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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原创长篇小说]伊萨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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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恩淑话题: 没有话题: 知道话题: 起来话题: 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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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g
发帖数: 185
1
新生活开始了。晚上站在院子里,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星斗,仙后北斗,人马天蝎,织
女牛郎,还有他们的孩子。早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记忆深处的牵牛花,蓝紫色
的,小巧而炫耀,在木篱笆上纠缠不清,好像满街的铃铛。我踢着路边的草叶走,露珠
碎了,飞散了,落在我的鞋尖上。我对我的专业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它,仿佛是与我
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只是轻轻地飘着。按照心理学上的说法,我
现在正处在culture shock的第一阶段,也是唯一美好的阶段:蜜月期。蜜月期的意思
就是要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重量,吃东西没味儿,掐一把不疼,空气又稀又薄没有阻
力,人们友好但是离你很远,仿佛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幻景。
我见到了办公室另外四个女孩子,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奥地利,另外两个是本国人。
欧洲女孩年龄稍大,其余则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虽说学生气十足,倒也落落大方
。我们六个人在办公室里聊天,恩淑坐在我旁边。天很快黑下来,没人开灯。我抬起头
,满天的星星。
“咱们应该出去聚一聚。” 奥地利女孩提议。
凭着直觉,我知道黑暗里有人在看着我,等着我表态。“去喝酒吧。”我脱口而出。我
也不知道干嘛要说这个,喝酒属于男人之间的事儿啊。
没想到女孩们都很激动,一拍即合,有一个乐得声音都变了调,可惜当时太黑了,实在
听不出来是谁。说去就去,我们轰隆隆下楼,往College Town方向飘荡而去。恩淑和我
并肩落在后面,其他人在前面说个不停,婉转顿挫的英语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台大戏。
谈的无非是女孩子的话题,像服饰啦购物啦男朋友啦什么的,我根本搭不上茬,或者找
到词的时候,话题早已一滑而过,无影无踪了。大多数时候,我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局
外人。而恩淑还是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走路,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有她陪着,我
觉得很好。
College Town只有一家酒吧,挤在一家日本料理的边上。从门的尺寸来看,里面应该是
个窝棚。哈腰进去一看,并不太寒碜,气氛相当温暖,灯光相当幽暗,影影绰绰的都是
人。不知道为什么,和Commons那些小酒馆不同,顾客都在低声细语,即使坐满了人,
也不觉得太喧哗。
有几个人散落在吧台边上。女孩子们自动挤到吧台的一头,占据了空位,我和恩淑只好
坐到另一头。女孩们一落座就如鱼得水,迅速进入状态,笑声窃窃,各显媚态:日本女
孩纤细文雅,奥地利女孩姿态大方,本土女孩一个矜持,一个灿烂生花。恩淑挨着我坐
,我不断找话和她说。一般来说,没话找话是我最难受的时刻之一,根据我的经验,与
便秘类似(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痛恨沉默),然而那天晚上是个例外。我心甘情愿
地找话说,甚至有些健谈,但无论我说什么,恩淑只是使劲儿点头。她脸色潮红,不时
抿着嘴笑一下,似乎很开心。
“还想喝点什么?”她问我。
我让她说。“心碎人。”她毫不犹豫地说,看来胸有成竹。
一个很瘦的家伙在吧台后面,沉着脸,动作简单实用,眨眼之间就调好了两杯。
在细细的杯子里,酒分了好几块,红蓝黄绿,确实像一颗破碎的心。
“一口喝下去。”
我一饮而尽,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股熔岩般的热流冲到胃里。她也一饮而尽。
“什么感觉?”她眨着眼睛问。
“的确像心碎。”
“嗯。”
“再来点别的。”
“再来。”
天更凉了。有一天晚上,我在钟楼边上Uris图书馆批作业。Uris是个老图书馆。老建筑
的好处是,窗户不是全年封住的,可以自由开闭。我在书库里,坐在一面最敞亮的窗户
边,下面是伊萨卡万家灯火和Cayuga湖朦胧的魅影。在我看来,如果你是男的,又正巧
是我们那辈儿的大学生,如下的经验你至少应该有一个才行:春暖花开,和一伙人在球
场上踢球,旁边不时有女生经过;夏夜里,和哥们在草地上喝啤酒,谈伤心往事,一面
用手轰蚊子,但没人有走的意思;初秋的夜晚,有风有月亮,坐在打开窗的图书馆里,
把着一本书,看着外面发呆;寒假里,清冷寂寥,骗过看门大爷,溜到女朋友的宿舍,
锁好门,钻进她的被窝,一件一件脱她的衣服。如果你球技酒量都不行,又没有女朋友
,至少第三条可以成功。如果这些校园生活最美好的时刻你一条都不占,你的大学白上
了。
改完作业,十点多了。我在校园里踱了会儿步,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去了办公室
。远远看见灯亮着,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我推门进去,看见恩淑坐在办公桌前,盯着面
前的墙发呆。
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她靠窗坐着,背后漫天的星斗,她仿佛坐在天上。她穿着一件
半旧的白色棉布衬衫,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的部分和衬衫一样白。窗户开了一半,飘进
来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我把文章放到桌子上,刚刚坐下,就听见她在小声哭泣。
我侧耳倾听,小心翼翼地绕到她身边。她脸上挂满泪珠,仿佛刚下过一场暴雨。
“唉,我要死了。”她说,轻轻叹了口气,好像蚊子在哼哼。她依然盯着面前的墙不动。
我大惊失色:“怎么了?”
“我要死了。”她双手捂住脸,不住地摇头。
我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站着。
恩淑可能也觉得尴尬,她指了指桌子。
桌子上面整齐放着学生们的文章,厚厚的一摞。六十份,我知道。这门课一百二十个学
生,我们俩平分了作业。
我随手抽出几本翻了翻,崭新的没一个记号。
“还没有批改完?”
“一本都没改呢。”
“怎么了?”
“我还没去Johnson(Herbert F. Johnson Museum of Art)看画呢。又好像去过了,
可是脑袋里根本没有印象。也许去过了,也许没去过。唉,你看我连去没去过都记不住
了啊。”
“干嘛不早点动手?”
“怎么办呢?干不下去啊!明天上午就要交差了,你说我不是要死了么?”
“没关系,你不会有事的。”
恩淑仰起头看我,脸色苍白,没有表情,好像是某一种纸做的。
“你不知道啊,不知道。”她摇头,站起来向外走。
我紧紧跟着她。她走得真快,可是一来到外面,立刻就慢了下来,好像在屋里不能呼吸
一样。
九月中旬,夜晚比想象中还凉一些。一大团飞虫围着墙上的灯飞舞,翅膀打在灯罩上,
发出噗噗的声音,像是一场凄凉的狂欢。楼东边有一个小草坡,不知为什么,上面有一
个滑梯和秋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玩),秋虫的叫声从那里传来,在夜晚格外的响亮。
下星期学院要在这儿野餐,大楼前面支着两个大帐篷,里面拉着电灯,在月光下,仿佛
两艘白色的夜航船。
我和恩淑在帐篷旁边坐着。她低头不语,但是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红润。
“你不知道啊。”过了片刻,她又轻轻重复着那句话。
“我能帮你。”
“你根本不知道,没人能帮得了我。”她茫然地摇头。
“你忘了我也是TA啊。那些画我都看过,我可以帮你批作业。现在也就我能帮你了。”
恩淑抬起头,对我嫣然一笑。她的脸还是湿的,一缕头发贴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像一条
黑色的河。
“不行,太多了,已经太晚了。而且,这件事比你想得要。。。”她摇摇头,“不过,
还是很感谢你啊。”
“还来得及。抓紧时间的话,天亮以前能干完。九点才上课。”
“那怎么行!一晚上不能睡。”
“我喜欢熬夜,一两个晚上不睡没问题。”
恩淑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再抬起来时,又
是那副等待答案的表情。
“真的么?”
“当然。”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晚上想回家的,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了,结果就看见你了,而
且这个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帮你了。。。”
她扭头去看着灯下面的飞虫,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挺了挺胸脯,扬起脸,嘻嘻嘻地笑了
:“很好啊!真是太好啦!就这么办啊。哎,你去改作业,我去睡觉。”
她的态度让我吃惊,好像有个地方不对劲。也就是说,只一瞬间,她好像换了个人,甚
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回到屋里,恩淑把那摞作业抱到我怀里。
“你想跟我回去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楼只有我一个人住,你可以在客厅工作。”
“跟你回去?”我正在走神,没听清楚。
“怎么了?”
“你是不是说,我今晚在你那儿过?”
她嗤嗤地笑了:“是啊。你怎么那个样子啊?我又不能把你。。。”
“好。”我回过神来,心里一怔,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难道她真的撑不下去了,得找个
人陪着?
恩淑开车时坐得很端正,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好像坐姿端正是驾驶本身的要求似的。
我扭头向外,木然地看着街道,然后靠在座椅上打盹。还不到十一点半,我根本不困,
可是她开车太专心了,我只能假装睡觉,顺便也表示一下通宵奋战的诚意。
我们时开时停,恩淑依然沉默不语,我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她的种种不同寻常
之处,她眼睛里抹不掉的薄雾一样的暗影。现在我终于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不同寻常的
原因。想到这儿,我有些失落。我宁愿那是她天生的气质,因为那气质生在她的身上,
是如此完美,如此动人。而那个背后的什么故事,倒是没有什么。对于这样年龄的女孩
来说,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无非是谁离开了谁,谁又跟了谁之类的纠缠罢了。大学
的时候,我们楼的一个男生因为失恋,从鸡鸣寺塔上一跃而下。但这是我所知道的绝无
仅有的一例。对于多数人,这种事就像一阵坏天气,闹起来暗无天日的,但不用多久就
会好起来。不过,她那种认真的眼神。。。我又想起了那天在桥上她说过的话。我陷入
了漫无边际的遐想之中。
恩淑住在Cayuga湖畔的一座木房子里。一走上台阶,木板发出了吱吱的响声。二楼黑着
,我放轻了脚步。
门前有一盏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恩淑拿出一大串钥匙,摸索了半天才打开门。
客厅里面空荡荡的。黄色地板稍显陈旧,两只相对的沙发倒很别致,粗棉布极有质感,
墙上挂满画框,高低错落,一看就知道精心安排过。作为女孩的家,房间里的东西未免
太少了,冷清得像博物馆的展厅。
我到浴室去冲淋浴。回来以后发现恩淑已经搬走了茶几,换了一张桌子。
“换张高点的桌子,会舒服一点。”
恩淑去洗澡了,我开始读文章。可能是刚洗了热水澡,我居然有些困,接连打了几
个哈欠。我站起来推开窗户,湖一下子就来到了眼前。
我看见星光之下,湖水随风微微荡漾。群山黑黝黝的,天空却呈明亮的深蓝色。在夜里
,看得似乎比白天还远。对岸有一个极远的小镇,闪烁的灯光和满天星斗连成一片。在
白天,我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镇的存在。
墙上的镜框一共有九个,我一连看了五遍,都是恩淑滑冰的照片。她扬着头,头发盘起
来了,眼帘下垂,一条腿滑行,另一条腿高高扬起;她穿着短裙在冰上旋转,冰屑在四
周飞舞盘旋;她在冰天雪地的湖上滑。有几张的背景是观众,看来正在比赛。照片都不
大,常见的生活照尺寸,但是镜框挺大,空出一大块纯白色,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从
时间上看,最早的一张是十四年前照的,最晚的一张是三年以前,也就是说,都是来美
国以前的照片。
恩淑从卧室出来,换了一套浅黄色的睡衣,儿童装常见的小圆领,带花边,最上面两颗
扣子没系上,领子在后面向下滑去,露出了白白弯弯的一段肩膀。
睡衣是全棉的,茸茸的很厚,隐约可见两个乳头的印子,小巧而端正。我忍不住地看,
逐渐心烦意乱,双眼发热,嗓子发干,小肚子抽紧,连忙把目光拨回到作业上。
读完一篇,看看表,五分钟。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还不算慢。我在封面上写了两
句简要的评语:“三幅画观察得都很仔细,尤其Frans Post那幅。统一,对比,变化等
等讨论充分,但是没有提到眼睛在画面上如何运动。”我略微想了想,画了一个A减。
恩淑手里捧着一本书,盯着墙发愣。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回过神来,对着我浅浅一笑:
“几本了?”
“六本。”
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又回到沙发上,哗啦哗啦翻着书。
“你还不去睡觉?”
“还太早,睡不着,刚刚才吃了药。”
她说这话时候,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好像是生活中的常规一般。
她换了一本书,然后侧卧在沙发上,清眉微皱,很久才翻一页,然后保持那个姿势不动
。她的样子不像在看书,倒像是古董商在检查纸张的质地。
十二点半,她收起书,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
“我要睡觉了。”她伸了伸腰,可是看起来并不困。
“真是过意不去啊。”她对我笑笑。
我也对她报以微笑。
恩淑啪嗒一声带上门,由于劲儿不够大,门并没有锁上,又弹了回来,露出一条两厘米
宽的缝。我开始对着那条缝发愣,甚至有些想入非非:这两厘米的距离似乎在宣告联系
着她和我的已经是另外一种关系了。
里面轻轻一声脆响,那条缝一下子黑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从另外一扇我不知道
的门出去了。
我加快了速度,但也不想敷衍了事,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车床,正在用五分钟时间车
出一个分数,然后收拾收拾地上的碎屑,算作是评语。
风停了,云遮住了星星,对面山坡上的小镇仿佛一座渐渐熄灭的火堆。山变成了纯黑色
,轮廓反而更加清楚了,在湖面上模糊的倒影完全消失,反倒增添了一些暖意。恩淑翻
了个身,床垫的弹簧作出细小而明确的回应。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轻轻一响,她抱着枕头和毯子走出来,一头倒在了沙发上。
“啊!你还在。”
“嗯。”真奇怪,我还能去哪里呢?
“几点了?”
“三点。”
“喔。”她钻到了毯子下面,把头蒙住了。
“睡得怎么样?”
她在毯子下面摇摇头。
“一点都没睡着?”
她把脸露出来,一头乱发。“可能吧。不太清楚,反正已经醒了半天了。”
她跳起来坐到我身边,沙发往下一沉。她手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长发佛在我的肩膀和
胳膊上,若即若离,痒痒。
“你不介意我看一会儿吧?”
“喔,当然不。”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看着我嘻嘻笑起来,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似乎
相当兴奋。“我去热点牛奶。你想不想来一点?”还没等我回答,又说:“对了,不行
。喝完还得刷牙,唉,太麻烦啦。”
她一抬脚坐到了窗沿上,望着漆黑的湖发呆。
“你知道么?其实看着外面我就能知道几点。”
我抬起头看着她。
“有些灯熄得很准时。我已经在这儿住三个多月啦,早就一清二楚的。”
“干嘛来那么早呢?”
“闲得无聊呗,早点换个环境。我本来住我姐那儿,从毕业就在她那儿。她住在巴尔的
摩,我每个假期都去她那里。”
“喔,你失眠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时好时坏的。”
我心里瞬间泛起几丝凉意,很不好的感觉。
“嘿,”恩淑转过头来,盯着我问,“你的生活有规律么?”
“算不上。”我说着,低下头批改作业。
“乱七八糟的那种?”
“那倒也不是。看书,画画,每天锻炼身体,都有很稳定的习惯,好多年了。其它的大
概就随着性子来了。”
“生活细节上不严格吧?”
“嗯,日常生活一般无所谓,但是有那么几件事从来不马虎。”
她没有再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她一跃从窗台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无所
事事地转着。
“你不知道,我最害怕生活太有规律的男人了。”
“喔?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害怕,总觉得那样的人离自己很遥远。”
“可是,要想达到所谓的成功的话,恐怕多半得那样生活。”
“是啊。可是活在一个表格里面,终究是悲哀的啊!当然啦,完全没有表格不行,特别
是对待我们身体的时候,可是总要有随性而动的东西啊!”她摇摇头,“我更害怕那种
所谓的生活细节决定生活品质的男人了。想想那些最棒的男人,难道最让我们心动的是
那些东西?”
“你说的那个时代,”我说,“好象已经快过去了。”
“是要过去了。”她说着,又走到窗子前面。她仰望着夜空,嘴里低声自语:
“圈子,圈子,圈子,生活,圈子。唉,我们全困在圈子里。看看这些灯,关灯,开灯
,开灯,关灯,都是这样过的啊。”
“睡不着时就干这个?”
“也不是,只在天气好的时候,冬天也不行。”
“那你干什么?”
“这个嘛,以后说给你听。嘻嘻嘻。”她又快活地笑起来。
恩淑关上窗户,叹了句:“夜风晾啊。”她重新躺下来,抱着枕头,好奇地看着我。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那些灯?”
“知道。”
“说啊?”
“以前我也那样。”
“哪样?”
“和你一样。”
“睡不着觉?”
“嗯。”
“为什么不说话了?还没回答问题哪。”恩淑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在看谁和你一起醒着,对吧?”
“就是啊。”她忽地坐了起来,“没错,就是这样啊。你这个人。。。”
“我怎么了?”
“没什么。”
恩淑一下子又躺了下去,“有时候我真想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呢,甚至想进去聊聊。当
然啦,从来没真的试过。”她又神经质地笑了几声。
她呼地坐起来,用手捋着头发,眯着眼睛看我。熬夜和醉酒有些类似,让人亢奋,让人
敞开心扉,变得无所畏惧。她这副模样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一样啊。”她说。
“怎么?”
“说不上来,反正挺精神的。”
“真的?我还以为我的脸色惨白呢。”
“是有点白,不过不难看,好像年轻了点。”
“我平时不太精神吧?”
“嗯,不太精神。男人工作的时候总是更帅一些。我的脸是不是比白天红?”
“是有点红。”
“我一熬夜就这样,像喝了酒似的。”
“喔。”
“我晚上还真的经常喝酒呢。下次一起喝好么?”
“好。”
恩淑盯着我看,好像在参观一只珍稀动物。我只好对她笑笑。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干扰你了?”
“喔,你没有。。。”
“我要睡了。”
我等着她回到房间里去,没想到她没走。她闭上眼睛,双手相对合拢,枕在脸颊下,一
动不动地躺着。
我起来喝水。她没有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真的睡着了。
她朝我侧躺着,头发半遮半掩,露出了一大半脸。刚才她不但没有把头发捋顺,反而弄
乱了。她的颧骨略高,和脸颊构成了一条迷人的曲线。她的鼻子又窄又直,嘴唇微微张
着。
我以前太注意她的眼睛了。没有了那种犀利的眼神,她看起来非常温柔。她的确是个美
人。
我睡得很死,仿佛沉到了冰封的大海下面。迷离之中有人在轻轻捅我,我挣扎了一会儿
,使劲睁开眼睛,看见恩淑坐在我旁边。
“对不起,真不想叫你起来,你睡得可真香啊。可是没办法,已经七点多了。”她的声
音很温柔,就像在照顾一个病人。我下意识地想到,我的脸色可能不大好。
我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印着奶黄,灰蓝和酒红色的方格子。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
睡的,更不知道她给我盖过毯子。我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睡觉的样子。我一惊坐起
来,一本一本地检查作业。还好,都批改完了,我暗自庆幸。然而我仍然很困惑,昨夜
我并没有喝酒,却完整地失去了一段记忆,任凭我如何回忆,也无法找回来。那个夜晚
,我好像死过了一次。
可是,对于她睡觉的样子,为什么我记得如此清晰呢?
窗帘拉着,洁白的晨光还是灌满房间,屋里显得更干净了。恩淑面色红润,风采奕奕。
她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吧?这女孩真是个奇迹啊。
“起来很久了?”
“没有。中间醒过一次,看见你正倒在那儿睡呢。我去弄早餐。”她对我浅浅一笑,低
下头,转身到厨房去了。
我们坐在厨房窗户下面吃早餐:多纳圈、果酱、豆浆,还有一点炒鸡蛋。上课以前
,我们还得赶到学院服饰博物馆拿样品。星期一,Susan塞给我一个条子,写着课上要
用的藏品。我们来到地下室。这个大房间里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堆满了衣服鞋帽围巾之
类的东西。恩淑和我找出要用的东西,用无酸纸包好,再裹上布,用小车推到了二楼大
教室。教室已经坐满人,Susan在讲台后面坐着,面无表情。我把装作业的纸箱放在墙
角,关掉主灯,只留几个小灯,再跳上舞台(这个教室是个大礼堂),拧几下音响的旋
钮,对着话筒“check, check”几下,然后向Susan招招手,表示一切准备就绪。
恩淑在放幻灯片。我坐在第一排,头晕得像喝醉了,一切渐渐地虚幻起来。
下课了。学生们围在纸箱子周围找自己的作业,然后稀稀拉拉散了。Susan从机器上取
下幻灯片,和恩淑说了几句话,也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恩淑坐到我身边。我们凝视着大舞台,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把东西装到推车上,推回地
下室。
我们慢慢走到College Town,来到一家新开的一个墨西哥饭馆,她请我吃玉米肉卷和蔬
菜汤。午餐的味道很地道,我们的胃口也相当不错。
后来我们来到钟楼旁边,和下面的Cayuga湖遥遥相望。风从湖边吹来,成块的云均匀地
悬在空中,以铺天盖地之势,缓缓从天边飘来,活像白色的巨型水母舰队。恩淑凭栏远
眺,风姿绰约。我仍然没有醒过来,眼前一片朦胧。我隐约听见她问我:
“下午干什么?”
“应该回地下室整理东西吧。”
“什么东西呢?”
“我也不能确定,得一件一件去找。去年有个助教叠错了衣服。我是说,她把衣服的正
面叠在了里面,那样正面就会出皱褶,要翻过来重新叠。你不在地下室帮忙吧?”
“嗯,幸好不。”
“为什么?”
“太压抑了,那间屋子。”
“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没什么,一间小仓库而已。”
“那天晚上,我和Jennifer去过一次。我都吓得跑到外间来啦,她笑了我好半天哪。”
恩淑笑着摇头。
“亏你还是搞服饰文化的呢。那儿可有不少好东西。”
“我喜欢那些东西,我只是不喜欢那个房间。密密麻麻地,每一件衣服可都是人穿过的
啊。想想真挺害怕的。我最害怕没有窗户的房间了。我小时候胆子最大了,敢一个人在
山里面走,那可是在晚上啊。我真是变了好多。”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好像我以前认识她似的。恩淑扑哧一声笑了。
“下午有什么打算?”
“滑冰。冰鞋在包里面。”
“每天都去?”
“也没有,但是经常去。”
我们在钟楼下告别。我径直来到地下室,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一件南美洲
土著的驼羊绒披肩,叠错了。我戴上橡胶手套,把披肩摊开来重新叠好,放回盒子里,
又在缝隙里加了些无酸纸。正哈腰忙着,有人在外边敲门。我跑到外间打开门,没想到
是恩淑。
“你不是去滑冰么?”
她没有回答,从我身边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电脑旁边,挺直了身子看着我。
“不想去了,今天不想滑了。”
“你不是不喜欢这儿么?”
恩淑闭上眼睛,在椅子上转了几圈,金属轴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们一起干吧?”
她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我正要把一个大盒子搬到里间去。“喔,你不要客气。昨天的
事。。。”
“什么昨天?你在想什么?”
“没关系,你不用帮我什么。”
“你这个人可真没劲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我是说。。。”
“你要是不想我在这就算了。我去滑冰了。”她皱起眉头,直直地看着我。又是那种冰
冷的眼神。从今天早上开始出现在她眼睛里的,一种类似液体的柔软的东西霎时不见了
。她抓起背包就往外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请帮我开一下门。”我叫住她。
她立刻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笑了。
J*Y
发帖数: 169
2
真的很好看。谢谢你一次写这么多。看的很过瘾。继续期待下文。
b******x
发帖数: 312
3
上州的空气质量真好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新生活开始了。晚上站在院子里,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星斗,仙后北斗,人马天蝎,织
: 女牛郎,还有他们的孩子。早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记忆深处的牵牛花,蓝紫色
: 的,小巧而炫耀,在木篱笆上纠缠不清,好像满街的铃铛。我踢着路边的草叶走,露珠
: 碎了,飞散了,落在我的鞋尖上。我对我的专业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它,仿佛是与我
: 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只是轻轻地飘着。按照心理学上的说法,我
: 现在正处在culture shock的第一阶段,也是唯一美好的阶段:蜜月期。蜜月期的意思
: 就是要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重量,吃东西没味儿,掐一把不疼,空气又稀又薄没有阻
: 力,人们友好但是离你很远,仿佛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幻景。
: 我见到了办公室另外四个女孩子,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奥地利,另外两个是本国人。
: 欧洲女孩年龄稍大,其余则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虽说学生气十足,倒也落落大方

y****n
发帖数: 57
4
写得不错,谢谢!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新生活开始了。晚上站在院子里,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星斗,仙后北斗,人马天蝎,织
: 女牛郎,还有他们的孩子。早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记忆深处的牵牛花,蓝紫色
: 的,小巧而炫耀,在木篱笆上纠缠不清,好像满街的铃铛。我踢着路边的草叶走,露珠
: 碎了,飞散了,落在我的鞋尖上。我对我的专业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它,仿佛是与我
: 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只是轻轻地飘着。按照心理学上的说法,我
: 现在正处在culture shock的第一阶段,也是唯一美好的阶段:蜜月期。蜜月期的意思
: 就是要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重量,吃东西没味儿,掐一把不疼,空气又稀又薄没有阻
: 力,人们友好但是离你很远,仿佛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幻景。
: 我见到了办公室另外四个女孩子,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奥地利,另外两个是本国人。
: 欧洲女孩年龄稍大,其余则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虽说学生气十足,倒也落落大方

B*****a
发帖数: 359
5
很喜欢看你的对话部分。感觉你一定看了不少遍村上春树的书。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新生活开始了。晚上站在院子里,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星斗,仙后北斗,人马天蝎,织
: 女牛郎,还有他们的孩子。早晨去汽车站的路上,我看见了记忆深处的牵牛花,蓝紫色
: 的,小巧而炫耀,在木篱笆上纠缠不清,好像满街的铃铛。我踢着路边的草叶走,露珠
: 碎了,飞散了,落在我的鞋尖上。我对我的专业没有感觉,我从来不想它,仿佛是与我
: 无关的东西。事实上,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只是轻轻地飘着。按照心理学上的说法,我
: 现在正处在culture shock的第一阶段,也是唯一美好的阶段:蜜月期。蜜月期的意思
: 就是要轻飘飘的,踩在地上没重量,吃东西没味儿,掐一把不疼,空气又稀又薄没有阻
: 力,人们友好但是离你很远,仿佛在电影里,一切都是幻景。
: 我见到了办公室另外四个女孩子,一个日本人,一个来自奥地利,另外两个是本国人。
: 欧洲女孩年龄稍大,其余则是刚毕业没多久的本科生,虽说学生气十足,倒也落落大方

o******g
发帖数: 185
6
谢谢!村上我喜欢,虽然只喜欢他的一部分作品。。。
m****n
发帖数: 2415
7
College Town只有一家酒吧,挤在一家日本料理的边上。从门的尺寸来看,里面应该是
个窝棚。哈腰进去一看,并不太寒碜,气氛相当温暖,灯光相当幽暗,影影绰绰的都是
人。不知道为什么,和Commons那些小酒馆不同,顾客都在低声细语,即使坐满了人,
也不觉得太喧哗。
College town不止一家酒吧..
STELLAS一半是COFFEESHOP,另外一半是个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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