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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一
每次回国，给众路亲友买礼物是一道避不开的坎儿。我平时很少逛店，根本就不懂怎么
用那些从来都用不上的折扣券；最近又忙，只为临回国前多赶点工，所以一想到一大串
的礼物清单、还有那些早已模糊的人的面孔，便有些烦。
可在扫货时，我内心里还有那么一层自己加给自己的优越，虽然嘴上仍是抱怨。痛并快
乐着倒不至于，那点幸福的烦恼感还是有的。更何况想见的只是那数得出的几位骨肉至
亲，其余就都当成是应酬好了。
爸妈就是用这样的道理来劝我：“东西嘛，你别当成是你买给这些人，就当是你买给我
们，然后我们再送给这些人。你给我们买点东西还有啥好抱怨？”
听起来有点掩耳盗铃，可我心里的怨念少了很多。
爸妈其实有点可怜。我们家在县城，这些年高楼起了不少，跟堆积木似的，我爸在电话
里说最高都有三十层，封顶那天光放小鞭就是一上午。老电影里那种小乡小镇的拙朴也
只能封存在老电影里吧，就像琥珀里的一只甲壳虫。至于县城的文化生活，我小时候还
有个图书馆，人民影院什么的，现在全没了。大家都看电视，今儿勿扰明儿找爹。也可
上网，有的是花边儿新闻消遣。再不家里有车的就开出去玩儿，家里没买上车的就摆桌
凑局儿打麻将。
打麻将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传统。我不知道是全国的县都打，还是光我们县打。我小时候
在亲戚家见过各式各样的麻将牌，花色质地虽异，但混搓起来却都是同样稀里哗啦的响
声。
爸妈不打麻将，这在我小的时候被认为是光荣，是一件引以为豪的事。可现在全变了。
爸妈再不打麻将再不上网看花边新闻就会被时代甩掉，就会在这小县城连个朋友都交不
上。
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自己一人，又在国外。他们俩在县城就越发觉着寂寞，有点想搬
到南方找个温暖的地方养老。可暂时又没觉得自己老到了那个地步。于是他们想在家门
口多交几个朋友，哪怕是吃喝玩乐的酒肉朋友。大概老人跟小孩一样，都怕屋子里发空。
所以我这一箱子礼物大部分都是给爸妈交这种朋友预备的。都不贵，重量也轻，中老年
人用的那些营养品，地地道道的美国货，made in USA。而手机、电脑还有品牌服饰这
些年轻人的消费品，反倒是made in China。
营养品我是在附近超市里挑的。货架上一排一排，标的清清楚楚：这个是胶囊，吃了补
钙；那个是药片，一日两粒，活血化瘀。
跟卖食物日用品的柜台相比，这些营养保健品就显得很清冷，稀稀落落的，除了我，还
有几个中国人在晃荡。我和他们相互窥了一眼，谁也没跟谁说话。他们也都是年轻人，
大概也是为了回国扫货。我，或者他们，距离“一日两粒”，大概还有二三十年的活头。
二
回国也有几趟了，买礼物就买出经验。尤其是那些应酬性质的礼品，完全可按照人情远
近、东西贵重做一张表格；下回再买，就当成是“模板”好了。既有侧重，又防疏漏，
还省时省力，管用的很。
可拿买完送人就不一样了。那是一小场一小场真假掺拌的表演。送礼的人在演，接礼的
人也在演。大家既乐此不疲，又觉得有点累。可说到底还是乐此不疲，甚而至于戏假情
真。县城地方很小，低头不见抬头见，那情分都是串门串出来的。而去串门的话，就不
能空手。都是人情，都是世故，不是你想逃就能逃的。
有了上回的“模板”，这回礼物就买的很顺。超市里没有的货，网上也都能订到。一个
小小的难题在于北京落地。我这趟航班——如果准点的话——晚上十点首都机场落地，
第二天早上八点再转乘国内航班回家。中间十个小时，北京一夜，我该怎么度过？
半夜三更去北京市里逛？倒时差的我实在没那个兴致。机场附近找个旅馆？听起来可行
，找起来却得费点麻烦。最别扭的是我在国内没有这个那个的账户，根本没法预订。
“也就十个小时，机场里转转，实在不行再把电脑翻出来，也就熬过去了。”我告诉爸
妈不用为这点事儿操心。
可不知为何，爸妈却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或许等我到为人父母那天，才能懂得他们？
我也不知道。
我妈说：“杜棋风不去开车接你麽？让他带你去旅馆。”
我爸说：“不行，杜棋风那么忙，媳妇又刚生了娃，咋能太麻烦他。”
杜棋风是我大舅家的表哥，那种有户籍的北京人，开家小公司，专跑建材生意。也是这
些年到处都在该楼，他这生意做的就不错。上次我回去见到他，又胖了不少，瞧那身形
还真跟“棋风”这样的名字相映成趣。
杜棋风老说自己亏本儿，却总让我在美国给他捎货。这回是一部iphone 6。须知我自己
在美国用的一直是老年机，所以杜老板在网上花了半天工夫才跟我解释明白到底什么叫
“裸机”——就是不插卡的那种。
“你就给我捎一裸的，我一上手就能用。”
“可裸机就要贵很多。”
“贵贱你甭操心，回头我给你。”
我便答应了杜棋风，给他捎一部苹果公司还没发行的iphone 6。杜棋风很高兴，说他当
天晚上去首都机场接我。我说真不用。杜老板就在qq里露了笑脸：
“我也得从你那儿拿iphone不是。呵呵。”
所以我爸说麻烦杜棋风不合适，我完全同意。我们风哥人在北京，将来自有其用处，可
不能把这份捎货捎出来的人情浪费在半夜找旅馆上面。
亲戚有疏远贵贱，朋友分三六九等，这事儿你该怎么理解呢？就把它当成既定事实好了。
可我妈还是不放心，我听见她在电话里问我爸：
“要不让小五过去呢？”
我妈说的“小五”，是我的一个亲舅舅。他在姥姥家那边的兄弟姊妹里排行第五，所以
我妈叫他“小五”。而我们这些晚辈却叫他“三舅”，因为他在所有舅舅里排行第三。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三舅了。他应该还在京津一带。确切地说应该是北京周边的廊坊。
我妈之所以提他，一是因为三舅不像表哥杜棋风那么忙，他只是一个大学食堂的卫生员
而已；
二是因为三舅家跟我们家一向都很亲。
三
小时候我们家确实和三舅家很亲。三舅也很喜欢我，总说我这外甥能淘，能作，学习又
好，将来有点出息。那时三舅还没从加油站下岗，家里可不像现在这般落魄流离。那加
油站在承包给个人之前，可是一肥缺。三舅虽不算官儿，但却管实事儿，真是又交人，
又有油水。
当时在县城，三舅是第一批骑日本原装摩托的男人，三舅妈是第一批要考驾照的女人，
他们的独生女——我的小表妹——则是第一批成套成套看迪斯尼动画VCD的孩子。那时
候三舅一家三口可是风光，去哪家串门儿不是满脸笑容，两手提溜着东西？他自己家也
隔三差五叫了好多人，吃吃喝喝，打麻将，都年轻，身体没毛病，好时好景地玩儿着乐
着。
我那时刚读中学，经常跑三舅家，奔着那台“爱多”VCD去的。小表妹挺乖的，也跟我
妈挺亲，从小就喜欢让她“二姑”抱，去“二姑”家摘樱桃吃。所以我一去她家看碟，
小表妹就伸出圆鼓鼓的小手，把那盘《阿拉丁》从VCD里吐了出来。三舅陪我看了会儿
一半人脸一半骷髅的施瓦辛格，就去招呼他的那帮吃喝朋友了。三舅妈则递给我一听可
口可乐：趁凉喝，省城买的。那是我头一回喝可乐。怎么说呢，就是一罐子掺了糖的中
药，还真不如当时县里产的桔香露好喝。
我有好几个舅舅，连同好几个舅妈，家家有本苦辣酸甜的经。那时我妈总说，老杜家这
些儿媳妇，小舅妈最好看，可小舅家条件最差；至于三舅妈呢，她就最懂穿衣打扮。小
舅妈的好看，这我从小就能看出来。可三舅妈的“最懂穿衣打扮”，我那时却不懂。现
在想来，我妈这话可能有两个意思，一是穿衣打扮这种事情，不是所有女人说懂就懂；
二是我妈大概一直对三舅妈颇有些意见吧。
三舅妈还喜欢唱歌，他们家就成了县里头一批装了纯自己家娱乐性质的卡拉OK。三舅妈
似乎很喜欢邓丽君，因为我表妹那些迪斯尼动画VCD底下有好几本邓丽君的歌碟。我有
一次稀里糊涂塞了一本进去，歌儿倒都是那些甜蜜蜜美酒加咖啡，可电视里的泳装女人
却绝对不像什么邓丽君。
但这些盗版的邓丽君，三舅妈却只是听听而已。真要让她拿麦克唱，恐怕还是那句“北
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三舅妈比我妈小不了几岁。她们那代人对流行歌曲的态度似乎是没事儿听听也就行了，
平时张嘴就来的，还得是过去那些老歌。我妈平时也喜欢在厨房突然来上那么一句“北
京的金山上”。我妈还有三舅妈这一辈的人，对北京以及关于北京的一切，有一种我无
法理解的情结。
如今，我的同龄人似乎对北京也有一种情结。他们不把北京叫北京。他们把北京叫“帝
都”。可惜在北京更名为“帝都”这几年，我一直在国外。所以我同龄人对北京的这看
法，我还是不大懂。我虽去过几次北京，但这座城市在我心中一直都是片漫无边际的雾
霾。
四
那时候三舅骑着日本铃木，在县城的街道上风驰电掣。三舅妈本来也想买一台女士的木
兰。三舅不让，说两个轮的没四个轮的安全，要不你开小轿子算了。
于是三舅妈便开始练车考驾照。因为三舅在加油站，所以三舅妈练的小轿子都没重过样
，有的是养车的上来巴结。不过她这驾照最终没能考成，因为三舅下岗了。
事情来的突然，以至于那阵子三舅天天骑摩托往我家跑，让爸妈给出主意。彼时的我虽
顽劣，但也能从气氛上窥出事情的分量。我有些替三舅担心，却又觉得大人们正襟危坐
商量事儿的样子挺有意思，就在饭桌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大致情形是改革自上而下，
三舅所在的加油站直属遥不可及的省城，那里领导一发话，我们这小县城就变成了试点
。这下可真是雷厉风行，一扫颓气。从国资重组，到个人承包，到下岗再就业，大伙儿
连眼都没来得及眨就串糖葫芦似的着了道儿。所以我爸跟三舅说：省里直接发话，全省
都盯着咱们县，动作又快，恐怕没什么空间，这事儿不好活动。
不过后来县里又传出一种更有趣的说法，讲的是三舅的顶头上司，我们县加油站的一把
手，是他先封锁了消息，然后再突然发难。听起来有些离奇，但三舅笃信这后一种说法
，因为加油站还是那个加油站，可他的这位顶头上司，却从国有经理摇身一变，成了承
包业主。
既然是承包，就得自负盈亏，自负盈亏就要讲究工作效率。你就把每日卖油量想象成分
子，职工数目想象成分母，分子捂住不动，单单猛砍分母，那效率能不上去麽？
曾风光无限的三舅，没想到他自己也是众多分母中的一个。所以他下了岗。
五
下岗这事儿大约在冬季。三舅家是在秋天时搬进县里第一座商品楼。下岗，地热，家里
烧的温度又高，三舅三舅妈不由上了火，两口子嘴上轮流起泡。我的小表妹却睁圆她那
双肉肉的小眼睛，不停地用蜡笔在纸上涂抹。也许是因为从小看的那些迪斯尼动画片，
她开始对色彩和图案着迷。
这县里第一座的商品楼，质量是好，可价格不便宜。尤其是地热取暖，一冬天下来就烧
掉好几千块。温度还不能自己升降，眼看窗外数九寒天，屋内却热得背心裤衩。说白了
，这干脆就是在烧尚未开始海贬的人民币。三舅这火上的更大了，他差点没把家里落地
大彩电给砸了，就因为新闻联播一过，就是那扎马尾辫的刘欢：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从头再来”。
我妈就看不下去了。她平时就老背着三舅妈问我三舅：
“你两口子这些年吃吃喝喝，也不寻思攒钱？”
如今眼看亲弟弟受难，当姐姐的岂能坐视不管。她把三舅叫过来：
“开春你就把那烧钱的地热楼卖了，还住原来平房。手里有了现钱，做点买卖不挺好麽
？”
三舅当时没吭声，骑摩托回家了。过几天我妈再问，他说楼不能卖，离学校近，孩子冬
天上学不遭罪。
我妈听了就生气，说这一定是三舅妈的主意。可三舅却说是他自己的主意。甭管到底是
谁主意，反正他们两口子继续在地热楼住着。表妹还用蜡笔涂她的画，偶尔作业遇到不
会的算术题，也跑过来问我。
我这表妹从小就是一个慢性子，没什么灵性，加减乘除的算术题还能慢慢儿给你抠出来
，可一旦抠出来就保证不会马虎出错。明明是一个小姑娘，趴在作业本儿上就跟老牛踩
稀泥似的，慢慢悠悠，一踩一个脚印。问题是一碰到上点花样的应用题，她就懵门儿了
。她来问题，我可没那耐性。幸好我爸也是一慢性子，表妹就去问他。这爷俩儿可是慢
一块儿去了，在我那小书桌儿上两道鸡鸭鹅狗小明小强的就磨蹭一中午，我妈厨房炖豆
角，我便趁机跳墙跑出去打游戏。
后来三舅到底把地热楼给卖了。我妈觉着是她弟弟终于听了她劝，我爸却以为是三舅家
那上百平的地热大房看起来太空了，心里添堵。
也是，自从三舅下岗，从前从去他家吃喝打麻将的人就全都不见了。跟商量好似的，大
伙儿一转眼就谁都不去了。连我都不怎么去了，因为那时VCD太普及，县里都一家一台
。我那阵玩儿的野，总想把三舅那辆铃木调出来跟几个哥儿们去江边儿兜一兜。三舅在
下岗前曾答应过我，等考上高中随便你骑。可我考上高中，三舅却下岗了，还把家里楼
都卖了，我就没好意思再提骑摩托这事儿。
要说三舅运气也确实不好，他这地热楼买的是高价，卖却赶上了降价。因为当时县里突
然下岗的可不止他一个。三舅终于又赶上了好几拨“第一”：第一拨买商品楼，第一拨
卖商品楼，第一拨下岗，第一拨再就业。
所谓再就业，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打工，或者说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就看你心态怎么样了
。三舅把他的铃木大修一遍，刷洗一新，换换气象，用他卖楼那几万块钱，准备做点生
意。
可是做什么生意呢？我妈又忍不住给出谋划策：
“开个机车配件什么的吧，以前不认识挺多司机麽。”
三舅一口回绝，理由是“人走茶凉”。
我妈也是性直，跟自己亲弟弟说话真不见外：
“我看是你自己心里有包袱。”
三舅霍地站起来，狠拍一下我家饭桌。表妹正在饭桌那头画画，那蜡笔落了一地。
我爸就劝：
“不干配件也行。但干啥能少得了求人？这思想还是得转变。先别上火，肯定得有个过
程。”
三舅没说什么，只弯下腰给他姑娘捡蜡笔。那一米九的大个子，在我家的小厨房，一会
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当时我家厨房与饭厅之间是一珠串的门帘。三舅捡完蜡笔，对着
门帘发了会儿呆，就伸手一拨拉走了。那满帘的琉璃珠子一阵哗啦乱响，继而轻轻晃动
，最后复归平静。
我妈替表妹擦了眼泪：
“你画你的，好好画，今晚画不完就住二姑家。” | 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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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2667 | 3 写得好，等更。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一
: 每次回国，给众路亲友买礼物是一道避不开的坎儿。我平时很少逛店，根本就不懂怎么
: 用那些从来都用不上的折扣券；最近又忙，只为临回国前多赶点工，所以一想到一大串
: 的礼物清单、还有那些早已模糊的人的面孔，便有些烦。
: 可在扫货时，我内心里还有那么一层自己加给自己的优越，虽然嘴上仍是抱怨。痛并快
: 乐着倒不至于，那点幸福的烦恼感还是有的。更何况想见的只是那数得出的几位骨肉至
: 亲，其余就都当成是应酬好了。
: 爸妈就是用这样的道理来劝我：“东西嘛，你别当成是你买给这些人，就当是你买给我
: 们，然后我们再送给这些人。你给我们买点东西还有啥好抱怨？”
: 听起来有点掩耳盗铃，可我心里的怨念少了很多。
| F*********r
发帖数: 724 | | x********r
发帖数: 890 | 5 写的太好了，大时代下的小人物，跟！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一
: 每次回国，给众路亲友买礼物是一道避不开的坎儿。我平时很少逛店，根本就不懂怎么
: 用那些从来都用不上的折扣券；最近又忙，只为临回国前多赶点工，所以一想到一大串
: 的礼物清单、还有那些早已模糊的人的面孔，便有些烦。
: 可在扫货时，我内心里还有那么一层自己加给自己的优越，虽然嘴上仍是抱怨。痛并快
: 乐着倒不至于，那点幸福的烦恼感还是有的。更何况想见的只是那数得出的几位骨肉至
: 亲，其余就都当成是应酬好了。
: 爸妈就是用这样的道理来劝我：“东西嘛，你别当成是你买给这些人，就当是你买给我
: 们，然后我们再送给这些人。你给我们买点东西还有啥好抱怨？”
: 听起来有点掩耳盗铃，可我心里的怨念少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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