如刀刻般有力。他始终未发一声。
周恩来弥留之际,叶剑英来探望,把我召唤过去,严肃地吩咐:“准备好纸和笔,还有
录音机,二十四小时呆在总理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总理原则性很强,很多事很多委
屈闷在心里不讲,特别是对中央某些人。在最后时刻有什么要发泄,你一定要记下来。”
周恩来数度昏迷。偶尔醒来,便抚摸放在床头的毛泽东像章和毛泽东诗词。坚不开口。
他至死守着他的防线。最后一夜我守在门口。朦胧欲睡。忽然屋里有动静,一个激灵醒
来,抓起录音机就进去。清清的月光透过窗棂泼进来。周恩来清癯的脸浴在月色中。眼
睛显得特别大。有神。有微弱的声音: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
《国际歌》!周恩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唱起无产者的礼赞。神圣之后,不再快乐。快乐
之后,不再神圣。
天亮后,周恩来停止了呼吸。他至死眼睛没有闭紧。
(关岭 编辑)
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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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历史
2015年1月8日是中共开国总理周恩来逝世39周年纪念日,多维历史特转载刘亚洲纪实文
学《恩来》,以飨读者。全文如下。
1976年清明节,北京市民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
爸爸:
还记得你临出国前发生的那件事吗?
你要远行,当大使。我们几个姐妹为你打点行装。你嘱咐:一定要把那本和砖头一样厚
的照相簿装上。那当然,爸,相簿里夹着你一大段风流。
两个姐姐打开相簿。照片老极了,你却年轻极了。法兰西的胸膛上,一大群不知好歹的
中国青年指点江山呢。最多见,你与他——周恩来伯伯,你们当时的领袖,也是今天的。
大姐翻看照相簿,忽然问二姐:
“我问你个问题:你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谁长得漂亮?”
我的心砰砰跳。好大姐,这问题问得辣。可是我不能不承认,这问题是没法招架的,尤
其是女孩子。他们除了是领袖,不也是男人么?而且是那么英俊的男人。好几次,我也
朦朦胧胧地有过那种感觉:中国怎么就给两个美男子统治了呢?但我从不愿往深里想。
有层纸隔着。这纸被大姐一指头捅破了。
二姐沉吟道:“周总理漂亮。”
我想我应该同意这话。不过,若叫我回答,会沉吟更长时间。你很难给这两个人评分。
年轻时,他们全都潇洒得令唐伯虎显不出一点光彩。今天,一个胖了,虽然绝不是那种
无节制的胖,但毕竟不那么动人了。
大姐却说:“周总理长得美,毛主席长得好。”
“为什么这样说?”
“周总理是苦相。”
我一惊。
“我看不出来。”二姐说,“人人都说周总理是中国第一男人。”
爸,恰在这时,你走进来。姐姐们的话被你听到了,你大怒。
“统统给我闭上臭嘴!”
你怎能不怒?这两人的名字都高高地写在天上,神圣得不可以再神圣,我们偏偏把他们
当普通人议论,太不敬了。
整整一下午,你的脸就没放晴。晚饭时,你不提此事。我们都哑着,你一个人说,竟把
阴天说成了暴风雨。一碗饭在你手里抖得凶。你狠狠朝地下一掼,满地开花啊。
当晚你走了。虽然我觉得愧对你,但那个话题太诱惑我。不开口,没问题,可思想呢?
第二天,我打扫你的房间。桌上有他的像。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一百分,我暗暗叫
道,绝对一百分。这张面孔由于完美而生动,又由于生动而完美。看着他绝对是一种高
级享受。我无法把眼睛移开。这张面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甜得很,怎么会苦?
我忽然想到,大姐是不是拐了个弯来赞美这张脸呢?它完美的到了一个极端,便折回来
了。太好了就是不好,太甜了就会苦。好看的脸和难看的脸都会毁灭,正如皇帝和乞丐
都会毁灭一样。但乞丐算老几?皇帝可比你爸爸还爸爸。丑面孔皱了,谁可惜?假如一
张好莱坞的面孔皱了,那震撼,你试试?人还是不要太完美才好。神可以。用石头做的
大卫和维纳斯不知道衰老。
这想法让我心疼了。
我把想法告诉大姐,她冷冷一笑:
“算啦。你玩儿完。”
怎么,我错了?
爸,你走的第二年,中国这座火山喷发了。红彤彤的岩浆搜索着每一个角落。上到天空
海洋,下到夫妻的双人床和街头的公共厕所,没一处不被它征服。才几年功夫,革命的
改朝换代已演了好几次,因为革命不会疲倦。革命一贯伟大,这次革命特别伟大,伟大
得使十月革命变成了小弟弟,马克思如果活着看到它,一部《共产党宣言》准得改写。
他和他们一样,穿上了军装。他穿军装不好看。尤其把清洁工人式的军帽往头上一压,
飘洒俊逸的风度逃了个干干净净。然而那是个穿军装的年代。七亿人民有六亿半是斗士
,不武装起来怎么行?何况,雄师百万,他是几个排头兵中的一个。
穿上军装的他变得陌生了。我才发现,他好瘦。而在那几年中,他几乎是势不可挡地瘦
下去。排头兵有一群男女呢,革命给了他们荣誉也给了他们油水。瘦的胖了,胖的圆了
。好几个人低下头去根本看不到脚尖。他却像一片枯叶。
他还像过去那样爱笑,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笑得很硬很干,缺乏水分。有些情况下甚至
把脸上笑出两道刀刻般的皱纹。我这打赌这笑是苦的。爸,从你的照相簿里,我太熟悉
他的笑。在一大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电影里,好几次出现他给林彪让路的镜头。他笑
着把林彪推到那以前是属于他的位置上。他的笑是苦的,但惊心动魄。
他脸上常常出现一种古怪的神情。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有点像……有点像吃肥肉。一
次,一次,电视转播一场群众大会。他刚讲完话,江青阿姨突然振臂高呼:“向总理学
习,向总理致敬!”一片山呼海啸。他立即也举起胳膊。“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
志致敬!”又一片山呼海啸。相互学习致敬嘛,怎么像打架?好在不分胜负。
我把我这些观察大姐,她丢了三个字给我:
“及格了。”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你看腻了吗?但我刚要进入正题哩。不过,我首先要请你原谅,
因为我把这件事对你隐瞒太久。但那也是没办法的,军令如山。爸,你想象不到吧,这
两年,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两年前,七四年,革命走进中年。革命肥得要死,他却瘦得要死。革命吮吸了他每一滴
血。偏偏癌症又来凑热闹。崩溃,而且是全面的。死神只隔着一堵墙。他不得不住进三
○五,医院专门成立了一个医疗组,我是组员。
接他入院那天,我去了。从我走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不,是我来到医疗组的那一刻起
,就感到了一种强有力的悲剧气氛。医护人员在研究他病情时极其小心地避开那些心惊
肉跳的字眼,神情就像打碎花瓶的小女孩。往往三句话不到,泪水已是汪汪。
我们帮他收拾好东西。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他的办公室——中南海西花厅。走到门口,他
停下,转身。他长久地望着这间上世纪的小屋,目光柔柔的。他在用目光抚摩屋里的一
切。
我听见他的秘书悄声对我们组长说:
“昨天总理一再说,他舍不得离开这儿。这办公室他用了25年了。”
我低头不敢看他。
刚住进医院,他工作得好凶啊。倘若全国都像他那样工作,共产主义不知要提前多少时
候到来。入院第三天,政治局在怀仁堂开会,毛主席也要参加,会议定在下午三点,可
一点半他就去了。
工作人员正在布置会场。他恰恰是冲着这一点来的。他以妈妈式的耐心察看温度,光线
,音响等。最后他问:
“主席的座位在哪儿?”
“那里。”工作人员指着一张椅子。它完全与众不同。
他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起来,又坐下,又起来。
可以了,我心里叫道,真的可以了。你一片苦心可鉴。只是,你叫我们今后怎么做人呢
?打破脑壳,我们也学不了你优秀品德之万一。毛主席要坐的椅子你都要提前坐一坐,
是怕它舒适不到家?还是怕阶级敌人破坏安个炸弹怎么的?
牛,一个念头忽然从我脑海里跃起。细心如此,善良如此,也只有这个称号能当得起了。
但马上我心头一紧。牛的命太苦。一辈子被压迫在最底层,还只配吃草。
见到大姐时,我讲了我的看法,最后说:
“看来你对了。他一生辛劳的命。”
大姐说:
“你差一分才良好。”
爸,革命在开水中洗澡,灵魂杀进油锅又杀出来,全国一台大戏——China版的希腊神
话。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正因为糊涂才美丽。越糊涂越美丽。演员都
不穿衣服。
早就隐隐听说有人不愿与他同坐一条板凳,却不相信。他待人像绵羊般善良,律己更严
得不可思议,虽说面孔过于漂亮了点,但并不具侵略性,不容他,能容谁?来到他身边
后,才知道一切是真的。
那天,他在医院里会见泰国总理克立。我在旁边。会见快结束时,他们谈到战争与和平
,他说:
克立总理,你回国后告诉所有的人,特别是你的儿子和孙子,中国永远不会侵略泰国。
克立总理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很长的纸条,递过来。
“请您亲手写下您的诺言。”克立总理说,“我要拿回去复制九百万份,把它挂在我的
儿子和孙子们以及泰国所有人的脖子上……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我被深深地震动了。他大笔一挥,人间就会多一段佳话。
他端坐着望着克立,目光深不可测。良久,才开口:“我手抖得太厉害,写不下来。”
他接着补充一句:“我病太重。”
我好失望啊。你不写,但你可以写。你埋葬了一个传奇。我望着你,你的目光有些奇怪
。蓦的,我一抖。我从你眼睛捕捉到了……你猜是什么?……忧虑。它来得顶不是时候
。它是修饰你那豪言壮语的吗?如果是,你怕谁听到?或怕谁看到?你,七亿好汉的总
理,跺跺脚泰山就得矮一截,这个太阳底下你怕谁?
他们道别。克立总理说:
“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请。”
克立含笑注视着他,确切说,是注视他的前胸。
“这次访问贵国。”克立说,“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人们几乎都不戴毛主席像章
了。”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我病人的胸前。我相信屋里的人都这么做了。那里,一颗缩小了的太
阳放光芒呢。
我们无一例外地都沐浴过这小太阳的光辉。
“一九七一年我来北京时,”克立说,“每个人都戴着像章。”
“这是你的问题?”
“不,”克力的笑容有些神秘,“问题是关于阁下您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人们都戴
毛的像章,而您只戴‘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即便是七一年革命最热烈的时候您也如
此。而现在人们都不戴像章了。为什么您还戴?您又为什么把‘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
换成了毛的像章?”
话语亲切柔软,像棉花。棉里一把针。但观察力是一流的。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
“克力先生对中国的像章很有兴趣。我知道你想要我这枚像章,送给你了。”
他闪开了。
但我无法闪开。克力残忍地撕碎了什么。像章虽小,背后竟藏着一大片沧桑。在中国,
他不是第一个戴毛主席像章的人,但他肯定是把像章戴带最后的一个人。我想我完全理
解了大姐。
果然,这次我说完我的看法,大姐说:
“优秀。继续深造。”
七六年在门外。他虚弱已极,正一寸寸死亡。把新日历挂进他的病房,不禁一阵心酸。
肯定翻不完了,但究竟能翻几页?革命的锣鼓更急促得分不出点儿。他的冤家们朝气勃
勃,大有向终点冲刺的劲头。人的舌头是有毒的。报纸也有毒。一篇杀向孔老二的的文
章硬说那书生的胳膊负过伤,每天吊在胸前。作者的口气就像亲眼见了一样。大年三十
,一个老人来看他,说:“小心广播。”我在门外听见了这话。
当晚,例行治疗时,广播来了。是诗歌。诗歌是匕首,这是鲁迅说的。广播员的声音使
你想起烈士在刑场上的演讲。鹏程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吓倒蓬间雀。土豆烧熟
了,还有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翻地覆。
一个人不放屁,另一个人就要天翻地覆了?我虽不大懂诗歌的含义,但能感受到那热腾
腾的杀气。门外,候着记者,要从我们口里挖情况。软刀子终究比钢刀有勇有谋。我的
心绪坏到了极点。
我一直不敢看他。我在想象着一头刚被展览的雄师。偷偷望他一眼,大惊。他在笑呢。
再仔细看,笑得很真实,很暖和,是春天里的笑。
我离开了病房,记者们扑过来。
“总理听完广播,有什么反应?”
“他笑了。”
半夜,我听见病房里有响动,悄悄走进去。屋里没开灯,但很亮,因为月亮扒在窗户上
。我来到他床边。他倚床坐着,眼睛在闪闪发光。有人猛地在我心里割一刀。我请清楚
楚地看见他脸上有两行泪。
我慌了,想逃跑,但抬不动腿。他哭了。太阳休息了。他把眼泪留给了黑夜。这是地地
道道的男儿泪。我问:
“您怎么啦?”
太安静了,似有许多危机潜伏着。片刻后他缓缓说:
“我老了。”
一句话,叫我泪下。我凝视着他。月亮亮得可怕,像是用灯假扮的。他实在是老得不像
样子了。头发似白不白,是一种弱的色调,不像有些人索性白个痛快,顶一头雪。皮肤
像揉皱的纸。胡子长了,但不齐,因而显得无精打采。你瞧他过去那一把令人心惊的大
胡子。胡子的兴衰便是男人的兴衰。我曾奇怪毛主席为什么从不长胡子。
突然他剧烈地喘起来。我说:
“躺下。”
他摇头。
“能扶我再坐高一点么?我不想躺着,真不想躺着。”
我把他扶起来一点。我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现在我得仰着望他了。他个子不高,被人仰
望的机会不多,比毛主席少多了,但从这个角度看他,也是极有气势的。他脖子太细,
几乎撑不起那颗坚强的头颅,好几次我觉得那头颅会偏向一边,但没有,边使头颅显得
更坚强不屈。望着望着,我忽然生奇想。我想到了圆明园,那一片伟大的古代废墟,圆
明园是残废了,可它一直撑着不躺下,昂着一颗不屈的头。
我见到大姐,又把这些事告诉了她。她说:“笑,全世界跟着你笑;哭,只有你一个人
哭。”
“那么。”我说。“至少有一个人陪他哭。那是我。”
大姐望着我,沉默好大一会儿,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一对法国兄弟去吃饭。桌上有两块牛排,一大一小。哥哥立即把大
的放进自己盘里。弟弟说‘你真没礼貌,竟取了大的那一块。’哥哥问:‘如果是你的
话,你会取哪一块?’弟弟说:‘当然是小的那一块。’哥哥笑了:‘那么现在你既然
得到了,还抱怨什么?’”
爸,到此坚决停笔。
女儿小欣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日
小欣:
噩耗比你的信早到两小时。他走了。
我撕了你的信,你撕了我的心。他走了。竟这样走了。
他走了,谁留下?我,你。一个国,半个家。一场革命,几条路线。
我突然觉得留下来的一切都很无聊。真的很无聊。包括我,但不止我。别说我,不信,
你……你到我们大使馆招待所去看看那支不争气的足球队。在国内抢了冠军的足球队到
这里访问,丢光了球也丢光了脸。他是昨天死的,而昨天,他们几个球员逛超级市场,
见商品像山一样堆着,却没售货员,便抓些东西塞进口袋里,结果被摄影机拍了个痛快
淋漓。刚才警车把他们送到使馆,一路笛声,叫得人心里发毛。
他走了,也好,省得为这些没出息的后代气白头。
咦,写这些做什么?
打开电视,全是他。无疑他是属于世界的。那个漂亮的女播音员空前的严肃。去年这国
家的总统死了她也没这样,讣告念得轻飘飘的。你们总统算老几?什么演戏的,卖唱的
,饭馆里端盘子的,谁来了兴趣都能干。还走马灯似的换个不休息。我们可只有一个。
紧接着,电视打乱正常节目,播中国特辑,混蛋透顶,一上来就侮辱人。故宫里皇帝的
宝座从各个角度拍照,简直像拍模特儿。它才半个多世纪没人坐。画外音:“中国皇帝
总是在五更也就是凌晨四点半时上朝,表面上时勤奋早起的意思,骨子里是要利用天蒙
蒙亮是那一股神秘繁荣气氛,使百官群臣看不清他。因为他也许是小个子,也许是单眼
皮。天大亮了,他也就下朝了。要看清他,总要等他死后……”这叫什么“中国特辑”
?真想一刀砍了它。
小欣,我心已乱极。
(大段涂抹。停笔,第二天又接着写)
新华社用传真发来了他的遗像。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一个雄姿英发的伟丈夫。
他拿足了劲,挺胸,头向右后侧昂着,饶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概。这是他什么时候照
的?难道他知道要用这张像做遗像,竟全力以赴照得如此虎虎有生气?他这种姿势是我
在巴黎就熟悉的,但久违了。那时候他照相总爱摆成这样,还问我:
“瞧,是不是一副不朽的模样?”
这句话实在就够不朽了。
我凝视着他的遗像。这张脸优点太多了。第一次见他时那该死的念头又不自禁地冒出来
:他不像中国人,他有点像地中海那一带的人。强有力的轮廓,抖动的线条,狠狠甩向
一侧的黑发。杰作。令雕刻家喝彩。他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一点。
塞纳河边,我们一大群男学生讨论完学校里哪个姑娘最美,试图也议议男的谁第一。他
说:
“第一就在这儿坐着哩。”
这话说得多年轻。于是,他随随便便就得了第一,虽然相貌是没有第一可言的。
我们统统年轻呢。第二天,我有意说他:
“你就是瘦了点。”
“那是因为在干革命。”他正色道。片刻后又补充:“吾貌虽瘦,天下必肥。”
如今天下肥得像猪,他却走了。
他走得太匆忙。我们曾相约,一起走。他怎么不等我?他忘了么?不,我也忘了,我忘
了近三十年。可现在我又想起来了。慢着,千万等我,我这就去拿汽车钥匙。
一街全是汽车的洪流。十丈红尘隐隐骚动着。向前向前。要冲跨历史,划破时间。时间
被划破了,喊着痛,退了回去。退到四十年前。
凯旋门下,我俩散步。一辆“雪铁龙”突然发了羊癫疯,嗷地一声窜上人行道。他眼疾
手快,猛拉我闪开。我正心惊,他笑道:
“一辆汽车朝两个天才撞来,差点把咱们撞死。”
“我不是天才,”我说,“但如果和你这个天才一起死,我会极端荣幸的。”
“那我们将来一起死吧。”他大笑着来拉我的手,摇曳。忽然目色又变得严肃了。“听
明白了,是将来。我们要活好久呢。”
“多久?”
“八十岁不过刚刚及格!”
“八十岁?太长了。”我摇头。“别人会说你怕死。”
“错!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怕的东西就是死。不过睡个长觉嘛。其实你本来就是睡着的
,被你母亲唤醒,要陪她一阵子。活的时候一声‘我来也!’死的时候一声‘我去也!
’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豪迈啊。谁听了不震动?当时我就觉得他不是在讲话,而是在大把大把泼洒青春。今天
,青春拜拜了。他没有及格。我在想他在革命的最后一刹那是否豪迈了一下呢?大豪迈
如果没有,小豪迈有没有?
夜深了。我跌跌撞撞地从办公室回卧房。大使馆已成悲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躲着哭声
。他们用眼泪来给他送行呢。我也要送送他,但不用眼泪,用酒。
我把四瓶茅台放在他遗像前,一律开启。他在笑。他一定闻到酒香了。只有他明白我为
什么要用茅台,又为什么要四瓶一起上。他是爱酒的。不,不要反驳我。我知道他后来
不大喝酒了,但他委实是深深爱着酒的。我斟上酒,对他说:
“权当咱们又来遵义啦。”
遵义遵义,这个命里注定该万岁的城市。在那儿他主持开了一个会。舵手兼导师毛主席
在会上脱颖而出。于是,这场江山代有人才出的革命便再也阻挡不了了,直到人民从此
站起来。
那也是一个深夜,就在遵义城外出茅台的地方,我们喝酒。我弄来四瓶,但只有一个杯
子,只得合用。茅台不好惹,才两杯我就落荒而逃。我说:
“就是性太烈。”
“我喜欢!”他说。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十二杯后,他脸红了,我劝他:
“可以打住了。”
他深深地望着我。一刹间我觉得那双眼睛真像是李白的。他一口又吸干一杯,说:
“你知道吗?茅台性极烈,浓度又高。如果一个人喝了过量多的茅台,饭后再点起一支
烟卷,那他马上就会爆炸!”
他突然加重语气,吓我一跳。显然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不错,他划着一跟火柴,又倒一杯
酒,把火柴伸进酒杯,轰地一声,一团火陡然蹦起,呼吸间,酒被烧光了。他年轻的脸
在火焰中闪闪发光。
他又接着喝。我默默为他记数。四瓶茅台一古脑见底。好家伙,他共喝了二十五杯。我
深信如果还有,他还能喝。没二话,海量。李白充其量也就是这个水平了。你瞧他偏无
半点醉意,意气愈发昂扬。
忽然“刷拉”一响,他又划着一根火柴。我大惊。他哈哈大笑,惊飞树上一窝宿鸟。
往事如昨,此身已是人天两隔。我斟一杯,倒一杯,二十五杯儿都随风递给他了。最后
一杯。我把它点着。火好旺,灭得也快。我望着连火的痕迹都没有剩下的杯子,眼泪再
也控制不住了……
(以下被水浸过,模糊一片)
早晨,大使馆屋顶的国旗缓缓降了下来,可只过了一个小时,又爬上去了。北京十万火
急令:不降旗,不开追悼会,不接受唁电。人们哭声更悲更大,因为意志的被奸污。使
馆的对面就是人家的议会大厦和财政部,那一大片建筑,呼啦啦地降了半旗。相比之下
,我们这面满旗显得多小气多滑稽。
来吊唁的人军团般的不可阻挡。左中右在这儿真正实现了大联合。一个移居此地的国民
党退役将军也来了。不过他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临走时说:“假如我们在内战中把周
恩来弄到我们这边来,今天被放逐台湾的也许是毛,而我们就会在北京了。”
北京又令:关闭使馆。宣传橱窗里不准挂像。硬是要抹得干干净净。使馆有人发议论:
“家里出叛徒了?”一位对我国极友好,毕生以研究中共党史当饭吃的教授坚决要求进
使馆吊唁。给我们一封信,开口就称呼:“叛徒们……”
果真生了叛徒?不是常说我们身边睡着一个苏联秃子吗?莫非这家伙醒了?那倒好办,
斗呗。八亿人口不斗行吗?革命的刀枪有二十多年不见血了,渴了,磨一磨,先从叛徒
开始试刀。这是他说的。
二七年我们在上海跌了个大跟头后叛徒们多臭美呀。我曾与他一道惩治叛徒。有个叛徒
先后出卖了八名重要的同志,终于被我们擒拿。八条命,一塘血,我们只赏了他一颗子
弹。我向他请示尸体如何处置。他喝道:
“挖个坑埋了!坑要八米深,八米!”
现在我真想再给谁掘一个八米深的坑。我决定见那位教授。
他第一句话就说:
“中国只有巴掌大,连个周恩来都容不下!”
他在我办公室一坐,侃侃而谈。仔细听,他在给我上党史课。小欣,你不是说中国是台
戏吗?我们是唱戏的,他是看戏的。我们一举手一投足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剥橘子
。剥中国这颗橘子手法纯熟。他的话是鸦片烟。明知有毒,可令人舒服得全身骨头咔咔
响。只是有一句话使我心里别扭了一下。他说:
“他一贯忠心耿耿。历史上可以有王明路线,张国焘路线,甚至可以有什么什么路线,
可绝不会有周恩来路线。”
我竟想:那为什么?不太不公平了吗?他本来也是天之骄子啊。
教授大发一通议论后,走了。这番演说仿佛用完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低着头,走得很慢
。我们送他。走到大使馆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他的眼睛红红的,用极其沉重的语调说:
“他……他连个孩子都没有……”
我心头一酸,忙转过脸去。
(以下又是涂抹,无结尾)
(关岭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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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之行——美国独立日[MEMO]周恩来逝世震惊世界 联合国破例下半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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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力保赵紫阳 毛泽东:打倒他我不高兴 zt 中日大学生纪念周总理诞辰110周年
行了,老大不小的还争论这些 胡锦涛在纪念周恩来同志诞辰11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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