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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t 发帖数: 482 | 1 第九章
一
“黎明,黎明,”
听到这熟悉的招呼声,父亲心中‘格登’一下。他回头张望,果然在路边的饺子摊前看
到一位老朋友。
不是龙文枝,是谁?
“来,来,来,吃点羊肉饺子,我请客。”龙文枝异常热情:“老板娘,再来两碗,油
重。”
“不是说,你过黄河时跑了吗?”父亲非常吃惊。
”瞎扯什么蛋?我龙文枝打小就是孤儿,是共产党把我拉扯大,党就是我亲爹亲娘。谁
不知道我龙文枝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本质好,对党忠诚,党叫干啥就干啥。咱一生跟定
了共产党。只要共产党在,就有我龙文枝的伸胳膊伸腿儿的地儿。“
那天的羊肉饺子很香,但父亲怎么也吃不出个味来。
二
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太行山根据地的形势全面好转。敌人不仅无力进行大的扫荡,而
且连中小规模的偷袭作战都大大减少。根据地已经不是如何恢复和扩大的问题,更主要
的是如何加快生产建设。黄崖洞兵工厂的生产已经全面恢复,大生产运动也硕果累累。
人民负担减轻,军队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不仅吃得饱,而且讲究起营养来。部队的伙食
要求是:隔天必见荤菜,周末一次会餐。还可着劲地宣传什么一个西红柿顶一个鸡蛋,
半斤地瓜红薯土豆顶一块羊肉等等,提倡多吃杂食,营养全面。苏德战争和太平洋战争
的巨大胜利也对部队士气起了极大作用,人们对抗日战争的前景已经不抱任何怀疑,干
部战士莫不充满信心,准备迎接大反攻的到来。
龙文枝就是这个时候从陕北来到了太行山。
一九三七年部队过黄河时,龙文枝因为对批判张国焘路线思想不通,被上级调到抗大学
习,不久前才来到太行山根据地。一二九师让他主持三分区的整风运动。这是一个级别
不高,但权力不小的位置。龙文枝走马上任后,向谢富治要人,其中就提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回到旅部,政治部主任山路正式通知他到整风运动工作组报到。父亲的“头衔”
叫协理员,主要负责工作组,旅直及基层部队之间的联系,说白了就一通讯记录跑腿的。
三
据说,中央的整风目的主要是统一思想,纯洁干部队伍,为争取抗战胜利做准备。整风
一共搞了两期,第一期基本是场闹剧。旅直的运动由山路主持,所有干部编成几个小组
,每组三四十个人,不准请假外出,各自检查自己的工作。父亲主要参加十四团赵保田
小组。赵保田是团长,又是小组组长,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伙斗争的主要对象。刚开始
,赵保田不以为然,大儿嗨嗨地说:“我是大老粗,有啥子问题?宗派主义只有张国焘
那种弯弯肠子才想得出来,轮不到我。不过,主观主义倒是不少。”于是,他侧重检查
自己在历次指挥作战中所犯的错误。没想到,很多人给他提意见,说他简单,粗暴,爱
骂人,爱训人。列出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有旁证。赵保
田越抹越黑,最后连什么军阀,暴君,曹操,十四团的阎锡山都出来了,把他批得狼狈
不堪。正在高潮之际,就见二营教导员站起来大声说:“你不要避重就轻,说说你的生
活作风问题?”
赵保田顿时懵了:“什么生活作风问题?老子媳妇都还没娶。”
“上个月,你说的麻田那个女孩。”教导员提醒他。
“麻田?那一个?”赵保田根本想不起来。
“还有冀南那一个。”一营营长说。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冀南?”
这也怪赵保田自己。平时,他总喜欢吹嘘自己和多少女人有一腿。其实,明白人都知道
那是子虚乌有。
“坦白从宽,你到底有多少相好?”
“算来算去有十来个呢,都是地主的女儿吧?”
“瞎扯,赵大闷灯儿正经贫农,这点立场还有。”
“这算个啥?找老婆又不是找共产党员,可不得水灵一点儿哪。地主是地主,地主妹子
是妹子。”
“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就闷灯儿那模样,水灵点儿的看得上他?”
“赵大闷灯儿可是团长。再说,过日子只讲个人感情,不讲阶级感情,漂亮不漂亮那是
客观存在。贫雇农的女儿从小挨饿受冻,拾粪检柴,长大了什么粗活重活不干?粗皮厚
茧,那有个漂亮的?”
“话不能这么说,西施是浣纱女,就是帮人洗衣服的,正宗的劳动人民。要我看,找老
婆漂不漂亮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得有女人味。”
“啥叫女人味,整天涂脂抹粉,说话扭扭捏捏就叫女人味?”
“关键是体贴人。”
“就你那黑不哧溜,说话跟乌鸦似的,谁会体贴上你?”
大家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整个会场的严肃认真气氛轰然而倒。
“这,这都没影儿的事。”赵保田急红了脸,对山路说:“我赵闷灯儿敢向组织保证,
绝对没有乱搞女人。我,我,我,就是看见那儿有漂亮妹子,说说两句而已,从来没动
过真。”他眼珠一转,发现了出路:“山,山主任,你不是也经常开玩笑吗?和几个妇
联主任?”
“黎科长,也坦白坦白你和那个,那个会唱四季歌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会场开始
混乱,每个人都在胡说八道,一个干部挤眉弄眼对父亲说:“人人过关嘛。”
“什么关系?革命同志。难道革命队伍不包括女同志?”父亲心里很紧张,担心这帮大
老粗口无遮拦,但嘴上气势汹汹,要把人立马堵回去。
“砰”地一声,山路把大茶缸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横眉吊眼地吼叫:“看看你们这个
样子,吊儿郎当,一说到妹子老婆就眉飞色舞,像个共产党员吗?整风运动是中央布置
的严肃政治任务,不是赶茶楼,上酒店听小曲儿,看大戏。生活作风我们要检查,而且
是检查的重要内容,但不是今天,今天就检查主观主义问题。赵保田你给我老实点,今
天放过你不等于明天不检查。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是对立的统一,只要是非无产阶级的
东西,我们都要彻底清算。”
整个会场重新安定下来,每个人的发言都变得和风细雨。
后来父亲私下问山路:“主任,你在会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怎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非
无产阶级思想?”
山路微微一笑,不无自得地说:“小黎,革命是要发展的。你呢,以后也是要当主任的
。等你当了主任,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四
当然,赵保田还得做第二次检查,毕竟大家提了这么多意见。晚上,赵保田把父亲找去
,说是让父亲在文字上把把关。到了宿舍,他热情地招待父亲吃牛肉,喝老酒。没想到
酒足饭饱之后,赵保田对父亲说:“我给你说明白,这饭可不能白吃。你既然进了这屋
,就得证明我今晚在家写检查。”说完转身要往外走。
父亲当即急了,马上站起来也往外走:“搞什么名堂?鬼鬼祟祟的。一顿饭就想收买人
,也太便宜了。”
赵保田忙把父亲按住,嘻皮笑脸地:“唉,唉,我的黎大科长,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了
对象。不过我今天确有点急事,晚上回来很晚。求求你,千万帮帮忙。”
“整风有硬性规定,不准私自外出,你吃豹子胆了?”父亲有点吃惊。
“这不求你帮帮忙嘛。我实在是有急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说,我就不管。”
“哎,你,你,你这家伙,咋就这么拧筋?”赵保田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好吧
,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许往外传。”
“这个自然。”
“平常老子说摸过这个,碰过那个,全是瞎吹球,猴子捞月亮。”赵保田压低声音说:
“不过,这回是真不一样。上次,我们驻东山堡,房东的女儿是村干部,因为工作关系
我们来往过几次。我做了个火力侦察,发现她也有点意思。昨儿个有人捎了信儿,姑娘
叫再去她家,想把这事儿给父母挑明。我实在找不到别的时间,只好求你帮帮忙。捎带
还可以帮我写篇检查。”
“就这么点酒,喝昏头了?”父亲吃惊地说:“白天才检查了生活作风问题,晚上就犯
禁,不怕纪律处分?”
“就那几声臭屁哄哄?我还不干事呢。大不了把我这团长撸了。你说,团长重要还是老
婆重要?”赵保田说得理直气壮。接着他甩给父亲一张检查,说:“反正你呆着也是呆
着,就帮我好好改改,你是文化人嘛。”
赵保田走后,父亲拿起他的检查,眉头皱老高。这是那国语言呀?远看像日语,近看像
甲骨文,完全是他自己发明的一套象形文字体系嘛。
五
赵保田到了后半夜才悄悄回来,看了父亲给他写的检查很满意,第二天照本宣科在会上
读了一遍,大家很满意,都说:“赵闷灯儿也不闷嘛,很爽快,割尾巴,不护短。”
风平浪静,第一期整风很快宣告结束。
六
第二期整风扩大到连排级干部,内容增加了一项:审干。这次,父亲不再跑腿,成了旅
直临时支部的书记,负责机关的干部审查。
组建临时支部的原因是三八五旅负有战斗任务,不能一次性地把基层干部全部抽出来,
只能从各单位分批调,合并到一块儿搞整风。龙文枝对父亲和其他几个支部书记说:“
审干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整风的重中之中,是屯(纯)洁我们干部队伍关键的关键。在这
里先给你们透露一点机密情况,绝对绝对的机密。现在,很多地方,很多单位都发现了
特务,有国民党特务分子,有日本帝国主义的特务,情况是相当复杂。他们混入党内,
和这个军内,数目是相当惊人。这是敌人安在我们内部的钉子,埋在我们内部的地雷,
时机一到就会捣乱,破坏革命事业。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挖出来。当然,在干部
审查的过程中,我们还是要按中央的政策办事,不能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草木皆兵嘛
。不漏掉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你们几个参加了第一期整风,懂得主观主义的
危害。做这件事,关键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选择你们来做这件
事,是组织对你们的最大信任,也是组织对你们的考验。”
坦白说,父亲听到组织的信任还是非常激动,他的内心深处铭刻着“士为知己者死”的
传统信条。不过,这特务究竟长什么样儿,他可是一点谱没有。怀着深怕辜负党的信任
的心情,父亲站起来说:“党赋予的重要任务,我们当然是义不容辞。但是,清查特务
,我以前的确没有干过,没经验,怕搞坏了影响党的形象。希望组织上能派个有经验的
人来主持,自己一定认真协助。”
“共产党员,可不能把有经验没经验当着借口来逃避责任。我们的事业就是无中生有,
从没经验中可以创造出经验来嘛。抓特务和打仗一样,打仗没经验可以从战争中学,抓
特务没经验也可以边工作边学习,边积累经验,谁也不是天生的马列主义者。天生的马
列主义都是些教条主义。只要有党的领导,凡事多请示,多汇报,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
山。”龙文枝语重心长地说。
这时,会场有点沉寂。政治部主任山路慢条斯理地说:“黎明同志的担心也有几分道理
。这事儿我考虑过了,我打算从组织科,敌工科抽几个干部帮助大家。组织科的同志熟
悉干部情况,敌工科的同志有锄奸方面的经验。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握好政治方向。
注意不要抓错人就行了。”
散会后,旅直的工作做了分工。山路自己主管营以上干部审查。父亲主管连排干部审查
。给父亲配的干部一个是敌工科的老马,他在天津做过地下工作;另一个是组织科的易
干事,长期在人事部门工作。父亲知道说多了也没用,只好硬着头皮上任了。
七
二期整风开始前,父亲偷了个空隙去看竺青。竺青坐在炕前补衣服,父亲在地上来回走
动,手舞足蹈,情绪高昂。
“想不到组织这么信任我,把清查内奸的重任交给我承担。我一个臭知识分子,又没有
经验,要帮助党组织纯洁队伍,难哪。既不能主观主义,冤枉同志;又不能保守主义,
放走坏人,让党的事业受损失。中间这个度该如何掌握?该怎样努力才不会辜负党的希
望?”他站到窗前,双手抱着脖子后梗,长吁一口气:“抗战就要胜利了,真想把家乡
的老妈接过来,让他老人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
“不是说,你们那儿的腊梅开了吗?怎么不见你弄一枝来?”竺青好像突然想起,笑眯
眯地抬起头,打断父亲的话。
“婆娘见识。”父亲本来有点重男轻女,听了这话,颇为散气,忍不住放低声音咕噜道。
“那你干嘛上这儿来找婆娘?”竺青抬起头,白了父亲一眼。
“我是领导,要关心下级,懂不懂?”父亲脸红筋涨。
竺青满面春风站起身,先拿起手中的衣服在父亲身前比划两下,然后拉拉他的衣领,矜
矜笑道:“哟,瞧这大男人做领导的料,世界都快盛不下你啦,怎就不把自个儿的衣服
领子整理好?”
“哈哈,还说悄悄话哪?都是革命同志,可不兴藏着腋着的。”罗志远突然跳进屋,大
声说,把竺青吓了一跳。
“该上课了吗?”父亲一瞬间恢复了严肃的本色。
“还早,战士们还在操练。要不,我们先去看看新布置的连队会议室。”
说话间,三个人来到会议室。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馨香从讲台那边飘过来。竺青定
睛一看,只见讲台上摆着一个土瓦罐,上面插着一树硕大的红梅。
八
旅直整风队驻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外边有一个排担任警卫。由于村庄位置过分偏僻
,敌人在大扫荡中只路过一次,烧了些房屋,比较那些敌人反覆蹂躏的村庄来说损失要
小得多。一年多来,这里再没有遭遇战火,大多数破坏都已经恢复原状。只是部队进村
时是冬天,气候寒冷,遍地草黄叶枯,老百姓都愿意呆在家里,不大出门,所以村里村
外看上去颇有点萧条意味。父亲还记得他们到了村口也没人迎接,只有一个衣衫破烂的
老汉自顾自地在井台边车水。他转动着那架油亮的黄木轱轳,不住地发出“吱嘎吱嘎”
的声音,在冷清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部队驻下后,开始打扫卫生,收拾住处,挑水
做饭,村庄里炊烟缭绕,有了点生气。父亲和马易两干事共住一个窑洞,也算是支部的
办公室。
整个下午,父亲显得很忙。到老乡家做调查研究,找人谈话,安排住宿和警卫,整理文
件和各种资料,还帮助饲养员饮马,到炊事班剁大白菜。临近黄昏时分,他才有点空闲
,独自一人被着件老棉袄去了村外的西山头。
西山头前方是一个大山凹子,视野空旷。那儿风不大,但刺骨。大山凹子中逶迤着瘴疠
般的暮色。在深邃的暮色底部,有几股乳白的霜雾从山凹的缝隙中漏出来,被山风一搅
和,晃晃悠悠和无形的黑暗融为一体,看上去有点像劣质咖啡混合了变质伴侣。山凹中
的霜雾爬到半空,和一条横亘天边的长云相连。长云在桔红色的落日辉映下好像一条金
铂挂在山脊上,遮挡住所有的连绵起伏。长云之上,是瓦蓝得有些渗人的天空。天空中
没有纤丝云彩,只有孤零零的落日对着半牙若隐若现的月亮。“这真是青天在上,明镜
高悬呐。”父亲站在那里,感觉有些寒。他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石头在空中划出
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漫漫的混沌中。
当天晚上,父亲和马易二人商量如何搞好审干。父亲摸着脑袋,学着龙文枝的腔调说:
“找疑点,必须经过慎重的调查研究,事实求是,来不得半点主观主义。是啊,主观主
义,这主观主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用担心。只要多调查,多收集材料,不轻易下结论,就能少犯主观主义错误。谁是
特务,总会有点痕迹嘛。”马干事不以为然地说。
“这个办法好,稳妥。全靠客观材料,拿证据说话,不会冤枉好人。”易干事审慎地回
答。
“还要注意和上级沟通,和其他整风小组交流,尤其是龙主任亲自抓的那个组。他代表
的是分区,还有大军区的经验。”父亲觉得自己考虑很全面。
“是,是。他们离我们都不太远,我跑勤一点。”易干事忙不迭地说。
过了两天,山路来这里传达了中央关于审干的九条方针:“首长负责,自己动手,领导
骨干与广大群众相结合,一般号召与个别指导相结合,调查研究,分清是非轻重,争取
失足者,培养干部,教育群众。”
父亲恍然大悟地说:“我们过去的理解有偏差,把特务当成了死心塌地的坏分子。中央
是把他们看成一时失足者,我们只起拉一把的作用,重点是挽救。这是个新精神。”
“这下工作好做了,我们只要把中央的精神给大家讲清除,相信有问题的对象都会主动
站出来。”易干事也很高兴。
“还是中央英明,真是高瞻远瞩呀。”马干事有些惭愧:“我也应该检讨一下,以前经
手的某些案子是不是处理得急了些?没有尽到争取的责任。”
“你们以前怎么办理案子?走不走群众路线?”父亲好奇地问。
“过去办案一般是根据群众举报,提供线索,然后我们再下去调查。像这样,把干部集
中起来整风,凭空就要清查坏人,没见过,也没干过。”
“革命靠自觉。”父亲找到点信心:“中央政策摆在那儿,明明白白:做人做鬼自己选
。特务也不是傻瓜,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走鬼门关?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火候到了,榆木疙瘩都会开窍。”
九
几天后,坦白运动开始。首先是几个支部全体集合开大会,龙文枝做动员报告,山路让
父亲领头喊口号。父亲精心准备了十多条口号,每一条都经过仔细推敲,力求简洁有力
。呼喊时,那个音节重,那个音节轻都演习了几遍。开大会时,龙文枝鸟枪换炮,讲得
声情并茂,感人至深:“同志们哪,我这个是掏心窝子的话。大家仔细想想:离开了党
,个人还算得了什么?只能是孤儿,思想上的孤儿,行动上的孤儿。党供给我们吃,供
给我们喝,让我们学文识字,关心我们,教育我们,爱护我们。党就是我们的生身父母
。我们有什么个人的思想疙瘩,小九九不能对父母说?有人说怪话了:你龙文枝就是个
婆婆嘴,唠唠叨叨说的是个啥?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不是我唠叨,是党对大家苦口婆
心。党给我们敞开了大门,我们是进去还是呆在门外?自己的路还得靠自己的脚来走。
不能靠别人帮忙。共产党是一心一意为民族,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绝对不会小肚鸡肠,
秋后算帐。俗话说: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走船。整风不是整能(人),而是救能
(人),是要让大家把肠肠肚肚通通清理干净,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共同进步。”
龙文枝讲完,父亲马上带领大家高呼口号。父亲激情万丈,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下面
的干部也都个个态度庄严,山呼海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个人对党的忠诚,对敌人
的仇恨和对失足者挽救的决心都发泄出来。
十
打铁要趁热。动员大会一结束,父亲马上召集全体人员讨论,准备一鼓作气,让大家开
怀坦白。
“别抢,咱们有的是时间。大家轮着讲,一个接一个。”说到这里,父亲自顾自地笑了
,他举起手中的钢笔,晃了晃:“瞧,刚灌满的水。”
沉默。父亲饱沾墨水的笔尖在粗糙的再生纸笔记本上浸润了一个圆。
“呃,还不大好意思?”父亲面带理解的笑容说:“就当是洗热水澡吧。身上的‘垢积
’太多了,要多用点肥皂,还得用手使劲搓,使劲揉才能洗彻底。”
还是沉默。只有几个人想跟着父亲的话笑笑,但一看周围其他人的石头板子脸,马上又
收敛起来。这搞的什么名堂?哥几个感情上来得快,消退下去也不慢呀。父亲心里着急
,可又不好马上催促。
“龙主任把党的政策说得是一清二楚。有什么大家只管竹筒子里面倒豆子。不相信我们
,你还不相信党?”易干事试图打破尴尬。
依旧是大眼瞪小眼。
“小王,你就带个头吧。”马干事将了王连长的军。
“俺有啥好说的?参军前就给东家扛长活。红军来了,对下苦力的真好,我一时兴起,
就报了个名参加进来。有啥背景,历史的非得坦白出来。非得让说,就说说前几次宿营
,偷点懒没给房东挑水,这算不?”王连长倒也爽快。
“俺也坦白,有一次拿了老乡家俩地瓜,没给钱。今后一定改。”
“打张家河据点,我看上伪军中队长手腕上那块表,偷偷给藏了起来,违反了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
“还有我,,,,”
一时七嘴八舌,大家说个不停。父亲放下手中的钢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时,三连指导员阴阳怪气地说:“黎科长,我说句话兴许不中听。咱们这些人,参军
前都是些泥腿子,出门站地头,进门倒床头,简单得很,有什么值得藏着腋着的?倒是
你们这些文化人,曲里拐弯,有话不直说,有屁不乱放,倒真该检查检查。”
瞧这话说得,谁说老粗没水平?父亲当时感觉就俩字儿:狼狈。他抬头看看刘行淹,没
想到刘行淹抢过话头说出这么一番话:“我看三连指导员说得在理。黎科长,你是这儿
的领导,而且和我们一样,都是从白区来的。要不就先带个头?我们比着葫芦画个勺?”
父亲又把笔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在笔记本上画圈,他想画俩大鸭蛋,但没封住口。
“老母鸡下蛋叫蝈蝈欢,你呱叽个啥?黎科长刚参加完一期整风,已经通过了党的审查
。现在受党的委派来审查你们。”易干事姓易名尚靖,大家都叫他易上劲儿。刘行淹这
么一说,他果然就来劲儿,用粗大的手指点着对方说:“姓刘的,我可告诉你,整风是
严肃的政治任务,大家都要过这一关。你要是吊儿郎当,小心你的皮。”
父亲倒没什么,他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 “急心疯吃不了热豆腐,思想问题要慢
慢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整风的基本方针。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把话都说出
来嘛。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
十一
然而,今天结束了,明天过去了,后天依旧没人正经坦白。父亲这下有点吃不住劲儿了
。党的政策这么好,怎么就没个人理解?
“听说龙主任,山主任那边都搞得不错,我们还得抓紧呀。”易干事真是那壶不开提那
壶。
“不行,不能就这么干耗下去。”父亲戴上军帽,马上就要出门:“我得上山主任那儿
取取经。他离我们近,过水的罗卜吃个鲜。”
“嘿,着急上火也不赶这一分钟哪。”易干事拦住父亲说:“何况你是运动主持人,管
着好几十号人。你这一跑不要紧,下边人不大不小闹出点乱子可咋办?要我说,还是我
辛苦些,多跑跑,学到点东西,回来咱来个照单子抓药。”
很快,易干事的药方就抓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兴冲冲地喊叫道:“我一口气跑了好几
个地儿,山主任也见着了,龙主任也见着了。他们都说咱们这个搞法不行,光喊口号没
用,得动点儿真格的。”
“生发面团搁屉子,你要蒸馒头呀?”马干事说:“说说看,你这蒸笼格子究竟架在那
个火炉上?”
“哪个火炉?当然是群众这个大火炉子。不过,我们要架上去的是那些特务分子。”易
干事兴奋地接着说:“现在的大组要分成小组,每组确立一到两个重点对像。先给每个
组的积极分子交底,动员他们站出来,对这些重点对象做面对面揭发。”
“嗯,这倒是个办法。然后呢?”
“然后?等这些人开始自我辩解时,大家就找漏洞,提矛盾,叫他们答。答不上来,就
突击,劝他们坦白。”
“突击?怎么个突击法?”
“很简单,把每组的积极分子分班分点,不分昼夜,轮番辩论,揭发。讲政策,讲前途
,讲后果,劝说重点对象,直到他们全部坦白。”易干事说话像打机枪:“他们管这叫
车轮战术。”
“哟,这么个搞法行吗?”父亲有些吃惊:“错了怎么办?”
“错了?错了以后再给平反就行了,不就是个人受点委屈吗?革命嘛,这点考验算什么
?”易干事觉得这个问题真叫菜鸟:“我们是对党的事业负责,要防患于未然,在敌特
分子搞破坏之前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父亲沉默不语。
马干事刚吐了一个“说”字,便把音量放低八度嘀咕道:“说的轻巧。要叫你,,,。”
“黎科长,龙主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易干事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
“什么话?”
“在革命队伍中,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站稳自己的立场。”易干事说到这儿,好像有些
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千万小心,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可要不得哟。”
父亲的心弦蹦跳了几下。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坚持说:“不行,这样做太冒险。龙
主任,山主任都是老革命,见过世面,能掌握分寸,当然可以这么搞。我们是初出茅庐
,学来的东西是现炒现卖,弄不好就犯主观主义。我看还是局限些稳妥,先学学人家怎
么查找重点对象。”
“他们也是先查档案。”
“我们不是查过了?每个人情况都差不多。”
“那就是咱的水平问题了。龙主任说:要带着问题找问题。”易干事开始口沫横飞:“
如果我们胸中无敌情,当然找不出什么疑点,敌特分子又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刻字。只
有经过认真分析,才能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老马,你的意见呢?”父亲用的是询问语气,但态度已经很明朗:“我觉得应该下个
决心了。”
马干事略略思索片刻后说:“人饿急了,馊稀饭也得喝一口,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我
同意先就这么办。咱也不求多大成绩,至少在上级面说得过去。”
“呸,这叫个什么话?别人的经验,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馊稀饭?还没法子的法子呢。
”父亲听着这话很不舒服,对着马干事叫道:“屁要自己放才舒服,路要自己走才算数
。我还就不信,别人的脑袋瓜是爹妈给的,偏偏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别人能找到
特务,咱这一亩三分地就没有?咱好歹也是共产党员,凡事就得讲究认真。‘在上级面
前说得过去’?有这么糊弄党组织的吗?”
十二
说干就干。易干事侧重清查那些五花八门的个人档案,特别注意找历史疑点;马干事集
中整理整风记录,研究群众反应的各种问题;父亲则把所有材料归总,结合个人历史问
题和现实表现进行排队,确定重点审查对象。别说,“带着问题找问题”这一招还真灵
,父亲他们很快就有了重大突破。第一位怀疑对象是民运股长王和顺,他参加过反动组
织“同志会”,在阎锡山的部队中当过一年兵。前几天检查时,自己交代过几次违纪行
为,别人揭发他平时爱讲二话,外号“二话篓子”。五一大扫荡期间,上级宣传咬紧牙
关渡过最困难的两年,他到处散布一个老太婆的笑话:俺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咬不紧了
。政治态度极不严肃。第二个是十团的宣传干事杜修贤,现年二十一岁,原为冀南挺进
支队成员。支队失败后被俘,送到东北当苦力,挖煤炭,据他说是乘机逃脱。回来后一
直态度消沉,成天闷着头不说话,行为极其可疑。第三位是个后勤干部,叫齐仲云,入
伍时就交代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有特务嫌疑。
“从现实表现看,民运股长材料最多,把他列进怀疑对象应该没有问题。”马干事舔舔
嘴唇说:“宣传干事嘛,也说得过去,毕竟他被俘虏这一段的情况也应该搞清楚。麻烦
的是这位后勤干部,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好,说他待人和蔼,能团结人,工作积极,打仗
也很勇敢。”
“复兴社本身就是个特务组织,特务要搞大的破坏,总要先取得组织信任。我认为应该
把他列为重点对象。”易干事说。
“人家的特务身份可是入伍时自己交代的,历次填表也没有隐瞒。既然要长期潜伏,干
吗自己暴露身份?”马干事反驳道。
易干事听了此话也有点犹豫,他想想后说:“还是应该找个重点突破口。我觉得杜修贤
问题最大。他被俘是确确实实的。至于到东北当苦力,乘机逃脱,全凭自己讲,谁知道
是真是假。敌人好容易抓到一个八路,能让他随随便便逃回来?”
“老马,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吗?敌人把我们的人俘虏了,又放回来当特务?”父亲问。
“当然有,而且比较普遍。一般说来,敌人对这种被俘叛变人员要进行一些短期训练。
杜修贤被俘一年多才回来,比较符合这种情况。”马干事本已经说完,但突然想起什么
又添了一句:“黎科长,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受过训练的特务分子原本就熟悉我军的
情况,所以搞起破坏来危害也大。”
父亲好像看见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嗯,这事儿马虎不得。就这么决定了,先突击
杜修贤。挑几个政治上最牢靠的同志和他编成一组,火力要猛一点。”
“那,齐仲云怎么办?”马干事问。
“敌人比想像的更狡猾。小易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太天真了,还是列上他的名字。”
父亲想了想,又说:“依我看,干脆三个人一起上。杜修贤由我亲自抓;老马负责王和
顺;易干事,你负责齐仲云,怎么样?”
“我同意。三个人一起上,还可以减少审查对象的心理压力,让他们感觉不是那么孤立
。”老马说。
“不过,对其他人的材料,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易干事,你的感觉呢?”父亲问。
“人数好像少了点。”易干事又翻了翻材料,说:“山主任搞了五个对象,龙主任搞了
九个。”
“九个?”父亲有些吃惊:“那,我们是不是有点右倾?”
一时无人言语。
“刘行淹怎么样?”易干事打破沉默:“整风开始以来,他老是讲怪话。”
“刘行淹?”父亲不以为然,打断易干事的话:“他不就太原一穷学生嘛,能有什么问
题?还是龙主任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搞得草木皆兵。另外,我们组也不大,就五六十号
人。山主任,龙主任那儿动辄八九十,甚至上百,比比看也不算太差。就这样,把三人
的材料同时上报,我们是油盐酱醋一锅烩。”
十三
杜修贤个子不高,身体显得很单薄,看上去还像个娃娃。父亲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
:眼眶凹陷,犹如路边干枯的水坑,两只尚未脱去灵性的眼珠挂在水坑内,活摇活甩,
就如同筷子挑起的拔丝土豆。
由于父亲预先在小组中做了布置,讨论会没开多久大家就把火力集中到杜修贤的被俘问
题。刚开始,杜修贤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怀疑对象。他竭尽全力,回忆每一个细节,试图
给大家重现自己被俘的全部过程。按照本人的叙述,杜修贤被俘的经历很简单:部队失
败后,他被押往德州,从那儿上火车到鞍山附近的一个煤矿做苦力。幸运的是煤矿小工
头是他老乡,看他年纪不大,对他比较照顾,没有下死力气整他。煤矿初看戒备森严,
时间长了还是发现有空子可钻,他就是在一天黄昏下工后乘乱逃脱的。以后靠着打小工
和要饭回到了关内。
杜修贤耷拉着脑袋,话音低沉,沙哑,表情痛苦。每当有人追问,他都先茫然地抬起头
望望大家,然后神态穷迫,身体收缩,嘴唇颤栗,挤牙膏似地辩解几句。这一切都被父
亲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如果你姓杜的没问题,怎么会如此心虚胆怯,坐立不安?有道
是“心中没冷病,哪怕吃西瓜”,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话不能理直气壮说出来。久
病才讳医,就是五藏六腑疙瘩结太多,你小子才会害怕群众审查。怎么样,狐狸尾巴露
出来了?父亲好像吞了个定心秤砣,他显得优哉游哉,看着组内的积极分子盘问杜修贤
,享受着一种猫盘老鼠的愉快感。
“还有谁和你一道被俘?”
“嗯,张二旺,孙得贵,哦,还有严股长,他受了重伤,起不来,小鬼子当场就把他扎
死了。”
“张二旺,孙得贵后来怎样?”
“叫鬼子拉,拉走了。”
“就你一人被送到东北?”
杜修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杜,别紧张,把肚子里的疙瘩都吐出来。”父亲关切地插了一句。
“东北是日本帝国主义灭亡中国的基地,为啥偏偏把你弄到那儿去?是不是有心照顾你
?”
杜修贤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喊道:“狗日小日本开的煤矿,就没把俺们当成人
。啥叫照顾?叫他先照顾照顾你试试。”
“你不是说,在煤矿那段儿亏得有你老乡照顾嘛?”
“你能保证你老乡不是特务?他照顾你究竟是什么用心?”另一人小声敲,敲边鼓。
“我,我,我是说过,可,可,可,那叫什么照顾,不就没把人整死嘛。”杜修贤脸红
脖子粗。
“良药苦口哟,”父亲又善意地插了一句:“修贤同志,不要辜负了同志们的一番好意
。”
“还有谁和你一块儿逃出来?”
还没等杜修贤回答,就有第二个人讥讽地说:“恐怕又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去东北,一个人有照顾,一个人逃出,又一个人回关内,修贤同志真是千里走
单骑,比关二爷还能耐。”
“是呀,煤矿看守那么严,说跑你就能跑出来。”
“东北那么远,不坐火车怎么回来?要坐火车,你又上那儿弄钱买票?就靠你打的几个
小工?混个饿不死吧?”
“你逃跑出来,敌人就没有组织追捕?”
“不知道。逃出后我躲玉米地里,呆了好几天。”杜修贤好容易答上一句。
“敌人没动用狼狗追踪?日本人的狼狗厉害得很。”
“逃进山海关,娘子关就没人查?敌人的强化治安搞得这么厉害,你是来去自由呀。”
“,,,。”
“你说你打过小工,都干些啥活计?”
“嗯,帮人掏粪池,收苞米,卸货,扛东西,还涮过墙,拉过车。”
“都关内还关外?”
“关内关外都干过。”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打小工,可都是在日本人的统治地盘。尤其是关外,他们统治了
十多年,打工都得先看良民证。你一个逃亡犯,从那儿去搞到良民证?”
“我没有,”杜修贤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蒙了头,刚说了一句没有,突然发觉不
对,又说:“我,有,”还是发觉不对,又想转回来,身体像打摆子似地不住颤抖:“
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呀,真的,我没撒谎,没撒谎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
着脑袋,抽泣起来。
这时,五大三粗三连指导员站起身,嗡声嗡气地嚷嚷道:“什么‘有’,‘没有’的,
你就老实说吧。日本人抓住八路,都要写悔过书,谁不写就喀嚓谁。就你好,每次都能
轻巧蒙混,说得过去吗?”
杜修贤真正的目瞪口呆,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好吧,今天的讨论会就开到这里。”父亲放下手中的记录本,严肃地对杜修贤说:“
杜修贤,你也要回去好好想想,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为的都是你好。”
杜修贤抱着头,依旧蹲在那儿,抽泣,颤栗。就只有刘行淹过去,想用手摸摸他的头,
又马上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
十四
父亲心中得意。在马干事和易干事进屋之前,他甚至还扯起喉咙喊了几嗓秦腔。
马干事满脸晦气,易干事红着脖子。
“今天我请客,白面煎饼就热茶。”父亲从火炉上提起胖嘴铁壶,给每个人冲了一大茶
缸子水,然后拿起桌上的大饼,用手掰成三份分给大家。
“又暖和,又提神,还顶饿。”他先把自己那块饼在滚烫的茶水中泡泡,小心翼翼地咬
上一口,在嘴里抿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嘿,还带点儿葱味呢。”
屋里没有其他响动,就听见喉咙发出的咕哝声和偶尔地打嗝声。
“怎么样?都有进展吧?”吃饱喝足了,父亲开始谈工作。他陈竹在胸地宣布:“杜修
贤已经不行了,我估计也就一两天,他就得坦白。”
“我这个组可没那么简单,”马干事垂头丧气地说:“刚开始,大家还能说说话,王和
顺最多也就哭上一阵。现在倒好,他学滑头了,随你们怎么问,怎么追,怎么诱导,他
就哭丧着脸,一言不发,老和尚打坐,囫囵一块儿。你又不能动手打人。”
“齐仲云的态度呢?”
易干事紧皱眉头,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这家伙十有八九是国民党特务。你的话刚碰
到点皮毛,他就暴跳如雷,跳起来和你对着吵,气焰极其嚣张,而且以攻代守,猪八戒
倒打钉耙,说别人才是汉奸特务。说实话,组里的几个积极分子都有点害怕了。”
“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父亲不以为然:“这儿是共产党的地盘,还怕他翻了天?
自古就是邪不压正,我不信这么多人压不住他一个。是不是再召集各组积极分子开个会
?认真研究材料,仔细布置任务,加大火力,从各个角度全面出击,一定要尽快把这几
个堡垒拿下来。”
“开个会就能找出新办法?该想的都想到了。”马干事摇晃着脑袋说。
“老马,我们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这几天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我们想不到的群众
想得到;我们做不到的群众做得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群众的点子是无穷的。
”父亲教导下属道。
“黎科长说得对。是党员,不能见困难就后退。我们再研究研究。一定要搞出几套方案
,真正管用的方案。”易干事狠劲用拳头在桌面捶了一下:“姓齐的,我倒要看看,是
你的核桃壳硬还是我的榔头硬。”
十五
火力上去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甚至连杜修贤都继续抗拒,父亲的预计完全落空。一
般说来,这种类似“得而复失”的感觉最让人窝火。然而,更让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级一
天来好几个通报。虽然每份通报千篇一律,都是说谁谁又有新进展新突破,没说别的。
但父亲心里明白这就是激将,自己再拿不出成绩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了。正在心烦意乱之
际,王和顺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上门来。
“这整风工作组究竟是个啥意思?怎么同志们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长,你是领导,你得
表个态呀。”
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还没坦白呢,总不能上杆子说人是特务吧。也只好拿些空话搪
塞了:什么正确对待,相信组织,相信党,特别强调: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
“可我是没病他们硬给我找病,有这么当大夫的吗?”王和顺哭丧着一张脆了皮的老丝
瓜脸。
王和顺前脚走,刘行淹后脚跟上凑趣儿。他走到父亲身边低声问:“黎科长,这么个搞
法符合中央精神吗?上边知不知道?”
父亲控制不住,咆哮起来:“你究竟要说什么?难道是我姓黎的私设公堂,篡改上级指
示?我黎明有这么大权力吗?”
正好,脸上带着一块淤伤的易尚靖来找父亲。他黑起脸把刘行淹赶走,拉着父亲进了支
部所在的窑洞。支部的例行碰头会后,父亲独自出门,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破口
大骂,拳打脚踢。四周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
十六
父亲横下一条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突破杜修贤。
小组会一开始,各位积极分子就按预先的布置猛烈开火。虽然材料还是那些,但大家的
联想更丰富,逻辑也组织得更严密,提问也更尖锐。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贤面如
土色,额头冒汗,两手颤栗。他的情绪一会儿急躁,一会儿绝望,一会儿又痛哭流涕,
乞求大家不要再说。父亲沉着脸,控制着会议的气氛,好像指挥一群猎人把一头小鹿驱
赶到悬崖绝壁。他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真是“心里越来越明白”,杜修贤若不是敌人
派遣,决没有如此轻松跑回来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敌人都逃不过
群众的眼睛。
“黎科长,”杜修贤饱含最后的希望,“无限深情”地喊了声父亲,就哽咽着再也说不
出任何话,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在一瞬间,父亲头脑中闪过一丝怜悯。这还是个没脱去稚气的娃娃呀。但他马上觉得最
大的关心就是催促他赶快坦白。现在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了,父亲抱着满腔的热忱叫了声
:“修贤,”然后是语重心长却具有决定性的规劝:“问题已经很清楚,主动权掌握在
你自己手上。这些天,同志们的意见提得很好,可以说是条条打中你的要害。但我们不
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尽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从小就参加八路军,也有过爱国家,
爱民众的理想,也曾经是我们的好同志,只是被环境所迫,不得不应付敌人。敌人不是
弥勒佛,如果没有表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你回来的?如果你不把问题说清楚,敌人还
会抓住你不放,你就会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把问题说清楚,同志们会原谅你
,党会保护你,也会照样信任你。党的政策你很清楚,现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
好时机。修贤,我再一次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希望你鼓起勇气,对党,对同
志们敞开自己的胸怀。革命还是反革命,做人还是继续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间。”
好一个终审判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贤。全场气氛极度紧张,但表象只有两个字:
寂静。
“砰”。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当先跑过去,一进屋脸就变得煞
白。只见易干事满身血污,眼睛发直靠墙站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齐仲云躺在地上,
胸口开个大窟窿,已经没了气。他身边不远处搁着一支手枪。
“枪,那儿来的枪?”父亲歇斯底里高声喊叫。他知道整风期间,部队严格管制枪支,
所以第一反应是追问枪支来源。
“走,走,是走火。”易干事上下牙齿打架。
“谁掏的枪?”马干事也到了,他头脑还有些许冷静。
“老齐,嗯,是这样的,他和易干事吵架,吵得很凶。易干事,嗯,是易干事突然掏枪
,然后,然后,两人扭打起来,然后,就枪,枪走火。”一人解释道。
“不对,好像是老齐先掏枪?对,我亲眼见枪是老齐的。易干事是出于自卫。”另一人
辩解。
“是老齐,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说:易干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长,你别望着我。我,我当时正埋头做记录,没看清楚,突然就一声枪响。”
就在这时,吓得魂不附体的杜修贤突然扑到父亲脚下,嚎啕大哭:“黎科长,你行行好
,饶了我吧。我不是坏人,我清白,不是坏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这儿发誓,向同
志们发誓,向党发誓:如果我有变节行为,甘愿枪毙处分。你们要相信我,求求你们,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么说你们才会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泪,
喊着叫着,拼命磕头,磕得脑门血迹斑斑,然后抽搐着瘫倒地上,翻过去,滚过来,用
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头狠砸自己的身体,基本是哪儿要害就
砸哪儿。
这会儿,父亲可顾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马干事,摇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门问:“车
轮战,车轮战术怎么搞?”
“冷静,老黎,千万冷静。”老马说。
父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这怎么向上级交代
呀?”
喊天喊地别喊上级,就这时,龙文枝来了。
十七
“齐仲云是畏罪自杀。”
龙文枝斩钉截铁地说,他威严的目光逼视着父亲。父亲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啦?个个都垂头丧气的?你们上报的材料,我们马上进行了核实。现已查明:齐
仲云,杜修贤,王和顺都是国民党特务。齐仲云是小组负责人;王和顺负责散布谣言,
搞颠覆;杜修贤专门和日本人联络。你们搞得不错嘛。”
父亲和马易二干事目瞪口呆。
“怎么?还不相信?实话跟你们说:考虑到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带有肃反性质的运动
,没有经验,我们在接到你们上报的材料后是特别的谨慎。为此,专门把这些材料发给
好几个组,让他们分头重新审查坦白交代人员,对事实进行反覆核实,最后才确定了他
们三人的组织关系。我今天来,就是特意要告诉你们这个事儿。第一次运动就挖出了一
个特务集团,值得表扬呀。”
从深渊突然升到云天,父亲等人完全无法适应这种变化。马干事嗫嚅地说:“我们是怀
疑他们有问题,可,可怎么也不敢假设他们是特务集团呀。”
“事情搞多了,也就有了经验。”龙文枝笑着说:“其实,大凡在外边参加过反动组织
,或被捕被俘过的人,没有不接受敌人指使的。这种人根本无法摆脱敌人特务机关的魔
爪。重要的经验是克服我们领导骨干的温情主义。只要领导骨干态度坚决,积极分子斗
争坚决,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黎明,别怪我婆婆嘴。虽然你这次表现很好,但我还得
给你敲敲警钟。我们的工作是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说起来玄乎,做起来简单,落实
到实处就是对上级负责。工作态度粗暴不粗暴,只是个方法问题。对敌斗争坚决不坚决
,可是涉及立场的大问题,要万分警惕。”
父亲最怕的就是别人说他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齐仲云的死和龙文枝的这番话,让他更
加感觉到自己必须有所表现,有所证明,有所行动。他按照龙文枝的指示,把齐仲云的
善后交给易干事处理,自己集中精力搞运动。在全体积极分子动员会上,父亲宣布三组
并成两组,每组分三班,昼夜不停,连续对杜王二人进行突击。这回,父亲给大家明确
交代王和顺,杜修贤就是特务。提到二人的名字时,父亲是冷冰冰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
蹦,而且他们的名字之间还留下长长的时间空白,以加强大家伙对特务的印象。他特别
强调要反对温情主义,只不过这次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其他所谓的意志薄弱者。
“当确定无疑的失足者拒绝坦白交代时,我们就应该把他们当敌人对待,要有无产阶级
的革命义愤,毫不留情地进行斗争。”父亲剑眉笔挺,目光坚毅,语气激动,凝重,响
亮:“同志们,我们掌握的材料是确实可靠的;目标是明确的;‘车轮战’的方法经过
实践是行之有效的。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坚决进攻。当斗争对象感情薄弱时,我们要晓
之以理,动之以情,当他们装聋作哑时,我们要扭住不放,穷追不舍。当他们气焰嚣张
时,要打他的态度,灭他的威风。齐仲云的问题就是我们太客气,不,是太软弱,这里
我必须检查自己头脑中残留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我要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是
一场残酷的阶级斗争,我们不能被敌人的嚣张气焰压倒,这种事绝不允许重演。现在的
形势很好,就好比打仗,大部队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我们的任务就是乘胜追击。按
照古人的说法,这就叫做势如破竹。只要同志们有坚定的信心,坚持的决心,不怕疲劳
,连续作战,就一定能攻克敌人的堡垒,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十八
“车轮战”果然威力巨大。杜修贤第二天就哭着闹着要坦白。软磨硬抗的王和顺也很快
精疲力尽,神态恍惚,只剩下低头认罪一条路了。听到胜利的喜讯,父亲如释重负,他
兴奋,宽慰,马上通知炊事班,煮鸡蛋面条,全体会餐,庆祝特务重获新生,又回到了
革命队伍的怀抱。会餐结束,父亲回到支部,感觉非常疲倦。但还没来得及休息,易尚
靖就报告了最新动态:据王和顺交代,刘行淹也是国民党特务。
十九
父亲想了个理由:在被审查人员尚未坦白前,主要领导骨干不宜和他们见面,从而回避
了亲自参加后续的“车轮战”。刘行淹真是个软骨头,一上“车轮战”马上坦白。既然
人家已经投降,父亲自然要出面和他谈话,以示党的关怀。刘行淹原本是个小胖子,没
想到几天不见,这家伙已经瘦得颧骨突出,胡子拉碴,肩上的关节见棱见角。
“怎么样,这个热水澡洗得爽快吧?丢掉包袱,浑身轻松多了?”父亲期待的是刘行淹
欢欣鼓舞,对党的挽救表现得感激涕零。
刘行淹低着头,黑着脸,翻翻眼皮,恶狠狠地盯着父亲,一言不发。
“好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既往不咎。你现在,,,”父亲想宽慰他几句。
没想到刘行淹突然像发了疯,红着眼珠子,张牙舞爪吼叫起来:“黎明,你个乌龟王八
蛋,你才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日本鬼子的走狗奸细。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栽赃陷
害吗?这就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狗日的把好人往死里整,亲者痛,仇者快,你比东
厂魏忠贤还厉害。你是对党犯罪,对革命犯罪,我,我这就整死你。”说着就要扑上来。
父亲勃然大怒,三拳两脚把他打翻在地。刘行淹滚缩到墙角边,失声痛哭,那份倾泻出
肺腑的悲哀长鸣,让人联想到失去幼子的孤鸿落雁。父亲有点愕然失措。
“特务身份,不是你亲口承认的吗?赶这工夫来撒野。”
“那是你们逼的,通通是假的,全是假的呀。”
“你个混蛋。”父亲一拍桌子,吼叫道:“特务,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能随便承认吗?
我们严格按照党的政策,苦口婆心地规劝,又没有刑讯逼供,要是东厂魏忠贤,还不得
扒了你的皮?”父亲说得义正词严。
刘行淹完全焉了,他放声大哭,用手不住地批自己耳光:“我无耻,我软蛋,我经不起
考验,我瞎说,全都是瞎说,怎么会全都是瞎说呀?该死,糊涂,又瞎说,又是瞎说哪
。我真的是罪大恶极呀。”
二十
虽说父亲凭气势压倒了刘行淹,但这事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回到支部,他问马干事:
“老马,你过去审案子,有没有碰到这种情况?”
“有,这叫‘翻供’。有些犯人罪恶太大,招供后怕杀头。还有些犯人是顾虑多,思想
反覆,都可能‘翻供’”
“有因为被冤枉而‘翻供’的吗?”
“当然有,那都是保卫干部胡来。我们又没有这么干。”
易干事不以为然:“这些人是疑心生暗鬼。他们对党的政策有怀疑,怕处分,怕父母亲
友知道了难以见人,保不住还怕敌人知道了对他们下毒手,杀人灭口。刘行淹的问题很
简单,我们只是根据掌握的情况给他分析矛盾,讲道理,他马上就招供了。要真没有问
题,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
父亲再没吭声。
突破刘行淹去除了父亲心中最后一道心理障碍,现在他体会到做领导的好处了:具体审
查交给马易二干事,随他们去瞎折腾,自己就呆在支部整理上报材料,没事了还可以写
写诗,填填词。马易二人的工作成效显著,突破了一个又一个。父亲因为领导有方,也
不断得到上级表扬。龙文枝甚至把父亲这个组当成了工作重点,经常跑过来总结经验,
指导工作。这一切都让父亲更加得意,直到原宣传队的小何坐到自己面前。
二十一
看到哭兮兮的小何,父亲脑袋“嗡”的一下,马上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错。一方面他对
小何的历史再清楚不过了,因为竺青给他讲过不少。小何出生不久就被亲身父母遗弃,
是一位江湖艺人收留了她。这位江湖艺人拉得一手好胡琴,曾经给梅兰芳配过戏,攒了
一些小钱,送小何去学校读了点书。在学校里,那些阔小姐瞧不起她的江湖背景,极尽
所能讽刺,挖苦,侮辱,糟践她的人格。是八路军第一次给了她做人的尊严,让她懂得
了世界上还有人与人生来平等这一说,这种人怎么可能去当国民党特务?另一方面则出
自父亲的私心,怕得罪好朋友白丁。白丁为人颇讲究江湖义气,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但要发现你不够朋友,那是说翻脸就翻脸。虽说这小何和白丁的关系究竟怎样,父亲也
说不清楚。别看那小子整天胡吹海侃,弄不好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当然麻烦也就麻烦
在这一头热上,你要真动了他认定的女人,以后还彼此见面不?
“你怎么把她给弄来了,她现在根本不是部队的人。”父亲把易干事拉出审查小组,问
道。
“哦,是龙主任的意思。龙主任说有好几个组的坦白人员提到了她,这娘们儿可能和一
个大特务集团有关,是他们的中间联络人。”
“龙主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怎么事先没通知我?”父亲没想到小何是这么个来头,也
觉得这事安排得有些蹊跷。
“没通知你?”易干事也有些莫名其妙,挠挠头后解释说:“她是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
,可能你当时不在支部。”
父亲只想着怎么摆脱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不行,男女有别。
咱们虽然不讲封建,但这么直截了当去审查一个女同志,多少有点问题。既然龙主任认
定她是特务,还是把她转给龙主任,让上级安排合适的人选去审讯。”
第二天,龙文枝过这边来,父亲把男女有别的考虑对他说了,龙文枝觉得好笑:“哪来
的条条框框?这是革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是领导骨干,怎么能说推责任就推责任
?你叫我安排,我有多少事情,管得过来吗?再说合适人选,我不和你一样,也就一秃
头和尚?你不合适,难道我就合适?你们先审着,有问题以后再说。黎明呀,黎明,你
就是书呆子气多了点。”
几个人来到易干事主持的审查小组,认真听了各人的发言。因为是针对小何,同时也是
针对女人的第一次会议,没有搞“车轮战”。大家的发言也都挺客气,说得也都挺含蓄
,不过,就这些轻描淡写已经足以让一个敏感的女孩子家哭哭啼啼了。
“好吧,我先留下来。”吃过晚饭,龙文枝突然改变态度:“反正,其他组的工作都走
上正轨,不需要我到处跑了。我就先帮助你们处理好这个案子。”他蹲在村头,点燃一
支烟,吐了两口烟圈,边想边说:“你说得对,坦白对象是个女同志,得注意点方式方
法。之前,我们处理过的几起案子也涉及到女特务,有点经验。这样吧,先晾上她几天
,从侧面想想办法。”
哇,粗中有细,父亲这回还真有点佩服龙文枝了。当然,他并不清楚龙文枝所指的侧面
办法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二十二
按照龙文枝的安排,父亲去找山路汇报工作。山路挺热情,留父亲吃了顿饭。父亲回到
驻地村子时,天已经擦黑。父亲在村头碰上马干事,问龙主任在那儿?马干事回答说:
正在审查怀疑对象。走了几步,又碰上易干事坐一大石头碾子上和人聊天。他觉得奇怪
,问易干事:“你没和龙主任在一起?”
“没有啊。龙主任说:他想自己做点儿调查。”
父亲没说什么,一个人往支队部走。走了两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撒腿往小何所住的
窑洞跑。还没到窑洞门口,就听到屋里传出的挣扎声和哭泣声。父亲冲过去,推门,门
从里面被反锁住,于是用拳头使劲敲门。
窑洞门好一阵才被打开,开门的是惊惶失措的龙文枝,他慌里慌张地质问父亲:“急急
忙忙干什么?我审查了,小何没问题。”接着,手忙脚乱想扣住领口,没想到裤子“哗
”地落在地上。
屋里传来小何哽咽悲恸的哭泣。父亲怒火中烧,一拳砸在龙文枝的小肚子上,打得他直
滚到了桌子下面。然后,父亲一只脚跨进门坎,发觉不对,赶紧又退出门外,冲屋里低
声喊了一嗓:“小何,你没事儿吧?”
“滚出去,”就听小何歇斯底里一声尖叫,然后捂着被子枕头什么的呜咽:“流氓,你
们这些流氓统统给我滚出去。我没脸见人,不想活啦。”
父亲站在门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狼狈不堪。
“要不要,我去叫人?”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滚开,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开哪?那是我自己愿意,我喜欢他,是自由恋爱,真的
是自由恋爱呀,我要嫁给他,就是要嫁给这个混帐王八蛋哪。”
父亲觉得最好是转身离开。
“别走,等等。”小何突然止住哭泣,改用一种甜得发腻的嗲声说道:“龙主任,你不
是要我坦白吗?我这就坦白,向党,向组织坦白:国民党在三八五旅的最大特务头子就
在旅直,听说他还当过宣传科科长。”
父亲回头看看半坐在地上的龙文枝,发现他眼中再没有惶恐。更准确地说:龙文枝笑了。 | m*******5 发帖数: 1794 | 2 好文。顶。
【在 m*******t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九章 : 一 : “黎明,黎明,” : 听到这熟悉的招呼声,父亲心中‘格登’一下。他回头张望,果然在路边的饺子摊前看 : 到一位老朋友。 : 不是龙文枝,是谁? : “来,来,来,吃点羊肉饺子,我请客。”龙文枝异常热情:“老板娘,再来两碗,油 : 重。” : “不是说,你过黄河时跑了吗?”父亲非常吃惊。 : ”瞎扯什么蛋?我龙文枝打小就是孤儿,是共产党把我拉扯大,党就是我亲爹亲娘。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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