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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1227 | 1 发信人： pangying(飞不起来的鹰), 信区： Poetry
标题： 中国古典诗词里的“愁”
发信站： BBS未名空间站(Tue Jul 25 08:04:53 2017,GMT)
中国古典诗词，尤其唐诗三百首，家喻户晓，是中国古代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朵奇葩
，千古流芳。
近年来，国学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古典诗词焕发出了前所未有之光芒。央视频道
更是不失时机推出了“中国诗词大会”，小学校规定了“必背诗词100首”。一时间男
女老幼，以能否背诵古典诗词为有无文化之标志。
古典诗词，其描摹田园风光，人之常情，可谓炉火纯青。随便采撷，惊天地泣鬼神
。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适，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蕴藉，有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哲思，有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之朗朗
上口。还有碧云天黄叶地，波上寒烟翠；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脍炙人口。
我从前最爱王维，色彩意境俱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在洒脱；荆溪白石
出，天寒红叶稀，着色鲜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清新空灵；大漠孤烟直，长河
落日圆，雄壮开阔。所以苏轼说，味摩诘
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曾几何时，独自一人，浅吟低唱，抒发
怀抱，越读越入情入境，好像自己穿越了千年，就是那诗人。
人至中年，阅历渐增，我蓦然发现唐诗宋词描写主题更多的是“愁”。可以说，“
愁”是中国古典诗词一大主旋律，正是它，浸润着儒释道三家传统文化，构建了古典诗
词的意境美，姑且称为“凄楚美”吧。用这个思想，来解读古典诗词，往往得心应手。
一下子，打翻了古典诗词的酒瓶子，叹老嗟卑，怀才不遇，忧国忧民，悠悠愁绪天上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万里悲秋常作客，百
年多病独登台；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只恐双溪蚱蜢舟，载
不动许多愁；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愁到了极致。这个传统，绵延至《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吟”，凄风冷雨。
骚人墨客几乎人人都是写愁高手。韩昌黎云“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
欧阳永叔亦云：“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单持这一标准，陆游的“零落成
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与“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谁更荡气回肠，余韵
不尽，明眼人自有公论。诗词一笑，全喷了，得志之人不可作诗词。
愁，在中国古典诗词里怎么这么受待见？
中国古代文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终极理想是读书做官，当年万里觅封侯。没有理
性与启示，没有殉道精神。深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粟千钟
”的蛊惑，极端功利化。他们不认可，人子来，不是要人服务而是为人服务的。同学少
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人家有车有房，咱呢，一无所有。所以，怀才不遇，叹老
嗟卑，是他们的心病。虽说诗言志，歌咏言，但诗歌代替不了宗教信仰。吟诗作词，暂
时排解郁闷，不能从思想深处解决问题。这正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翻开古典诗词，弥漫着愁云惨雾，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冷冷凄凄切切。故愁多。
中国古代文人没有自由的环境。艺术创作不自由，言论不自由，诗人如鸟有喙而不
能鸣。敢写可写能写的题材少之又少，一不小心，写错一个字儿，就要砍脑壳，更不用
说焚书坑儒了。如“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一个“清”字，皇上怪罪下来，就没
了命。乌台诗案，把个大才子苏东坡折磨得死去活来，只好找和尚寻求旷达。诗人所写
题材范围狭窄的可怜，吓怕了，战战兢兢，只好写写山水田园，说说愁，借酒浇愁，与
月亮对话。“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精神长期处于
压抑之中，故愁多。
中国古代文人几乎没有其它的上升途径，主要科举一途。科举要的是文章，诗人没
有什么优势。李白，梦想着靠一首诗，改变命运，终玩不过高力士。李清照，自叹学诗
漫有惊人句。其他的，要想混出名堂，多靠裙带关系，靠阴谋诡计，如杨国忠等。这些
恰好是真正的诗人的短板，故愁多。
中国古代文人接受的是畸形教育。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三味书屋，四书五经
，没有音体美，没有科学实验，没有平等交流，刻板无聊，只有暴揍呵斥。他们缺乏运
动，身体素质差，常在亚健康状态，没有生气，易焦虑易抑郁。妇女没有一点儿地位儿
，负面情绪就更严重了。这就有了杜甫沉郁顿挫，李清照哀哀怨怨。故愁多。
中国古代文人没有经济地位。单靠写诗作文，没有稿费，没有工作，根本不能养家
糊口，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生存空间极其狭窄，不要说在社会上，就是在老婆孩
子面前恐怕也很尴尬。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他们连最底层需求都满足不了。故
愁多。
这里有必要说说中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杜甫是中国古代诗人的典型代表
，他的一生遭际可作为古代诗人命运的一个缩影。他虽然出生在一个官僚家庭，是个官
二代，但无奈家道中落，一生仕途不顺，屡受打击。如长安十年，杜甫为谋官历尽艰辛
，受尽屈辱。好不容易赴京应试，却被权相李林甫耍弄，竟一个不取，李林甫反倒上表
祝贺玄宗，称“野无遗贤”，用现在话说，就是编制满员了，爱咋咋地。嘿嘿！皇亲国
戚，皇上的小舅子杨国忠正等着谋个好位子呢。安史之乱，他一心向旧主，终于得了个
左拾遗的官儿，很高兴，踌躇满志，其实是个弼马温。不料这么个小官儿，上疏直言，
一下子就把官丢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得多受打击啊！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他所忠心热爱的那个圣主并不在乎他。从此我们的伟大诗人迫于生计，
开始了颠沛流离。疾病、饥饿、兵乱，女儿早逝，诸多不幸，接踵而至，使他饱受偶人
间折磨。老了，连小孩子，都欺负他，“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
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历
五年，伟大诗人终于凄凉地死于一叶扁舟之上，亲朋无一字，老病只有孤舟啊。 蚌病
成珠，诗人一生的愁苦申诉竟成就了他伟大的诗歌。他的诗，难得的直面现实，由己及
人，悲天悯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只差一点，就有了为上帝做工了。不像其他
诗人只写写山水风景，自娱自乐，无关痛痒。他的诗触及了封建社会肌骨，尤其可贵的
是他看清了专制腐朽极度不平等的本质。他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上承《诗
经》“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缠兮？”下启《水浒传》，“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
扇摇”。中国古典诗词，有此一句，足矣!余者尽可以废弃。他在战地以诗记录现状，
仅凭《三吏》、《三别》，就可以荣获“普利策新闻奖”了，是中国历史最早最优秀的
记者。除他之外，终其大唐恐怕只有白居易《卖炭翁》的“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
白衫儿”，柳宗元《捕蛇者说》的“赋敛之毒有甚蛇者乎？”堪与之比肩。
可怜的杜甫，他哪里知道宪政法治，人人生而平等，人有免于物质贫乏的自由，有
免于恐惧的自由等等。他更不知道，他一生悲剧的原因就在于他一心维护，拼命钻营的
那个等级制度啊。
中国古代文人受儒家经典熏陶，都忠君爱国，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
而国家是一家一姓私有之物，那个天下岂能想忧就忧？专制之下，官权无法无天，奴化
愚民。大家都不识字，谁一识字就坏事儿，其气味儿与流氓武夫出身的皇帝不同了，所
以苏轼说人生忧患识字始。忧国，陆游，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辛弃疾，把栏杆拍遍，
岳飞怒发冲冠。报国无门，气死个人！由愁转怒了。没有抗争精神，白搭。
戊戌变法，康有为梁启超等读书人试了一会，谭嗣同慷慨从容赴死，“我自横刀向
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中国第一次有了布鲁诺。汪精卫，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满清风雨飘摇之际，也真是条汉子。但都没有成功。这个问题，炎黄子孙，是在一千
年后渡过海峡，在版图一隅才最终解决的。殷海光在国民党高压之下，仍不断挣扎，苦
撑坚持，使自由主义的婴啼从未绝声。雷震不惧牢狱之灾让民主在风雨中前行，打算组
建知识分子在野党。他们相互支持勉励，继承胡适衣钵。民进党在他们的基础上诞生了
，并靠选票赢得了民众支持。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第一次发出了真实有力的声音，第一
次真正做到了用自己的学问抱负平天下，向专制极权腐败开战。中国知识分子不愁了，
生龙活虎，开朗自信，不再任由他人摆布，由此揭开了历史的新篇章。李白杜甫的千年
之愁精神创伤得以消解了。
西方也有大诗人，但他们的诗风绝不同于中国古典诗词，感觉好像从阴雨连绵一下
子跳到了阳光明媚，不妨看一下。
裴多菲《把国王吊上绞架》：
杀死了朗博格，吊死了拉图尔，
别的暴君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你们要连根拔，你们要连根拔，
把国王吊上绞架！
凶暴的的国王自从他爬出娘胎，
他的心就已经恶臭腐坏，
把国王吊上绞架！
雪莱《自由颂》：
我要为世人歌唱自由，
我要惩罚皇位上的恶行。
惠特曼《我歌颂自己》：
我歌颂自己，质朴而独立的人，
我还说“民主”大众“大众”这两个字眼。
我从头到脚歌颂生命过程，
我歌颂与男性平等的女性。
裴多菲、雪莱充满了反抗精神，不顾一切追求自由。惠特曼尊重自我，男女平等，
独立民主，不再只想着君王，何等的气魄！他还有一首《啊，船长，我的船长哟!》，
深情缅怀为废除黑奴制而遇刺逝世的林肯总统。里尔克的《秋日》与上帝对话，从上帝
到自然到人，最终归结于人的存在，有正视人类生存困境的勇气，境界极其宏大深刻。
西洋诗歌冲出了风花雪月的藩篱，不再说愁，奋力去反抗去争取，代之以爱、自由、法
治、科学等主题。这也是中国诗歌的出路。
古典诗词是中国每一个读书人必备的文化修养，已经被写进新课标当中。他是非自
主的，这味酱可口的同时也附带了寄生虫，他比《论语》、《弟子规》、《二十四孝》
里的三纲五常，丧三年，常悲咽，埋儿救母，更隐晦。尤其是那些低文化群体更没有免
疫力，不知不觉感染了消极思想,越读越困惑。一切的人文，最后都不可避免由文及人
。愁文化，月文化 ，酒文化，那个“凄楚美”是由血泪凝结而成，是病态。我们只让
孩子背诗，却忽略了诗词背后的故事。救救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