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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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York版 - Re: 刚看完inside job,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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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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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文字转载自 ChinaNews 讨论区 】
发信人: noid (DoIneedit?), 信区: ChinaNews
标 题: Re: 刚看完inside job,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at Oct 1 19:57:46 2011, 美东)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219763.shtml
“红八月”——滴血的记忆(修订)
章立凡
[题记]:此文原是本人回忆录中的一部分,后应某大周末报纸约稿改写,排好整版
清样,终审时被主编枪毙。此文遂论落坊间,两年前被“燕南网”捡到贴出;又被某大
网站转载,跟帖数千,忽一夜删尽;但各大网站旋即轮番转载,遂谬种流传,无法尽焚
矣。
前因此文非获本人授权公布者,但流传既广,也只好默认这个现实,一直采取不
闻不问态度。今年适逢“文革”爆发四十周年,为深刻反省历史,遂订正个别错误,正
式予以公布,略补国内教科书之讳言。
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历史研究也从来不是“宜粗不宜细”。希望这段历史的亲
历者,能够勇敢地拿起笔,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避免民族的“集体失忆,共同以史
为鉴,促进社会和谐,建设公民社会。
============================================================
近年屡见所谓“新左派”对于被彻底否定的“文化大革命”大加褒扬,另外还有
一种论调,歪曲“宜粗不宜细”的本义,欲将“文革”的历史束之高阁。笔者是曾经沧
海的过来人,特提取出其中的一些记忆,愿我们的民族永远记住这段滴血的历史。
恐怖之夜,走脱罗网
1966年8月18日,按当今的说法,肯定是个商家“大顺大发”的开张吉日。当日老
人家临时换上不合身的绿军装,神采奕奕地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小将的队伍,
向全世界昭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张。
当女红卫兵宋彬彬幸福地为领袖戴上革命的红袖章时,老人家亲切地问她叫什么
名字。当他得知是“彬彬有礼”的“彬”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武嘛。”于是
宋彬彬从此改名“宋要武”,引为无上光荣.我的父亲章乃器是毛泽东在1957年钦点的
“右派头子”,我自然是没有跟着去山呼“万岁”的资格。据父亲分析,毛主席肯定要
有出人意料的大动作。但这“动作”之快,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我读书的清华附中是“红卫兵运动”的发祥地,老人家曾亲自写信,对“造反有
理”表示热烈的支持。于是本校风光无限,成为全城红卫兵的“老大”,改名“红卫兵
战校”。
其后数日,全城处于“破四旧”的狂热之中。8月23日清华园内抄家和暴力事件已
不时发生,本班红卫兵到老师家中“破四旧”,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说:有只很大的古董
花瓶被他们打碎,王老师十分心疼云云。我见形势紧张,晚上偷偷跑到大学校园一个僻
静的电话亭,与父亲通电话,得知家里也有红卫兵来贴大字报,但他说自己能够应付,
并嘱咐我暂时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华大学校园里一片疯狂。前清大学士那桐题额的标志性建筑“清
华园”门坊已被推倒,校领导刘冰、艾知生、何东昌及“大右派”钱伟长、黄万里等“
牛鬼蛇神”,被用皮带抽打着,在现场汗流满面地搬运砖石……。本校一对姐妹花的母
亲,是一位蒙古王爷之后,人称“善格尔公主”,在清华园一带拥有不少房产,也被披
头散发地拖来批斗。有位中学女红卫兵,一路用皮带抽打一名“反动大学生”(据说其
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师),当有人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是毛主席叫我打的!”这时我才明白,“要武”的暗示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当晚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新置的蚊帐已被撕碎,床上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
大字报,将贱名打上红叉,责令:“反动分子狗崽子,滚蛋!快滚蛋!”
既然不受欢迎,于是收拾行李,遵命“滚蛋”。不料本校四门紧闭,未经“革委
会”许可禁止出入,已成“关门打狗”之势。若不设法逃走,则皮肉之苦难于幸免。
我在运动初起时,曾勘测全校地形以防不测,发现校园围栏有一处不密,栏下有
空间与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于夜幕中钻出围栏,连淌两条小河,走上校园西侧的
马路,刚好有一趟末班车经过,迅速登车远去。此时天降小雨,坐在车上,仔细品味着
“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滋味,不知进城之后,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不敢去灯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亲的住处(父母已分手多年),刚
下公共汽车,便见一群红卫兵蜂拥而上,查问乘客“是什么出身”。走在黑夜的凄风苦
雨之中,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回到家中,母亲告知本胡同的邻居张洁凤、傅毅茹
、周康玉等几位小有资财的寡妇均已在抄家时被打死……
我将从宿舍带回的大字报和破蚊帐给母亲看,她很是不解,以为同学间何至于有
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学校,好好向大家解释一下。看来她对于严酷的“革命形势”还
很木然。
当晚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早,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思,
回学校看看。同时叮嘱母亲,探听一下父亲的情况。
回到校园碰见的第一个人,是本班的辅导员,一位高年级的工农子弟。此人一向
很革命,将我视为另类。一照面就板起脸宣布:“从现在起,不许你随便走动!”快走
到宿舍楼时,遇见一位本班同学,是革干子弟,曾与我一道给校领导贴过大字报,算是
有过“战斗友情”的。他摇晃着一条皮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拿上这个,回去教
训教训你爸。”
我没有回宿舍,径直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去。走到楼前时,见两位女红卫兵正
在用皮带狠狠抽打门房周大爷。据说他曾是圆明园一带的地主,因家道败落,解放前就
把地卖光了,后来便在学校当门房糊口。周大爷平日与世无争,好写几笔“精气神”之
类的毛笔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画上一幅“九九消寒图”挂在门房里,每日涂黑一个梅
花瓣度日。他最大的乐趣无非是炖上一锅红烧肉,喝两口小酒。此时本班同学已经在楼
上望见我,招呼着要我上楼,但声调中暗藏玄机。我见周大爷被打的惨状,知道上去不
会有好果子吃,便没有进教学楼。
昨晚尚可钻栏而逸,此刻却是大白天,故技不可重施。于是鼓起勇气,大摇大摆
地走向校园西侧的旁门。此处有一位高年级的红卫兵站岗,他迟疑了一下,将头偏过,
任凭我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闯关成功,心情不亚于伍子胥过文昭关。
回家见到母亲,她已去过灯草胡同,父亲那里宅门洞开,外面邻居正在议论,说
是“带走了,带走了”。由是判断,他已遭厄运,生死未卜。关于父亲九死一生的经历
,已写入他的《七十自述》。
惨剧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发生,狂热的背后,是中国“明哲保身”的旁观者
们特有的冷漠。疯狂持续了多日之后,革命的高烧开始减退,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学校。
在校园里,见到一位被指为“作风不正”的高年级女生,被剃成了“阴阳头”。
走进教室,只见两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学王淑瑛、孙淑绮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
“另席”上,其他同学讪笑着跟我打招呼。问那位要我用皮带抽父亲的男同学,如当时
我留在学校,是否也会遭到同等待遇?他笑着回答:“不会的,我们只想好好和你谈谈
。”我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
此后得知,本校万邦儒、韩家鳌两位校长,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
物理教师刘澍华在斗争会上被毒打后,从锅炉房的高烟囱向内跳下,他的两条腿骨插入
体腔,尸体缩短了许多。同时高年级的“反动学生”如郑光召(郑义)、郑国行、徐经
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郑光召身强力壮,是本校高年级学习、体育“尖子学生”,只因
贴大字报保过校领导,被剥去上衣,光着膀子用皮带狠抽。他不服罪名,将一枚毛主席
像章穿过皮肉,别在胸前,结果被打得肾脏出血。据老同学史铁生回忆,上述两位本班
的女同学,也在被打之列。
“文革”结束多年后校友们聚会,同学们多为以往的伤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
我用皮带抽父亲的同学),了却恩怨,重续友情。但孙淑绮同学从不露面,可见当年感
情伤害之深。
万千惨景,一堆烂帐
从学校二次脱身后的几天里,我每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大街上不时有满载
抄家物资的卡车呼啸驶过。曾几次冲动想去找父亲,但一见到周围随处可见的暴力,便
只有止步。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打听到父亲的下落,他被红卫兵押去参加吉祥戏院的“
打人集会”,是从那里出来的唯一生还者。
我见到不少老年“黑五类”,被剃了“阴阳头”,被红卫兵押送着“遣返”回乡
。在西单的大街上,见到两名女红卫兵,用绳索套在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颈上,用皮带
抽打着,象狗一样牵着走,那妇女身着的白短衫上,好几处用墨笔写着“反革命”……
我不知这名妇女能否话下来?但有人亲见,另一名被诬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轻
女子,抱缚在柱子上用铜头皮带抽打脊背,此女一声不吭,拒绝诬服,直到贴身衬衫抽
烂;于是有人提议抽“前面”,遂被翻身反绑柱前,狠抽胸乳,没打几下,女子惨叫一
声,立时断气。我认识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儿,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长得漂亮,同
班的女红卫兵便专门用皮带抽她的脸……这些都属于性变态的虐行。
记得一本精神病学书上讲,特定环境下的人群,会在某种诱因下,引发集体精神
失常现象,称之为“精神病流行”。当年闭关锁国的中国大陆,就类似这种发病环境,
各种矛盾找不到宣泄的孔道,一旦被人诱导,便集体发狂,释放出心中的魔鬼,使全国
成为恐怖的大疯人院。
前些年一位中共最高领袖的后代访问德国后对我说:“与经历过纳粹时代的老一
辈谈起中国“文革”,他们特别能理解。”红卫兵成为“文革”的第一批社会打手,就
类似“冲锋队”。小将们是“无知者无畏”,但充其量只是帮凶角色。北京和全国各地
发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么自发的“群众革命行动”,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红卫兵提供了
本辖区的抄家对象名单。据《北京日报》,1980年12月20日披露的数字,从8月下旬到9
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72人。但社会暴力造成的大量自杀者,显然未被统计在内。
母亲所住胡同里,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独门四合院,热心邻里公
益,曾被推选为街道主任。她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平日白发修齐,衣着整洁,保持着
老年妇女的风度。老太太已故夫君是位旧时的小官僚,于是列入抄家名单,从褥垫下搜
出短刀一把(我怀疑是有人栽赃),顿时罪在不赦,惨死于红卫兵的皮带之下。另一位
周康玉女士也是独居小院,据说是天津名门周家的后裔,平日十分低调,但既属于“大
资本家”眷属,自然在劫难逃,打成半死以后,挣扎着上了吊。
死者已矣,苟活者活罪难逃。大街小巷中,一下子平添了许多挂着黑牌扫街扫厕
所的“牛鬼蛇神”,其中许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我所见到的最高龄者,是一位已
超过九十岁的老先生。印度和日本从事贱役的贱民们,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中,又增加
了不少同类,街道卫生大为改善。
这条胡同是东城区财政局所在,该局临时成为抄家物资仓库之一。我曾见一对老
态龙钟的夫妇,大约属于“小业主”阶层,推拉着老北京拣破烂用的四轮“地坦克”,
上载一堆破旧的生活用品,步履蹒跚地到财政局请求上缴,说是红卫兵命令送来的,但
该局不收。问“哪儿能收?”,答“自己问去。”于是又艰难地挪走。由是得知,某些
抄家对象还要服“送货上门”的劳役。
抄家过后,北京的大小拍卖行里,堆满各种抄来的高档硬木家具(文物除外),
以极低廉的价格出售,据说有识货者乘机购入,发了一笔小财。至于拣垃圾获得珠宝、
黄金、银圆者,更大有人在。
某日母亲得到街道通知,每户发给小票一张,持票可购抄家物品一件。这属于“
革命群众”待遇,她不敢不去。稍后带回一件三层的精巧食盒,说是周康玉家的,作价
五毛。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杀人同谋的负罪感,只好当作那个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
,保存至今。
这场社会财富再分配,居民廉价分得的,只是几滴余沥,聊为封口之资罢了,真
正的大头在国库那边。一个有宪法的泱泱东方大国,不靠发展生产力来增加社会财富,
却靠制造“阶级斗争”来剥夺公民的私有财产,殆非为政之正道。
一言夺命,女童丧母
前面说到,母亲的几位邻居,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打死。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张洁
凤,她曾是美洲著名侨领司徒美堂的夫人。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知道这位司徒老人了,但在上个世纪的华人社会和洪门袍泽
中,他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与陈嘉庚先生齐名的华侨领袖。司徒先生原籍广东开平,
早年到美国当劳工谋生。他身强力壮,为人豪侠仗义,逐渐成为美洲洪门的“致公堂”
的掌门人之一。国父孙中山先生早年在美国从事革命活动,得到司徒先生从组织到资金
的支持,孙先生还担任了“致公堂”的“红棍”(相当于执法者)。因此老先生的革命
资历,至少与国父是同一辈分。
司徒老人身为革命大老,反对小辈蒋介石的独裁,故受到毛泽东的礼遇。他曾作
为美洲华侨代表,参加新政协和开国大典,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等要职。1955年老人
逝世时,廖承志致悼词,周恩来、林伯渠扶灵,备极哀荣。
张洁凤也是广东人,但不是老人的原配。据说她曾是一名贴身使女,属于苦出身
,后来收房成为夫人。老先生逝世时她还很年轻,年方三十左右,文化不高,人长得小
巧玲珑。她享受着国家对知名人士遗孀的待遇,每月有七十多元的生活补贴,与她家原
先的警卫员同住在一个小宅院里。
一位年轻孀妇,自然有再嫁的权利。于是她不时参加一些舞会之类的交际活动,
以选择未来的生活伴侣。记得那时经常与她结伴前往的,有一位林光明女士(又名林妹
殊,即前些年大名鼎鼎的气功师郭林),以及母亲的老同学黄瑞华(黄绍竑前妻)。后
来张女士终于觅得意中人,是一位在云南工作的工程师。
老先生没留下多少遗产,张洁凤作为知名人士遗孀,如果再婚,就意味着必须放
弃国家的生活补贴,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于是张女士采取变通办法,到云南与工程师
秘密结婚,生下一名可爱的女婴后,带回北京生活,对外说是抱养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至少那位前警卫员一家是瞒不过的。内情逐渐透露出来,
于是街坊四邻对她的“生活作风”开始有所议论。如今自由开放的少男少女们,恐怕无
法理解在那个禁锢人欲的年代,一位顶着“知名人士遗孀”名分的女子守节之艰难。这
爱和被爱的权利,对于张洁凤竟是致命的。
抄家一开始,街道便招来红卫兵,诬称张洁凤是“坏分子”,剃阴阳头、抄家、
批斗,厄运一下子降临到无助的女人头上。她被扯开双臂悬吊在房梁上,轮番用皮带抽
打……张洁凤很快奄奄一息,哀求看在年幼的女儿面上,饶她一命。但在场民警对红卫
兵示意:“革命哪有不流血的?”于是再遭暴打,当即撒手人寰,撇下年仅六岁的小女
儿。
小女孩成为无母的幼雏,孤苦伶仃地靠邻居的一点施舍活着。有时她在胡同里遇
见我,照例会叫一声“小东哥哥”,但我所能给予的,仅仅是抚摩一下稀黄的头发,安
慰两句。我没有随身带食物的习惯,也没有钱。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黑五类”中最荒唐的品种,莫过于“坏分子”。这是一个
模糊不清的概念,任何不为体制或世俗所容,而又无法扣上地、富、反、右“帽子”的
人,都可以被划为“坏分子”,是一种“百搭”身份。而张洁凤从未被戴上过任何“帽
子”,只因过得比别人幸福了一丁点儿,就招来杀身之祸。
终于有一天,我在胡同里见到心酸一幕:那位头发花白的工程师从云南赶来,牵
着女孩的手,各人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蹒跚着沿胡同向大街走去,准备离开这块伤心
之地。远远跟在后面监视的,是街道上的几位“小脚侦缉队”。
女孩望见我,又令人心碎地叫了一声“小东哥哥”,我心中百感交集,望了望虎
视眈眈的街道干部,欲言又至,保持着距离慢慢前行。这是我走得最长的一段路。拐出
胡同时,趁“小脚侦缉队”看不见的空挡,我迅速上前,将所知张洁凤惨死真相,对女
孩的父亲叙述了一遍。此时街道干部又跟了上来,警惕地注视着,我无言地目送父女俩
上了无轨电车。
一年后工程师携女儿从云南来看我和母亲。据他说,家难发生后,接到司徒家的
亲戚(著名画家司徒乔之弟妇)来信,方赶来接走女儿。这次是专程来解决遗留问题,
他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红卫兵、民警以及有关单位,但问题没有解决。
“文革”结束后,某日我接到一名女孩的来信,说她和爸爸到了北京,约在北海
公园前门见面。我一时竟搞不清来信人是谁,如约前往,方知是张洁凤的女儿和丈夫。
女孩已长成少女,大人则更加苍老。劫后重逢,望着相依为命活到如今的一老一小,如
同恶梦醒来,良久竟相对无语。
得知张洁凤仍未落实政策,我帮忙出了些主意,起草书信向统战部和侨务部门申
诉。张洁凤毕竟是知名人士眷属,终于发还财产、配给住房,给女孩安排了工作。父女
从此定居北京,但死者永远不能复生。
张洁凤在海外洪门中,肯定够得上“祖师奶”级的辈分,敢于冒犯她的人,难免
不落个装进麻袋、沉到水底“种荷花”的下场。她选择留在中国大陆,做一名幸福的普
通女人,然而伟大时代竟不容热爱生活的小女子活下去,她为爱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不知道,那些置人死地的民警、街道干部和红卫兵们,今生能否摆脱良心的折
磨?我无法想象,一名眼看着母亲被活活打死的六岁女孩,心灵上创伤能否愈合?我很
想知道,张洁凤弥留之际,想对至亲至爱的女儿和丈夫说些什么?
母女携手,化蝶双飞
母亲当年在中国公学读书的时候,有几位要好的女同学,其中一位名叫张为璇,
我称她为张阿姨,她的女儿刘小迁,是我幼年的玩伴。张阿姨戴着一副厚厚的深度近视
眼镜,是一位胖胖的、和蔼可亲的知识妇女,一口吴侬软语。她也是个普通人,但其父
张一麐却大大有名。
张老先生曾是袁世凯的重要幕僚,但因反对袁氏称帝,几与袁氏割席,被从大总
统府秘书兼政事堂机要局长的职务上调离。晚年老先生定居苏州,父亲因“七君子案”
被捕入狱后在苏州关押,他与李根源、陶家瑶等苏州耆宿,都曾予以声援和关照。“七
君子”出狱时,老先生也是保人之一。“八一三事变”后,他与李根源、马相伯等组织
“老子军”,誓死抗敌。抗战期间他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素以持论公正著称,受到
周恩来的尊敬。
张阿姨家道殷实,夫君刘先生是一位工程师。女儿刘小迁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小我一岁,曾与我在幼儿园同学,常在一起玩“过家家”游戏,我当“爸爸”,她当
“妈妈”,女儿自然是洋娃娃。小孩子还不懂得“家庭”是怎么回事,有一次到张阿姨
家玩,我曾正式宣布将来要与小迁妹妹结婚,被母亲当场训斥,闹了个大红脸。
后来刘先生工作调动到邯郸,而北京市要将“复杂分子”通通清走,将伟大首都
搞成“水晶城”,不允许张阿姨继续居留。于是她听从我母亲的建议,给周恩来写了一
封信,母女获准移居苏州老家。小迁那时已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走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张阿姨与母亲保持着通讯联系,“文革”爆发后,人人自顾不暇,音问中断。不
久伟大领袖支持革命师生搞“大串联”,我因为“出身”不好,一直拖到1966年11月,
才到学校“革委会”开出一份介绍信,揣上父亲给的二十元钱,挤上比沙丁鱼罐头还要
憋闷的火车南下。
行前父亲要我去一下苏州,看望他的老朋友周瘦鹃;母亲则嘱咐一定要去看张阿
姨,然后到上海看望舅舅以及她的另外两位同学。
在苏州下车,住进“革命师生接待站”后,立即梳洗一翻,准备去张阿姨家。我
那时已处在模模糊糊的青春萌动期,想起马上要见到小迁妹妹,不知她如今出落成何等
俏模样,心情多少有些兴奋。
张阿姨家原住在苏州城内吴殿直巷,老宅早已易主。她给母亲的信,都注明“苏
州富郎中巷××号顾乃文转”,顾氏为当地名医,与张家是世交,张阿姨回乡定居,便
成为顾家房客。到达观前街附近的富郎中巷时,天色已晚,我立在一座黑漆大门前怔住
了——门上贴着红卫兵的大封条。
不得已向路旁一位小姑娘打听,孰料她竟嗲声嗲气爆出一条惊人信息:“顾——
乃——文?——他死嘞!”我心知不好,赶快解释是找顾家房客。经一位好心邻居指点
,我在附近的一座破院子里找到了张阿姨,但不见小迁,据说是随学校参加学农劳动去
了。
顾氏为姑苏世家,宅第中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当然是抄家的重点对象。他不堪
斗打侮辱,跳楼自杀了。张阿姨虽是房客,但因为家中陈设讲究,又是名人之后,连带
着也遭抄没,如今已是家徒四壁。张阿姨做了蛋炒饭给我充饥。她现在全靠丈夫寄来的
工资,维持母女生活。谈起北京家中情况,我据实相告,她说人活着就好。张阿姨谈吐
乐观,我觉得可以放心向母亲复命了,不过没能见到小迁,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我在苏州只打听到周瘦鹃被抄家,后来才得知这位鸳鸯蝴蝶派作家兼盆景名家,
当红卫兵摧毁了他呕心沥血培育的盆景之后,便殉了那些至美灵物,在自家花园投井自
尽,落了个“人琴俱亡”的结局。
上海的舅舅平安,但母亲的两位同学皆遭抄家。行至杭州,“革命师生接待站”
设在“南屏晚钟”的净慈佛院大殿里,庄严佛像已荡然无存,仅发现一尊雕工精美的汉
白玉观音,横倒在后院的山坡上,但已经没有了头。接待站的伙食很好,但每天烧饭的
燃料,是一箩筐接一箩筐的佛经雕版……。到南昌后我无心再走,折回首都。
张阿姨与母亲的通讯时断时续,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1968年,突然消息全无
。母亲得到一个不确切的传闻:张阿姨和小迁一同上吊自杀,但始终不肯相信。她们既
不是“黑五类”更不是当权派,没有必死的理由。
“文革”结束后,人们开始寻找在浩劫中下落不明的亲友。我在董竹君、许宝骙
两位前辈的热心帮助下,辗转找到了张阿姨在北京的弟妇。当向这位老太太说起我母亲
是张为璇的同学时,她平静地回答:“我还记得令堂,可惜为璇早已不在人世了。”这
本是我心中预料的答案,但还不甘心,又问小迁妹妹下落。老太太一下子痛哭失声:“
为璇把她也带走了!”
原来“清理阶级队伍”时,刘先生被圈禁审查,工资被扣,音讯全无。张阿姨生
活来源顿时断绝,这意味着将失去最后的自尊。她不能过那种四下哀求“嗟来之食”的
生活,毅然带着爱女走上不归路。待到刘先生解除审查,已经家破人亡。
与周瘦鹃先生一样,张阿姨属于那种极有教养、斯文安逸的苏州人,一辈子从未
伤害过任何人,也禁不起任何伤害。母女两代闺秀,象两件洁白细薄的精巧瓷器,任何
震动都可能是致命的。我这位儿时玩伴,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牵着母
亲的手,象蝴蝶一样从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悄悄飞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比我晚一年来
到这个世界,但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除了亲友的哀痛之外,甚至没有给社会留
下任何记忆。
多年来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母亲,能忍心让女儿殉葬?我不敢想象当晚母
女相对投缳的细节。今天忽然醒悟:“质本洁来还洁去”,是女儿自愿选择追随母亲,
保持做人的尊严。
行文至此,悲泣不能自抑……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一场“大革命”的名义进行的。
法国大革命的殉难者罗兰夫人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名义而行!”将“
自由”换成“革命”,有什么区别吗?
鲁迅笔下的狂人,从千年礼教的煌煌典籍之中,“仁义道德”的字缝之间,好不
容易解读出“吃人”二字。那场“光焰无际”思想照耀下的“大革命”,省却了无数繁
文缛节,直接张开血盆大口,不但当场吞噬活人,更吞下一代人心。
我不断忏悔曾经对师长的伤害,我不再记恨任何无知者的伤害。人们可以相互原
谅以往,但历史从未宽恕过任何罪恶……
2004年7月26日 改写于风雨读书楼
d*j
发帖数: 13780
2
那十年真是中国历史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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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信人: noid (DoIneedit?), 信区: China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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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at Oct 1 19:57:46 2011, 美东)
: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219763.shtml
: “红八月”——滴血的记忆(修订)
: 章立凡
: [题记]:此文原是本人回忆录中的一部分,后应某大周末报纸约稿改写,排好整版
: 清样,终审时被主编枪毙。此文遂论落坊间,两年前被“燕南网”捡到贴出;又被某大
: 网站转载,跟帖数千,忽一夜删尽;但各大网站旋即轮番转载,遂谬种流传,无法尽焚

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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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恐怕不是污点,而是国人人性的真实反应罢了

【在 d*j 的大作中提到】
: 那十年真是中国历史的污点
d*j
发帖数: 13780
4
那也许不是国人独有的,是人类的兽性在无约束的情况爆发

【在 F******k 的大作中提到】
: 恐怕不是污点,而是国人人性的真实反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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