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 发帖数: 1598 | 1 十一
那年冬天,三舅一家跑遍北京所有设美术专业的高校,按着姜大油条同学给的那张单子
。可你说,诺大个北京,那么多学校,总得有个顺序吧。三舅的意思是“从上往下”,
意即先紧好的学校往下挑。三舅妈却说这么挑越往后学校越烂,最后会把“孩子的心都
给挑凉了”。
“要是上来就挑个糟烂的,结果没考过,那咱在北京怎么往下待?”
“你咋知道咱家杜弛考不过?这不就是考画画儿麽,她从小就天天干的事儿。咱仨口人
不都盼着这一天麽?到了真章儿有啥好怕呢?”
夫妻俩吵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能往我们县城打电话。最后折衷的法子还是来自于我
爸:
“先试好的,再试烂的,两头儿往中间来。咱现实一点的目标还是中间那几所,先试试
几家就当摸底了。”
我正在外面读书,我妈电话里把这事儿说了。当时不觉怎样,后来想想却有点唏嘘。须
知杜弛刚生下来,名儿都是我爸给起的。他老人家有事没事就喜欢看一本叫做《周易新
解》的小册子,略通一点五行(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便晃常拿几个“乾隆通宝”给
人算命。
“这孩子命太紧绷了,单名取‘弛’吧。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
凡遇大事小情,老杜家人都会找我爸这外姓人——“二姐夫”——给定主意,或干脆“
拿铜大钱儿给爻一爻”。我爸自然有求必应,但老杜家人会不会真往心里听,则是另外
一码事。
杜弛考素科这事儿三舅可是听我爸的了,当真从那单子两头儿往中间试。你还别说,我
爸讲的还挺准,杜弛最后考中的那所商学院,论排名果然在单子中间靠后。
然而辗转于北京城的这个冬天,除了三舅一家三口,恐怕没谁能解个中滋味。
就说素科考试现场吧,孩子在屋里拿笔头应对,大气儿不敢出,众位家长们可也没法轻
松,天寒地冻的在门外抻了脖子苦等。两三个钟头的功夫,家长们也会交头接耳,交流
交流心得;若谈得接洽了便掏出手机互留通讯,开车过来的则请对方进车里头暖和暖和
。因为有了孩子画画考试这个主题,沟通搭桥便显得自然舒畅,人与人之间可谓一团和
气。
这群家长的口音可谓天南海北,穿戴更是五花八门。三舅和三舅妈这一身县城打扮,就
显得不太合群。当然,这群家长普遍素质都挺高,绝不会有人说什么或给个眼色。可人
在北京的三舅和舅妈却有自知之明,和人群隔了一段距离站着。近不好意思太近;远又
不敢太远,生怕错漏什么关键信息。
这不过是大门外等候的人群。你肯定知道这世界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有门路能进大门里
头等,考场教室来回转悠,跟老师教授模样的人谈笑风生。这样一来,门外的人们——
哪怕就是开车来的——便觉心有不平。
“您说这后门走的,跟考军校也差不多吧。”
“军校?普通高校就不走后门了?”
“也是,说白了都是关系,家里孩子哪懂这个。”
“不懂也好,懂就没心思好好画画儿了。”
“可早晚都得懂。晚懂不如早懂,少吃好几年亏呀。”
“一家就这一个孩子,谁舍得吃亏。”
“我家里就俩,老大前年考的北外。老二争取今年也考北京,还能有个照应。”
“那瞧您这规划,将来是要在京发展了?”
“哪里谈得上规划,打算打算而已。北京啊,谈何容易。”
眼见门外这些“条件好的”居然也有捉襟见肘处,三舅三舅妈本来稍感宽慰,可再看看
门里头神闲气定成竹在胸的,又觉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北京那干巴巴的冬,就跟着染上
一重铅灰。
门口外,三舅妈在人群处转悠转悠,跟三舅通报情况。这大个子男人戴了棉手闷,握着
铁栏杆:
“你说咱俩这些年,到底是在供孩子还是耽误孩子呢?”
谈话间便有孩子三三俩俩出来。别看小姑娘小小子一身单薄,那可全都是牌儿。捂了耳
朵,哈着白汽,一溜烟钻进自己家的小车。倘若外地来的,午饭肯定是要来顿热乎的,
涮它个红乎乎一大铜锅,既算作庆,又能和门口新认识的朋友喝几杯,怎样都好。
杜弛总是慢吞吞最后一个出考场,一身我们县城买的大棉袄,外加屋里紧张窒息的俩钟
头,一场考下来她的圆脸儿就通红通红的一层汗。三舅问她考怎么样,三舅妈就不让问。
“考完就考完了,你问那些没用的干啥。”
杜弛也不吱声,擦擦额头上的汗,跟在爸爸妈妈后面,顶着北风,低头走她的路。
待这三口人寻到一处便宜实惠的小店,模糊而含混的太阳已经斜挂。有点小微风,不冷
,不硬,街上行人步履也不匆匆,冬日的北京城,下午两三点光景。
这算单子上排名靠前的情形。至于排名垫底的考点儿,三舅和舅妈虽也是等在门外,却
觉得轻松释然不少。倒不是说这种学校门外等的家长条件就差哪儿去,关键是三舅两口
子至少能碰到情形相差不多的。像他们这样的家长,和那些开车来的家长可谓泾渭分明
。大家各往各的堆儿里扎,拢了圈子谈天说地。假如你扛个摄影机俯拍下去,那就好像
校门口吐出来几个五彩大圈圈,浮在土灰色的街道上,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扩大,一会
儿变个形状,再一会儿有孩子出来,就噗的一下破了。
“唉,你说供个美术生可真不容易。”
“嗯呢,不容易。”
“听你这口音,也东北的?”
“吉林,通化。”
“唉呀,通化!俺们也是东北的,比你们还东北。每回坐火车进北京就路过你们通化,
是个大站,停半个来点儿呢。可惜每回都停半夜,从来没下去过。”
“是,大站是大站,不过来往的都只是在咱那儿倒趟车而已,没人愿意下来溜达。”
“等咱家孩子在北京考完了,我们再回东北就去你们通化溜达溜达。”
“行啊,欢迎。”
“通化那疙瘩发展咋样?能找到活儿麽?”
“跟别的地方差不多,就看你找啥活儿了。”
你瞧,这些人家跟那些开车来的一样,也是一团和气。
都不单是和气,大家还能互相帮个忙儿。当时三舅一家在北京的开销已经成问题了。三
口人吃的住的再省,杜弛的报考费能省麽?除了快毕业的表哥杜棋风,他们在北京谁都
不认识。可惜杜棋风当时还瘦的像阵风似的,还没变成日后的杜胖子,杜老板,根本没
法指望他帮忙。所以三舅又往我们县打了电话,我妈便赶紧汇钱过去。可也还不够。好
在吉林通化那两口子给想招儿了:
“跟咱们一起包饺子吧。东北大馅儿饺子,自个儿家亲戚开的。”
可这位当老板的“自个儿家亲戚”却说,我们家店小,再招人就赔钱了。
最后通化那两口子好说歹说,亲戚方松了口。三舅和馅儿,三舅妈擀皮儿,包吃包住,
没有工资。
三舅却很高兴。不但食宿都省下来,杜弛考完了还有热乎饺子吃。没几天三舅妈又在饺
子馆门口看见有人出兑烤羊肉串的摊子,便撺掇三舅。那时候北京可不像现在到处都是
城管,偏远点儿的胡同你一拐弯儿就能看见有冒烟的,不是烤肉串就是烤地瓜。
“咱三口人是吃住不愁了,但杜弛报考还得花钱。挣一点儿是一点儿,到时候孩子还能
多报俩好点儿的学校。”
三舅便咬牙把摊子兑了下来。地摊烤串以前在我们县城也流行过。三舅过去好景光时晃
常拎瓶啤酒临街吃上几串,电视里演陈佩斯的烤羊肉串小品他也会捧腹大笑。可谁曾想
有一天他会在北京城自己拿了钎子给人烤呢。这就是所谓的命吧。
然而这大个子男人每天在白面和黑尘之间杀进杀出,根本没工夫想什么命不命的。你若
真让他停下手里活计,聊一聊心里的感觉,他大概会告诉你首都真是挺好,冬天比我们
县暖和,人也比我们县的人好。
三舅所说的“人好”恐怕是指当时北京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游民”,或“无业人员”
,那种你在公交啊地铁啊遇见肯定不愿贴身坐的人。他们没有户口,没有学位,没有固
定收入,没有医疗保险。没有身份就是他们的唯一身份。他们带着各自的缘由来到北京
,日日夜夜出没于这座城市的边边角角,颇有默契地感觉到彼此的存在。相互不挤兑,
相互不甩脸色,遇到大事小情,能帮忙还尽量帮帮忙。
然而他们从不属于北京。金碧辉煌处,广厦千万间,并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沉默而
固执地让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变成一道道的河流,他们是上面的浮萍,哪里有活,就漂哪
里。他们又是河底下的泥沙,数目庞大,但究竟有多少,官方机构却从未给出明确的统
计数字。他们白天在北京城四处涌动,夜里就回到各自的巢穴——我实在找不到比这两
个字更确切的说法——那些我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见过的建筑物,一半建在地上,一半掩
藏在地下,房钱按天数计,垃圾污水横流,上访的,下岗的,跑路的,玩儿琴的,打鼾
的民工,堕胎的学生,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徒相互只搁一道墙板,一扇窄门。你每推开
一门,就是一片二三十平米的天地,一台信号模糊的电视机,一个烧着蜂窝煤的炉灶,
一口乌黑的铁锅,几双清澈或混浊的眼睛。若所有的门同时打开,那一定颇为壮观:整
座建筑霎那间变成成了剧场,每个门口都是一个小方格子,里面正上演一出无法让人轻
快的悲欢离合。
每当试图描摹三舅一家人在北京住过的那栋建筑,我心中都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古罗马斗
兽场的遗景。大概是那些个掩藏在地下的窄门口吧。可我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想象。实际
上他们更像是一群悄无声息的蚂蚁,那栋楼便是蚁穴。我们自古有个说法叫“蚁民”,
用来形容他们恐怕最恰当不过。 |
x*****g 发帖数: 2498 | 2 加油
[在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的大作中提到:]
:十一
:那年冬天,三舅一家跑遍北京所有设美术专业的高校,按着姜大油条同学给的那张单
子。可你说,诺大个北京,那么多学校,总得有个顺序吧。三舅的意思是“从上往下”
,意即先紧好的学校往下挑。三舅妈却说这么挑越往后学校越烂,最后会把“孩子的心
都给挑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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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 发帖数: 231 | |
l*****l 发帖数: 5909 | |
C****a 发帖数: 7186 | 5 怎么忽然就11了?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十一 : 那年冬天,三舅一家跑遍北京所有设美术专业的高校,按着姜大油条同学给的那张单子 : 。可你说,诺大个北京,那么多学校,总得有个顺序吧。三舅的意思是“从上往下”, : 意即先紧好的学校往下挑。三舅妈却说这么挑越往后学校越烂,最后会把“孩子的心都 : 给挑凉了”。 : “要是上来就挑个糟烂的,结果没考过,那咱在北京怎么往下待?” : “你咋知道咱家杜弛考不过?这不就是考画画儿麽,她从小就天天干的事儿。咱仨口人 : 不都盼着这一天麽?到了真章儿有啥好怕呢?” : 夫妻俩吵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能往我们县城打电话。最后折衷的法子还是来自于我 :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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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发帖数: 1598 | 6 上回完事儿不是10麽
我实在不好意思在标题后面右左下上ABBA了
【在 C****a 的大作中提到】 : 怎么忽然就1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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