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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 发帖数: 11983 | 1 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作家简介
阎真,男,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在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助教。1985
年考上本校在职研究生,导师为颜雄教授。1988年毕业,于当年八月去加拿大。1992年
回国。2001年调入中南大学文学院,工作至今。现为中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96
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2001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沧
浪之水》,迄今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62版。2008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因为
女人》。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阎真文集》(五卷本)。另出版专著两部,发
表论文数十篇。2014年第6期《收获》发表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梗概】长篇《活着之上》
阎真继《沧浪之水》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锋利的笔触揭开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中国知识
分子的堕落,一切都是为了名利,而在大学里活得最好的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投机钻营
分子。这些人极其聪明,能够利用任何机会,把握所有能为我所用的人际关系。但阎真
的笔触不仅仅局限在这样的暴露上,他更写出了以“我”为代表的有良知有追求,但又
在现实环境下无奈生存的另一类知识分子的真实境况。这些人虽然也屈服现实,然而,
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一丝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向往。“我”的人生标杆,始
终定位在曹雪芹身上,写出《红楼梦》的伟大作家,生前历尽患难,他从不向世俗低头
,用生命铸就了影响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巨著。只要有这样的梦想在,那一缕精神的火
苗就不会绝种。
1
小时候曾看到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这在鱼尾镇总是一件大事,也是我们的节日。鱼尾
镇坐在伸入流泽湖狭长陆地的尾巴上,只有一条泥土公路通向华源县城,非常的寂寥。
镇上每一点响动都是大事,比如谁谁两公婆吵架了,比如谁过生日请了多少桌,更何况
谁家有人老去。
得到了消息我们会奔走相告,谁家死人了!静虚寺的和尚会来念经了,会放鞭炮了。最
令人兴奋的是出殡。邻里们事先被告知吉时,就会在自家门前横卧一挂鞭炮,在出殡队
伍过去时点起来,炸得震天地响,盖过了唢呐声。这是对逝者最大的敬意。孝子捧着遗
像走在队伍前面,噢噢地哭,可谁家的鞭炮更长,更响,他心里都有数。那鞭炮声后面
有很多意味,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都在里面了。谁家出殡得到的鞭炮最多、最响
,就最有面子。这是人们议论的话题,不是小事。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穿衣吃饭,最最重
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了,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理由。最威风的一次是镇长的妈妈去了
,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横卧几排鞭炮,炸起来惊天动地,人们用手指压着耳朵,通街都是
白色的浓烟,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见人影晃动。许多小孩的身影在烟雾中跳来跳去。很
多人被呛得咳嗽,捂着鼻子,却没人愿离开这多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浓烟散去,通街的
鞭炮屑堆了有几寸厚,望过去就是一条红彤彤的街道,走在街上隔着鞋也会感到热烘烘
的。这让大家羡慕了好多天。
让我们这群孩子眼红心动的就是那些鞭炮,孝子没有过去,大家都盯着,不能动,这是
规矩。当孝子过去了,棺材过去了,吹唢呐的也过去了,在烟雾缭绕中,就有大胆的孩
子在烟雾的掩护下猫着腰冲上前去,一脚将鞭炮踢出几米远,准确地踏灭火头,一手捞
起来,拖着,跑到人群之外,这鞭炮就是他的了。这时鞭炮的主人会骂起来,看清了还
会提着名字骂,他的人情被截断了。抢到鞭炮的孩子洋洋得意,以英雄的豪迈对周围的
孩子说:“捡几个烟屁股来,让你放几个!”烟屁股找来了,点燃,轻轻吸着,把鞭炮
引线凑上去,一颗一颗甩向空中,一根指头指着飞出的方向说:“听来,听!”我的几
个玩伴就这样学会了吸烟,成为了铁杆烟民。他们的英雄气概激发了我的野心,终于有
一回,我也明火执仗地从烟雾中抢出一挂鞭炮,顾不得有人在身后喊:“致远伢子,你
不怕我叫你爸爸挑断你的脚筋来!”那是特别长的一串,我找了根竹竿挑起来,吆喝着
:“看,看!”在孩子丛中冲出冲进。大家都承认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没人上来打劫。
我依着平时关系的远近分给他们几颗十几颗,很是得意。其实那一次我特别倒霉,裤脚
被炸开了,棉花裸露着卷了上来,被妈妈死骂一顿;还有李家的女人居然找上门来控诉
我的罪行,反复叮嘱我爸,你家聂致远要好好教育。爸爸当时就脱下棉鞋来教育我,若
不是爷爷横过拐杖拦着,我就得饱餐一顿死打。
这就是我对生命离去的最初记忆。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对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
及,包括他们亲人。读三年级那年,要好的同学邓长乐的外婆去世了。那是一个和蔼的
老人,经常塞给我们每人一块烤得焦黄的糍粑。这让我再去邓长乐家时想起了她,提到
了她,没人应我,他妈妈也不做声。我觉得有点惭愧,好像自己在催促那块糍粑。事后
我又有点恐慌,一个人活了七八十年,一点痕迹没有,那不等于没活吗?这恐慌像电一
样,一闪就过去了。
直到我爷爷离去,我才懂得了,离去是每个人都得面对的事情,包括我自己。意识到这
一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简单的事实,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都不能逃脱
,爷爷他一个乡村教师能逃脱吗?我能逃脱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爷爷的棺材放
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里,跟他睡的床只隔着一条过道。有几次看见他把棺材抬到前坪,上
下抹得干干净净。上个月是最后一次,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望着
爷爷的遗体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我感到了幽深的黑暗,中间有一片更黑的阴影向我飘
来,像一个张开双翼的神。
爸爸去县城请了静虚寺的和尚来念经。夜深了我张开四肢趴在床上,听到清脆的木鱼声
在黑暗中浮动,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心中激起了震颤。那些前来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在
外面打麻将,欢笑声混着洗牌声从木鱼敲击声的缝隙中传了进来。我睡不着,从床上溜
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两个和尚在烛光中念经。我问老和尚说:“伯伯,我爷爷还会醒来
吗?”老和尚说:“会的。人死了只是肉身死了,他会在轮回中重新托生为人。”我设
想爷爷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又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一个老人,想来想去想
不清楚。我说:“伯伯,每个人都会重新生出来吗?”他说:“那要看他是不是一个好
人,好人才有下世。”这让我很放心,爷爷他是一个好人,又让我很不放心,抢过人家
的鞭炮还算不算个好人呢?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
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
上,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两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
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
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书摊在膝上,老
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象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这让我知道了,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那是1982年,
我十岁。
2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
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
有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
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
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两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
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
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
芹身后由别人改的,大家都接受了。”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
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三年前退休后,就成为
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翘起
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
不说了。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
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的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我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
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
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
年。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
我买了辆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四点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
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我左拐上了
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
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
“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
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
“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
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
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
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身世
都没有。离你我不到三百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
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
之地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
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来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
地了。”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四
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
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
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
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
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
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
“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
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
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
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
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来。”又望着我说:“曹雪
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
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
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
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
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
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
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
寅当儿子的曹?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
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
?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
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
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
,是的。”他说:“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对那一群女孩子的心痛。他的心里
是有痛的。那个痛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心里除了感受了他的心痛,还为
他自己心痛。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
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
。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
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
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
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呆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
从没呆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
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
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
,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清晰的轮
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夜中声嘶
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飘洋越海
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
,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
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
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
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
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天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
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
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
,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还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
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
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
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
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
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
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
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
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
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3
想起来也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世的自我。有这样的信念
我是伪君子,可没这信念我就是傻瓜了。唉,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
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事实,我在爷爷去世那年就知道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历史很有感觉,特别是课本上司马迁的
那几篇文章,《陈涉世家》,《项羽本纪》,我读得烂熟,如醉如痴,而对教历史的彭
老师,感情上也有着不由自主的亲近。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
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
院。填报这个志愿的时候爸爸坚决反对,理由就是“学这个专业没有饭吃”,他要我报
商学院。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像摔一个破碗一样地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再几脚踏得粉
碎。我考大学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他越反对,我就越是执着。有点意外的是,当我去征
求彭老师的意见时,他也没有立即表态,好一会才说:“看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
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
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青春的执着与反叛也许是一个错误。那是读到大三的时候,忽然一
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卖梳子发夹、盗版书籍
,卤蛋酱菜……学生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沉不住气,在团支书许小花
的带领下,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贴在香樟路上的广告是“给你一条青春的直线”。
最让我意外的是历史学院成立了文化开发公司,由几个年轻老师运作,第一个动作就是
跑到河北什么县买了上千个塑料呼拉圈回来,堆在资料室向外发卖。那段时间我简直失
去了对世界的理解。钱,而且是一点可怜的小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每个人都
是生活舞台上的提线木偶,钱倒是幕后的提线者?
这股风潮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每家公司都在亏本。女生宿舍的烫衣架被塞在床下,不久
就因为太劣质,锈迹斑斑,被当垃圾扔掉了。那一大堆呼拉圈在资料室堆了很久,有的
已经开始老化、脆裂,最后不知所终。回想起来,大家都疯了,连老师都疯了,找不着
北。这一阵风让我看到了大家都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校园下,其实潜藏着一座随时会
喷发的火山。
我没有加入风潮,没来得及。在风潮的高峰期,我再也坐不住,刚考虑自己应扮演什么
角色,风潮就平息了。这让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见到熨烫公司的许小花,我很关
切地问:“许总,公司业务怎么样?”她说:“总你个头!再总总总的,我叫公司全体
员工把你架到总部给熨平了!”我说:“人家关心你嘛,盼着你发达了提供一个岗位!
我们本来把希望寄托在蒙总那里,谁知道他不是那料,中国图书总公司办了两个月,经
营不善,吹灯了,那些盗版书都还堆在我的床下来!”许小花说:“聂致远,你今天是
赢了,舌鞭子抽痛我的心了,再过十年你会看到我是谁。”我嘻嘻笑说:“许总是谁?
”大拇指一翘,“这个,这个!她显山露水还要十年?她能这么低估自己,我可不敢这
么低估她!我知道许总是谦虚,谦虚,大人物永远是谦虚的。”她咬牙切齿笑着,“大
卸你八块,再提到公司给熨平了!”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考试好点,看不起蒙总,
他那块料不是你随便拿个人,比如我许总就能比的,那更不是你……不是你,你那自尊
心比玻璃还脆,不是他……”她往宿舍那边指了一下,“不是他们那些人能比的。我们
这种人你门缝里瞧瞧,那行的,有些人那你要打开门看。”
我们说的蒙总,就是蒙天舒,我的室友,就睡在我的上铺。这是一个人精。说他是人精
,就是他凡事都经过周密计算,大小好处要捞。这种功利主义我有点瞧不起,可又经常
回过头来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图书公司没办
成,蒙天舒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几年来上窜下跳的一个人,
就这样强盗收心了?从良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居然考到了班上前几名,大家都
感到意外。以前每次考试,因为学号挨着,他总坐我身边。考试之前请我去吃饭,让我
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说:“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决不拖你下水
。把朋友拖下水,那我还有脸见朋友?”把大拇指掐在小指中间,“这么一点点就够了
,你把字写大一点啊。”他眼睛贼尖贼尖,脑瓜又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自己就能
发挥了。这样成绩拔不了尖,可也没挂过科。
蒙天舒说过的一些话,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次我在宿舍写作业,他进来了,要
上床,说:“能不能请尊贵的屁股移一下?让我上床。”他平时总是踩着椅子,然后桌
子,再爬上去的。椅子卡在床和桌子之间,我懒得动,说:“今天委屈你从床梯爬上去
。”他说:“三年都没爬,一下子怎么学得会?摔着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不肯
动说:“通道在那里,这是通道?”拍一下桌子,又拍一下椅子。他说:“尊贵的屁股
啊,请你抬一抬给人方便吧。我今天袜子臭,就这么往桌子上爬你闻着也不好。”我挪
开椅子站起来让他爬上去,说:“你今天袜子臭?太美化自己了!都臭有三年了。一个
人好意思这样美化自己吗?”他爬上去说:“屁股这东西长得不雅,两边分开,那中间
,都没勇气说它,还得整天用条裤子遮着。它其实是很尊贵的,屁股它能决定脑袋,这
条定律是人类几千几万年公开的秘密。”我说:“蒙天舒就是这条定律的首席信徒。”
他说:“谁不是?你不是让我求了半天才让路?”又说:“还有一条关于屁股的定律你
想过没有?”我说:“一个见不得人的屁股,哪有这么多定律?”他说:“地球的中心
在哪里?”“你不会告诉我在纽约吧?”我说,“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嘴没象牙吐。”
他说:“有悟性,到底是拿奖学金的人啦。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这个世界上有
太多屁股,就有太多中心,所以不得安宁。你看中国历史上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
都是这个屁股惹的祸。这又是一个秘密,聪明人都知道。你越是观察那些聪明人你就越
是相信这条定律。”我说:“从来没有人想着蒙天舒傻,全国人民都傻遍了也轮不着他
傻。他多聪明啊!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
人家的软肋。不管怎么哥们,真正的软肋是不能戳的,我犯忌了。果然他不做声。这沉
默让我心慌,歉疚。哥们你可以说他贪财,好色,说到钱两眼放光,盯着女同学不松眼
。那是人性的弱点,又是人性的骄傲。可你就是不能暗示他不聪明。我想找句什么话来
掩饰,比如说他眼睛贼亮,当扒手是块好材料,那也不行,还是太有暗示性。尴尬了一
会,我说:“他就是聪明,地球的中心在哪他都知道。”我说着站起来,望着他的屁股
说:“我看看地球的中心,挺庸俗的嘛。”他说:“屁股你能要它那么高雅?地球是所
有天体中最庸俗的,超级庸俗,因为上面布满了人。”他这么一说我放心了,他没生气
。我应合说:“那是,那是。”他说:“致远你接受新事物这么快,将来会升官发财的
。”我笑了说:“升官发财,我?那要等喜玛拉雅山再次隆起把我托上去,或者你拉我
上去,我才有得升,有得发。”他笑了说:“什么升啊发啊,这些庸俗的事是我们这些
庸人想着的,聂致远怎么会想?他要搞学问的,当大师的,心忧天下的。”
大四开学不久,院里布置毕业论文,我对明史有兴趣,就选了杨应丰教授作指导老师,
他是全国有名的明史专家,还是院长。那天蒙天舒回家去了,等他回来,教务干事给他
安排的是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去找了教务干事,想换成杨院长。教务干事说:“教
授最多指导五个,名额满了。都要教授指导,哪有那么多教授?除非你找人换。”他就
找了我,我不肯,又找了另外几个人,也不肯。回头又找了我说:“你反正是铁定保送
研究生了,谁指导无所谓,让我给杨教授留个印象,也想办法考个研吧!”他也要考研
,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凭他?我说:“你是升那个什么发那个什么的人,搞什么学术呢
?那是我们这种升不了又发不了的人做的事。”他说:“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干什么
都要知识做底子,不然省里那些大人物还跑来读博士干什么?兄弟几年,提供点机会吧
!”我想一篇毕业论文,谁指导不一样?就答应了他。他作揖说:“哥们,绝对的哥们
!你是好人!有朝一日!”这是他的口头禅。
放假之前蒙天舒考了研,我不用考,早就定了保送。考完了蒙天舒回宿舍说:“白辛苦
半年,家里催命一样,应付他们一下。”春节过后回到学校,他果然没上线,差了十几
分。他能考到这个份上我感到意外,可见他还是聪明的,那几个月也是下了功夫的。第
一批复试没有他,可一个月后的第二批复试他参加了,录取了。据说是杨院长到研究生
院帮他说了话,破例录了。我想他跟我换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真的换出了成果。看他洋
洋得意,我说:“摘了个桃子,请大家吃牛排。”点着鼻尖,“我,两块牛排,我。”
他眼睛转到一边说:“我摘个桃子要请你吃两块牛排,那怕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吧!”又
说,“那是杨院长关爱学生呢,惜才呢。”
分硕士导师是双向选择,那场面有点难堪。古代史专业的大多想选杨院长,说了自己的
理由,我也说了。别的几个教授都不做声。杨院长说:“我带不了那么多。”就点了三
个人的名,有蒙天舒。我被分给了中年的童文斌教授,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我有点遗憾
,也只能算了,想着跟蒙天舒换指导老师,吃哑巴亏了。毕业之前我们在学院大门口照
毕业照,蒙天舒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我按杨院长的要求读明史,真的没什么感觉,
觉得自己对古代思想史兴趣大点,你正好迷明史,换一下导师怎么样?两全其美呀!”
我很高兴说:“可以啊!”又说,“那你去研管办说,童教授那也由你去说,我不好意
思说。”他说:“那当然,当然。你是好人!有朝一日!”暑假过完开始读研,消息传
来,校组织部来人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杨院长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由童
文斌教授接任。我一下就想到了蒙天舒,这家伙嗅觉真灵啊,组织部在干啥他都知道了
。我又被他暗算了,他做得出,对杨院长,对我,他做得出。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
没吃亏,明史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可上当的感觉就像充了气的汽球,只要你不用力
拽住线头,它就会往上飘,飘上我的心间。
真正的结果在三年之后才显露出来,蒙天舒留校了,在校团委工作。这让我想起去年一
份材料找童院长签字,办公室的人说要到新建的麓垸小区去找,他家在搞装修。我去时
看见蒙天舒正在跟油漆工争吵书柜刷了两遍还是三遍的问题,“我天天守在这里,你刷
几遍我不知道?”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板他太忙了。”我当时就想,
按照他“屁股中心论”,他会有回报的,没想到回报居然这么大。而我,到处找不到理
想的工作,考京华大学的博士也没考上。那些日子撞墙的心都有了。人生操不操作,那
不一样啊!什么叫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做个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则,我不能
接受“屁股中心”的说法。既然学了历史,历史上又有那么多好人,那也是我的榜样。
我不能整天把他们挂在嘴上说给别人听,一个知识分子应该知行合一。可是,在这人生
的艰难时刻,在鲜活的生活面前,一个“好人”的评价实在是太苍白了,何况我连这个
评价也没有。在作了种种努力失败之后,我去麓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历史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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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份工作不能实现我的学术梦想,这很痛苦;更痛苦的事情也接着来了,这就是,
经营了两年的感情发生了危机。赵平平是我在读研一时认识的,也是历史学院的学生,
比我低两届。去年毕业了,在白沙小学教思想品德课。她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说起
家乡话来很有感觉。这是我的地利。我还有人和,那就是我的诚心。我缺的是天时。在
市场经济时代,我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有什么底气面对赵平平这样一个漂亮女孩?
她曾是我奋斗的动力,可奋斗出这么一个结果,让我感到万分惭愧。她对我的期望,准
丈母娘对我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块金子攒在手心,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一块石头。
赵平平是我最爱,她妈孙姨却是我的最怕。去年我去她家,她妈妈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
思:你们在麓城怎么安家?我听见自己的心敲鼓似地“咚咚”响,又像一只兔子蹬着腿
要从口里冲出来。我结巴着说:“平平她……她她……们学校分了一间宿舍,我明年毕
业了那……那那也会有一间……”“那叫做安家来?”孙姨的话像一把剪刀横了过来。
我双手拍拍头又拍拍胸,似乎是想发誓又不知说什么。平平来解围说:“大房子大住,
小房子小住,都是住。”她妈说:“都是住?你现在不懂。”我鼓起勇气说:“孙姨,
你相信我来。”这勇气像蛤蟆的聒噪,凭什么让她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平平说:
“人家是研究生呢。”“研究生”三个字似乎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孙姨看看我,没做声
,望着我半天说:“相信,相信。”眼神却满是狐疑。平时我觉得自己还算强大,随口
能说出一大堆理论,知行合一啦,君子喻于义啦,可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钱才是硬通
货,才是底气,才是骄傲。硬通货可以通向任何方向,这个道理我懂,可是不服。这种
不服既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理性的是我不能承认钱能通神,承认了我的专业就没有
意义了,不论我讲了什么,在钱的面前都是白搭。而且我不能做个伪君子,把自己不相
信的道理讲给别人听,让别人成为实践者。感性的是我的家庭没钱没权。钱的意义无限
大,我的意义就无限小,这是我的自尊心不能同意的。现在平平她妈提到“安家”,我
感到了对钱的饥渴,感性的,物质的,血肉生动的饥渴,攫取的饥渴。这种饥渴令人恐
惧,像在深心潜伏的怪兽,它有着摧毁一个人所有信念的力量。其实我很理解平平她妈
,“安个家”这要求不算苛刻,放到平平这么好的女孩身上就更不苛刻了。我是一个男
人,应该有这点承担的力量。可这不苛刻的要求对我来说却很难,是蜀道之难。
那一次在平平家住了两天。回麓城的汽车上我说:“我现在得到大赦国际的赦免了。”
她说:“那也只赦免了初一,还有十五来!”我说:“就不能让人家轻松几天!”又说
,“明年我去北京考个博,让你妈妈也知道聂某某何许人也。”回麓城后我越想越不安
心,危机感陡升。以前想着感情好就可以了,这才是事情的本质;现在可明白了,事情
还有另外一个本质。焦虑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把平平“搞定”,搞定了那她
妈也只有认了。
这天晚上我赖在平平宿舍不肯走,十一点多了她说:“我要睡了。”我说:“我也要睡
了。”她说:“别有企图,你来了隔壁的老师都知道,你不走他们也知道,他们耳朵尖
着呢。”我说:“我能不能大张旗鼓走了,再像个小偷悄悄潜回来?”她说:“你回师
大,你不回我到对门王老师那搭铺。”我咬牙切齿说:“残忍。残忍。残忍。世界对我
已经太残忍了,你也来残忍。”她说:“那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给我妈一个说法。”
唉,爱情向我要说法,可我拿不出说法。我说:“有这么现实的吗,爱……唉,感情?
”她说:“那是我妈!”又说,“只怪现实它太现实了。”我说:“你谈恋爱怎么像做
数学题?”她说:“要有理智吧。”我说:“你看你大学都毕业了,现在哪有捂到大学
毕业还守着捂着的呢?当年关云长守荆州也只守了几年,你知道的。”
要求了几次我就不要求了,伤了自尊。这也让我懂得,凭我现在的情况,能跟这么好的
女孩来往,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为了爱情,我还要努力,不然对不起这份感情。男人
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这话很俗,可也很真实。现实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个骨感
的世界上去寻求一份丰腴的浪漫。
可事情很意外地又得到了解决。那个周末的晚上,我呆在赵平平那里,她说:“房子里
有五只苍蝇,你能不能帮我赶出去?”我推开纱窗,拿了一本《时尚》杂志去赶。她说
:“不能开窗!前两天才一只,我开窗去赶,又飞进来四只,死赖在这里怎么也不肯离
开。”我说:“那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把杂志卷起来去打。我满屋子追,她指挥
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好一会总算打死一只,我说:“什么世道,连苍蝇
都这么狡猾。”半个多小时打了四只,还有一只找不到了。我夸张地喘着气说:“就四
只吧?”她说:“我数了几天没数清楚?五只。”我把T恤脱下来满屋子挥动,躲在哪
个角落的那一只飞出来了,停在窗帘上,被我一下打落在地,“啪”的一响踩死了。
她拿毛巾给我擦汗,擦了背上,又擦胸口。我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说:“今晚该让我
亲热一下吧,小小亲热一下,帮你打死五只苍蝇来。”又大口地喘气。她“哧”地笑了
,挥着毛巾在床上打滚,“哈哈哈哈!打死五只苍蝇!”我过去歪在床上说:“累了,
走不动了,非得休息一晚才行。”她推我说:“别耍赖!”好一会忽又自己笑了说:“
帮我打死五只苍蝇,五只!只要亲热一下,小小亲热一下。笑死鬼!”又说,“亲热真
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说:“不亲热能有人类吗?你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你爸
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
”她躺在床上,双腿朝空中乱蹬,嚷着:“哈哈,笑死鬼了!”看着她光致的小腿往上
举着,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忍不住斜了眼往更诱惑的地方看。她发现了马上把腿放下
来,双手捂着裙子说:“偷看!想干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说:“我不是故
意的。”
她哈哈大笑,又撮着嘴唇说:“过来,让你小小地亲热一下。”我从床上爬了过去,两
个嘴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忽然,她松开我说:“你怎么睁着眼?杂志上说了,睁着
眼接吻的男人都是坏人,女人要多一个心眼。”我说:“你闭着眼怎么知道我没闭眼?
”她说:“是你先睁开的。”我说:“我睁开是想看看你睁开没有。”两个人“睁眼”
“闭眼”争了好一会,她说:“再来一次,你把眼睛闭紧点。”重新开始,我把眼闭紧
,又忍不住睁了一线缝看她睁了眼没有,发现她正细眯了眼在观察我。两个人的眼神对
在一起,马上都闭紧,再次睁开,又碰在一起。她把我一推说:“偷看!”我说:“你
也偷看!”她说:“你先!”我说:“明明是你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你
那么累,那么想休息,那么就休息一下呗。”我没想到竟然有这意外之喜,搓着双手说
:“真的?真的?”她说:“我有点喜欢你的滑稽。”我说:“我有那么滑稽吗?”她
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有了一点感觉,就是那次去爬麓山,你把我当小狗逗啰。
”那次是我们认识不久,她下山时走不动了,蹲在地上撒娇不肯走,说:“人家走不动
了!”我在她前面伸了手呼她:“汪汪,啧啧啧啧,这里来,汪汪,啧啧啧啧。”她扭
着身子说:“你骂人,我不喜欢你了!”现在又说到这件事,她说:“我说不喜欢就是
喜欢。”
经历了这一夜我有了新的人生体验,温软、滋润、飘忽……都是,也都不是,怎么都讲
不透。在这之上的却是一种踏实,踏实。这种感觉没有那么游移,很清楚,很确定。赵
平平这就是我的人了,这话有点俗,却很实在。她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一个人的到来
,这更让我感到踏实。我说:“突然发现搞定这两个字超级传神,搞定,搞定,不然怎
么定得下来?嘿嘿。”她努一努嘴唇说:“下流。”又说,“还有两个字叫考定,你明
年考上,让我有点希望,我妈妈那个人很庸俗,很要面子。”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古人把话讲到位了。”又说,“我吃到天鹅肉了,妙啊妙,妙不可言。”她说:“我
有那么好吗?”我说:“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丑小鸭,丑小鸭哪天会羽化成白天鹅,才
配得上白雪公主。”她说:“别乱讲,丑小鸭是女的,她后来嫁给白马王子了。”我说
:“我说的这只丑小鸭是公的。”她笑得满床打滚说:“造谣!”
几个月以后考博士报名,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校,历史学院刚刚拿到博士点。我想
,去年考北京的学校,那是首都,人多拥挤,考本校应该稳妥一点,这样也可以跟赵平
平在一起。我的导师杨教授过了年龄,不是博导,我就跟童院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心情
。他说:“欢迎你来考。我记得你是搞明史那一段的,我搞思想史,是不是找搞明史的
徐教授更合适?”我又给徐教授打电话,他说:“欢迎你来考。有个问题你想想,我手
中只有一个名额,自己的学生积压了这么多年,眼巴巴地排着队,过两三年我这边的压
力会轻一些,是不是考童院长更合适?他是院长,他应该有两个名额。”我心里凉了半
截,挣扎说:“徐教授你相信我是真正搞学问的人,读研时就发了四篇论文,有两篇是
核心刊物,我……”他打断我的话说:“小聂,我知道你很优秀,我上过你的课是不是
?可我今年是第一次招,而且只一个名额,如果有两三个三四个四五个,那就不一样了
。你是我的学生,我说这个话是对你负责,别人谁我都会说欢迎他来考。”
没有沟通好,我非常沮丧。想来想去还是报了童院长的,他有两个名额,只要我考得好
,也许就能挤进去一个。问题是要考上,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生死攸关。为保险起见
,我又报了京华大学。去年没考上,希望吴教授看我执着,会考虑我。报名后犹豫着是
不是要跟吴教授沟通一下?想着自己的母校都沟通不好,那边就更难了。我心里不踏实
,可一想到自己的实力,剑已经磨得锃亮,只等扬眉出鞘,就安心了一点。蒙天舒也报
了童教授,这让我有点安心,别的我比不过他,考试我也考不过吗?
四月份有了考试的结果,麓城师大我差两分,京华大学刚过分数线,去复试被刷下来了
。可蒙天舒他考取了,是在职读博。我很意外,我的外语比他多了十一分,可专业竟比
他少了十五分。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自己的命运似乎已被别人精心设计。意外
的是,徐教授招的也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麓城大学旅游学院的办公室主任,从来没学
过历史的。她能考上的唯一理由,是她先生是麓城大学的副校长。去年徐教授的女儿高
考,离麓城师大分数线差几分,跑到学校去吵,声称要调离麓城师大。后来不吵了,女
儿去了麓城大学,那边的录取线比麓城师大还高十几分,最后补录进去的。说这两件事
之间没有关系,那只能骗羊、骗猪、骗鸡,就是骗不了人。可是你就是不能拿出来说,
也不敢说,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校长夫人这个博士怎么读,又怎么毕业,可我也知道她
能读,也能毕业。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把这结果告诉赵平平。考麓城师大她在考场外面接我,
去北京她把我送到车站,她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我痛恨自己,恨不得一刀将自己宰了
,像宰一只羊,一头猪,一只鸡,就那么一下,宰了。这种恨没有理由,因为结果在事
先就已经确定,与考试无关,可我还是恨,恨,恨。
知道了消息赵平平似乎很平静,说:“明年再来呗。”我说:“明年再来!你对我要有
信心,要有信心来!”语势气吞山河,心里却发虚,谁能说明年不是把失败的历史重演
一遍?很可能,非常可能,太可能。觉得自己的信心简直就有一个陷阱在后面,让她中
招。最让我害怕的是孙姨,我以后怎么见她?为了赵平平,我以拚死一赌的勇气,把大
话都说在前面了。想起那些话我就惭愧,见了孙姨真的无地自容。
说无地自容那是自作多情,其实我连无地自容的机会都没有。赵平平几天没跟我联系,
这让我轻松,不然叫我说什么才好。终于有一天,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想给她发信息
时,她的信息来了:“我妈妈逼我去见一个人。”意思很模糊,又很清晰。我马上把手
机拨过去问:“什么意思?”她说:“就是那个意思。”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我却听得
分外清楚。我吼着说:“你真去见?”她说:“我妈妈。”又说,“一个女人只有一辈
子,更只有一次青春,她想活得精彩点。精彩我不敢想,可总要过得去吧。”这话让我
泄了气,她如果嫁给我,那是“过不去”。我想想自己的确也没有哪方面让她过得去。
我叹气说:“太现实了吧!”她说:“那是我妈妈!”唉,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家不
现实?我挣扎着说:“平平你看我们认识都三四年了,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能分
开?分开也有对你不好的方面,你不是男生!”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已经想好了,我再也无话可说。收了电话,想到自己还试图用“在一起”来阻挡她,
简直是可笑。那能说明什么?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根本不是一个问题。那种搞定就万事
大吉的踏实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时代变了,我不能不变,不变就被时代列车抛
下。我不敢想自己能坐在列车的软卧上,硬卧上,软座上,硬座上,这是那些学霸和富
二代坐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得抓住车门口的一个把手啊。
这个周末大学班上有个女同学结婚,我应邀去了,见到了蒙天舒。他上窜下跳,到处鞠
躬握手,没有不认识的人。仪式完了开始喝酒,他坐到我身边来了。说起前途的事,他
说:“你还是去考个博吧。”我说:“现在的博是考上的吗?”一想这话说得不对,伤
到他了,又说:“你除外,你除外!”他嘿嘿笑说:“我也没说我就除外。”又说,“
现在导师招博要招有资源的。”我说:“现在厅长处长都是博士了,我又没当厅长,处
长,又不是校长的夫人,我那点工资算资源?”他说:“学术资源也是资源,你可以帮
他们搞研究,搞论文。能写的人他们还是喜欢的。”他帮我把国内有历史学博士点的学
校都分析了,说:“麓城师大你就别报了,这么多年还积压了好多人在等。京华大学还
是可以试试。你不该报吴教授的,他从来不招男生,谁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冯羽教
授还是可试试的,我上个月参加年会还见到他,他人蛮好。你先把论文寄给他,看他说
什么。”我说:“论文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说:“以前的论文也是
论文,你的硕士论文就很精彩的。你再把他最近的著作找来读读,就说读了特别有感受
,是领域内权威著作。”我说:“哪有那么多权威?”他哼地笑一声说:“没听说过夸
他是权威,他就怒发冲冠的。”又说,“把你那感受写篇书评,寄给他,他会帮你找地
方发表的。”我说:“怎么好意思呢?太投机了。”他啧啧有声说:“又清高了不是,
有意义?没意义。”又说,“你不想办法跟导师沟通,那你去考吧,不怕你发奋图强,
考到早生华发。”我说:“太为难了。”他说:“让你提着烟酒上门说是土特产,那不
更为难?你听我的你试试,一试一个准。”我说:“那就试试,试试。”他说:“这里
太吵,我等会回去跟冯教授打个电话,把你重点介绍一番。”我连声说:“拜托,拜托
!谢谢,谢谢!来,哥兄弟,碰一杯。”
5
这样我就考上了博士,在京华大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回想从读小学到现在,读了差
不多二十年书,经历了几百场考试,那么多台阶,一步步登上来,是多么艰难。想当年
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重点大学,保送研究生,考了三次博,经
历了多少希望,失望,期待,焦虑,全是为了今天。想一想多么值得珍惜。再想一想走
了这么远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却迷惑了。要是在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为了学术人生。能够把自己的志趣和职业结合起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可现在这
个答案有点游移了,如果做另一件事能够赚更多的钱,那可能也会很幸福。可是我能去
当官吗?不能。经商吗?不能。承包工程吗?不能。房地产开发吗?不能。当个勤恳的
中学老师?能,但心里不踏实。到今天我心里有了一点踏实,只要努力,把志趣和职业
糅和在一起的前景是有了。
还有一件心里踏实的事情,就是把赵平平找回来了。这一年我到她那去过一次,是偶然
经过她的学校,心里一动,就去了,完全是突然袭击。她在宿舍,很吃惊说:“你怎么
来了?”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她的宿舍已经焕然一新,看到那张新买的大床,我
心里像被谁踹了一脚,到冰箱找饮料,又看见切开的半个西瓜,里面放了两片调羹,心
里又像被谁踹了一脚。
我坐在椅子上喝水,看着她在房间走动,被长裙裹着的身子有一种妖娆的意味,是自己
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马上又拿起一本书来翻看,装作对那种荡漾
一无所知。唉,那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现在只能掩饰着瞟一眼,就像一个孩子,经
常在一片绿草地上疯跑,忽然有一天,那儿却被宣布为军事禁区,你只能远远眺望。她
说:“还加点水吗?”我说:“看看你好就可以了,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哼
一声,也不说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人比我强,能给她更好的生活,这对一个男人
来说实在是太没自尊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以前那说不完的话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气氛有点难堪,我承受不了这种沉默,后悔不该来的,勉强着说:“你好就好,你好就
好,希望你活得精彩,女孩子应该活个精彩,她活着不活精彩那她活什么?”她说:“
你那舌头就是一条鞭子。”我说:“我说真的呢。”我告诉她打算还考一次博,她说:
“你肯定能考上,不然谁还能考上?”我说:“你的舌头也是一条鞭子。”她送我出来
说:“我说的也是真的呢。”
半年后考完博士,她发信来问我考得怎样?我回信说:“怎样,还能怎样?就那样。”
她说:“那样是哪样?”我说:“应该跟去年一样,也可能不一样。导师夹袋里有别人
的名字,我考到天上去也没有用啊!”以后她不断来问我,我回信说:“你怎么比我自
己还关心我自己?”她说:“我是不是太热心了一点?”又说,“我就是要热心,你不
由我?”这话有了意味,我不敢往深处想,又忍不住要往深处想,越是忍着不想就越是
要去想,像脚尖上的痒痒肉,越是忍着不抓就越是想抓。
接到冯教授的录取电话,我给赵平平发了一个信息。这信息是一个信息,更是一种期待
。她马上发信息来说:“今晚是不是庆贺一下?你来,我给你炒蛋炒饭。”蛋炒饭是我
们以前的经典晚餐,省钱,省事。这是我俩之间的一个特殊默契,带着温馨的记忆。我
回了信说,好。心中有点窝囊,怎么她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自己好像个机器人,遥控
却捏在别人手里?可还是反抗不了诱惑,下午下了课去了。她的热情好像过去一年什么
也没发生一样。她说:“就是蛋炒饭啊,别说我抠。”又说:“饭是昨天我自己一个人
剩的。”我说:“什么意思?”眯了眼望着她。她说:“什么意思?你懂的。”我说:
“天知道。”她说:“难道我是捏个谎骗你?”我说:“请我吃蛋炒饭,昨天怎么不请
?太现实了。”她笑了说:“那是我妈!她一辈子是个小人物,受尽了委屈,想在我这
里得到弥补,我又是个女的,稀泥扶不上墙。你要理解她。”又说,“要一个女孩一点
都不现实,那也是不现实的。”我喉咙里“哼哼”几声,想着男人有了一点进步,世界
还是看得到的。一个男人不进步就是不行。她说:“哼哼什么,小心我砸你。”把炒饭
的勺举起来,在我头顶晃了几下。我说:“我哼哼是想说一个博士也没几斤几两,弥补
不了什么,也没有精彩的生活。”她说:“没几斤几两,那几钱总有吧?我这一年看清
楚了,女人找一个能接受的人,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是找了你的好,你不会把我
关在门外吧?说活得精彩那是理想,现实目标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又没有出生在富贵
人家,精彩是我这种人想得到的吗?”看来我现在是“过得去”了,可也就是一个“过
得去”。我的自尊心像被一根软棒敲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受痛,那痛就消失了。我说
:“女人跟男人不同,嫁得精彩就有精彩。有那么多老板,经理。”她说:“请你以后
少说什么老板,听到这两个字我两个头四个大。老板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你以为他们
只贪钱?”这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想象,就瞟了她一眼,想从她神态中看出点内容。她
说:“看你这眼神怪怪的,怎么这样看我?”我说:“看你脸上有历史。”她说:“学
历史的人看哪里都是历史。”又说,“你这一年就没有历史?”这是承认了自己有历史
。这种坦然让我不知所措,想表达恼怒却不知怎么开口,就像狼找到一只刺猬,却找不
到下口的地方。我说:“我没有。”沉默了,心里很难受,也很委屈。可我也明白,除
非我有力量从这里离开,不再回头,否则这委屈再委屈也得咽下去。人不能跟自己过不
去,这个道理我懂,不想懂也得懂。
有点晚了,我犹豫着是留下还是回去。她说:“看看这房间还有五只苍蝇没有?有你就
帮我打了。”我拿着卷起的杂志在房间挥动一下说:“没有,没有,这次没有。是它自
己没有,这不怪我。它们白天怎么就不飞进来,给我一个机会呢?”她哈哈笑说:“要
人家拿命来给自己一个机会!好残忍。”又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
情。”我说:“心情没整理好,让我来干什么!”她说:“不是庆贺你吗?”我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庆贺一下?庆贺一下,就一下,一下。”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床
边沉默一会说:“你今天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我想起那两片调羹,说:“你要
整理什么?”她说:“心情。”我说:“以前的历史还没有完结吗?”她说:“可以说
完结了。”想到“历史”会可能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心里非常难过,说:“到底发生
了什么?”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跟别人接触?人家都二十五岁了呢。再说,
我一开始就跟你汇报了的。”我说:“那你整理吧。”就走了。
一路上我把单车踩得疯狂,耳边的风呜呜地响,心中嗡嗡地响。委屈,太委屈了。这委
屈像一根竹子横在心里,卡得难受。反抗的愿望跳了上来,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事实
?一时间似乎豁然开朗,还有别的选择啊。回到宿舍,我坐在窗前望着天,黑色的天幕
透出一点深蓝,一颗两颗星星在向我眺望。我这么坐了很久,想着时间,想着遥远的古
代,那时的人们用树叶裹着身体,从不去思考活着之外的问题,也不会有这样的委屈。
非常奇怪地,那些委屈自动地淡化了,身体中一种蠕动以均匀的节奏,融解了那根竹子
。我对内心形势的陡转感到惊异,恨自己没有志气,屈服于那种蠕动。可这痛恨更像一
种虚伪的自尊,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面子,一级台阶。那蠕动越来越明确,有迫不及待的
意思。到最后我给平平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才整理好呢?发了这条信息,我对自己
感到陌生,不可理解,这是我吗?也许,是世界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重新理解。
6
这个学期赵平平几次要我回麓城一趟,我想着要花几百块钱路费,就犹豫了。可这犹豫
又不能说,有说不得的苦。一个男人被这几百块钱制约了,怎么说得出口?我就说学习
紧张,走不开,反正她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我坐火车回麓城。那天下午赵平平要开会,不能来接。出站的时候
,我抱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在人流之中抬着头往检票口张望,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在那边
一跳一跳的。我根本看不清那是谁,可我知道那就是赵平平。这是没有理由的感觉,可
比什么理由都更有理由。快到检票口看见果然是她,正一跳一跳地往这边张望,脸一闪
一闪时隐时现。这让我感到温馨,她是迫不及待了。我举起一只手,叫着:“平平!”
她还在那里一跳一跳,举起双手欢呼:“致远,致远!”又跳得更高,很夸张的样子。
出来了她扑到我身上,嘴唇在我脸上啄了几下。我轻轻推她说:“请大家看免费电影吧
!”又说,“兔子似的跳那么高干什么?”她说:“早就看到你了!密密麻麻的麻雀中
有只凤凰,怎么会看不见?想早点看到来。你没发现自己是只凤凰来?”挽着了我的胳
膊。我说:“太抒情了。”把腰挺了挺。走在大街上我说:“还是麓城好,有做人的感
觉。北京太大了。”北京太大了,这是我这半年最强烈的感受,生活在里面就像一勺盐
溶在水里,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影子。她说:“那毕业了你回麓城,我们在麓城安家。”
“安家”两个字像一把锤子锤在我腰上,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挫了一点。
到了她的宿舍,我说:“要洗个澡。”她去楼道尽头的厕所提了桶水,把电热器扔到里
面。水烧好了我提到男厕所去洗,看到水槽中有秽物,非常恶心,放水冲也冲不走。想
着平平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三年多了,也真是难为了她。
她到楼道去做蛋炒饭。吃着饭我说:“再怎么穷也要到附近租一个小套间,让你过一下
正常人的生活。”她说:“我为什么要把租金给别人?我买一套房子不安心点吗?每个
月的租金还可以放到自己口袋里来。”我说:“买房子不是我们现在能想的事情。”她
说:“一个梦想,想都不敢想,那能够实现吗?”我叹气说:“怎么实现?我没钱,你
没钱,你我家里都没钱。反正我家里是没有钱的,还有我。”她说:“那不会想办法?
党中央都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些天我整天就想着钱的事情,钱,钱,钱。生活动一动就要钱,我还真不能不想。其
实我也知道想也没用,就像想飞到月亮上去摘桂花,想也没用。可还是不能不想,几乎
成了一种本能,比身体的饥渴更加饥渴。这种状态让我害怕,一个知识分子,他怎能这
样去想钱呢?说到底自己心中还有着一种景仰,那些让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
马迁、陶渊明、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他们每一个人
都是反功利的,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如果钱大于一切,中国文化就是个零
,自己从事的专业也是个零。惭愧,惭愧。我把惭愧的心情对赵平平说了,然后说:“
你好歹也是学历史的,你应该懂的。”谁知她说:“你没挣到钱我也不怪你,我真那么
想钱我也不找你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轻贱。可是你拿那些人来当挡箭牌就没什么意思
了,他们是谁,你聂致远是谁?他们的名字刻在花岗岩上,你的名字躺在沙滩上。你看
,潮水上来了,”她往床下一指,“上来了,还剩下什么?”我说:“按你的想法每个
人都应该唯利是图。”她摊开双手说:“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生存需要,一毛钱你不
去挣没有人送给你。”我说:“没那么恐怖,国家每个月还补助我几百块钱呢。”她说
:“那你拿这几百块钱去买房子吧。”
吵架归吵架,生活还是生活,这就是要钱,钱,钱。父母平时没负担过,过年总要孝敬
个意思,亲戚的孩子要压岁钱,还有几家亲戚要去喝酒,结婚酒寿酒百日酒圆屋酒,自
己不吃饭这人情都是不能缺的。家里干脆就等着我拿钱回去杀猪过年。在他们看来,儿
子在北京读博士,那是在最荣耀的城市读最显赫学位,还会差这点钱?这些事我都不敢
跟平平讲。口袋里两千块钱是平时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省下来的,在外面口渴了,娃哈哈
也不舍得买一瓶,忍着回宿舍喝,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厕所喝自来水。
我拿出五百块钱给平平说:“给你妈妈。”她说:“你自己去给,我不好意思给。”我
又递过去一百,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说:“家里一大摊事也要应付一下。”她看了看说:
“都在这里?”我说:“都在,你知道的。”她把钱退给我,又拿出一千块钱说:“你
给我妈。”我把钱拿在手里发了一会呆说:“我不要。”她说:“烦呢,叫你拿你就拿
着。”我说:“那我以后……以后还给你。”她瞪着我说:“那你到底把我当作你的什
么人?同事?朋友?”我苦笑一声说:“唉唉,你是女孩子,我怎么能从你手里接钱?
”又说,“平平,你要相信我以后会对你好,特别特别好,还要相信我能赚到钱。”她
笑了说:“特别特别多的钱?”我摇了摇头,“那可能大概应该是不可能的。”
过年我在家里不敢久呆,初二清早就离开了。给妈妈说的理由是“初一崽,初二郎”,
要赶到女朋友家去拜年,实际上是想躲开马上到来的人情潮。有七八场酒等着我去喝,
喝不起。为这件事妈妈生了气,大舅六十的寿酒不能不喝,整生呢,二舅的圆屋酒也得
喝,三层楼呢。人不在那意思也得到场,不然就太不好意思了,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小镇上的人穷,越穷面子就越要紧,人命关天,人情也关天,这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
事。鱼尾镇开天辟地出了个博士,她逢人遍告,也听了多少奉承话,到了这刺刀见红的
时候怎能趴下?我把钱都摊在桌子上,拿出两张红票子说:“这让我买张座位票回北京
,其他你拿去送谁我不管。”心想幸亏平平那一千块钱没拿在身上,不然肯定也不顾后
果地拿出来应急了。妈妈说:“真的都在这里?”我说:“那你看看我钱包?”她说:
“北京人都这么穷?北京来,天安门来,毛主席来。”拿出两张给我,说:“毛主席那
里你还是买张票睡着去吧。”犹豫了一下又拿给我两张,“给岳母娘拜个年。”看着她
皱巴巴一脸苦相,我觉得自己愧为人子,愧为人子啊!我实在不忍心逃离,又实在不得
不逃离,一狠心,怀着万般歉疚,离开了。
汽车开出鱼尾镇,我看着流泽湖心中有些悲哀。湖中的鱼越来越少了,鱼尾镇越来越萧
条了,年轻人也都出去谋生了。父母将来怎么办?说不是我的责任那也是我的责任,不
然谁来承担?快到平平家我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准丈母娘还有一大堆问题等我回答,每
个问题的解决都需要钱,钱,钱。
进了门赵平平就把一个小红包塞给我,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一千块。我瞟见她妈妈没看见
,空虚地在客厅转了几圈,双手奉上说:“孙姨,拜个年,拜个小年。小小的年。”一
副没志气的样子,自己看着也生气。我等着她说“安家”的问题,吃了中饭她没提,到
晚上还没提,我心中松弛了一点,这一天好歹是赖过去了。
晚上陪平平上街,她说:“我千交待万交待要她别说买房子的事,估计她是忍不住的,
她居然忍住了。”我说:“你妈妈真的好仁慈啊!”她说:“忍了初二又忍初三,那不
可能!”我说:“那也让我喘口气吧,自己家里那口气还没喘上来呢。”就把家里的事
跟她说了。她没说话,默默走着。我说:“委屈你了,别的方面多弥补你一点。”她说
:“别的方面是哪些方面?”我说:“感情。”拍一拍胸脯,“还有我自己,”在腰上
捏了一下,“我自己。”她愣了一下,看看我的眼神,明白了,指头在我额头上点了一
下说:“这块肉,有哪点好来?这块肉?我可能是走火入魔了。”
晚上孙姨把我和平平安排在一间房,我有点羞愧,她说:“没什么,没什么。”在房间
我对平平说:“你妈妈怎么这么仁慈?”她说:“本来就这么仁慈。”我说:“我以为
她防我像防贼来。”她说:“防什么?我们那点事,她不知道?”我说:“不好意思,
太不好意思了。”她说:“我都没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干什么?男人呢。”又拍一拍
我的胸说:“你不是说弥补我一点吗?你自己。”我用力拍着胸说:“弥补,弥补!”
她瞥我一眼说:“看不得你那有气概的样子!到底是谁弥补谁?”
第二天早上就要回麓城了,孙姨还没跟我说安家的事。我感到有些意外,心中念叨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这天晚饭时我看孙姨欲言又止的神态,心里就抽搐起来,吃了
饭马上拉着平平去逛街,说:“要给导师买点土特产。”逛完街又拉着她去看电影。平
平说:“以为谁不知道你那里夹着什么屎撅子?”我说:“你妈妈这么仁慈,你也仁慈
一点。”翘起大拇指,“哥俩好啊,母女也好啊!”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我在楼下看见三楼那间房灯还亮着,心里抽搐了一下。上楼进了
屋看见孙姨端坐在沙发上,心中又抽搐了一下。孙姨把平平赶进房间,说:“小聂,跟
你谈谈。”我像有罪的人,头往双肩中一缩,又伸上来。孙姨说:“小聂啊,几号回北
京?”我比划着手指说:“正月十五。”她说:“十五政府早上班了,你们是不是去登
记了?你和平平都已经那样了。”“那样”是哪样她不说,可我不能装着不懂。我说:
“我和平平是久经考验,铜墙铁壁了,登记不登记我们心里都登记了。”她不高兴说:
“登记不登记都登记了,那还要政府干什么?”我说:“那我们去,我能登到平平,那
是一生最大的愿望。”她说:“登了以后呢?”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神,偏了头说:“以
后……以后的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我还没毕业。”她说:“现在有哪个新娘子住宿舍的
?说出去好听吗?我们是普通人家,那也丢不起这个脸。亲戚会问啊,会去麓城参观的
。”我说:“孙姨,那怎么办,孙姨?”她说:“你是问我吗?”我马上说:“我问自
己,那怎么办?”她说:“那怎么办?”我说:“那怎么办,这么办行吗?登记了,不
办酒,等我毕业了,单位会补助几万块钱安家费,我这几年用力去赚点,首付是够了的
。”心里飞快地闪了一下,没有发横财的运气,那以后十几年都被按揭套牢,没有轻松
日子了。
孙姨笑了笑,伸出三个指头,“那还等三年?等三年平平就三十了。”我说:“二十九
。”她马上说:“二十九就是三十。”又说,“到底怎么办呢?”我无赖似地低着头叹
气。她说:“叹气也叹不出个办法。”我就不敢叹了。她说:“平平人材不错呢,她也
有过特别超级好的机会,她不要,她要跟你走,我们也只好尊重她的想法。总要过得下
去才好。”我说:“孙姨,我特别对不起平平,让她受委屈了,我慢慢想办法。”她说
:“慢慢是多久?三年?”我说:“一年行不行?一年,就一年。”她抬起手腕看了看
手表说:“那就只好一年。要一步到位啊,别买小户型,将来要住三代人的,还有保姆
。”又说,“到时候我也出几万块钱。本来想存在那里养老的,那也再说,先帮你解决
问题。”我想说这钱不能要,可又觉得不能不要,就没吭气。唉,什么叫人穷志短。
回到麓城我就和平平去登记了。从区政府出来她说:“到处去看看房子?”我说:“让
我轻松一天不行吗?”她说:“你轻松了我就不轻松,还有我妈。”跟平平跑了一天,
看了七八个楼盘。好房子真的有啊,不到三千一个平方,从北京的眼光看,这真的是一
个不可思议的奇怪价格。我俩边看边赞叹,幸福近在咫尺,就是拿不到,痛苦啊痛苦。
我心动了说:“把你妈养老的钱拿出来,我家没有养老的钱,到大舅二舅那里去搜几万
,付个首付,按揭就慢慢还。”向售楼小姐一问政策,我没工作单位,不能办按揭,平
平可以办,但她没有编制,工资又低,只能贷十万。还有十几万到哪里去弄呢?
希望的火苗一下子就灭了。平平咬牙切齿说:“编制编制,编制就是我的命。学校每年
一两个指标,手长的人捞走了。像我这样没有背景的,十年也捞不到,一辈子二等公民
,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生错人家了,那大概也嫁错了。一个女人一生错了这两次,
精彩生活那是只能看别人去过了。”我说:“那你对我也要有点信心。北京呢,博士呢
。”她说:“别跟我讲博士吧,那含金量你自己不知道?”第二天平平又拉着我看了一
天,看中了好几套,住了这么多年宿舍,看套间怎么看怎么好。有一套两室一厅特别中
意,价格也合适,我们下了楼又上去,下了楼又上去,来回三次。售楼小姐说,优惠只
剩最后两天了。赵平平急得跳脚说:“我硬是想买呢,等麓城跟北京一样贵了,那就真
的只有看的份了。”
晚上回到宿舍,她说:“跟你说一件事。”我看她表情很严肃,就笑了说:“跟我说件
事那还要宣布一下?”她很认真地说:“我说真的,我有钱。”我吃惊说:“你有钱?
多少?”她说:“说了有就有,八——万。”我跳起来说:“八万?哪来的?哪来的!
”她说:“我说家里给的,朋友借的,你也只有信了。可是我不想骗你。”我说:“我
知道了。”她说:“我知道你知道了。”我深吸口气说:“你找的不是那个什么经理吗
?”她说:“那个只见了三次面。”我说:“见三次面他给你的八万?”她说:“你有
那么好吗?”我说:“那你跟,跟,跟谁?”她说:“我开始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后
来才发现的,钱是他想安抚我给的。”我盯着她,不做声。她说:“有那么大的仇吗?
”我说:“发现了你还跟,跟,跟他——你当第三者了。”她说:“我说了开始我不知
道。”我说:“你后来也不知道吗?”她说:“所以我跟他分掉了。”我说:“难怪你
说要整理一下心情,整理一下,到那天你还没有整理完。”她说:“那是对你负责。”
又说:“我想有自己的房子,你要理解一点。”
一个女孩利用青春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说真的我能够理解,也愿意理解。只要她不
是赵平平。沉默了好久,我说:“我明天回北京了。”她说:“不是还没买票吗?这么
急座位票都难买到哦。”我说:“我不能站着去吗?”她说:“有那么大的仇吗?我当
时又不是一边跟你一边跟别人。”她一只手蒙着双眼,把头低下去,哭了。我靠着床看
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心里叹了口气,叹气之后觉得自己太没志气,又叹口气说:“还
哭呢,还哭呢。”她说:“一个女孩别的权利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吗?”就哭得更加
欢畅。我说:“还哭呢,还哭呢。”她说:“我委屈我怎么不哭?”又抬起头说,“你
明天真的回北京呀?”我直了脖子说:“是的。”她说:“你说要对我特别特别好,是
这样特别的吗?”我低了头叹气,半天说:“还哭呢,还哭呢,别哭了。”她眼泪汪汪
地望着我,半天说:“那你明天要陪我去把那套房子买了。”
7
跟我同宿舍的郁明是吴教授的弟子。吴教授多年来只招女弟子,还得有个长相,圈内的
人都知道他对“养眼”要求甚高。这一年终于招了个男的,就是郁明。私下有人说是吴
太太发飙了,也有人说郁明是有特别背景的人。
郁明的确很特殊。他是北京人,很少住在宿舍。他不像我整天泡在书中,把学术看
得重似泰山。他见我经常找与曹雪芹有关的书来看,说:“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
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我说:“我本来对学问
没什么兴趣了,在里面泡了一年多,觉得很温馨,又上瘾了。除了身体,最重要的就是
学问了。钱我也很喜欢,那还是排在后面。身体排最前面,那是没办法的,没有它就什
么都没有了。”他也看书,都是古玩字画钱币鉴别方面的。我说:“你那么喜欢古玩,
还这么辛苦来读博士干什么?”他说:“那个圈子内没几个博士,我顶着博士帽进去,
那就是这个了,”翘起大拇指,“权威。生产力大大的,多多的。学问不变成生产力那
就没有意义了。”我说:“应该说学问都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他说:“拿
文凭找工作评职称那也是生产力,不然京华大学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我现在出席那些鉴
定会,还只能给别人提篮子,弄点小菜钱。有张文凭就不一样了。还不是为了混碗饭吃
?”我说:“一定要说混饭吃,那我也得在这里混,别的地方混不出存在的感觉。”他
说:“现如今还有你这么想的人,奇葩呢。”又说,“要我安心做那些死学问,除非政
府给我的工资翻十倍。十倍我都懒得搞。”事实上他的确也很有钱,开一辆奥迪车在校
园里跑,车上的女孩子也经常换了人的。
这天我在宿舍看王阳明的《传习录》,郁明进来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
民,在止于至善。”我说:“你记性蛮好的。”他说:“这是我唯一能背的四句。”又
说,“这种书你真的能安下心来看?佩服,佩服。如今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学问当回事的
人。”我说:“我又不能鉴定字画,难道叫我整天看天花板?”他说:“有个创造生产
力的机会,别人找我,我想让给你可能更好。”是山东一个搞印染的企业家愿出四万块
钱请人写一部传记。我说:“怎么写一本传记才四万?还是企业家呢。”他说:“那你
自己写本书,出版社还要收你三万呢。”我说:“能实事求是地写吗?”他说:“传记
哪有那么实事求是的,何况是企业家的传记。”我说:“看着那生产力的面子,拍马屁
昧了良心那拍也拍了,我不署名,署你的名。”他马上挥着双手说,“不敢掠人之美。
那你就取个笔名。你同意了他安排你去青岛采访几天,预付两万。”
去了青岛一趟,回来了心里很憋气。郑老板出的是六万,郁明轻轻一掐,就掐走两
万。杀熟啊,下得了手啊,有这么容易赚钱的吗?想赌气不写,实在也赌不得这口气,
房子还等装修呢,明年还想要孩子呢。何况郑老板人也热情,奋斗精神也还是有的。我
在那台破电脑上工作了两个月,采访来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材料无限膨胀,二十万字就出
来了,书名是《从一个人看一种精神——郑天明传》。校对打印稿时觉得还真像那么回
事,我自己都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连我都搞不清,世界上就没有人搞得清了,包
括郑老板本人。郑老板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这让
我有一种恐慌,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著作,是不是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我的天啊,幸亏我
不是司马迁,哦,应该说幸亏司马迁不是我。
年底的一天,郁明兴冲冲对我说:“又有一单,做不做?东北一个老板要写家族史
,从他爷爷一路写下来,半个多世纪。这一次老板壮实些,这个数。”张开左手拇指食
指比划了一个“八”。看到那个手势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说:“可以啊。”又说,
“你怎么舍得给我?”他说:“郑老板传记的打印稿他看了,很满意,点名要你。我上
次拿了点中介费,这次还拿那么一点点,大头绝对是你的。有个行规在里面,我不拿点
做个样子也不好。”我说:“嗯嗯。”他说:“上次两个月进四万,这次效率会高点。
行的话你们签份合同。”我说:“写个这屁还签什么合同?上次没签也很好。”他说:
“签了要他预付四万,你带回去过年,那不好些?”这次要写的是在鞍山开铁矿的孟老
板,还开着炼钢厂。
元旦前我去了鞍山。孟老板请我吃饭,喝的是茅台。我说:“我喝不了酒。”他马
上叫司机兼秘书许小姐去车里拿拉菲红酒,自己也陪我喝红酒,说:“我小时候读书被
‘文革’耽误了,我最崇拜的就是有知识的人。聂老师是博士,我就更崇拜了。”许小
姐说:“咱们老板上学不多,读书还是读得多的。”孟老板说:“过几年公司规模更大
了,我也想做一做企业文化,聂博士如果看得起,就来公司帮帮我,把这个事搞起来,
各方面肯定比别的地方要好!”我有点飘飘然了,说:“承孟老板高看!”孟老板说:
“也不是高看,水平是摆在这里的,咱们没文化,谁有文化咱们还是看得懂的。”许小
姐说:“咱们老板是尊重知识的典范。尊重知识绝不像有些官员停在嘴上。”孟老板说
:“聂博士把那么多书吃进肚子里,有儒雅之风,咱想学那也学不来啊!”
孟老板忙,请我吃了两次饭,把我交给小许。孟老板五大三粗,小许却是一米七的
个子,水葱似的走路带风。每次车停了孟老板坐着不动,等小许下了车过去开门。我心
里想,大老板真的是大老板,太有艳福了。小许开了奔驰车带我去看矿山,说:“咱们
老板爷爷手里就开着了,后来是国家的了,前年咱们老板把它买回来了。”回到市里说
:“别看这么热闹,这里原来是郊区,咱们老板爷爷的铁厂就在这里。”
晚上在宾馆我翻看小许给我的一大堆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孟老板爷爷当年的公
司叫“满洲制铁”,三十年代初开始,跟日本人合作了十多年。过了两天小许来看我,
说:“中午咱们老板在银水宾馆请你,这就是鞍山最好的地方了。咱们把合同签了,预
付款也付了,下午我送你去车站,软卧票买好了。”她见我不做声就问:“聂老师还有
什么要求?”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笑了说:“北京二外。”我说:“那
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些资料你看过没有?”她说:“知道一点。”我说:“三十年代满
洲制铁那几年怎么写?”她很平静地说:“当年日本人对中国商人实行怀柔政策,让他
们继续做生意,咱们老板他爷爷总不能把头往铜墙铁壁上撞吧。这个问题交给你去解决
,反正是跟日本人斗争了那么多年的。”我说:“满洲制铁那么大的名气,历史资料上
都有的。”她说:“你写出来就是历史资料,别的历史资料没有人去看。”又说:“历
史博士写出来的不是历史,那还要什么才是历史呢?”
我伸手把那些资料翻了一下,说:“这些材料是谁整理的?”小许说:“辽宁大学
的一个教授。”我说:“他怎么不写?”她说:“他是东北人,不方便。”我马上对那
个教授有了好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说:“这些材料你们老板看过没有
?”她捂了嘴笑一笑说:“他没上过大学。”又说:“有些内容他知道,我也知道。”
我说:“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给我看呢?”她说:“你反正会查到,咱们老板想把问题
放在前面解决,不要签了合同,又来讨论这些问题,那大家都没意思,是不是?”又说
:“可以做一点技术处理。”我说:“你们老板很自信啊。”她说:“因为他是老板,
大老板。咱们老板说,历史是强者来写的。”
小许的口吻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种挫伤,说:“你觉得司马迁是强者吗?”她说
:“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老板他
要办的事都能办成?”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事实本身。你说现在还有大老板
办不到的事吗?我是说,大老板。”我拍一拍材料说:“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了,我能把
历史改了吗?”她说:“历史是一块铁?是一块铁也可以把它熔化了重新铸造,要把那
炉火烧得通红,熔化,重新铸造。咱们老板就是干这个的,你们也是干这个的。你写出
来就是历史,所以要投入这么多,请聂老师这样有权威的人来写。”
见我不做声,小许说:“可以再加一点辛苦费。”伸出左手食指,“给你一个整数
,其中一半今天就可以带走。这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他自己没什么知识,但非常尊重
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我说:“这已经是一个有震撼性的数字了。”她说:“因
为有难度,才有这个数字,咱们老板他又不傻。”又说,“聂老师,我们今天需要一个
结论,希望您能支持小许的工作。”我说:“让我想想。”她说:“那我去楼下等,半
小时后打您的电话。”非常优雅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竖起食指示意了一下,“希望得到
这份合同的是您,又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给小许一个面子,让小许在咱们老板那里
有个面子。”露出洁白的牙,朝我微微一笑。
小许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必须马上有一个结论。这么多
钱,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也已经跟赵平平讲了,她已经都做安排了。我不写也会有人
写,又不必署真名,怕什么?许小姐又要我给她个面子,这么漂亮的女孩,自己也实在
很愿意让她高兴。如果不是牵扯到那段历史,怎么吹怎么捧,也昧了良心吹了捧了。唉
,既然是吹是捧,那还管它怎么吹捧?按照蒙天舒地球中心的观点,钱是我聂致远得了
就行了,这就是意义;按照郁明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观点,自己的知识要变成钱,这
才是意义。
我掏出手机给许小姐发信,信息写好了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感到一种压迫。突然
想起辽宁大学那位老师,他真的是可钦佩啊!比起来自己就是人渣了。我写了,孟老板
看了会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我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把信息改了说,我恐
怕写不好。不等自己犹豫,就发了出去。发出之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可马上又想起赵
平平,怎么交待?十万块钱没有了,也像剜去了身上什么地方的一块肉,小许那么漂亮
的女孩,也让她失望了。想起她刚才的微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这样想着心情又沉重
起来,有点希望小许上楼来劝我。这时小许的信息来了:咱们老板说,那就不为难你了
,这么为难你也写不好。
我若有所失地躺在床上。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想着应该是许小姐打来的,一听
是服务台,说已经十二点了,问我还续不续房。我马上下楼到服务台办退房手续,说:
“不是说会续半天吗?”服务台小姐说:“金山矿业那边已经结账了,要续还得办个手
续。”我心里骂了一声:“妈的,做得出,那么优雅的小姐她真的做得出。”办了退房
手续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希望着小许会把那张火车票送来。又想起前两天喝酒
,自己都喝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简直是羞耻。等了一会突然省悟了,是自己太
天真。“太现实了,太现实了。”我嚅动嘴唇唠叨着,搭车去火车站。一路上我不停看
手机,希望着小许会来电话,或者发信息过来。到了火车站,收到了许小姐的信息:“
聂老师,这都是老板的意思,我只能执行。您买到车票了吗?”我回信说:“买到了,
谢谢惦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站票,在候车室等了七个多小时,又铺张报
纸在车厢连接处坐了十个小时,回到了北京。
8
回到学校我快冻僵了,人行道上的冰棱被踩得嘎嘎地响。冰棱硌着我的脚,那种不舒服
的感觉忽然变成了一种憎恨。我把冰棱用力踩了几脚,根本就踩不碎,倒是自己的脚痛
得受不了。我飞起脚把那几块冰棱踢到路边去,嘴里嚷嚷着:“踩你老子踩不动,踢你
老子也踢不动来?”推开宿舍门郁明在房里。郁明说:“才回来?”他这一问我知道许
小姐把事情告诉他了,他没算到我排队买票和候车用去了近十个小时。他说:“车上挺
辛苦的啊!”我说:“也不辛苦,我就躺在那里睡了一觉。”
在火车上我就想给赵平平发信息,把事情告诉她。让她空喜一场,特别对不起她。越是
这么想就越不敢发,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开始不那么急着去报喜表功就好了,还
不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又犹豫了一天,想打个电话把事情说得清楚点,按了号码觉得还
是发信息好,电话是面对面,报个喜那是非常合适的,不好的事,还是躲在信息里比较
好。
信息发出去了,解释了原因。我坐在床边等她打电话过来批判自己,心里很紧地揪着,
仿佛是一只大麻花拧在那里。虽然我也解释了,可我想她不会听我的解释,她整天想着
的是钱,钱,钱。这不怪她,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了,到处都需要钱来缓解。过了好久还
没动静,我有些失望,批判早晚要来,还不如早点来,我也早点过关。我在头脑中搜索
所有的词汇来批评自己,像一个侦察兵搜索在阴暗处潜藏的敌人,“没有用”,“意志
不坚强”,“瞻前顾后”,等等。到了中午她的信息来了:你在哪里?我想难道她没收
到我的信息?就回信说在宿舍。她说,回来了就好。这叫我找不着北了,说,收到我那
条信没有?她说,收到了。我说,那你还不批评我?她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有你的
想法,不想做的事就不做呗,何况是这种事。我心中一下就松弛了。不仅是松弛,还有
感动,这个老婆还是找得好,要得。
元旦过了我想着下个学期论文开题的事,记起了张维师兄上个学期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
,题目是《明清之际士大夫风骨及其思想渊源》,对自己有点启发,想去复印一份看看
。推开他的宿舍门没有人,我就坐在桌前等。桌上电脑开着,我随意一瞥,竟是写孟老
板的,刚开了头,题目是《从一个家族看一个民族的崛起之路》。我吃了一惊,马上掩
了门出去。在楼下正碰见张维,躲避不及,就迎上去说:“这么冷你还往外面跑,死劲
敲门宿舍里也没人。”他说:“打印论文去了,下学期开学就答辩了。”我说:“就搞
完了?快枪手。”他推开门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电脑关了。我停在门边说:“你出
去没锁门的?早知道我也进来暖和一下,害我在外面冻了半天。有贼呢,电脑什么的一
拎就走了,太大意了。”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什么事情都懒得去细
想。人干吗活那么累?到最后反正是一场空,时间之中张维两个字都留不下来。我是不
是心态有点老了?”我说:“没觉得你心态老,你心态跟你的脸一样,小伙子一样的,
哪看得出是三十出头的人?有什么保养诀窍?交代!”他高兴地笑了说:“诀窍就是万
事不上心,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话把人生写死火了。想通了心里就轻
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俗,陷到名利场里不可自拔,境界上不去。向你学习
,向你学习!”借了开题报告就出来了。
回到宿舍郁明正在打电脑。我把开题报告塞进被子里,说:“早就想问你,总是忘了,
孟老板的那事后来找到人没有?”他转过头来说:“后悔了吧!怎么会找不到人?别说
找人写个东西,要找个推磨的鬼也找得到呢。”我说:“还是你推荐的?”他说:“后
悔了吧!哗啦啦的红票票飞到别人存折上去了。这就是这事唯一不同的结果。有些想法
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这一点呢?得开窍呢!”又说,“
肯定还是我推荐的吧,我得把这个关系维持住,那个人你不认识。我下次再给你介绍生
意,一定优先你!”
那几天我惘然若失,哗啦啦的红票票像闪电一样在自己眼前一晃,却飞到别人口袋里去
了,这叫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郁明这话让我有很强的挫
折感。有什么意义?自己不愿意做,这是理由,心灵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别的理由?
没有。这算个理由吗?我把自己问住了。
寒假之前我整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钱,钱,钱。没有办法不想,一个男人,总不能空着
手回去过年。整天想着一件事,灵魂会出窍。这天突然来了灵感。曹雪芹不是卖画为生
很多年吗?那么多画总会留下几张吧!万一在门头村搜罗到一张两张,那就了不得了。
想到这里我特别兴奋,站起来在房间走了几个来回,恨不得马上出发。房间门后面有张
镜子,据说还是冯教授的开门弟子周一凡留下来的。我每次走到镜子前,就对着它扮出
一个聪明的鬼脸。郁明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圈子里混,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凑
在窗前看看天色已晚,还飘着大雪。我看着雪花飘啊飘的,闭了眼觉得不是飘着白色的
雪花,而是漫天的红色钞票,飘啊飘飘飘啊都向我飘了过来。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想着万一找到一张两张曹雪芹的字画,那可不是齐白石可相比的
!忽又想到曹雪芹将《红楼梦》增删五次,脂砚先生也清抄评阅五次。最后一次评阅是
“己卯冬夜”,离曹雪芹壬午除夕逝世有三年。前面八十回增删五次,已有定本,后面
几十回却没有写完,那怎么可能?一定有大量的手稿散失了。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
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起来了,第一次感到天亮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今天的太阳怎么像
只蜗牛?我等了一会,希望有个晴天,可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等天晴了
再去,可心里实在等不得,就戴好帽子、手套、口罩,骑单车出了校门。刚出门单车蹭
在冰棱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想骑,感觉天太冷了,可能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把
单车送回去,打算搭车去。我回宿舍在地图上查好路线,乘地铁来到西直门,转乘三百
六十路公交车,路上折腾一两个小时,到了门头村。下了车我找不到印象中的门头村,
以为下错站了,看看站牌的确没错,问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说:“这就是的。”我
说:“村子呢?”他往右边一指,“往里面。”我一看是一条柏油马路。我买个烤红薯
,就往里面走。
一年多没来,情况已经大变,到处是建房的工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可是树枝已
经颓败。我抬头望着,又用指甲掐一掐树皮,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没有生命的迹象。
我问旁边一个小卖部的女老板:“这棵树怎么了?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她说:“被
人下药了,有人要盖房子,园林局不让砍,就下药了,晚上用开水灌进去的。”我说:
“下的什么药?”她说:“毒药,白色的粉沫,谁知道什么药?”我说:“谁下的?”
她说:“那还不是老板?”我说:“你怎么知道有人用开水烫它?”她说:“那都是夜
里做的,谁也没看见。树根那里雪没有了,那能不是开水!它就不该生在那里,挡人家
发财了。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到春天,败了。”我说:“有人说这棵树有点来头,我
就是从北京过来看它的。”她说:“来头?没听说,这树来头没有,有年头,我打小就
看它立在这。唉,挺可怜的。”我叹息几声,想着赵教授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地心痛啊!
我又走过去抚摸老槐树,继续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看见几处老房子。我敲开一张门,一
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打量着我问:“找谁?”我说:“我是美术学院的,想买
几张老一点的字画,回去学习一下。”她说:“没有。”把门关了。我又走了几十米,
找到一处最破旧的房子,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我高兴了说:“大
爷,我从西山下来,冻坏了,能不能讨口热水?”他说:“可以可以。”把我让了进去
。我捂着杯子说:“手冻僵了,这么一捂又有知觉了。”他把炭火往我这边推点说:“
把身子骨也暖和暖和。”我说:“大爷,您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吧?”他说:“可不,
我结婚我爹给我盖的,快有五十年了。”我有点失望说:“你们这里最老的房子有几百
年的吗?”他说:“那哪有?都盖新房了,政府正征地呢,搞开发呢,盖的新房也要扒
掉。我这就是最老的了,我儿子早想盖新房,政府不让盖了,盖了政府赔得多不是?”
我看他家衣柜是老式的,说:“这衣柜有几代人了吧!”他说:“可不是?好几代人了
,那时毛主席还没进北京城呢。”我说:“你家里有老一点的字画没有?我多花点钱买
几张回去学习学习,说不定您家上辈塞在衣柜什么地方,您都不知道!”他说:“有啊
,可我不卖!我们不缺钱,你是不是看我家房子破?”我心中一喜,要他把最旧的给我
看看,他往墙上一指说:“就那,还是我结婚那年贴上去的,都多少年了!”我一看是
张毛主席像。我说:“不错不错!还有更旧一点的吗?小一点也行,没有画,字也行。
”他说:“那就没有了,最久的就是这张。”我说:“大爷,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人?
”他说:“行啊,我住这里都多少年了。”我说:“这个人姓曹,叫曹雪芹。”他想了
想说:“不认识,我们这一带是正黄旗,姓张的多,姓白的也有,就是没有姓曹的,他
爹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爹,那应该也姓曹吧。”
告别出来我决定不问了。异想天开,天它偏就不开,天没有错,错的是我,真的是想偏
头了。天已经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这时风更大了,在身边
嗡嗡地响。我冷得发抖,把双手袖在羽绒服袖筒里,又把帽子的拉链拉紧,缩了肩在风
中行走。我想着这么冷的天,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
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
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是衣食无忧。他姑姑嫁给了镶红旗王子讷尔
苏,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讷尔苏的儿子,他的亲
表兄福彭正当着议政大臣,他为什么不前去拜谒,要求施以援手?他为什么不去考科举
以图复兴家族当年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他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华去当个豪门清客,
以保衣食无忧?这些问题,实在比人们讨论了多少年的那些问题更加重要,如他的亲生
父亲是谁?他生于何年又卒于何年?他只要对生活稍作让步,把内心的原则软化一下,
就会机会多多。他为什么要对生活说不?为什么?曹雪芹太骄傲了,内心也太强大了,
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从北京城来到西山脚下,远离
了朋友和习惯的生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太穷困,在京城再也生活不下去。他有那
么多机会,都放弃了,来到西山这寂寥的一隅。他唯一的儿子在贫困中病死,几个月后
,他也在贫困悲伤中逝去。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
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
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
我为曹雪芹感到不平和痛心。这么贫窘而寂寞的一生,一个伟大心灵唯一的一生。他的
清高和骄傲没有得到任何现世回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消逝了。我忽
然想起,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花了几千万英磅的婚礼,如果当年曹雪芹能有万分之一,
也许他的命运就改变了。还有上个月,山西一个煤老板和那个女明星的婚礼也花了几千
万。如果当年曹雪芹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如果曹雪芹能有钱给儿子治病,
他儿子就不会死;他儿子不死,他也不会死那么早,还不到五十岁啊……我在寒风中流
下了泪水,冰冷的脸上感到了一线温热,马上就被吹冷了,那一线温热就变成了一线刺
痛。
9
寒假是买坐位票回麓城的。赵平平几次发信息来要我买卧铺,我还是买了坐位票,有点
跟自己赌气的意思。一个男人,近而立之年还立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奢侈?出站的时
候老远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外面跳,知道那就是赵平平。我也想跳,可背了一大包书,跳
不起来。见到她我说:“我还以为是只青蛙跳跳跳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在我肩上闻了
下说:“臭的。”又说,“今晚你睡觉之前不洗澡好不好?”我拉拉自己的衣袖闻一下
说:“真的是臭的,火车上那么挤把我熏臭了。不洗澡把你也熏臭呀!”她说:“我想
要你留点臭气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气,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笑了说:“没听说哪个女人这么喜欢汗臭气。”她说:“那要看是谁的臭气。”又
说,“这么久你想了我没有?”我说:“想了。”她说:“要你说真的。”我说:“说
真的,想了,不敢不想!”她笑得弯了腰说:“我是个那么厉害的女人吗?怎么想的?
说真的!”我说:“我说真的……心里想了,手也想了,脚也想了,还有那……你知道
的来!”她说:“男人!”
我们去乘公交车。我抬头找二路车的站台,她却带我上了四路车。我说:“改线路了?
”她说:“我们先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好不好?”我说:“我现在不想看房子,我想看
你。”她把身子侧过来,脸冲着我说:“看看,看看看看!”我把头伸过去,在她唇上
亲了一下。她马上让开说:“大庭广众呢。”我说:“我不想在大庭广众看。”又悄声
说,“我一个看,到处都看看。”她说:“有那么急吗?”我说:“想耍流氓,好久没
耍流氓了。”她说:“那也要先看房子。它就像我的崽,我过一两个星期要去看一次。
在麓城我都有套房子了,我呢,房子呢,有时候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对那套房子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再怎么说,房子在那里,是我们家的,我不能说这
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如果没有呢?不敢想。既然如此,就充不起男子汉。明知心中有
个伤口,也只能对自己装着没感觉,装久了这装的也许就成为了真的。隐忍,只能隐忍
。赵平平很兴奋地说:“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怎么摆放,每一个细节我都想好了。
去了这么多次了,能不想好吗?只等……”她看着我的脸色,就停住了,好一会还是忍
不住说:“只等装修好了,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我说:“能不能过两年?这两年我
要写博士论文,那是开玩笑的?没精力,没时间装修,也没精力和时间赚钱装修。”她
说:“过两年?你以为两年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过两年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呢?三十多
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就是想住我自己的房子,生我自己的崽。我住学校宿舍四五年
了,想去方便都不方便,住得要吐了。我就只有这点小小的愿望,每天我就想着这件事
。”我说:“能不能什么时候你也朝天空望一眼,想想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关的事情?
还是个大学生呢,不算个知识分子!”她说:“我从来没吹嘘过自己算个知识分子。”
又说,“天空望几眼望多少眼,那你只管尽情地望,地上的路你先走好。地上的路走不
好,还摔到坑里爬不上来,那你怎么望?”我没做声,她说得也很实在。我不由自主地
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
寒假完了我急着回学校准备论文开题。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碰见了蒙天舒。那时快进北京
站,我们这节车厢的厕所已经锁了,我赶快去另一节车厢,回来时看见一个人正费力地
从行李架上搬下一个纸箱,我上去搭一手,不想是他。他说:“呵呵,是致远哦。”我
说:“你也去北京?”他说:“我也来北京。”我说:“什么东西这么沉呢?”他说:
“是有点东西。”我说:“等会我把书包拿过来,帮你抬一下?”他说:“你忙,我自
己就行,一个人就行了。你的东西也沉。”我说:“我就一个书包,几本书。”他说:
“我自己行,行的,一个人就行的。”我说:“那好。”心想,难道他带了个女孩出来
玩?扫了一眼,下铺坐了两个女孩,神态很悠闲。到了北京站我故意最后下车,慢慢地
走,让蒙天舒先出站。到了出站口他竟在等我。我说:“你等谁,有车接啊?”他说:
“我们这小萝卜头会有车接?在等你呢!要不我还是先去你们京华大学,有几个地方要
跑呢。”上了出租车他抢着坐到前面买单。我问他跑什么,他说:“跑个项目。”又说
,“童老板要我跑的,他现在当副校长了。”我说:“坐了电梯啊。”他说:“能力强
呗。”童教授能力是强,学术能力强,公关能力更强,全国的学术圈子都打通了,自己
也就成了那圈子中的一员,论文已经达到写一篇发一篇的程度,所有重要刊物的编辑都
是他的朋友。我说:“你的潜能也不弱啊!”他说:“那怎么敢比?差得远着呢。”也
不知他是指学术还是社交。我说:“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冯老板书生一个,我看他要在权威刊物发篇文章那都难了。”他说:“如今是做
活学问的时代。死学问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又说,“所以
我要跑一跑。也不能空着一双手跑吧?那纸箱里是麓山特酿。”我说:“名酒呢。”他
说:“还是应该买茅台的,实在太贵了,我那点工资拿不起。”我说:“神呢,童老板
要你跑,要你掏钱?”他笑几声说:“跑那是童老板要我跑的,事情跟我有点关系。”
这话说得含糊,我试探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叫你跑就叫谁出血。”他说:“那
还是我出,这几滴血该我出的。”
到了京华大学,蒙天舒说:“要不我把东西放你那里?我下午到你们吴教授那里跑一趟
,晚上去华北师大。”到了我的宿舍他说:“要不你下午陪我去吴教授家?你知道他住
哪里吗?我有份材料要他评审一下。”我说:“那肯定知道,我们几个同学去拜过年呢
。”我带他去食堂吃了中饭,他倚在郁明床上休息了一会,说:“两点多了,要不我们
现在就去?”看他提着烟酒,我说:“吴教授不抽烟的,酒也不怎么喝。”他说:“那
送什么?只有烟酒通行天下,别的东西抱起一大堆,值啥?”又说,“其实烟酒也过时
了,还不如直接点,想买什么他自己去买就是。”到了吴教授家楼下,我说:“你提着
烟啊酒的,我就不上去了,怕吴教授不高兴。”
从吴教授家出来,蒙天舒说:“心里有点不安。”我说:“好话也说了,东西也送了,
从麓城跑到北京,诚意也有了,够了。”他说:“说实话我报了个优秀博士论文,评审
委员的名单我也搞到手了,是童老板帮我搞到的呢。还不是想求各位大师支持一下?每
个人送了两千材料审阅费,实在是太少了,很不安心。”我说:“评审费不是部里给吗
?”他说:“那才多少!”我说:“你一个月工资有两千没有?没有。送了两千还不安
?人家大教授没那么神呢。”他说:“那我还是不安,他们是名家,看事情的眼光跟我
们不一样。既然跑了就要跑到位,这半吊子的,就可能白白地劳民伤财了。我想在你这
里扯几千块钱,把下面的工作做好点,心里踏实点。”又说,“回去就寄给你,我知道
这是你的生活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取钱,去邮局寄钱。学校在搞集资建房,我
钱都借好了,看来是集不成了,只好等下一批。”
蒙天舒去了华北师大,把剩下的东西留在我这里。晚上十点多他回来了,进门就说:“
求人真的不是人做的事啊!”我说:“那难道是什么动物做的事?折一折腰是暂时的,
头上有了光环是永久的,只要出了门头上有光环就可以了。”他说:“那不然谁去求人
?刚才我在严教授家附近等着,等到天黑刚想进去,发现前面那个人也提了东西按门铃
,就退到暗处等,又等了半天。竞争激烈啊,所以要在你这里扯点钱。”我说:“提烟
酒的袋子里有红包,你告诉人家没有?人家明天烟酒送人了,还不知里面有东西。”他
说:“没谁有那么傻。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对他夫人说了有评审材料在那袋子里。进
门把东西往那一放,像没那回事,把烟酒说出口就太俗!”我说:“他搞混了以为是别
人送的怎么办?”他说:“所以要把东西和材料放到一个袋子里。”
第二天清早蒙天舒起来,赶飞机去成都。我说:“你资金那么紧张,就坐火车。”他说
:“怕来不及,材料都到了人家手上,你赶过去人家评语写了票投了,那就崩溃了。”
我说:“佩服你大气呢。”他说:“其实我对自己很小气,你看我抽烟抽过精装的没有
?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抽得起好一点的烟。”
过了三个月我听到消息,蒙天舒的优博评上了。麓城师大文科的优博前一次还是五年前
,文学院一个博士评上的。优博论文作者教育部给了二十五万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
五万,破格评他为副教授,还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标准集资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二
十多万。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夜没有睡着,实在是太震撼了。第二天我请郁明到吴教授那
里把蒙天舒的论文借来看了,第二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改造而成的,他以前请我帮过忙
,说自己的博士论文写到中间卡住了,他在学术网上查了,我的硕士论文还没发表,他
想借鉴一下。我不同意,但经不住他再三恳求,就答应让他去用。我没想到他这样做,
他的论文意思是我的意思,文字都重写了。到今天如果我自己的论文出现同样内容,那
就成了抄袭。我几天都平静不下来,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王八蛋”在口里心里不知
骂了几千声,唠唠叨叨骂得有些厌倦,最后也搞不清自己是在骂谁了。
又过了两个月,放暑假回家搞装修。消息传来,蒙天舒结婚了,闪婚。女孩是外国语学
院的一朵系花。他因长得矮点,又瘦精精的,眼光却超高,女朋友总谈不成。有人说,
他当班导师,去学生宿舍,坐在哪个女生的床上都是很有讲究的,要漂亮女生的床他才
坐。恐怕这也是他有特别强的前进动力的原因吧。学校特批那女孩留校,成绩排名靠后
却补了个名额保研,成为了在职研究生,拿工资的。有年轻教师议论纷纷,童校长发话
说:“还有谁能为学校争到这个荣誉,学校同等待遇。”
10
读博的最后一年我过得很不开心,我被一把巨大的钳子给钳住了。这钳子的一边是写作
中的论文,总是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不能痛快地自由表达;另一边就是毕业以后
何去何从的焦虑,找工作的过程总是别别扭扭磕磕绊绊。这把钳子把我的心灵给夹住了
,哪一边压力大一点,我都会痛得嗷嗷地叫。这嗷嗷的声音别人是听不见的,惟有我自
己能听到,很清晰,是心里发出来的声音,疼痛啊,渺小啊。疼痛是渺小的疼痛,渺小
是疼痛的渺小。这就是聂致远。有时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在长久的静默中倾听。
以我自己的心愿,我想回麓城师大。可有蒙天舒在那里,我心里就堵得慌。要我多么看
得起他,那不可能,别人不了解他我还不了解?可这只是我的心情,事实是他已经跑到
前面很远去了,我只能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这是事实。在这个事实面前,我的心情毫无
意义,对谁都不能说,包括赵平平,说了就是自取其辱。去年暑假我在路上碰见了蒙天
舒,既然碰见了,就向他表示祝贺说:“你得了优博,北京那边都知道了!”这祝贺有
点无奈,也有点虚伪。他喜滋滋地说:“搞到了就搞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搞到了
那就是搞到了。”他的话让我心中隐痛,没搞到那就是没搞到。我说:“你还搞到了一
个新娘子呢!”他说:“新娘子谁都有,你也有啊!还不是个女人?身上长得应该其实
大概都是一样的。”我说:“都一样你怎么不找个村姑?”他喜滋滋地说:“应该其实
大概还是有点不一样。”又小声说,“外国语学院的院花呢。”我诡笑着说:“那你天
天采蜜采花粉。”他仰头哈哈大笑,“有朝一日而已,没有天天,没有天天!没你那么
好的身体!”又说,“搞到了就是搞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搞到了就是搞到了!”
搞到了就是搞到了。这话让我想了很多天。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哲学,全部的要义就是
实现目标,要“搞到”,手段是无需计较的。不会有人去追究他为什么得到,又为什么
没有得到。人们看到的只是结果,并以结果来衡量他的能力,他的地位,他应该得到的
回报。当有人得到的回报大得超乎想象,而他就在你的身边,你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力
量,什么韧性去坚守你的信仰,你的清高,你的内心骄傲?清高,这本来是一道心灵防
御底线,就那样被轻易突破了,因为你不可能对身边的人“搞到”无动于衷。商人想搞
到钱,不想搞到就不是商人了;从政者想搞到位子,不想搞到就不是从政者了。这是生
活现实。知识分子想“搞到”学问和社会责任,不想搞到就不是知识分子……可这不是
生活现实。学问更多地成为了路径,而不是目标本身。也许,应该理解他们,就像理解
我自己。可是,理解之后,人们看到的是那种悄然无声的心灵衰微景象。这让我想起刚
进大学那年,在一个晴朗而凉爽的深秋下午,我拿着那本《宋明理学史》到麓山去读,
不知不觉爬到了山顶。我随意地翻开书,正好瞟见了张载的千古名言:“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一瞬间我激动不已,比中学时读到范
仲淹心忧天下的名句还要激动。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道路,我的信仰,我的毕生追求。
那时太阳正在落山,麓江上泛着金色的波光,在麓江对岸,麓城的高楼一望无垠,色彩
缤纷,笼罩在落日的余辉之中。看着夕阳徐徐降落,我感到有一轮红日在心中缓缓升起。
这些记忆已经渺远,偶然想起,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接下来马上又要面对现实的问题
:房子装修了,电器还没有钱买;赵平平今年一定要安排生孩子了;眼下最现实的,是
我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些问题让我很快就没有了想哭的感觉,而以十分精神百
倍毅力,与这个世界周旋。
还是在上个学期,冯教授带我去青岛开学术会议,会上遇见了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符
所长,他是冯教授的大学同学。冯教授带我去见他,说:“老同学,给你带个老乡来了
!”那次符所长主动提出,要我毕业以后去他那工作,说:“我们所里还没有一个博士
呢!来帮我们撑撑门面!”我当时想去的地方是麓城大学,就没有往深里说,含含糊糊
应了一声。
寒假前写了自荐书给麓城大学,这是最理想的选择。寒假过去了没有音信,到四月份还
没有音信,我感到了恐慌,打电话去问,回答是今年没有名额了。他们学校的网站讲明
了历史学院今年招聘两个人,怎么也不让我试讲一次竞争一下就没名额了?我通过朋友
了解,历史学院是要进两个人,其实已经内定。一个是职工子弟,条件也够,要优先;
另一个是副校长打招呼的,还是个硕士,先进来占个坑,准备读在职博士,然后留校。
我说:“怎么就不能给个机会让我竞争一下?我读博在核心刊物发了七篇文章呢!”朋
友说:“中国的事,你也知道的,不想要一个人,一万条理由都有。已经是这个局面了
,你赶快去占别的坑,不然来不及了!”我想,自己是个博士还占不到一个坑,不知那
些没有背景的人往哪里走。生活对他们来说,处处都是玻璃的墙,墙那边的东西你看得
见,看得清,近在咫尺,似乎一步就可以迈过去,可你就是过不去;似乎只差那么一点
点,可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
麓城师大因为蒙天舒我不想去,我看不得他那种似掩非掩的得意之态,用我们家乡的土
话说,那是菩萨没雕出来,鸡巴雕(吊)出来了。这样我就想起了符所长,把电话打过
去说:“符所长,我是致远呢!”他迟疑说:“哪个致远?”我心里一惊,是自己太自
作多情了,就见那么一面,又是小人物,谁记得你?我说:“我是冯老板冯教授冯羽的
弟子聂致远,去年在青岛拜访过您的那个聂致远。”他连声说:“哦,小聂小聂小聂,
有事吗?”我说:“就是那个事,求你帮忙来了!”他说:“那个事?哪个事?”我心
里又一惊,又是自作多情,太把别人的话当回事了。我说:“想到您手下来工作。”他
说:“欢迎,欢迎!我个人绝对是百分之百欢迎的。”要我寄份简历过去。收了线我有
点心神不定,他个人欢迎,那就是说,还有别人不欢迎。
我寄了自荐书过去,等了一个月没有消息。犹豫了几天,想着是不是该跟符所长打个电
话。他不是说要个博士撑门面吗,怎么就不理我呢?又等了几天,心虚了起来,实在不
能再等,再等毕业就无处可去了。硬着头皮把电话打过去,符所长说:“正准备给你发
信息呢。”我说:“我想请符所长收留我。”我放低了姿态这样说,心想,你们所里一
个博士没有,我去了还不是给你们长脸提气吗?符所长说:“我个人是百分之百绝对欢
迎你的,可是我们这边的情况有点复杂。”我连忙说:“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有时间看
点书写几篇文章就行了,你看我读博期间都在核心刊物发有七篇文章了。”他说:“小
聂,你可能有点误会了我,我个人百分之百绝对是欢迎的。你看我五十好几了,就希望
所里来几个胸怀大志的人。可是你知道我们这里是老爷单位,这么多年养了一批真正胸
无大志的老爷,他们都希望把现在这种和谐的局面维持下去。”我说:“怎么会这样?
早知道我就只填两三篇到求职申请上就好了。”他说:“我也没想到,这些人怎么会这
么狭隘?想到了我应该提醒你的。”打完电话我感到了羞耻,自己是抱着公主下嫁的心
态去联系的,以为真的是撑门面的人物,没想到那扇门倒是关闭的,头上碰出一个大疙
瘩才醒悟了,哦,这也是一扇玻璃门,而且是钢化玻璃。
形势危急。麓城就这么几所大学,最好的是南方大学,又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学校,没
有历史专业。还有几所小学校,也没有历史学院,去了只能上边缘化的公共课。剩下的
唯一选择,就是麓城师大了。蒙天舒在那里,跟我是同班同学,现如今他跑出那么远了
,这叫我情何以堪?这怎么玩?不好玩。可事到如今,生存需要已是压倒性的危机,还
有什么资格讲情调?从前跟同学谈及将来的职业规划,同学说:“混碗饭吃。”我也跟
着说:“混碗饭吃。”其实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虽然没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大志,还是
想认真把学问做一做。冯教授说:“只有学问是永恒的,其他都是浮云。”传说他在年
三十吃过年夜饭,一家人拥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他看了一会说:“太肤浅了。
”就回书房写论文去了。想着这也应该是自己对学问的态度,看来还是有点太诗意了。
我把自荐书特快专递给了杨教授,请他推荐一下。再怎么说,他也是当过院长的,又曾
是自己的导师。过了几天杨教授打电话来说:“小聂啊,你的材料昨天收到就交给院里
了。”我说:“请杨院长推荐一下,别的地方我都没有联系了。”他说:“我这几年都
没有管事了。”又说,“推荐那肯定是要推荐的,你这几年成果不错!”我说:“想来
想去还是想为自己的母校服务,那感情是不一样的!”他说:“那你把自己的想法跟院
里沟通一下。”我说:“院里是谁管这件事来?”他说:“是院长助理具体操办。”又
突然想起说:“他不是你的同学吗?蒙天舒啊。同学,好办!”
同学,好办。对我来说就是不好办。可是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清高,说自己不想混碗饭
吃,那是假的;说心灵的自由高于一切,那也是假的。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还谈什么心
灵自由?太奢侈了。我不让自己犹豫,就给蒙天舒打电话说:“听说你进院里的领导班
子啦?”他嘿嘿笑说:“听谁讲的?”我说:“北京这边都知道。”他说:“现在暂时
还是个助理。”我说:“我有一份材料托杨教授转给你了,你要用力帮我推一下。”他
说:“看见了,看见了,不错。这几年在北京还是有收获啊!”我等他说下文,不错又
怎么样呢?他不说,似乎在等我说。
沉默了一小会,我咳嗽一声,想证实他是不是还在听。他也咳嗽一声。我只好说:“这
件事要请你用力推动一下。”他说:“你怎么不早来联系?我以为你明年毕业呢。今年
北大、复旦、武大都有人来联系了,试讲好几个人,人事处也同意了,都要签了。”听
他这一说,我自卑起来,说:“都是名校啊。”他说:“如今跟前几年形势大不相同,
博士堆起来了。”我说:“那怎么还轮得到我?”他说:“要你们学校把你的论文报北
京市的优博,再要北京市报全国优博,有全国优博那就是直通车,试教都免了。”我脱
口说:“我的导师又没当校长。”马上觉得犯了一个错误,改口说:“有几个人能写你
那么扎实的论文?”他说:“扎实是一方面,主要还要创新。”我说:“创新,创新!
我们一般人哪有那么强的创新能力?我现在也没有联系别的地方,一心一意就想着自己
的母校,你还是帮我争取一下吧,拜谢了,拜谢了!”每说一次,膝关节就不由自主地
弯曲一下。又想起他说的“创新”,刚才怎么没抓住发挥一下?于是说:“优博我就不
敢想了,有几个人有你那样强的创新能力?”我左手捂着嘴叹息了一声,松开来挣扎着
说:“有几个人?”他说:“我那是一下子来了灵感。”我说:“灵感,灵感!”正想
着是不是抓住这两个字发挥一下,他说:“今年进人的事,院务会已经讨论过了,要不
下次开会我帮你特别提一下?谁叫我们是老同学?别人我就不多这个事了。”我抓住救
命稻草似地说:“老同学,老同学,老同学来!那我就把希望放在老同学身上了!”他
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再拿出来,龚院长会说我多事呢。那我还是要提,如果是
别人我就不多这个事了。”我在这边拚命点头说:“有老同学在,那绝对是不一样的。
拜谢了,拜谢了!”
以后隔几天我就给蒙天舒打一次电话,把“老同学”,“拜谢”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讲多了觉得自己的语言怎么这么苍白,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有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出
了“感恩”,心里惊了一下,马上就适应了,成了一个常用的词。有时觉得只要思想解
放,想象的空间还可以很大,比如说“恩人”,又比如说“提携”,都说不出口。半个
月后终于有了结果,他说:“你这个周四过来试教吧。我极力推荐,龚院长总算给了我
一个面子,同意你过来。”我说:“这么严峻的形势,没老同学顶在那里,这机会那是
不可能得到的。拜谢了,感恩了!”本来忍着不点头的,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几下。顾不
得下周就要答辩,赶快去买火车票。
那天有三个人试讲。我想,难道他们的机会也是作揖作来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呢
,吃了小灶呢。我问中山大学那个人怎么来的,他说:“寄了自荐书,接到电话通知,
我就来了。”我说:“形势也没那么严峻呀。”他说:“没觉得呀。说实话我在广州那
边联系得差不多了,是回家顺便来试一下,备个底的。”这让我觉得这段时间白紧张了
,一堆好话也白讲了,蒙天舒他不是折腾我吗?人情有这样做的吗?试讲的时候来了五
六个教授,杨教授也在,这让我很安心。蒙天舒也坐在那里,我心里有点别扭,当年我
还没看起他呢,现在他倒来决定我的命运了。讲完了几个人到楼下办公室去等教授们评
议的结果,我难受着,还是给蒙天舒发了信息:美言,拜谢,老同学。一会蒙天舒来了
,代表院里跟我们谈话,讲了人才引进的政策和待遇。我填了表交给蒙天舒,说了一堆
感激拜托的话,回北京去了。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麓城师大的录用通知。去人事处报到
,我问人事科长说:“今年历史学院是不是还进了几个北大复旦的博士?”他说:“没
听说啊。”我说:“哦,那是我听错了。”
11
掐指算来,我认识赵平平已经七年,结婚也有三年了。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白沙小学当
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还兼着班主任,算起来已经六年。
这六年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个有编制的教师。有编没编,就像第一世界和第
三世界的区别,叫人不想不急不煎熬,那不可能。说工资吧,有编的三千多,没编的一
千多。中秋节有编的发四千,没编的两百。春节学校发给赵平平们几百块钱,有编的老
师多少,他们自己从来不说。这是白沙小学保持了多年的超级机密。更重要的还不是钱
,是安全感。没有编制,那只是个合同教师,随时可能出局,就像有一把剑悬在头上,
闪着毫光的一把剑,转啊转啊转啊转的,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最重要的还不是
安全感,是自尊。没编制的老师总是惴惴的,整天东张西望怕得罪了谁,像只老鼠。别
人不愿做的事情,那一定就是你的,没有讨价的余地。办公室主任说:“赵老师,国庆
给你安排了三天值班,辛苦了啊!”那这辛苦愿不愿都得辛苦。有编的老师说,我有什
么什么事,就不会安排了。渐渐地这种格局就成了惯例。
为了编制的事,赵平平争取了六年,也哭了六年。她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有编
的小学老师。这理想非常卑微,对她来说却很神圣。别的理想对她来说都不现实。生活
的道路说起来很宽阔,实际上很狭窄,通向那些理想的道路一步都迈不出去,前面有玻
璃墙。于是眼前这个朦朦胧胧有点光亮的方向,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前进方向。一个
卑微理想实现的难度到底有多高,这是我根本想象不到的。我原来想着,白沙小学从师
范毕业的中专生大专生都那么多,平平一个本科生,还来自重点大学,最多一两年就会
转正吧。所以几年来我心里总挂着这件事,但并不急,晚一两年就晚一两年吧,迟早的
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学老师的位置,而不是科长处长。可现实告诉了我,自己的想象
力实在是太贫乏了,就像一只麻雀,不知道苍鹰飞翔的高度。
白沙区教育局每年都组织一次招聘考试,在职的老师可以考,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可以考
。赵平平到学校的第二年就参加考试了,那是第一次,笔试没过。她考了回来哭了一场
说:“题目怪怪的,宇宙和太阳系的知识都考到了,我怎么知道?”就去找了有关的书
来看,看了又感叹说:“想一想人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地球诞生都有几十亿年了。
如果地球诞生到现在的时间是人的一辈子,我长寿活一百年,还没有活够它生命的最后
一秒。更可怕的是我们看到的星星可能离我们几十亿光年,它的光几十亿年前就发射出
来了,那时候地球还是个婴儿呢,我们看到的那个星星今天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想一想
自己的一辈子就那么一点,一瞬,心里就坦然了,无所谓了,有什么可哭的?傻。”我
说:“境界提高了,也好,也好。”竖起大拇指表扬她,“有了这种胸怀,天下的事都
是老鼠屁一个。”
那几个月她真的是胸怀宽广,一副笑看云卷云舒的派头。可这派头很快就再也派头不下
去,心里还是想着那个编制。她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地球就是一粒芝
麻,怎么还想着那件事?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爸爸妈妈也有那么傻,我回
去他们除了问这件事,就不知道问第二件事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这一次我真
的想通了,那么潇洒是不对的。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一直算到猴子那里,几十万年几
万代,从猴子传到我,一个环节断掉就没有我了,多么艰难又多么珍贵,我为什么不把
自己看得珍贵一点精彩一点?我不珍贵自己就没人珍贵我了。怎么珍贵自己,精彩自己
呢?那还是要去搞那个编制。”
接下来她就跟我断了。我知道这也是她珍贵自己的一种选择,毕竟女孩嫁人就是选择一
种她想要的生活,她从我这里得不到,就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后来复合了她告诉我,第
二年她又去考了,笔试也过了,可是,面试还是被淘汰了。一个争取了五年都失败了的
同事对她说:“你在市教育局有铁关系没有?区里的也可以。没有就不要白费心思了,
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你不是那个萝卜就别想把自己栽到那个坑里去。”这话让
她绝望,也让我绝望。她说:“怪只怪我没有一个好爹。”我说:“谁有最好的爹,她
肯定看不上这个位子,她有怎样的爹基本上就决定了她会栽到怎样的萝卜坑里,除非她
是学霸。”她说:“自己的爹不怎么样,能找到别人怎么样的爹,把事情办成,那也是
好爹啊!难怪那么多女人有干爹。”我说:“你以为干爹干女儿,都只是个名?有实质
内容的!”又说:“像我们这种没好爹的人,只有靠自己拚。”她说:“我还要怎么拚
才是拚,今年我带的班都评上优秀班级了,天上掉下来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喘过一口
气?我靠自己是没有希望了,我靠你了,你不是考上博士了吗?你毕业你把我调到你们
单位去,当个资料员也可以,我就守着那几本书守一辈子。这个坑值得那么多萝卜来抢
吗?总不像现在每天抱着那一摞作业,一个标点错了都要给他看出来,头皮都是麻的,
这一麻头发都多掉几根,我的头发啊!我的头发啊!”她把头低了,双手分开头发给我
看,“我以前是多么浓密啊!我的头发啊,你们跟着我是跟错人了啊,好悲惨的命运啊
!”
我读博期间她又考了两次,两次笔试都过了,面试都被淘汰。这让她更加绝望,也更加
相信同事关于萝卜坑的那些话。她说:“我硬不是那根萝卜,就硬是栽不进那个坑去。
”又哭了一场。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能,愧为人夫。这种惭愧的心情只能瓮在心里,不能
说。去年那次考试,她打听到白沙小学六年级的年级组长是面试评委,就打了电话请他
吃饭。组长说:“美女平时怎么不认得我呢?”就答应了。地点是组长订的,就在附近
的蒙娜丽莎中西餐厅。赵平平心里很感激,组长答应来已是意外之喜,又没选择高档的
地方,觉得他很理解人。吃饭时组长喝了几杯自己带来的红酒,说话也飘了起来,老把
话题往私人感情方面扯。平平拉回到招考上面去,他又拉回来。两个人木匠拉锯一样拉
了几个来回,组长说:“平平你真的有那么执着呢。”又说:“那就讲你关心的事。你
知道有多少人想请我吃饭吗?”平平说:“那肯定很多,今年录取的比例是最低的,据
说是九比一。”组长说:“那是前几天的数据,今天报名截止,是十三比一,所以有那
么多人想请我吃饭。那个饭我吃不得呢,现在谁要吃他那餐饭?”平平忙说:“不是过
苦日子的年月了。谢谢您今天来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来了我就很感动了。”组长说:
“评委我都认识,我在里面发动一下,他们还是会给我一个面子的。何况他们手中也有
名单,就不想到我这里讨一票?我在白沙区都二十年了,要做件事还是做得成的。”平
平说:“那我就放心了。您再吃点这刁子鱼,这是蒙娜丽莎的招牌菜。”组长说:“什
么菜我都不吃了,这些我都不想吃,现在谁还要吃那餐饭?”斜了眼瞟着平平。平平有
点慌说:“那就再点个……什么菜呢?”组长说:“我想吃的不是菜。”平平说:“那
您……”组长说:“你懂的。”平平拚命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想懂,也不能
懂。”组长说:“一个女孩什么都不懂怎么进步呢?今年有我在里面,这样的机会那也
是千年等一回哦。”平平说:“那我再等等,再等等,”掀开包厢帘子,“服务员,买
单!”
赵平平是在我去年放暑假回来时告诉我这件事的,她边说边哭,我一直没有做声,心里
只有恨,只有恨。以前听说过很多潜规则的故事,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人想
用潜规则来潜自己的老婆,也恨自己不能为她提供安全的保证。听完了我说:“老子要
去告他!王八蛋一个!”她说:“我也没证据啊,没录音啊,录了音,他也没说想干什
么啊。”我说:“那他住哪里,老子晚上带根棍去黑他一下,不要说博士就是谦谦君子
,”我把牙龇了出来,“老子也是长了牙齿的。”说了这话自己马上感到很空洞,自己
晚上带根棍子去黑别人,那可能吗?赵平平说:“你黑他?抓到了吃牢饭的是你。”我
说:“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她说:“说了有什么用?你跑回来你能干什么,找人打
架?白白浪费几百块车票钱,我舍不得那点钱。”我叹气一声说:“那就只能吃哑巴亏
了?”她说:“他还说要给我看手相呢,什么情感线,寿命线,我会把手让他捏着?他
以为我不懂这一套,当年你就是这样骗我的。”我说:“妈的,是个老手。下次碰见这
样的人,你用手机悄悄录下来。”她说:“谁想得到?再说我手机太低档了,没录音功
能。”我说:“再怎么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明天也要给你买个高档能录音的。”
整个暑假我心里都充满了一种邪气,似乎要做出几件邪恶的事情来,才能平衡心中的压
抑。买装修材料时我想,是不是趁老板不注意,把那些小配件抓几个放到口袋里。我知
道自己不会真的这样做,但心里就是有着这种冲动。
我本来还抱着幻想,毕业找个单位还可安排一下家属。蒙天舒的妻子不就安排了吗?这
几年毕业的博士越来越多,愿意安排家属的单位就越来越少。谁知自己找工作是如此艰
难,有单位接受已是万幸,安排家属根本说不出口。赵平平开始还抱着希望,这希望像
风中的油灯越来越飘忽,最后在油耗干的那一刻熄灭了。这让我对赵平平怀有歉意,她
反过来安慰我说:“怎么活不是活?那么多人天天顶着大太阳捞饭吃,那也得耐了性子
捞啊。”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了,怎么都踩不着生活的节奏,开始慢一拍,到头来
就不知慢了多少拍了。要是硕士毕业就考上博士,能早两年毕业,形势就不同了。我说
:“硬是没有那个命啊!”赵平平说:“看你看了这么些年,也看个七八开了。你心里
翘得太高,不主动出击去找运气,难道还要运气来拜访你?运气就是个势利鬼,只会去
拜访那些权贵人。”又说:“我以后也不想这件事了,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
她说不想,那是假的,她瓮在心里想。我想帮她解开这个结,可自己也是个无用的人,
没能力解开。于是我们不谈编制问题,谈生孩子。这几年我们谈来谈去,谈得最多的就
是位子、房子、票子、孩子,跟凡夫俗子实在也没有区别。应该说,虽然顶着知识分子
的帽子,实在也就是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关心的,就是自己关心的。位子的事不去想
了,想也白想,就一心一意来想孩子。我都三十岁了,平平二十八,双方家里催得火急
。有一天平平说自己可能怀孕了,我有点不信,怀孕真有这么简单?去医院检查,都快
两个月了。于是我们天天设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什么名,谁来带,怎么培养。平平说
:“生个男孩由他自己去闯,生个女孩我希望你去当个官发点财,让她宽松一点成长,
不然很容易就被别人潜掉了。”我说:“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我们好好教育她。”
她说:“那些被潜掉的女孩都是家里没好好教育吗?”
孩子的事情越讨论越深入,也越来越眉眼生动。就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白沙区教育局
传来消息,年底要增加一次招聘考试,名额比春季那次多些。赵平平把这消息打听实了
,我说:“你是不是还打算辛苦几个月呢?”她说:“那他怎么办呢?那他?”我一愣
说:“哪个他?”她说:“他,他,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你的崽来!”我说:
“他,她……那你别考算了。”她说:“他怎么这么讨厌,来得真不是时候。那我就不
考了。”
那几天赵平平神不守舍,低着头轻轻叹息几声,又抬了头望着墙角,毫无理由地笑几声
,笑得我心里发虚。我说:“平平你有什么话就说啊,闷在心里那肯定是闷不熟这锅饭
的。”她望着我,眼光很陌生的,让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有种可怕的距离,连自己最亲
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将会做什么。赵平平说:“你不要我闷那我就不闷了。
我想好了,我要编制,我不要他了。”我跳起来,双手拍着大腿说:“开什么玩笑,你
不要他了,他是我们的崽呢。生,生,生!”她很冷静地说:“我在地狱里,我也不幻
想上天堂,但我至少想活到人间来。他们至少要给我一个区聘吧。这几年我都抱着希望
,等你毕业了把我拔到人间来。你拔不动我也不怪你,让我自己挣扎一下也不行吗?难
道我一辈子呆在那里?那个前途我想都不敢去想,我怕。现在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做想
都不敢想了,那就是真的想都不敢去想。”
赵平平要挣扎一下,我不能阻挡,我不能给她一个前途就更不能阻挡。她一个211大学
毕业的学生,在麓城挣扎了六年,连一个小学老师的稳定岗位都没挣扎到,这让我感到
竞争有多么激烈,生存有多么不易,成长有多么艰难。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好的家庭
背景,就没有好的成长平台,想要他自己挣扎出来,除非他才华出众,又是拚命三郎,
否则希望是多么渺茫。看清了这种局面我也不能去恨自己的父母,他们把自己生到这个
世界上来,已经是大海一般的恩德。要恨我只能恨自己能力不强。眼前的这个坎,也不
算多大个坎,可就是迈不过去。我感到自己身上难以定位的什么地方,释放着一种邪恶
和歹毒,推动着自己抛弃一切人生的信条,让自己彻底地解放,然后无所禁忌,无所不
为。蒙天舒不是说过,世界的中心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吗?他成功了,我也想成功。
最后还是陪赵平平去了医院。坐在公交车上她不停地流泪,又装作理头发用衣袖擦去。
开始我装作没有看见,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她冷冷望我一眼,摇摇
头。我说:“那是你的崽呢。”她鼻子一抽,低下头去,哭出声来,身体一颤一颤的。
我说:“回去,回去。”她抬起头,掏出手帕慢慢地擦去泪痕,很严肃地望着我,说:
“不,不。”
在医院门口碰到了赵平平的一个高中同学,是怀不上孕来做手术的。这同学我听赵平平
说过,她爸爸是省国税局的副局长,她已经是白沙区税务局的一个什么科长了。她听说
赵平平是来做人流的,激动地说:“我想怀几年没怀上,这打针吃药又几个月了还没怀
上,今天又来动手术,把那里面疏通疏通,我简直要崩溃了。你还来做人流,这个世界
真的太不公平了。”赵平平说:“我能到你们那里守个传达,我就不会来这里了,可是
有这个传达给我守吗?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那同学说:“我那算什么,我跟你
换了我真的是很情愿,很情愿很情愿,你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赵平平说:“
我也很情愿很情愿,你也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我在旁边听着,心中有了一种
安慰,一种快意,得意的人终于也有了不得意的地方,我真的非常希望她怀不上。我也
明白这种想法不善良,不人道,可还是忍不住一定要这样想。我恐怕是疯了。
12
上学期末我去历史学院报到,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金书记说:“小聂啊,我们院里
的年轻老师都要当班导师的,下学期分一个新生班给你,主要是奉献,也有点工作量补
贴。”十二年前我刚进历史学院,金书记就是我的班导师,那时他刚毕业,留校当了学
生辅导员。我说:“好好,金书记当年您还是我的班导师呢。”他说:“是的,那我们
是十多年的朋友了,以后得支持我的工作!”又说,“我这人进步很慢,十多年还是老
样子。你有搞行政的心情,你最好不要在学校里搞,尤其不要在历史学院搞,穷得打板
凳。搞到一嘴的胡子了,那还在原地踏步。”我说:“正处对你那是时间问题,上不封
顶。说不定我们学院过一会轮岗就轮到你了。”他四周望一望,办公室四面是墙,也不
知他望什么,说:“这个话可不敢说,原则问题,刘书记听了会有想法的。不说这些,
说班导师,那也是个起步的地方。这些方面你要向蒙天舒学习,小伙子是童校长的学生
,很进步的。”我说:“进步的想法我没有,就想写几篇好点的文章。”他说:“真没
有?也不要说绝对了。其实当个老师也好,也好。”
开学了金书记安排我去体育馆迎新。我去了也没什么事,事情都是高年级同学在做,我
就在那里守守。到吃晚饭时报到的学生渐渐少了,我交待几句准备离开,一个中年人带
着一个女孩来了。我想着是家长,准备前去客气几句,他说:“你们金卫中呢?”我说
:“金书记刚才有事走了,找我是一样的,我也是老师。”他说:“找你也是一样的,
那好。不过我找你们书记也是一样的。”我想这家长难道认识金书记?不高兴说:“找
我也是一样的。”他笑了说:“是一样的。”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直呼金书记的名字。
才几分钟金书记就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叫道:“孟书记亲自来我们学院来检查工作?
”原来是校党委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孟书记说:“我还亲自吃饭上厕所呢。来看看
你和同学们!”这时那女孩办完了手续,过来说:“孟叔叔,办好了。”孟书记说:“
这是金书记,你以后就归他管。”女孩说:“金书记好!”伸手过去跟金书记握手。孟
书记说:“我朋友的女儿,范晓敏,来你们这里看看,顺便把她带来了。”又对女孩说
:“晓敏以后要听你们书记的安排。”女孩说:“我会听的,中学听老师的话听习惯了
。孟叔叔放心。”金书记说:“孟书记您放心,放心。”孟书记说:“晓敏交给金书记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金书记说:“晓敏分到几班?”范晓敏说:“三班。”金书记
说:“正好聂老师在这里,”侧了身体让我到前面来,“京华大学刚毕业的博士,是晓
敏的班导师。”范晓敏跨上一步跟我握手说:“聂老师好!”握着她的手我心中有点别
扭,这么多学生报到,我还没跟谁握过手呢。孟书记说:“晓敏年轻,聂老师多教导,
让她多锻炼、锻炼!”
过几天新生军训,金书记打电话给我说:“三班女生的领队,就让范晓敏当了吧。”我
说:“是不是找一个高一点的,这可是军训啊!”我的想法,不想要范晓敏当领队。新
生互相之间都不了解,军训当了领队,有了表现的机会,将来就很可能当班干部。范晓
敏太高调,太夸张,不合我的心思。金书记说:“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以后怎么样,
那看她自己的造化。选班干部投票,别的同学不投她,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既然金
书记这么说了,那就是指示,再说我也只是个班导师,没有硬性的任务。我说:“那就
试试。”军训那几天,我也抽空去现场看看,看见范晓敏在喊口令:“一、二、三、四
!”还像那么回事,跟别的班搞拉歌对抗,也很活跃,撑得住场面,想着到底是在中学
当过干部的,就是不一样。我内心的抵触消失了。如果她能选上班干部,那也是件好事。
军训搞完了,评选军训标兵。我们班的标兵是范晓敏,是院里直接下的名单。虽然也没
错到哪里去,可这种方式还是让我感到别扭。院领导没到现场看几次,三班的情况更不
了解,怎么名单就是这样下了?我想着可能会有同学来提意见,那我就直说,这不是我
定的。等了几天,居然没有同学来说什么,我放了心。
国庆长假后新生开始上课,选班干部也定在这一周。选举之前金书记找专职学生干事和
班导师开了会,传达了选举的方法,那就是各班分别投票,投票结果当场不统计,拿到
院里来统计。我说:“这不好吧,就选一个班干部。”金书记说:“这是我们多年行之
有效的办法,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那些没选上学生的自尊心。”我等他说“另一方面”,
他没有说。每班选出七个班干部团干部,具体分工由院里根据各人特点而定。周四下午
下课之后,一年级的学生辅导员小董通知三班同学留下,进行选举。全班三十六位同学
,有十位发表了竞选宣言。当别的同学问他们,自己适合哪个角色,有六位同学说是“
班长”,三位说是“团支书”,还有一位说“体育委员”。范晓敏当然也站起来了,目
标是“班长”,她的宣言也讲得很好,很流畅。她说自己在中学为同学服务了很多年,
进了大学还愿意继续服务。我和小董收了票准备走,有个男生喊了一声:“就在这里唱
一下票吧!”小董很严肃地说:“今天有十位同学站出来愿意为大家服务,可是只有七
位能选上。个别同学票数可能比较低,我们要保护这些同学的积极性。请同学们相信我
们的公平公正。”回院里的路上小董说:“别的我不担心,就担心范晓敏不在前七,那
就不好交待了,金书记就担心这个。”我说:“要向谁交待?”“学校,学校。”他含
糊地回答。
在院里把票统计了,范晓敏是第九名。这让我有点高兴,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
但我在心里给她灭了灯,还有更多的人也灭了灯。群众把她选下去了,我们就有得交待
了。让她当了军训的领队,又评了她为军训标兵,还是这个结果,那就没有办法了。可
这结果让小董很着急,说:“怎么办呢?”在头上拍了三下,又说:“怎么办呢?”又
拍了三下,额头上的汗都渗出来了。我说:“小董啊,票又不是你投的,你急什么?”
他说:“领导那里不好说啊!”我说:“一个麓城师大这么大,这毛细的事情,简直一
个老鼠屁,领导哪里会记得?再说真要急也轮不到你着急,学校领导知道历史学院有个
小董,董老师?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明显。”他说:“领导今天的确不知道我,可是
怕就怕有人一说就知道了,心里有个阴影,说不定哪天就起作用了。你说我们这么小的
小人物,禁得起折腾一下吗?今天我不该过去的,让你去搞定就好了,你们是当老师的
,你们不怕。”我说:“你怕谁说?”他说:“那还有谁?”我生气说:“你是老师,
哪有老师怕学生的?一个刚进校的女生你怕她?”他叹气说:“应该是不怕,也可以说
应该是他们怕我。可这都只是应该而已,金书记说过,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
了。你是老师,你腰可以硬一点,你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他们的苦衷我知道,就是前途渺茫。这么多学生辅导员,哪会有那么多好位置等着他们
?将来能够提拔上去的,几乎是百里挑一,大家都积极努力,小心谨慎,想成为那个一
。我说:“是每个班都有这个问题,还是我特别倒霉?”他说:“只有你们三班。”我
说:“那还好点,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每个班都这样搞起来,我们当老师的那课
就不要上了。人文精神,不讲不行,讲又怎么讲?是阴阳人吗?”他说:“该怎么讲就
怎么讲,难道不讲?可该怎么做那也只能怎么做,难道不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小董他说的也是实情,可是这个实情让我心里很堵。大家都这样“没办法”起来,学生
他们看不见吗?看见了不会想吗?见多了想多了还会有信念吗?都没了信念,将来社会
是个什么样子,国家会是个什么样子?当然,我也可以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推
了之。可谁都这么想,都一推了之,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点坚
守,就从这看不见的小地方开始。
小董要我去找金书记,看怎么办。我说:“我们一起去。”他说:“我就不去了,我
不在你们好说话一点。”我去了金书记办公室,把事情说了。金书记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怎么办?那就是前七名啊,那还能怎么办?”他说:“三班同学看着挺老
实的,怎么有这么多调皮的人?”我说:“那肯定是范晓敏自己有问题吧,她居然跟别
人说家里是个什么官,别人心里能没想法?那到底是个什么官呢?”金书记说:“她的
档案我特地看了一下,她爸爸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我说:“那她爸爸应该更加
懂得选举算数的道理。”他说:“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了。”我说:“难道
范晓敏她爸爸打了招呼?”他说:“没有。”我说:“那难道孟书记有什么特别交待?
”他说:“怎么交待你都听到了,你那天在那里。”我说:“那算交待吗?”金书记笑
了说:“锻炼锻炼,那不算交待,还要怎样才算交待?如果还要他明说,我这顶不算乌
纱帽的乌纱帽就直接摘掉算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不能把情况直接跟孟书记汇报
一下吗?”他“嗤”地笑了一下,说:“平时大事都找不上,这个事找他?找到了你要
他怎么说?你去将领导的军?”
他盯着名单看了一下,把范晓敏的名字圈起来,箭头一划,放到了第三位,说:“作一
点技术处理。”把名单推到我眼前,“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难处。你以为我当这个书记
又能怎么样?”我说:“我心里挺难受的。”他说:“难道我就那么坏,一点不难受?
”我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叹气说:“真的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学生说话,上课就更不好上
了,讲的都是圣人之言,真讲不出口,那不是骗人来?”金书记说:“小聂,你该怎么
讲就怎么讲,轰轰烈烈地讲,理直气壮地讲,这点小事就让你失去了教育学生的自信了
吗?太小的一件事了。我天天对学生训话,按你的想法,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说:
“院里定了,那就定了吧。”
第二天范晓敏发信息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想冷落她一下,就回信息说,今
天有点事,是不是过两天再说?她马上打电话来说:“聂老师,您在哪里?我过来找您
吧,就耽误您五分钟。”我只好同意她下午到教研室见面。下午我去了,她在门口等我
,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开门的一瞬间,借着亮光我瞥见是茶叶。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
:“聂老师您从家里跑过来,我真的好愧疚的,又很感动。难怪大家都说聂老师当我们
的班导师,是我们班大家的幸运。”我听了心里还很舒服的,想着自己的好同学还是看
见了的。我说:“大家是谁?是范晓敏吧?”她说:“我一个人怎么能代表大家?大家
就是大家,全班同学。”
我知道她也没做统计,可听着还是舒服,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她说:“聂
老师的好是本真的,平易近人,热心,认真,负责。”我觉得她讲得很到位,如果她不
是范晓敏,我真的愿意为她创造更多的机会。又想着她没有说我公平公正,那是她体谅
我的难处,聪明啊!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来表扬我来?”她一只手摸了摸
鼻子,笑一笑说:“还想汇报一下活思想。听说班上投票我不是第一名,前面还有两个
别的同学?”我说:“有的,有别的同学。有的,有的,有有有。”她说:“我知道有
几个女同学嫉妒我。”我说:“你有什么让人嫉妒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军
训表现还可以吧。也可能我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缺点。”我说:“那你得好好考虑一下,
自己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她说:“我自己看不清楚,希望老师给我指出来。”我说
:“你们都是刚进大学的新生,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自
己不低调别人就会有想法,有嫉妒。”她执着地认为自己超级优秀,别人有想法都是出
于嫉妒,这让我心里非常恼火。我说:“说到底你们都是刚入校的新生,有什么东西拿
来让人嫉妒?我的话你明白没有?”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老师说得对,做什么都
要低调一点。”我说:“我前面讲的又对又不对。说一个人低调,那是他有东西支撑能
高调而不高调。你们是大一的新生呢。”她低了头说:“老师,我明白了。”我说:“
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明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沉默了一下说:“有些话可能就不该讲
了。”我说:“你说,没关系,说。”她望着我,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知道
自己不是第一名,可还是想竞争班长这个岗位。”我心里简直产生了一种仇恨,太执着
、太自恋、太猖狂。我说:“有那么重要吗?”她说:“我家里想要我锻炼一下,我不
想让他们失望。我自己也不想让自己失望。”她提到家里让我火气更大,我尽量温和地
说:“你家里对你期望很高。”她说:“我本来是想考北大至少武大的,没有发挥好,
只好报了麓城师大。好多天我都不想理睬我自己,也不敢看我爸爸的眼睛,如果我再不
努力,我真的都不敢回家了。”她这番话,让我对她有了一种理解,一点同情。我说:
“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再跟院里商量一下。”她说:“院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刚说到家里,现在又说到院里,都是绵里藏针的话。院里没问题,这等于说,如果有
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这又让我愤怒起来,难道天下就算定了是你们的?我说:“谁
告诉你院里没问题?”她马上用力摇头说:“没有告诉,我猜想的。”我都不知道这里
面的水有多深了,含糊着说:“如果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她说:“谢谢聂老师。”
好像文章已经写完,画个句号似的。我说:“你的想法,我跟董老师金书记沟通一下。”
我下楼去找金书记,他不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舍不得那些话费,就到教
务办去打座机。我把事情跟金书记说了,他说:“是我要她去找你汇报的。”我说:“
那院里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当班长?”他说:“有这个考虑。”我说:“真的不合适,别
的同学会怎么想?”他说:“班长是个服务性的工作,又没报酬,会有那么多想法吗?
”我说:“想法肯定会有的,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点背景。”他说:“个别同学想怎么
想,那也只好让他去想,作为组织上要综合考虑。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吧。
”这样一来我就没话说了,站在他的角度,领导的意愿是绝对要贯彻的,他又有什么办
法。唉,说真的他又有什么办法?领导的想法,他能不执行吗?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
孟书记,还有范晓敏,还有她的父母。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因此对与错的分野是不存在
的,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
分野似乎有些模糊,但实际上是存在的,而且清晰。说它模糊,是因为人们内心的标准
模糊了。我说:“金书记,唉,金书记。”金书记说:“聂老师,你刚从学校出来,有
些事情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说:“我理解,我很理解,您有您的难处。唉,我的想法
请金书记再考虑一下。”他说:“那你还是不太理解。你们班导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
掌握学生的思想,稳定和谐,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学生工作的底线。其他的吧,
心情可以放宽一点。”又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件小事。”
出了历史学院,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前面是校图书馆,国歌声传来,不知哪个学院的
学生在举行升国旗仪式。我在草地上坐下,想着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
我管的事吗?心情放宽一点,这话很轻,是给我的劝慰,又很重,几乎就是严重警告了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渺小让我感到屈辱,难怪有那么多人拚了命想获得更大的
权力,屈辱感就是最大的动力。金书记说,这是一件小事。事情是小事情,可问题不是
小问题。一件小事就能够动摇学生们对公正和诚信的信念,这还是一件小事吗?真的叫
人心痛。这样想着,我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把这个意思讲了,希
望他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过一会金书记回信说,同意你的意见,那就让她当团支部书
记吧。看了这条信息我有了一点点欣慰,细小,脆弱,像小荷初露的那个尖尖角。
【全文刊载于2014年第6期《收获》,11月14日出版】
13
如果我不是个知识分子,我就把很多想法放下来了。什么意义啊,责任啊,天下千秋啊
,都与我无关,盯紧眼下的生活就可以了。这样看来,街边卖大饼的大叔是幸福的,把
大饼卖出去就是意义;扫街的阿姨也是幸福的,把这条街扫净了就是责任。我把课上好
,把工资领回来,既是意义,又是责任。也许我唯一的痛苦,就是要对学生讲更深的意
义,更大的责任。知识分子不仅是一种技能,更是一种价值。如果我不想当个骗子,我
得承认这种意义和责任的真实存在,何况我也感到了这种真实存在。这既是意义的渴望
,也是内心的真实。以生存的理由把这种渴望的真实扼杀掉了,那我就对不起司马迁,
对不起曹雪芹,对不起无数在某个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坚守者。
这些想法我都没有跟赵平平说,说了她会笑我自寻烦恼。她体验到的真实和我是不一样
的。可我又不能当鸵鸟,把头埋进沙滩。你刚埋进去,银行提醒按揭的信息就来了,你
说自己在考虑天下大事,需要缓交,那可能吗?于是赵平平的真实也就是我的真实。我
不能骗自己,也没法骗自己。这样想起来,曹雪芹们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字字看来皆是
血,那真的字字是血,血,血,血啊血。
这样想着我调整了自己的生活。学生宿舍我原来每个星期都会去的,没事也去,跟学生
说说话,有时到食堂楼上的餐厅小聚一下。我的想法,自己影响几个人还是可能的。我
希望他们对专业有一种信念,对公正也有起码的信念。如果一个文科大学生都没有这点
信念,那又还能指望谁能有这点信念?我跟他们提及最多的人就是司马迁,有时背诵《
报任安书》中的几段话,似乎是随口而出的,却是我的精心安排。有一次我说到司马迁
虽遭腐刑,“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
不发背沾衣也”,纵使如此而不移其志,“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
言”。几个学生听了都很动容,说:“聂老师,想不到几千年前会有这样伟大的人。”
我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因为他是人。”过几天有个男生写了读这篇文章的心得
给我看,这让我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我很想他们能跟自己一样,对司马迁这样的人有
一种崇拜,不但把他当作学业导师,也当作精神导师。一个历史专业的学生,如果这点
崇拜都没有,那他这一生都不可能有最起码的信念。可有时我又非常怀疑这种努力,如
果连我自己都要被市场裹挟着走,又怎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呢?
好几个星期我没有去找学生。有几个学生试探着发信息来询问我是否很忙,我就回信息
问他们有什么事?这让我有点愧疚,有点不安,一瞬间也就过去了。别的班导师曾对我
说,补助这么一点工作量,我怎么能投入那么多?以前我觉得一个老师不应该这么想,
现在感到这么想也能理解,这是市场时代的思维方式,做什么事都要算一算投入和产出
,算一算性价比。我理解了别人,就解放了自己。
我眼前几件要做的事情,一是赵平平的编制问题,二是怎么筹起三万块钱,三是发表论
文为评副教授做准备。还有其他一大堆的事。赵平平下个月就要考试了,催促我去找关
系。她一说到这个话题,我就要脑袋爆炸。我拖延说:“等你笔试过了线再去找吧,万
一没过线,我不白找了?”说真的她如果笔试没过线,我心里虽然会很懊恼,可也会轻
松一点。她说:“你不想找你就别找,我前面都考过四次了,第五次会考不过吗?”我
说:“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什么事都有个万一。”她说:“万一我考过了,就来不及
了。找人不得拐几个弯来?笔试到面试一个多月,成绩出来就只有十几天了,你又不是
大人物,你怎么来得及?”她说得太有道理,我根本就无处退缩,在生存的底线面前,
实在是退无可退。我说:“以后我们的崽生在厅长家里就好了。”她说:“那还是你的
崽不呢?”我说:“那也是的啊,看来我得去谋个厅长干干。”她说:“就别说厅长吧
,那不是你这号人能想的事。一个小学老师的编制搞不定,当厅长?”我空洞地说:“
那不见得,那不见得,我这号人不见得是你想象的那号人。”她说:“你是哪号人我们
就不讨论了,怎么讨论也不能把这号人变成那号人。现在的关键是怎么去找人。”
我鼓足勇气去问院里几个关系好点的老师,你有什么人在白沙区政府和教育局当个什么
没有?都说没有。再问,你认识的什么人,那个人认识的什么人在那里当个什么人物没
有?还是没有。开始问的时候是羞愧万分,问多了那羞愧感也就麻木了。既然是求人,
那就是求人,不可能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求。李白当年就是昂首挺胸去求人的,求了一
辈子也没求着。
这天在院资料室碰见蒙天舒,他在翻看杂志。我想,是不是也问一问他?心里实在抵触
,就取一份报纸坐下来看着,犹豫着,一边又把报纸移开一点窥视他走了没有。过一会
他出了门,我把报纸往桌上一放,追上他,把事情说了。说的时候我心里很抗拒,双脚
在原地交叉移动。蒙天舒说:“麓城的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但是总会有我认识的人认识
。”我急忙说:“你认识的那个人他认识谁呢?”我希望他说认识陈区长或者万局长。
他说:“白沙区教育局的赵局长,副局长啊,我是认识的。”我说:“他是你的铁哥们
吧!铁哥们,你的铁哥们。”他说:“他是我老板的师弟。前几年出了本散文,请我老
板写序,我老板怎么会干这毛细的事?就叫我写了,以老板的名义发的。”我马上说:
“那你们关系还是有这么铁来,你请他出来吃个饭?今天晚上,我安排一下。”他说:
“现在要请别人出来吃个饭,那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我老板出面,那是灵的,可他怎么
会管毛细的事情?”我有点泄气说:“人家是校长,怎么可能为我出场来?你直接请请
试试吧,说不定你请就请动了。”他说:“那我下午给你一个信。”我希望他马上就打
电话,说:“现在打吧,现在,帮个忙来。”他把手机按了一通说:“没存他的电话号
,还得回家找名片。”下午蒙天舒打电话过来说:“赵局长他不肯来吃饭,他说这事情
太大了,他搞不定,不敢赴这鸿门宴。”我说:“你再请一请吧,老同学,关键时刻,
帮帮忙啦。”我不由自主地捧着手机作了个揖,“帮帮忙来。”他说:“除非叫我老板
出面。我也不敢为这点事去惊动他,给他出难题的人太多了。你以为坐在那个位置上是
件好轻松的事?”
我要蒙天舒把赵局长的手机号码给我。他说:“他会骂我呢。”过一会还是发给我了。
晚上我把事情告诉了赵平平,她说:“一个电话号码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找不到他的号
码。我又白高兴一场了,我的脑细胞经不起这个折腾来。”我把心一横说:“置之死地
而后生。晚上我陪你去赵局长家,一个重点大学本科生,教书都六七年了,要个编制很
过分吗?是谁过分!”她说:“我们学校七八年的还有呢,谁要都不过分,就是要不到
。哭过的那不止我一个人,前年还有一个扬言要自杀的,结果呢,合同一到期就把她踢
出去了。这样的人,哪个单位敢留她?”我说:“你一定不去,那我一个人去,我这一
辈子膝关节就软这一回。”她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还是陪你去吧。” | G**5 发帖数: 394 | 2 文学博士到底是搞文学研究,还是搞写作?
1985
1996
【在 s**l 的大作中提到】 : 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 作家简介 : 阎真,男,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在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助教。1985 : 年考上本校在职研究生,导师为颜雄教授。1988年毕业,于当年八月去加拿大。1992年 : 回国。2001年调入中南大学文学院,工作至今。现为中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96 : 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2001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沧 : 浪之水》,迄今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62版。2008年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因为 : 女人》。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阎真文集》(五卷本)。另出版专著两部,发 : 表论文数十篇。2014年第6期《收获》发表长篇小说《活着之上》。 : 【梗概】长篇《活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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