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se版 - 《女人心》【第二章 心有千千结】(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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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在那之前的半年多里,醉不知不觉地迷上了希区柯 克和博尔赫斯。她废寝忘食地读他
们的作品,时常不知不觉地陷入思维的怪圈。醉否认自己陷入了思维的怪圈,她觉得所
谓的思维的怪圈恰恰是她的思维模式与两位 大师的思维模式有所重合的产物,她还以
此断定自己和希区柯克、博尔赫斯是同一种人,她认定两位大师是自己的神交。醉的这
种想法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解除了她 在现实生活中时常无人与共的尴尬。
醉是学医的,是人体解剖学博士研究生,明年毕业。在 这过去的九年时间里,除了那
个胖子男闺蜜,醉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也极少参与同学们组织的集体活动。她不愿意
与别人过多往来,即便是和她的导师在一起,除 了与专业相关的内容外,醉也几乎是
只听不说的。她固执地认为,她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她不想让自己的无趣影响了别人的
心情,也不想让别人的“有趣”扰了自己 的清净。这样的醉,学这样专业的醉,能够
与书为伴,能够与作家们成为神交,该是她不幸中的万幸吧?这是后话,暂且放下。
醉喜欢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的书,喜欢到了如梦如 痴的地步。那一天是周六,醉从中
午开始读博尔赫斯的《迷宫》,当实在辨不清字迹不得不放下书时,她才发现房间里的
光线很暗,夜晚已经悄悄地来临。醉揉了揉 又酸又痛的眼睛,将双手按在书上,却无
法将心思拉回到现实里。就在那一刻,那种无数次将她淹没又将她抛向天空的幻觉再一
次毫无前兆地降临了。幻觉中,醉被 夹杂在如同洪水一样的人群里,被人群簇拥着向
前行进。忽然,她仿佛从梦中醒来了,一边努力地想停下脚步,一边环顾着周遭的人们
,结果,她不但没能停住脚 步,反而她被那一个个木偶一样的人惊呆了。
是的,她被那一张张相貌相似,表情麻木的脸惊呆了!
只是瞬间的惊愕之后,醉被后面的人群推倒了,无 数双脚从她的身上踩踏而过。直到
把她踏成了扁扁的“纸人儿”之后,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转眼间不见了
踪影,平地而起的是一栋栋冰冷的楼房和一 个个扁扁的“纸人儿”。醉挣扎着爬了起
来,迷茫地看着周遭,脑子里空空如也。一时间,她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
己是谁,只觉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 虚有的,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是 谁?他们为什么而来来往往?人从出
生到死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这有什么意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爱恨
情仇有什么意义?爱恨情仇?我没有爱与 情,只有恨与仇,这恨与仇有什么意义?如
果恨与仇都没有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进没有意义,退没有意
义,生没有意义,死也没有意义。 高楼大厦的存在没有意义,万事万物的存在没有意
义。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存在?我为什么要和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物共同存在?
醉的这种自虐式的追问,好多人都有过。丰子恺就曾在《大账薄》中说,他时常无法自
拔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疑惑中,又因了无法得到满意的解惑而陷入悲哀。比如,他小的时
候,坐船时不小心,把手里的玩具不倒翁掉进了河里,他“看 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
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的茫茫白水怅望了一会,心中
黯然地起了疑惑和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 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
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
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 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
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
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 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
。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
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 解除这疑惑与悲哀。”再比如,他每逢下火车,无
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
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
按照现在的说法,丰子恺这种无法摆脱疑惑和悲哀的情况,应该可以归为“强迫症”。
好在,他是一个用功的人,能够参考大众对事物的态度,学习他们的幸福,虽然他始终
都没能毕业。他在《大账薄》中说,“但 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
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学习的功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 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
,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
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 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
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
明各有其故枝与故 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
袭击我的心了。”
丰子恺可谓智者,遭遇无休止的“疑惑与悲哀”时尚且如此,醉这样一个自小就背负着
仇恨,从小就天马行空,独独往来女孩子,遭遇此类问题时常常陷入幻觉,并在幻觉中
自虐一般地享受痛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每一次在幻觉中,醉追问到“如果恨与仇都没有意 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什
么还要存在”时,都能感受到一种被狂浪摔打和撕扯般的疼痛。疼痛过后,那种被海水
彻底淹没般的绝望猛地袭上心头。在极度绝 望时,醉放弃了挣扎,这反倒使她渐渐地
平静了,释然了,解脱了,就像她躺在那座给了她无限安全感的豪华墓穴中一样。此时
此刻,她的内心是宁静和祥和的。她 用这样充满宁静和祥和的心与死亡进行着最亲密
的接触,她贪婪地感受着死亡给予她的温暖和希望,也极力地寻找着那个曾经唯一真心
爱过她的人——养父的气息。 今天,又是如此。
就在醉疯狂地奔向养父的时候,她的手机“唱”起了哀伤的歌儿《关不上的窗》:
我听见 寒风 扰乱了叶落
在寂寞阴暗长居住的巷弄
我听见 孤单 在隐忍的夜晚
是被爱刺痛啜泣着的胸膛
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
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
这些年无法修补的风霜
看来格外的凄凉
风来时撩拨过往的忧伤
像整个季节廉价的狂欢
让我们从头来吧 如梦如花
……
手机的彩铃声把醉的意识从幻觉中拉回到了现实里, 却 无法把她正在与死亡相亲的身
心拉回到现实里。她像一只干渴了好久好久的飞鸟,终于找到了一潭碧水,刚刚浅尝了
一口便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像一条窒息了好久好 久的游鱼,刚刚将头露出污浊的水面
,来不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便被人掐住了两腮。这样的情形下,她无力地无奈地看
了看电话,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翕 动鼻翼,对着听筒委屈地说:“你总是在我
沉浸在死亡中时吵醒我。”
电话是白雪打来的。她原本有喜事要和醉分享,没 想到兴高采烈地拨通了醉的电话,
又一次赶上醉沉浸在幻觉中。白雪曾对醉说过,她也有过那种可怕的幻觉,只不过她所
经历的幻觉大多转瞬即逝。她并不在意那种 感觉,更不会沉浸其中任其糟蹋自己。白
雪还对醉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天地都不存在,自己
也不存在,或者说自己只是意识的存 在。她猜想,那些选择用自杀来完结生命的人中
肯定有一部分人死于这种幻觉。醉和这些人一样,对幻觉产生了依恋和依赖,就像中了
毒瘾。白雪认为,对醉来说, 这种幻觉就是精神鸦片,是能把醉掏成空壳的精神鸦片
。白雪曾一本正经地对醉说:“远离幻觉,必须远离!否则,恐怕有那么一天,我会失
去你的。”对此,醉只 是歉意地笑笑,无力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自杀了,你不要为
我哭,你要为我的解脱而感到高兴。”
听着醉虚弱的声音,回想着醉说过的话,白雪的泪水“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强压
内心的担忧和感伤,温和地说:“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又任幻觉折磨你了?快醒醒,可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我看,你是真该找个男朋友,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听着白雪的哭腔,醉强打起精神,安慰白雪道:“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放心吧,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挂了啊。”
“你等等!”白雪担心醉放下电话后会再一次坠入幻觉中,忍不住大声喊道,“醉,你
给我听着。如果,你不能下定决心远离幻觉,我向你保证,你会失去我的——永远地失
去。”说罢,白雪挂断了电话。
白雪的话让醉猛地一惊,她的身心瞬间就脱离了迷 迷荡荡的状态,回到了现实当中。
她知道,白雪和她一样,轻易不说狠话,一旦说出口绝不放空。她不怕自己挂掉,因为
她恨得太累,又无法放弃仇恨,挂了也就彻 底地解脱了。可她不想失去白雪,不能失
去白雪,她和白雪可以一年不见,可以十年不见,但是她的生命中必须有白雪,因为她
始终觉得白雪是以另一种状态存在的 自己,失去了她,自己会真地被掏空,被风化,
会生不如死。
“白雪,对不起,我错了。我听你的,努力地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醉战战兢兢地写
完了短信,按了发送键后,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焦灼地等待着白雪的回复。
一分钟过去了,醉心急如焚。两分钟过去了,醉的 嘴角开始抽动。三分钟过去了,醉
的泪水打湿了手机的屏幕。四分钟过去了,醉开始抽泣。就在醉再也忍耐不住,想要将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收到了白雪的回复: “乖。”就这一个字,让醉如释重负,禁不
住抱住手机痛哭起来。待她哭够了,哭痛快了,哭得身心都愉悦之后,一头冲进洗手间
,开始梳洗打扮,然后出门打的, 奔往经常路过却从未光顾的“地平线”迪吧。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醉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今 晚要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跳舞,尽
情地释放自己,要彻底地扫除内心的阴霾,用心地尝试一次正常人的生活。她在脑海中
设计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甚至设计好了 表情,她还想好了要喝什么酒,以怎样的
姿态喝。可是,当下了出租车,立在霓虹闪烁的地平线迪吧前时,她的勇气消退了,她
犹豫了。从小到大,醉从来没有学过 舞蹈,没有跳过舞,没有进过舞厅、迪吧。确切
地说,除了酒吧,醉想不起自己还去过什么样的娱乐场所。此时,立在迪吧外,想象着
迪吧里那撞击胸膛的摇滚乐正 轰轰地响着,想象着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正热情奔放
地舞蹈,醉忽然有种隔世的感觉。是啊,80后的人们,在很多人的眼里已经是老人家了
,现在是90后甚至是00后的时代,自己还在这里起什么劲?如此想着,醉不知不觉地向
后退了几步。
“美女,一个人啊?”“一起吧,人多热闹。”“哎哟喂,还是一枚大美女呢。”醉的
身后先是传来刹车的声音,接着是啛啛喳喳的稚嫩的说话声。
醉飞速地调整自己,进入了防护状态。之后,她慢慢地侧过头,看着那群年轻的男孩女
孩,静静地说:“依你们看,像我这样的前辈,会没有人陪吗?”
“哦……”,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声,相互簇拥着,如同小鸟一般飞进了迪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醉摇了摇头,暗自慨叹:“这样一群小孩子都能让我严阵以待。看来
,我真是老了,老得可以归为弱势群体了。”
这时,身后又传过来了刹车的声音,醉连忙急走了 几步,赶在车子里的人下来前,钻
进了迪吧。进入迪吧的第一道门,醉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右侧的过道里有一个小小的
窗口,上面写着“售票”两个字,一个大学 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在窗口买票。醉刚要走
向售票窗口,那个大男孩笑呵呵地张开手臂迎面走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给醉来了一个大
大的拥抱,并乘机在醉的耳边说: “小小小前辈,一看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
已经帮你买好了门票,你走过前面那道门之后,向右转,下楼梯,在吧台前找个位置坐
下,那里来往的人比较多。 最安全,点酒水和小吃也方便。记住,要学会保护自己,
不要喝别人给的饮品,不要和任何人谈情说爱。”说罢,大男孩收回手臂,把一张门票
塞进了醉的手里,一 个华丽的转身之后,几步就过了前面那道门,不见了踪影。
醉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如此鲁莽又如此绅士地拥抱她,她更想不到,会有素不相识
的人看得出她是第一次来,还为她买好票,并细心地叮嘱她。就在她懵懵懂懂地醒不过
神儿的时候,身后的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超过了她,又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看她,一边看
还一边神秘地窃笑。
醉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做出一副等人的样子, 不时地盯着手腕上的表。直到那几
位男士走进了前面那道门,过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从售票窗口里不断地传出有节奏
的嗑瓜子的声音,醉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合对醉这个多数时候只在墓地、
学校和家三点之间往返的人来说确实是太陌生了,这里的人对于醉这个多数时候只和同
学、老师或者是散发着浓烈的福尔马 林气味的供实验用的尸体面对的人来说,同样太
陌生了,直陌生得让醉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大男孩只是幻觉中的人物,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醉不停地捻动手指,用心地 感受门票的存在,直到手中的门票越来越柔软,她不得
不从心底同意了白雪的看法,自己确实有些依恋和依赖幻觉,并因沉迷幻觉而疏离了真
实的生活。想起白雪, 醉忽地又想起了白雪那绝情的话,心里倏地一紧,连忙起步,
向前面那道门走去。
过了那道门,醉愣了。按照她对迪吧的理解,这里 应该是音乐喧天,群人乱舞的。可
是,她看到的景象和酒吧里差不多,人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
,有的干脆静静地发呆。醉迅速了观察了地 形,大致地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按照那
个大男孩说的,向右转,下了楼梯,在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那天,醉背了一个斜挎式的白色羊皮包,穿了一双 白色的平底羊皮鞋,一条白色的铅
笔裤,一件白色镂空的针织外套,里面配了一件黑色的打底衫。为了显得年轻一些,她
还把长长的披肩发束成了马尾辫。当旋转的 射灯将灯光打在醉的身上,当醉浑身上下
“冒”着刺眼的幽幽的蓝光,醉愣住了,坐在醉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也愣住了。他们一起
伸长了脖子,肆无忌惮地看着醉,齐 声喊道:“哇,上了美女一枚!”
醉努力地定下心来,旁若无人地对吧台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细细嫩嫩的调酒师说:“
请给我来一杯柏图斯,要94年的小酒王。”
“哇,炫富啊。姐姐,您花的是亲爹的钱,还是干爹的钱啊?”不等调酒师说话,那几
个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叫声引发了全场的哄笑声。
“对不起,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消费啤酒的。”调酒师凑近了醉
,低声说道。
调酒师的话,像闷棍一样打在醉的心头。她站起身,感激地对调酒师说了声谢谢,又转
向那几个起哄的人,冷冷地说:“姐花的是冥币。请你们安静下来,否则,小心撞到鬼
。”说罢,不等那几个人回过神来,醉像闪电一般,闪了几闪就消失了。
醉没有听到几个年轻人轻狂地喊道:“有鬼啊,是厉鬼,还是女厉鬼!有书生没有?快
上啊。”醉也没有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压过了群声,他说:“有啊,还是一个落魄
的书生。哥儿几个,那是我们家丫头,和我怄气呢。先不管她,咱们喝酒。今天,哥哥
我高兴,我请大家的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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