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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十二
五月春尽，三舅从北京回了县城。一家三口可谓喜庆：杜弛素科居然硬生生考上了几个
学校。尽管在单子都中等靠后，但毕竟那是北京。
三舅来了我家，笑逐颜开，仿佛最后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揣在口袋里。我妈却以她“二姐
”的身份，重又良药苦口：
“你们倒先放上羊了，杜弛还没考文化课呢。”
这等话三舅就不爱听，不但顶了我妈几句，还点了一把钞票，放我家饭桌上：
“二姐，我这回在北京烤肉串挣了点儿，先还你们这些。等给杜弛好好办上几桌儿，再
还你剩下的。”
这话说的我妈可是难受，三舅一走就把钞票扔在地上。我爸只好苦劝：
“小五本来就这脾气，从下岗一直在心里压抑着。这么多年总算见点儿亮光，你为啥不
让他高兴高兴？”
三舅又去了姜大油条的铺子报喜。不想这杜驰的授业恩师居然也劝“最后加把劲儿，冲
刺俩月，让孩子稳当利索把文化课拿下。”三舅也不愿听，但碍于情面却不好说什么，
只点点头。
姜大油条又说：“老五，等杜弛八月份拿到通知书，你一定得给我摆几桌儿像样的。县
医院都打好招呼了，那天我就是要奔住院喝的。”
你瞧，这话三舅就愿意听。喜滋滋地逢人就说“只有良师才出高徒”。县城地小嘴碎，
这话七拐八拐传到我妈那儿，不免又是一番嗟叹：
“我算看透了，在老杜家我只有拿钱出力的份儿，我说话没一个人听。”
七月流夏，杜弛文化课考的有点砸。数学就不用说了，英语连作文都没写完。再加天热
，我这小表妹就淌着鼻血从考场出来。三舅和三舅妈慌神了，跑到我家，找“二姐夫给
好好算算”。
我爸便戴上老花镜，拿出那本《周易新解》，书页里夹着他的三枚“乾隆通宝”。杜弛
闭上肉肉的眼睛，把一个十七八岁姑娘的所有心思烦恼，用手心的热乎劲儿，传递给那
三枚百十年前的铜大钱。
“行了，睁眼吧，可以爻卦了。”
是一个“坎”卦。我爸翻开他那本蓝色的“工作笔记”，在上面画了一大堆谁都看不懂
的符号，然后对着《周易新解》琢磨一通，最后得出结论：老天开眼，这孩子有惊无险。
七月底这天气是朝云暮雨，杜弛果然盼到了录取通知书，商学院，新设的艺术系，信封
上两个大大的红字：北京。
三舅和舅妈在县里没有工作单位，所以杜弛和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学一样，通知书先邮寄
给我们县高中，然后再由校方转交给家长。
来自北京的这份通知书，自然是姜大油条亲自送到三舅家。
“老五，今儿在你家先预热预热，小整两瓶，咋样？”
“整！”
杜弛当晚又来我家，通知书又到了我妈手里。
“二姑，我九月份开学，通知书先放你家吧。我爸谁来就拿出来给谁看，都摸皱了，我
妈不放心。”
我妈给杜弛做了几样好吃的，留她晚上住。她和我爸看了那封印有“北京”二字的通知
书，想到她弟弟这些年的艰辛不易，想到她自己操的心受的冤枉气，不由掉了眼泪。
可第二天杜弛回去，我妈却问我爸：
“一个商科学校，二表的，还是新开的画画儿专业，学费那么贵，念完了能找到工作麽
？”
“毕业找工作，那都是四年后的事儿了。又是在北京，谁能想那么远？小五正在高兴头
上，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乱说，哪怕是自己家亲弟弟。”
可我妈到底没能管住她的心直口快，居然在杜弛金榜题名的那个礼拜跟三舅三舅妈大吵
一架。起因是三舅非要给杜弛摆学子宴，而且还要包东方邨，我们县最气派的酒店。
我妈的意思，把自己家亲戚朋友叫来，随便摆几桌拉倒。既把场面作了，又能收点礼钱
，最重要的是“符合你家实际情况”。
“东方邨你以为都啥样人儿进去喝酒？那都是公家能给报销的。哪儿有人冤大头花自己
家钱在里摆酒的！你花钱摆了，人家愿意来随礼麽？人家拿钱随礼都是看你有没有关系
，你还以为真是替你家杜弛高兴呢？你也不想想，这小县城谁把咱老杜家当回事儿了？”
三舅起先没说话，倒是三舅妈呛了一句：
“二姐，你儿子考大学不也在东方邨摆的麽？怎么你儿子考省城就是考大学，我姑娘考
北京就不是了？”
我妈气的浑身发抖，却有口难辩。要知我高三那年，东方邨刚好出了点事儿，坏了两条
人命，局里派我爸科他们去查。最后案犯虽没抓着，但酒店还是照常营运，没耽误什么
生意。东方邨老板便觉得欠了老大人请，跟我爸说，等你家小子考大学，一定要在咱家
摆酒。
我爸不肯答应。
东方邨老板不依不饶：“那就等你家小子结婚。”
嘿嘿，等我结婚？怕是东方邨黄摊儿了我还八字没一撇呢。所以还是我通知书下了就放
炮摆的酒，尽管我考中的只是省城而已。你说吧，这么一点事儿，居然就成了日后亲人
翻脸的小辫子，我妈能不发抖麽。
三舅也开口了：“二姐，我知道你对我们好，但你不能瞧不起我们。你儿子也是我外甥
，他马上要出国了，我脸上也有光，我在街上碰人就说我外甥有大出息。可为啥我家杜
弛考上北京，你从头到尾的就不高兴呢？杜弛不管你叫二姑麽？她不是你亲侄女麽？你
看我们为啥还赶不上外人看我们呢？”
那时我大学毕业，出国已联系好了。至于我是不是像三舅说的“有大出息”……well，
you know……反正那一夏天我都在等签证，心烦意乱，却赶上家里家外闹了这么一出。
我妈那天吵架回来就感了冒，躺在床上。我爸没说什么，只是系了围裙下厨做饭。我就
负责洗碗洗菜。
三舅终于定下在东方邨摆酒。头天晚上，杜弛又来我家，红着脸说“二姑二姑夫还有小
哥一定要去”。我妈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问杜弛北京那边学校的情况。
“今年不奥运麽，我妈想让我提前早点去北京。”
“早点去干啥？还想花钱看比赛？”
“二姑，我妈是想让我看看能不能当个志愿者。她说全国这么大的事儿，我应该多跟着
参与多跟着锻炼。”
我向来厌恶军训还有运动会之类的集体活动，在省城的大学混了四年，早成老油条了。
我看了一眼眼睛和脸都圆乎乎的小表妹，心说有个毛儿参与锻炼的。
最后还是我爸答应杜弛，明天肯定去东方邨捧场。杜弛临走，我妈塞给她一千块钱：
“自己家人，二姑就不给你封红包了。”
摆酒那天，东方邨还真来了很多人，还有不少是我爸我妈不太熟的。开始我妈还有点不
信，“小五从哪儿整来这么多人”，可等外面放了两通小鞭，才明白过来：原来东方邨
上下两层，
三舅家的酒摆楼下，楼上另有一家也摆学子宴，也是那种条件一般又想做点门面的人家
，又是杜弛的同班同学，便和三舅家一起搭伙包了东方邨。
我妈就摇摇头：“真是胡扯，还不如不搭呢。”我爸赶紧给她使了眼色。
酒过三巡，主持人涨红着脸说要新科状元才艺表演。楼上那位考上大学的小姑娘跑下来
，脸憋通红，给大伙儿唱了几句什么玩意儿。我听的稀里糊涂，翻来覆去好像只有那么
一句“宁静的夏天”。
可我这小表妹也不会唱，也不会跳，又不会说，长的更说不上好看，总不能让她唐伯虎
似的现场画幅画儿吧。底下人就跟着起哄。结果我三舅妈站到前面，一身新运动服，据
说是在北京买的。
三舅妈接过麦克风，上来就是清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人民的红太阳。”
据说三舅妈原本是想对着悬垂电视唱卡拉OK来着，就像以前她家日子红火有VCD歌碟的
那些时候。可问题是如今县里哪儿还有人唱这个了，连东方邨这么大的场子都找不着碟
。别人都有点诧异怎么杜老五的媳妇儿会唱这个。可我还记得小时候总听舅妈唱这个。
她就是对首都北京有这么一份感情，一份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感情。
底下一片叫好。我三舅忙着挨桌儿敬酒。杜弛老老实实坐在我妈身边，一言不发，好像
这排场这热闹跟她无关似的。
三舅这酒敬的可是有点学问。第一轮是请来的几个领导，其中就有当年让他下岗的顶头
上司，现在是县石油公司的总经理，人家根本就没怎么动筷。第二轮是我们县高中的那
帮老师，姜大油条西装笔挺，正襟危坐，跟一民营企业家似的，我看他也没怎么喝呀，
不大像是奔着住院去的。第三轮亲戚里的长辈，姥姥姥爷去世的早，基本全是三舅妈她
家那边的人，就算请我妈也不愿跟他们坐。第四轮是三舅三舅妈过去的同事和朋友，都
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过的顺过的不顺的，下岗的升官儿的，发财的破落的，你
看每个人的衣着打扮精神头儿就分毫不爽，我猜大概属这轮酒喝的最令人唏嘘。第七轮
则是平辈儿的亲戚，我们一家三口就属这一拨儿的。摆酒这种面上的事儿，越是自己家
人越排在后面，这是我们县一贯的传统。
三舅早就醉了，这大个子晃到我妈面前：
“二姐，敬你一杯。”
我妈没动地方。
三舅妈也过来敬：
“二姐，我和老五一起敬你，敬你这么多年，一直对我们三口这么好。”
我妈说：“自己家人就不用了，你瞅你俩喝的。”
三舅又让杜弛站起来，看这架势是要三口人一起敬。
我爸赶忙站起来，拿起我妈面前那杯酒：
“杜弛考上北京，这是第一步，祝你以后百尺竿头更进一筹！”
三杯酒落了三个人的肚，我在旁边也跟着松口气。可三舅妈却指着我对杜弛说：
“以后一定要把你小哥当榜样，好好学习，珍惜时间，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上
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三舅妈所谓“不要把精力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上面”应是指在大学里
谈恋爱。我瞅了一眼坐对面的小表妹，肉乎乎的眼，圆圆的脸。穿衣打扮呢，你也不能
说她不会她不懂。哪有女孩子不爱美呀，何况还是一整天画画儿的。可问题是杜弛没那
条件。若非今天是她的学子宴，我估计她还穿我们高中发的那套校服呢。我也是读过大
学的人。我知道宿舍楼那帮男生，别看一个个背包插耳塞人模人样的，脑袋里你都不知
道他怎么琢磨对面的女人呢。像杜弛这样的姑娘，他们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酒席散了场，我忍不住告诉我的小表妹：
“你要在大学处个男朋友，我看也行，挺好的。但记住，千万别太把这帮小子当回事儿
。男生就那样，你越给他脸，他就越上脸。很简单，你别惯着他就是了。”
杜弛只是眨眨她的小眼睛，点了点头。 | x*****g
发帖数: 2498 | 2 赞
[在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的大作中提到：]
：十二
：五月春尽，三舅从北京回了县城。一家三口可谓喜庆：杜弛素科居然硬生生考上了几
个学校。尽管在单子都中等靠后，但毕竟那是北京。
：........... | s***e
发帖数: 42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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