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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k 发帖数: 511 | 1 母亲的故事(乡下)
回忆起童年的往事,的确很多时候就像做梦。时而非常清晰,有时却又是朦朦胧胧。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逼着我做作业或者看书,她当然得坐在旁边,面前也肯定有一本
书,手里正在打着我的毛衣,她还有第三件事要做,就是眼角还得看着我。
我则看一会书,眼睛就止不住地往窗外看,但只能看到一颗高大法国梧桐。
要是在夏天,树叶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在秋天,一片金黄,阳光会斑斑点点在我的眼
前晃动。母亲有时就说,有点耀眼,你为什么不背对着窗子坐呢?
我坚决不干,因为我听到朋友们在嬉戏玩耍,正在心如刀绞,虽然不能出去,但能想象
我的梦幻之地也是一种籍慰。据说天堂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至高境界,但我那时肯定不
能同意这种看法。
这个场景非常地清晰。等到母亲认为已经把我折磨得够了,终于良心发现,放我出去“
野”一下了,我那些记忆反而是模模糊糊。
可见人对痛苦的记忆是最深的了。
文革接下来就越来越乱了,开始抢枪,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革命阶段了。有一天只有我和
哥哥在家,他叫我到他的房间,接着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来一只枪。
我那一下惊呆了,我就像现在的孩子真正看到了空中的雪橇上坐着圣诞老人,这是真正
的枪!还是电影上那种英雄人物拿的盒子炮,我那一下就几乎进入了疯狂。
我就不停的缠着他,他只好把我带到山上的树林里,把着我的手向树上开了几枪,那时
候正是武斗的高峰,经常听得到枪声,那真是神奇的一天。
第二天他离开家的时候,我赶紧说:你把枪放在家里让我玩一玩行不行?他那一下就没
料到,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坚决地说:
“小鬼头,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让你单独和枪在一起的。”
虽然哥哥再三叮嘱不要告诉母亲,但是,家里的事从来就逃不脱她的眼睛。我肯定没有
讲,最大可能就是她听到了我的梦话,那几天我每晚都梦到那把枪,我拿着它正在使劲
的开火。
于是一天母亲把哥哥叫到她的房间谈了很久,当哥哥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听到她说:“
如果我以后在家里发现那个东西,我就立刻把它收走。”
哥哥没有回答,气呼呼地背上包就走了。
母亲出来时,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跟哥哥的谈话结果恐怕不会好。这就是我小时
候最佩服哥哥的一点,他从来不像我那样怕母亲,经过文革的洗礼,母亲的大道理已经
说不赢他了。
女性大都厌恶凶器,这恐怕是母亲的天性。我在美国买第一把枪的时候,真正是想过,
如果母亲还活着,出于对她的尊重,我就不要。
往下就越来越糟了,不停地听说有认识的人受伤,甚至还有在武斗中送了命。更糟的是
,一个邻居的儿子在家里玩枪,把女朋友给打死了。还有一个我的小伙伴,给流弹打伤
了,严格地说,是给流弹碰伤了,那个子弹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把他的头碰破就完成
了重大的使命,神秘地消失了。
这个使命就是产生了一个英雄,那个孩子头上裹满纱布,到处讲他的神奇经历,从开始
只能说五分钟到最后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发表一个小时的演讲。据说他以后混得不
错,特能吹,因此吃得开,我认为那一颗子弹的功劳不小,英雄就是这样产生的。
而他的妈妈告诉母亲,他吓得哇哇大哭,他妈妈则差一点昏了过去。母亲是一个想象力
很丰富的人,马上让我带上帽子。而我又是一个不能感觉到帽子存在的人,在连续丢了
两顶以后,母亲也开始明白了在子弹面前帽子是没有用的,得有钢盔,只好作罢。
最后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哥哥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腰的边缘,他的命大,没有
伤到内脏,只算是皮下伤。他没有告诉母亲,母亲是从他的同学那里知道的。我则是在
好多年以后,才从哥哥的狐朋狗友那里知道全部的事情经过。
那也是一次意外走火,哥哥的一个好朋友拿着枪玩,据他说,没有扣扳机,但那是一只
神奇的枪,自己就响了,于是哥哥就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用手一摸,满手都是血。
当然所有的人都赶紧围住了哥哥,但突然他大叫,“你不要!”,到了现在,还有什么
要不要的问题,大家开始都认为人临死的时候都会这样,但好像不是,他坚持还是大叫
,手也用上了,这时大家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同学居然用枪指着了自己,他以为自己把
哥哥打死了。
那真是一把无比神奇的枪,这一次就知道不响,于是那老兄就一直活得好好的,文革后
,也上了大学,在一个学校做老师。
根据他们说,然后哥哥吓得晕了过去,当然哥哥说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本不是他自己
坐到地上的,是他们扑过来按下去的,我到底都没有弄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很早就知道
,各个人眼里的真相是不会相同的。
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哥哥那个时候只是一个高中生,一帮半大的孩子第一次接触枪,
又没有一个懂枪的人教他们,不弄出点事那倒是奇怪的。
那老兄当然一点不会知道这一枪也会对我也产生了作用,神奇的响,是为了把我打到乡
下去,好写这一段经历。母亲那时经常开会,学习,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不上学,学
校早就停课了。她那一下就下定了决心,管不了哥哥,却可以管住我,她决定把我送到
乡下的表舅那里去。
临走的时候,想必母亲是千叮咛万嘱咐,满脸都是无奈,而我是一句都记不得了,想的
只是没有她管我了,肯定是一件万分美好的事情。
我只记得她让我带上书包,里面放着纸和笔,要我给她写信,那时我已经能写两句了。
然后还放了我喜欢看的两本书,有点正确地说到:我要是玩累了,还是要读一读。但是
,她估计错了,我从来就没有玩累到想读书的地步,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在那里第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迷路,可能是在第二天,还没有朋友,一个人就跑出去
了。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灿烂,记得表舅带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一条非常美
丽的小河,我就去找,一会儿就走到了河堤上。
其实我的家的环境也很好,在一个学校里,有山有水,门前是一大片草地,总是有花,
尽头是大树,再往下走就是一个池塘,从前门是看不到什么建筑的。但和这里就没有办
法比。
我现在想来,这条河夏天恐怕经常不消停,因为那个堤修得非常高。站在上面,可以看
到很远,很远。那里基本上是平原,略微有点起伏,但好远,好远的大山却隐约可见。
在蓝天白云下,近处是树丛,竹丛中的房舍,红瓦点点斑斑;远处的稻田是金黄,棉田
是褐色,弯弯曲曲的小路由于种了树,则像一条绿色的绸带飘向无尽的远方。
凉爽的秋风阵阵习来,树儿点头,飒飒作响,在我的背后,却是一条小河在轻唱。我发
现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对大自然的美就十分敏感,估计是遗传,我母亲就是这样。
我在堤上走走停停,舍不得回去。
当我回到表舅的房子前面时突然发现,那个门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就非常奇怪,就
站在门前一个劲地想,为什么他们要换门呢?还没有等我想明白,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
姑娘从里面出来,我就问:
“你是谁?怎么在我表舅的家?”
她笑了,非常甜,说:
“你错了,这是我的家,”然后又问:“你是那个城里来的远客吧?”
遗憾地是,我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是,就不知怎么回答。然后她说:“你走迷了,来,
让我送你回家。”
就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表舅家的门口,就发现他们没想过要换门。
我记得回去走了很远,可见我的名声在那一带非常的大。我一生估计就这一次出名,但
却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真是浪费了。
要是后来有个小姑娘问:你是某某某吧?那我一定会乐疯了,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但
是,命运往往只给你一次机会,上天对我不是很公平,至今还是耿耿于怀。
母亲肯定是给了钱和粮票的,但她不会告诉我是多少。只记得有一回表舅妈跟一个大婶
闲谈,那个大婶看了我一眼,非常惊奇地说:“你太划算了,相当于多养了两头猪,还
不止!”
这个想法让我非常的不快,怎么能拿我跟猪比呢,尽管是不止两头。我把这话告诉了表
舅,他笑着说:
“乡下人说话直。你不知道,乡下人养头猪真是不容易,有时候比人还要金贵。猪不吃
粮食是不长肉的,猪食还得煮,和人在争食争柴。
乡下人穷,没地方来钱,平时就靠卖鸡蛋的钱零花,买点盐,打个酱油,鸡也不能养多
,也要粮食,不然不下蛋。乡下人能来点钱一个是年底队里分点红,一个就是卖猪了。
这两年乱得很,化肥,农药都难,收成就不好,一个壮劳力一年分不到一百块钱,还没
有你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多。过年就指望那分红的钱,扯身新衣服,买点用的东西。别人
都说我们家的日子好过,都是劳力,但是,分的粮食就不赶吃,每年得拿不少钱想法买
一些。
养猪赚不了什么钱,猪娃贵,粮食也金贵,事情多了不知多少,你表哥,表姐收了工得
打猪草,回来切,煮,伺候得不好,猪就叫得人心烦。最怕的是猪病,一死,那就是所
有的都打了漂。
但不养怎么办呢,你大表哥说了一门亲,逢年过节就得花钱,
我养了两头猪,一头过年,再腌一些,乡下人一年吃肉就靠着了,还有一头就是得换点
钱。如果你明年还在这里,我就只打算养一头了,太紧巴了。”
这倒好,我还是相当于猪,还只是一头了。
当然,表舅家对我是不错的,没有把我当猪,只有我能够吃完全白饭,其他人都是吃一
半是杂粮的饭,有时是糠,黑乎乎的。我图新鲜,吃过一次,难以下咽,就再也不要了。
我记得他们买东西叫上集,只有初一和十五,每一次表舅自己或者会托人割一斤肉,我
想那是母亲跟表舅交代了的。
我在那里总的说来非常快活,表舅对我很好,从不说我,不过他几乎没有什么话,虽然
只比母亲大了两岁,看起来却是十分苍老。从一起床开始,他就不停的做,直到晚上睡
觉。
两个表哥一个表姐都很大了,都是农民,都还没有结婚,他们也对我很好,我想他们是
喜欢我的。只是表舅妈,总是用很脏的话骂人,家里个个她都骂。一开始我非常吃惊,
我原来以为所有的家都跟我的一样,是绝对不能说脏字的,但很快就习惯了。虽然她尽
管是在破口大骂的时候,一转脸看到了我,马上就是笑眯眯的了,但我怎么就是觉得,
她看到了钱也是这个表情。
母亲总说我笨笨的,不知道看别人的脸色,但实际上,孩子还是能凭直觉知道好歹的。
母亲后来告诉我,表舅是她知道的世界上最老实的人,原来在城市有一个工作,因为太
老实,就只能找了个乡下的媳妇,户口又弄不上来。在三年困难的时候,城市精简人口
,粮食不够,老实人,又有一个农村的妻子,不是他还能有谁。
母亲不喜欢表舅妈,认为她刁滑,认钱不认人。当然,母亲没有用这种字眼,但就是那
个意思,她不会在我的面前这么来评价认识的人,更不要说是亲戚了,怕我跟着学。但
是,她不教我的东西,恐怕我学得更快。我好像小时候对说脏话,做坏事总有一股截制
不住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母亲正确地估计到,表舅妈不会对我不好。从我后来知道的一些事来看,表舅妈可
不怎么的。我估计母亲就是知道表舅是一个老实人,而且一定过去就在钱上面帮过他,
才敢开这个口。实际上,表舅肯定跟我讲过上面的话,除了猪的比喻以外,我并不能懂
,也记不全,那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大表哥后来参了军,高射炮兵,曾经去支援越南,那时正是越战。他告诉我,高射炮根
本够不到B52,而B52的地毯式轰炸,却让他旁边的一个连一个人都没有活出来,满脸都
是恐惧。不过我那时候认为他有些夸大。
大表哥是带着刚结婚的表嫂来的,他们走后,母亲摇摇头说:这个儿子怎么就完全踏了
他父亲的代,我那时已经开始慢慢地开始听得懂母亲的话了,她也不喜欢表嫂。
我可不这样看,我挺喜欢表嫂,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但她说我怎么懂事,有些故
事至今还广为流传,母亲就怎么都不会信,认为她在投其所好。母亲自然喜欢人夸奖她
的宝贝儿子,但说我好几年前就知书达理,那就是说我在退步,那既不是她完全没有了
希望,只能拒绝相信她儿子的名气,所以有很多时候我是很冤的。
因为母亲刚刚还在批评我,说我来了客人都不会招呼,我估计自己被好话灌糊涂了,又
到了对女孩子漂亮敏感的年纪,就有些傻呆呆的了。
母亲经常有信来,乡下的邮局不是很准,加上那时又是革命的大乱,经常是几封信一起
到了,表舅回信,总是要我在最后加上两句。
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怎么想到母亲,在那里我完全玩疯了,根本不着家,谁都没有想。
只是有一回着凉有点发烧,就突然非常想妈妈了,想她用冰凉的手和毛巾给我擦汗,想
她一点点喂我蛋糕。
当然,那时的乡下没有人知道蛋糕,而且表姐的手又粗又大,跟母亲完全不一样。我记
得在朦胧中表舅对表舅妈说:
“明天是不是带他到公社卫生院去看一看?”
“他妈妈不是带了一些药吗,吃了再说吧。”
“已经吃了,万一不行,我得把他送回去。”
我听了就有点高兴,我想妈妈了。
“小孩哪里没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们的孩子不是都这样吗,不要吓人。”
“你不知道,他妈妈可是咋么金贵这孩子,有什么事我可受不起。”
但表舅妈的话对了,我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就又谁都不想了。我小时候可不是很有
良心,不知别人是不是跟我一样。
我想这件事表舅一定老老实实的写信告诉了母亲,因为不久她就叫表舅把我送回家了。
我从小多病,母亲肯定是极不放心我不在她身边,再说那时武斗基本平息了,哥哥也肯
定是把枪交了。
当然,在那里也有些不愉快的经历。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吃晚饭,突然外面变得乱轰
轰的,大家就都放下碗跑出去了,我也要走,表姐按住我,说:
“吃饭不要乱跑,把碗里的饭吃完,不然凉了,听话。”
我肚子饿了的时候一般还是很听话的,等到我出去的时候,就看见鸡被人惊得乱飞,听
到狗在凄厉的嚎叫,人们都在往水塘的方向走,那里传出人呼天号地的哭喊,让人慎得
慌。
我走到一半,迎面遇到了表舅,他拉住了我,不准我去,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隔壁家的三丫头掉到塘里,没了。”
我那时还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是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不过我对她本来就没有
什么印象,只知道她的辫子总是梳得好好的,屁颠颠跟在她的哥哥后面,还喜欢哭。
表舅有点凶狠狠的对我说:
“你以后不许到那个糖边上玩。”
“我不怕,我会游泳。”
“你知道什么,那个塘有点邪乎,没有多深,每年几乎都要淹死个把孩子,怕有名堂。
要不是每年能有点鱼过年,早就把它填了去。”
跟我一起经常玩的有一个叫小五,也就是他是老五,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多,最大的一个
刚刚能下地,也只能算半工,所以家里比较困难。我记得他说,他从来就没有穿过新衣
服,总是补了又补的,做小的是最倒霉的了。
那时他的耳朵总在痛,还有时流出脓来,这我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我刚刚经历过,
于是我就有几分得意对他的妈妈说:
“这是叫中耳炎,你要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去,给他打针,然后往耳朵里滴药水。嗯,打
针有点痛,滴药水不痛,就是冰凉凉的,然后就好了。”
他的妈妈平常对我总是笑眯眯的,这一回不知为什么,却拉着脸对我说:
“到底是城里来的孩子,真是能啦,什么都知道,看医生,我拿什么给他看呢?”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感到大人的世界真是我们弄不清楚的。
后来小五这个耳朵就听不到什么了,平常并没有差别,就是在背后喊他的时候,他的头
经常转错边,于是我们就经常这样做,大家就哈哈大笑,小五并不恼,还跟我们一起笑。
从我后来经历来看,表舅那里不算是最差的,起码能吃饱。所以我从来就对那种把乡下
描写得像诗画一样的美丽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文人肚子饱了以后的童话,距离而不了解
才有美,尘世中的任何东西都经不起细看。
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喜欢。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东西,尽管知道那只是一个虚
幻。
现在肯定好了一些,但我没法知道了。只是看到乡下人成千上万的离开家乡,跑到大城
市去,有的还在异乡自杀,中国产品在美国又是那么廉价,恐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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