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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 发帖数: 761 | 1 ——刘禹锡《金陵五题》的比较阅读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古称金陵,此名得之甚早,《金陵图》云:“昔
楚威王见此有王气,因埋金以镇之,故曰金陵。秦并天下,望气者言江东有天子气,凿
地断连岗,因改金陵为秣陵。”他们的作法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后汉书》中说:
望气者苏伯阿为王莽使,至南阳,遥望见舂陵郭,叹曰:“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汉献帝建安十七年(212),孙权将统治中心自京口迁至秣陵,改名建业,取其“建功
立业”之意。229年,孙权在此正式称帝,与曹操、刘备三分天下。其后,东晋和宋、
齐、梁、陈等王朝相继在此建都,历史上称这段时期为六朝(229—589年)。这些朝代
国祚极短,又极尽奢侈豪华之能事。后代诗人面对“王气黯然收”之后的金陵,想象秦
淮河上金粉浮动、光影飘摇的往昔,常常为之感喟唏嘘,“金陵怀古”遂成为咏史诗中
的一个专题。中唐诗人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是写得早而又写得好的诗篇,在主题、意
象、语汇诸多方面,都对后代产生深远影响。
“五题”分别吟咏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和江令宅,实际上是从不同角
度、不同侧面着笔,反复表现“兴亡”这一核心主题,《石头城》是第一篇: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故址在今南京清凉山,本为楚金陵城,孙权重筑。城周七里一百步,濒临长江,
形势颇为险要,成为东吴沿江的军事重镇。这首诗呈现给我们的却是一组令人黯然伤神
的意象:山河依旧,惟余空城;月临淮水,独照女墙。这是一段黑白的默片,是对“兴
亡”主题最直接、最形象的诠释。山的胸怀无法温暖这片废墟,潮的殷切唤不醒这段旧
梦,轮回的月影中,一去不返的,是秦淮河上浮动的繁华!它向我们诉说的是“在”与
“逝”,是自然的永存和人的缺席。
《乌衣巷》则着重表现人世的变迁: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西晋末年,中原遭五胡之乱,迁都金陵,史称东晋。这是依靠世族豪门支持的政权,王
、谢两家势力最盛,秦淮河南岸的乌衣巷是他们的府宅所在地。当日里,曾有多少衣冠
楚楚、雍容华贵的子弟在华丽厅堂上笙歌宴饮,门前的朱雀桥亦是车水马龙。可是现在
呢?朱雀桥还在,桥边生满野草闲花;乌衣巷还在,巷口惟余夕阳残照。在昏黄迷离的
光线中,翩跹燕影飞掠而过,诗人不由得想到:这正是曾在王、谢堂前做窠的燕子,如
今却“飞入寻常百姓家”栖息了。“王谢堂前”与“寻常百姓”的对比,过去时的“旧
时”和现在进行时的“飞入”的流畅衔接,造成这样一种感觉:这弱小的生灵,似乎亲
眼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
如果说前两题是用意象展示兴亡的事实,《台城》则重在探讨兴亡的原因: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台城是六朝的皇宫,是金陵的政治中心。这首诗以此为题,在《金陵五题》中处于中枢
位置,起着转关作用,议论性最强。诗人起笔就指出六代相继灭亡的共同原因:奢侈豪
华。“豪华”之前用一“竞”字,直贯六朝三百多年历史及先后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
最末那位陈后主可谓登峰造极,他在豪华的台城里营造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达数十
丈的楼阁,日日追欢逐乐。他还自作艳曲《玉树后庭花》,其中有“玉树后庭花,花开
不复久”之语,时人以为不祥。果然,陈后主笙歌未彻,隋兵已迫都门,金粉南朝在这
靡靡之音中宣告结束,此曲遂被视作亡国之音。“万户千门成野草”,一个“成”字,
极言繁华凋零的迅速与彻底;“只缘一曲后庭花”,“只缘一曲”,极言荒淫误国的严
重程度。
《生公讲堂》针对南朝皇帝佞佛的荒唐举动,从另一侧面对历史进行反思: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
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生公”指东晋末年的高僧道生,传说他说法时,顽石都为之点头称是,鬼神都来听讲
。曾几何时,讲堂已空空如也,夜间甚至无人关门闭户。道生讲法时所坐的高座覆盖着
灰尘,惟有皎洁月色,洒满中庭。前人多称“一方明月可中庭”的“可”字用得巧妙,
据《佛祖统纪》记载:宋文帝宴请僧人,食至良久,众疑日过中,僧律不当食。帝曰:
“始可中耳。”生公乃曰:“白日丽天,天言可中,何得非中?”遂举箸而食。生公所
言“日”字有双关之意,表面上是说白日在天之正中,是上天告诉僧人可以继续享受宴
会;古人认为君王如日如天,生公又是在以“日”和“天”指代宋文帝。咏生公堂而用
生公事,确实非常巧妙:如日中天的帝王业已沦落,无边佛法对此似乎也是无可奈何,
明月冷眼注视寂寥与空虚,除写实、造境的艺术效果之外,还颇具讽刺意味。
《江令宅》是组诗的最后一首:
南朝词臣北朝客,归来唯见秦淮碧。
池台竹树三亩馀,至今人道江家宅。
“江令”指陈代的亡国宰相江总。他出身高门,早年即以文学才华被梁武帝赏识,在陈
朝更官至尚书令,却不理政务,每日与陈后主游宴后宫,制作宫体艳诗,荒嬉无度。陈
亡后,江总一度入隋为官,后来放归江南,“南朝词臣北朝客”就是对他这段人生经历
的概括。此诗是借凭吊江令宅,指出“狎客词臣惑主误国”这一导致南朝灭亡的原因,
却先站在江总的角度,写他从北朝归来时所见凄凉景象:秦淮河再也不见昔日笙歌缭绕
、灯影凌乱的繁华,只有碧青的河水静静流淌。江总是亲眼见证了故国兴亡的人,兴亡
之事又与他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的关系。当刘禹锡来到江总黯然度过余生的地方,池台
依旧,竹树森森,他又成了见证历史兴亡的又一位诗人。
白居易读了《石头城》一诗,赞美道:“我知后之诗人无复措词矣。”的确,这五
首诗体现了刘禹锡高超的写作技巧:
[b]典型意象的巧妙组合。[/b]《石头城》中的群山、江潮与明月,代表恒定的存
在;故国、空城、女墙,象征历史的变迁。它们共同构成一种强烈的张力,呼唤着缺席
的“人”。《乌衣巷》以野草和夕阳,渲染一种衰飒气象;飘忽灵动的燕影却充满生机
,甚至暗示着宇宙的某种玄机。《台城》以生满“千门万户”的野草充塞读者的视野,
将《玉树后庭花》的乐曲化为字面上“花”的形象,仿佛于一片凄迷惨碧中,盛开着一
树妖艳的花朵,形象揭示出兴亡的因果关系。《生公讲堂》中的漠漠浮尘与一方明月,
一暗一明,沉默空虚,烘托出生公讲堂的寂寥之状。《江令宅》则以秦淮碧水与池台竹
树这两种穿越历史、延续至今的景物,形象表现江总当日的凄凉与诗人今日的惆怅。
[b]普遍运用对比手法。[/b]今昔对比本怀古诗歌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法,《金陵五
首》却运用得更为灵活,不仅表现出“昔日繁华”与“今朝衰败”的陵替,而且处处突
出艺术的美感,尤以前三首更为典型:《石头城》以山河空城的苍茫黝暗,映衬空中孤
月的皎洁;《乌衣巷》以夕阳衰草铺陈忧郁阔大的背景,然后用特写镜头捕捉凌空飞掠
的燕影;《台城》以无边野草与一树繁花巧妙映衬,在数量与色泽方面都给读者造成强
烈冲击。
[b]组诗的结构安排颇费匠心。[/b]前两首诗重在现象的描述,由王朝破灭写到家
族沦落;后三首探讨六朝灭亡的原因,见解深刻,主次分明。组诗之间又有内在的照应
,在第一首中,作为历史见证的,是一轮无情的明月;最后一首中,作为历史见证的,
是两位多情的诗人。随着主题与感情的细微变化,诗的色调亦有所变化:《石头城》的
黝暗,《乌衣巷》的昏黄,《台城》的惨绿与妖红,《生公讲堂》的冷白,《江令宅》
的碧青,忧伤的冷色块,凝成一声声深沉的感叹,穿透金陵古城四百年漫长的历史。
(《中华活页文选》2004年第2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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