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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发帖数: 1598 | 1 十四
这日子一天一天过的,你嫌它没劲儿,嫌它慢,可转眼间离上次回国就三四年了。我是
没太大变化。至少是没有起色,更谈不上什么发展。倒是少白头平空又添了不少。老大
不小孤魂野鬼似的老哥一人儿就游荡回去了。
回国前几个礼拜更是忙乱。机票车票还有两大箱礼物。不把自己活活整成一运输大队长
绝不善罢甘休。前面排队那大婶更是羽化成仙,连智能电饭煲都要往飞机上扛。液晶的
,忽闪忽闪,快赶上我们实验室那德国产PCR仪了。大婶亮出绿卡,却一句英文不会 讲
,跟安检那黑哥儿们掰哧不明白。我忍不住在后头插了一句“smart, intelligent or
whatever rice cooker”,才算蒙混过关。
上了飞机结果还是邻居。大婶很实在地告诉我,这智能锅啊,跟智能手机差不多,光焖
大米饭忒白瞎,至少得烀俩猪蹄炖条鱼啥的。你见过谁买一iphone光打电话麽?
言之凿凿,不服不行。我面带微笑,点点头。
纽约北京的往返票。多年前姜文拍那片儿叫啥来着?《北京人在纽约》。可照我看呢,
现在哪儿都差不多。一样的登机口,一样的免税店,一样的星巴克,一样的wifi,一样
的大铁蛇似穿梭游动的机场铁轨车,一样的热带鱼群似来回涌动的人潮。就是一个字母
多些,一个方块字儿多些罢了。十几个点儿的时差,你大包小包昏头胀脑穿梭其中,恍
惚间开始分不清何为故乡何为他乡。
一落地本该是表哥杜棋风接我,结果却是我大包小包等他。也难怪,人家已经是老板,
从三里屯到机场赶这老远可不容易。
“德子,你是可不知道,国内严禁酒驾。我这不是晚上出来接你麽。不能沾酒。不沾酒
丫儿就不让我下桌儿。丫儿他不跟你讲文明啊。你们美国不这样吧?”
我不过是几年没回来而已,一到死胖子嘴里就成“你们美国”了。
按照我妈在我们小县城的设想,杜棋风——她最有出息的大侄儿——应该托托熟人儿,
直接进航班楼去迎我,陪我在里头待一宿,第二天凌晨再送我上飞机回东北。可机场这
边的实情却是,杜棋风直接把我和行李箱子塞进他那辆陆虎,直接拉到航班楼旁边的希
尔顿,前台打听好第二天最早班的机场大巴,人家就要回城继续应酬了。
“德子,你跟我二姑好好解释,我这实在太忙。晚上比白天还忙,都沦落成一小姐了。”
“成。哥忙你的……这是你那iphone 6。”
“亏你还惦念这事儿,我都差点儿忘了。”
杜棋风用他那只胖乎乎的手,手背儿还有几个小坑的手,接过了我给他买的iphone 6。
照他吩咐的,高价裸机,一上手就能用的那种。
他端详了一会儿,居然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部,一模一样的一部。
“国内这边也出了,基本就你上飞机前两天出的。不过肯定没你这美国正牌货好就是了
。”
我愕然无语。杜棋风又问我多少钱。多少钱?多少钱你个死胖子一开始不都打听好了麽?
其实关于这部iphone 6的价钱,我爸在电话里嘱咐的一清二楚:“将来我和你妈出国必
经北京,少不了麻烦人家杜棋风,这电话你千万别收他钱,就当是给我和你妈买的吧。
“哥,你这不是跟我整景么?啥钱不钱的。再提钱我下回不给你捎了。”
我本以为自己就他妈一书呆子,可市井起来却也毫不含糊。
杜棋风嘿嘿笑了起来,那只正要掏钱的胖手,手指忽然缩了回去,变成一拳头,捶了我
一下,接着钻进他的黑色陆虎。死胖子也真够沉,钢筋铁骨的一大坨英国货都跟着颤悠
了两三下。
这北京的希尔顿可是真够大,也可能是我在美国乡下待得太久,拖着行李七绕八绕也找
不到房间。问过道一女服务员,人家却笑我:
“先生,一楼专门有负责行李的服务人员,免费的。”
洗完澡,我妈就来了电话。她毕竟是小县城的女人,实在没法相信她亲侄儿就这么把她
儿子撇下不管。我跟她解释半天没事儿,人家杜棋风给安排的酒店,我自己一人刚好喘
喘气儿清静清静。我妈又问酒店多少钱。我说你别操心了,人家有报销。我妈还放心不
下,嘟嘟囔囔说那么多行李我一个人可咋办。
我瞟了一眼墙角那两大箱托运行李。从决定回国那天起,我就天天琢磨怎样把这俩家伙
一点点填满。折扣券的一长串号码,网上搜货,放进购物车,输入接货地址,输入信用
卡号,UPS快递,拆成七零八落的纸壳箱,一样连着一样塞进行李箱,活像是在喂一口
沉默的大猪。还不能喂得太肥,不能超过23公斤。万一真要超重了还得在机场飞快算出
撇什么划算撇什么不划算。我苦笑一下:“人为财死”,老祖宗总结得相当到位。
手机又响了,一串陌生号码。还以为是传说中上门服务的小姐呢,结果却是一男人的声
音:
“外甥啊?你在哪儿呢?”
原来是我三舅。我妈她老人家放心不下,居然在东北把我三舅调拨过来,明早送我上飞
机。没招儿,这就是我妈,那种会在胡同口等你放学回家吃饭的母亲。
我慌忙告诉三舅,您千万不用来,我马上要睡了。
“你跟你舅墨迹啥?赶紧说在哪儿。我都打上车了。”
我只好又拨了客服电话,前台要了地址。挂掉电话时脑袋已是一团乱麻。杜弛上大学那
会儿,我妈和三舅他们关系不闹得挺僵么?怎么这会儿又好上了?还是因为我从国外回
来算特殊情况?得,我也甭睡了,甭倒时差了,回国前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自己编造出
来的情绪,所谓的乡愁,在这些理不清剪还乱的人情世故面前不值一提。你说什么?近
乡情更怯?得了吧,这种调子就留给那帮舞文泼墨的唐朝人吧。
在北京一落地见到三舅,并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我妈老早就在电话里提过,“要
不让小五过来接你”。你瞧,给三舅和舅妈准备的鱼油和羊胎盘素我都放在随身行李里
。到时候一见面随手就能拿出来,又不露托运行李里给其他亲戚朋友准备的礼物,免去
多少尴尬。
可我又一想,三舅大老远半夜跑过来,就给这么两件货,够意思麽?
再给杜驰拿点啥吧。
我只好打开了一件托运行李箱,一件一件拨拉着那些杂七杂八的货品礼物。杜驰现在毕
业有几年了吧?既然三舅和舅妈还在北京,说明她肯定也在北京。她在北京混得怎么样
?她混得怎么样,基本就决定了我该挑什么样的礼物给她。说白了就是这样。
午夜时分的希尔顿,拨开窗帘,厚厚重重的夜雾,星星点点几处光,移动的大概是车灯
,静止的是路灯。小时候家里住平房,前院有两株樱桃树,春天开花一片粉,夏天结果
几簇红。我自己是从来不吃的,无他,嫌酸而已。小杜弛就经常过来摘着吃。吃到牙倒
了,我妈会把剩下的樱桃用水煮了,加几块冰糖,空罐头瓶里一盛,就成了樱桃罐头。
我妈可愿意给她这侄女做这樱桃罐头了,一夏天杜弛可是没少往我家跑。她用水彩笔画
了两幅画儿送给我妈,其一是静物,叫《樱桃和它煮的汤》;其二是人物,叫《我的二
姑》。那时候三舅也总骑摩托来我家,大个子一进屋,那满满一门帘的琉璃珠子就稀里
哗啦乱响。杜弛跑前园摘樱桃,三舅就驮我去我爸单位大院儿,手把手教我骑他那辆铃
木摩托……你说,这亲人和亲人,怎么就变得这般生分?
我扣上了箱子,最后决定送给杜驰一瓶香水。看似满满一箱子,要么是中老年人的保健
品,要么是已列在单子上要送谁都跟爸妈商量好的了。其实我的选择很有限。只有这四
瓶香水,还能匀出来一瓶。你说我一天一天养这口大猪,喂的时候总怕它太肥,超了
23kg,有朝一日真杀了开膛破肚,倒又嫌里面货少。
我熄了灯,从下飞机到现在总算是喘息了一口气。
这瓶香水在国内可能还值俩钱儿,可惜味道和杜驰的年龄不太搭调。Obsession。香水
我是一窍不通。据网上说这品型在美国都是往老太太身上抹的。本来要送给县里我妈那
年龄段大妈大婶的。眼下情急,只好权且给杜驰了。估计这个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脸
蛋肉乎乎的姑娘也不会太在意。再说了,国内的年轻人不都玩儿淘宝代购么,实在不行
卖了换钱也行啊。北京的大半夜,纽约的大白天,躺在床上的我,越想心越虚。
三舅来了。还是那嗓门儿,黑乎乎一团影子,似乎个子没原先那么高了。打开灯一看,
原来是他背驼得厉害。
“没招儿。我现在和你舅妈都在学生宿舍打更。就原来杜驰那学校。一天到晚光坐着,
都坐成腰间盘突出了。”
“不是听我妈说,你和舅妈在食堂做麽?”
“食堂那破活儿早就干不动了。再说整天看着现在这帮小孩儿也来气。饭不给你好好吃
,还一个比一个败家。”
“是啊,哪有几个像我小妹那么懂事儿的。”
闲话少叙。我把要送的东西摆了出来。三舅毕竟实在,也不推托,只是嘿嘿笑了:
“你瞅瞅,这上面写得啥我和你舅妈一个字儿也不认识。”
“没事儿,杜驰认识就行。”
一提杜驰,三舅就更来精神了。原来我这小表妹现在北京干得不错,“毕业两三年就一
月开一万五”,“比我和你舅妈过去俩人儿一年挣得还多”。最近公司还要给表妹办出
国培训,“去欧洲的,净是好国家,整整仨月。”
我听着也替三舅他们家高兴。可一下子又瞥见那瓶Obsession的香水,心里又跟着一虚
:你说人家一要去欧洲的姑娘,一月开一万五,要我这破玩意儿干啥?
三舅还掏出一款手机,不是iphone,但也是大屏幕能随便拨拉的那种。他让我从前台叫
了“无线儿网”,他要给我看杜驰的作品。原来杜弛专门给人做网页,“从设计到成品
,都是你小妹妹自己一人忙活。”
一个从小看迪斯尼动画VCD的姑娘,脸蛋圆乎乎,沉默寡言,满脑子就琢磨画画,高考
那两年颠沛流离四处碰壁,最后考上了北京,一个不伦不类的工商大学,爹娘还在同一
间食堂天天洗菜刷盘子,最后出落成“一月开一万五”的网页制作人,那种登山器械或
二手古董的网页。我想问问你,在北京,人海雾海两茫茫的帝都,一个年轻人要谈所谓
理想,到底是不是痴人说梦?
三舅还给我看了杜弛和她男朋友的照片。手机屏幕里那个年轻姑娘,既熟悉又陌生。陌
生的是她模样变了太多,你甚至可以说变好看了,会打扮了。过去肉乎乎的圆脸早就没
了。熟悉的是这副模样打扮的姑娘你在北京城里随处可见。至于那个紧紧搂着她的小伙
儿——说实话,我这当哥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送上祝福。
“真好。估计连我妈都认不出来了。”
“今年春节回县里过。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她对象。她早就说想她二姑了。”
我和三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一掀窗帘,外面已蒙蒙微亮。三舅让我上飞机前再躺
会儿。只有一张床,我哪好意思躺,就说有时差睡不着。三舅说甭跟我墨迹,我打更一
坐就一宿,早练出来了,精神着呢,生物钟基本跟你们纽约看齐。
得起来赶飞机了。杜棋风原本给我在餐厅预订了一百块一位的自助。我本想再加钱跟三
舅一起吃。可他死活不肯,“死拉贵的,还是个早饭,自己家人花那钱干啥。”可是舅
舅不吃,当外甥的又怎么好意思吃?又怕误了飞机点儿,我干脆撒谎:“我也嫌贵,把
钱省下拉到。”
所以舅甥俩空着肚子往航班楼跑。两大箱行李三舅说啥不让我沾手。我晕乎乎地坐在机
场大巴上,心想舅舅么,有那么点像爸,但有时候比爸还更亲点儿,更宠着你点儿,倒
更有点像大你好多岁的哥哥了。
我妈又打来电话。我说挺好的,一切顺利,幸亏我三舅来了,正往机场去呢。
我妈在电话里问,东西该给的都给了吧?
我说你放心吧,都那啥了。
我又问,你跟我三舅说两句不。我妈说我就先不跟小五说了,你俩抓紧去机场吧。
三舅大概从未进过航班楼,他居然想把我送过安检。当然没能得逞。他只好让我在东北
一落地就给他打电话,报个平安,“回美国赶紧给我成家,正经大事儿先办了。”他还
留了杜驰的电话,“你们这辈儿有事没事勤联系,老杜家肯定越过越好。”
一过安检,我背上随身行李大步往里走。突然想到下次再见三舅,又不知何年何月。回
头看时,那个驼背的男人还站在那里,正向我挥手。
(完) | x*****g 发帖数: 2498 | 2 赞!唏嘘
or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十四 : 这日子一天一天过的,你嫌它没劲儿,嫌它慢,可转眼间离上次回国就三四年了。我是 : 没太大变化。至少是没有起色,更谈不上什么发展。倒是少白头平空又添了不少。老大 : 不小孤魂野鬼似的老哥一人儿就游荡回去了。 : 回国前几个礼拜更是忙乱。机票车票还有两大箱礼物。不把自己活活整成一运输大队长 : 绝不善罢甘休。前面排队那大婶更是羽化成仙,连智能电饭煲都要往飞机上扛。液晶的 : ,忽闪忽闪,快赶上我们实验室那德国产PCR仪了。大婶亮出绿卡,却一句英文不会 讲 : ,跟安检那黑哥儿们掰哧不明白。我忍不住在后头插了一句“smart, intelligent or : whatever rice cooker”,才算蒙混过关。 : 上了飞机结果还是邻居。大婶很实在地告诉我,这智能锅啊,跟智能手机差不多,光焖
| s***e 发帖数: 42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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