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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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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父亲请了个假,直奔抗大。
牵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他一眼望尽下方的抗大操场。操场不算太大,地面上整齐地坐
着几大队学员,很明显是在开会。主席台上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兵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
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干部,可能是学校的首长。突然,女兵神情一愣,挥舞的手臂停在
半空没有放下。紧接着,就见她跳下讲台,穿过学员队伍,把会场上一众愕然的头头脑
脑以及学员们抛在身后,像燕子般扑过来。
“黎明---,”一声穿越薄雾的清脆呼喊如同凌波珠玉。
父亲脚步杂乱前冲几步,嘴里喃喃地:“竺青,竺青。”又急忙刹车,想往后缩,但竺
青已经来到近前。父亲背过左手,猛地伸出右臂紧紧抱住竺青柔软的身体。
竺青双手捧住父亲的脸,略带嗔怪地说:“你躲哪里去了? 给你写过多少信都不回。”
父亲惊讶地回答:“我也给你写过信。”
竺青突然抓过父亲的左臂,卷起他的袖子,急切地说:“哎呀,你受伤了? 快说,伤哪
儿了?伤重吗?”
父亲说:“我,我鬼使神差,不该来。”
“咋啦?” 竺青拉着父亲的左胳膊轻轻晃了晃,瞪圆眼睛说:“就为这点伤?告诉你
,好赖我也算老兵,风风雨雨都见过。你吓着别人可吓不住我。你该早说。”
“干什么的?跑这儿来。”一声雷鸣般地炸吼。一个黑着脸的军官在几个警卫员通讯员
的簇拥下站在父亲和竺青面前,他一手摁着腰间的小手枪。
“哦,孙教育长,他是黎明,三八五旅政治部的。”竺青说。
军官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一边用手摸挲着牛皮枪套一边问:“介绍信?”
竺青咯咯笑了:“首长,我不就是介绍信?”她转过脸对父亲说:“哦,忘了给你说,
这是我们的孙教育长,老红军。”
孙教育长瞪了竺青一眼,却没说什么。
父亲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介绍信递过去,孙教育长接过信,随便瞟了眼就把它退给父亲,
悻悻地说:“回去告诉赵闷灯儿,就说我孙大头想念他。”转身带人离开。走了几步又
回过头对竺青说: “别忘了我们还在开会,有组织纪律。”

但父亲和竺青很快就忘了一切。
竺青拉着父亲在土坎边坐下,摘下军帽,顺了顺额前的青丝,轻声问: ”我们多久没见
了?”
父亲答:“一年多吧。上次送你是去年年前,天还下着雪。”
“还好,我们都来不及变老。”
“你要老了,我还干个啥的共产党? “父亲瞪着眼说。
“瞎说些什么呀。”竺青抿住嘴,脸上浅淡地洋溢出两个酒窝。
“那不是?干共产党图的就是个理想,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有。等我们老了,满脸皱纹,
弓腰驼背,说话唠唠叨叨,还有个啥意思?”父亲显得特认真。
“那好。等老了你走北方,我去南方,隔远远的,最好还隔着海,你也不用说,我也不
用想。”
“那就老和尚念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父亲拉着竺青的手,思绪沉浸在胡言乱语中无法自拔。操场上的抗大学员开完会,开始
分队操练,指挥员铿锵的口令声和学员们整齐的步伐声清晰可闻。
“哎,你说你给我写了好多信,都写了些什么?说说。”竺青低下头,轻轻拍打脚上
的布鞋。她的鞋刚洗过,清清爽爽,很干净,虽然也溅了几星黄土。
“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没意思。”
“不嘛,我要听,就想知道你都说些什么。”竺青嘟了嘟嘴。
“这么老些,谁记得住?”
“捡要紧的说,几句话也行。”
父亲想了想,就把在医院后山写的那封信背诵了一遍。他的语音干枯乏味,还有些结巴
,像小学生背书。
“这有啥意思?”竺青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她依旧低下头,独出一根纤巧的小指,慢慢
挤捻鞋上的稀疏泥点。父亲转过头侧望竺青那半月红润的脸颊,感觉她抿住的嘴角带着
温馨的恬怡。
父亲闪电般地在竺青脸上亲了一下,竺青的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红了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乐意了?”竺青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鞋上碾碎的泥土,把父亲的手拉过自己的腰间。
“嗯。“父亲故意沉下脸。
竺青憋着笑,推推父亲的胳膊:“别闷着,再说别的。说什么我都高兴。”
“有什么好说的? 整天在医院呆着,咽的是土白色消炎粉;裹的是土白色纱布;涂的是
土白色棉花签;睡的是土白色被单;睁开眼是土白色粉墙;出来进去是医生护士的土白
色大褂和土白色口罩;连吃饭簌口洗脚用的都是土白色洋瓷缸和土白色洗脸盆。刚才路
过一石灰坑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楞以为满世界都过了一盆漂白消毒水。” 说着话,父
亲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了看。
竺青咯咯笑了,边笑边用手把父亲的怀表摁回他的上衣口袋,说:“你呀,就不能收起
你的时间观念? “
父亲直楞楞地冲了一句:“那个孙大头究竟怎么回事儿?”
“看把你憋的。嗯,我高兴。”竺青有些得意。
“王八蛋的,我们的信八成叫他给扣了。”父亲恼火地说。
“别小心眼。人家是老革命,资格比你还老,连这点水平都没有?”竺青用手摇摇着父
亲的胳膊,不是撒娇,胜似撒娇。
父亲哼了一声,心说:老革命? 老革命里混账王八蛋海了去。他闷头问道:“他是不是
喜欢你?“
“不清楚,就是挺关心人的。”
“屁的个关心。“
“哎,同志之间就不能有其他关系? ”竺青小声试探着说。
“你干脆---,”父亲嚷了起来。他本来想呛竺青:‘你干脆喜欢他’,但心头咯噔,
把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竺青似乎没注意父亲想说什么。她双手抱膝,抬起头任风吹动额前青丝。
“---学孙猴子,上下五千年。”
竺青仿佛回到现实,嫣然一笑: “嗯,我喜欢你这样。最讨厌你认真,满脸革命,像个
老树蔸子。”
“逑,我在说什么?” 父亲突然想到山路遗留的那张照片,好像晴空万里飘来大团乌
云。他心里焦躁,从地上跳起来喊叫道:“竺青,我得走,赶快回部队。”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狠狠地说:“我发誓:不打倒国民党,绝不讨老婆。”
话一出口,人却泄了气。父亲照着马屁股狠抽一鞭,黄鬃马长啸一声,惊跳起来向远方
奔去。竺青转头看看父亲,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
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难,最难的就是慧剑斩情丝。父亲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连这点心
思都放不下。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哨。黄鬃马”腾腾“跳跃,飞快地跑回来
。父亲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拉起她,扶她上马。
“你不是喜欢骑马吗?上去,我走前面。”父亲神态平淡。
于是父亲牵马引路,竺青骑马跟随。他们走在红泥道上,趟溪流,或过青石板搭就的小
桥,赤足追鱼;挽袖逐兔;含叶弄箫;结草做弦。他们好奇林中鸟;迷惘陌上花,涮蚌
壳;洗圆石;掘地蝗;挑蚯蚓,坐断壁残垣辨鸡鸣犬吠;卧深草蒿莱听牛哞羊咩。长风
先声,破云余韵,他们的身影随着夕阳的步伐不断变换方位。
父亲离开时,四周已是袅袅炊烟。当时没有相机,一切都随风飘散。但在他老人家的梦
中,很长时间都保留着一九四六年内战前夕,在灼烈阳光下那冰清玉洁的残痕。

平汉战役后,三纵移驻豫北,背靠太行山,面对从新乡到孟县一线的国民党军队。纵队
部驻在焦作市区原日军旅团部的营房。营房临近一座矿区,背山面水,宽阔平坦。中央
一条笔直的水泥大道,两边几摞排列整齐的小洋楼,一色的水洗红砖红瓦,镶嵌在碧绿
的草地上,跟积木似的。父亲离开抗大后,先找了家兵站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到纵队部
。很巧,在营房大门口碰上了白丁。两个人互致“狗日的”问候以后,父亲问他来干什
么,白丁回答是参加纵队党委召集的扩大会议。
“赵保田在干什么?要你代表?” 父亲觉得奇怪。
“他呀,有得忙呢。”白丁哼哼道。
突然就听旁边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刘行淹和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走过来,后面还赶着几
辆大车,大车上插着红黄绿色的彩旗。刘行淹眼尖,看见父亲连忙跑过来,握着父亲的
手说:“黎部长,你总算回来了。看看这里,堂堂纵队宣传部都快变成群工接待站了。
” 然后转过身给几个地方大妈介绍:“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宣传部的老首长
黎明同志。以后军民联欢的事儿啊,就他说了算。”
几个大妈级干部一拥而上,争相恐后和父亲套近乎。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啊啊”
几声而已。送走这伙拥军代表后,白丁揪住刘行淹说:“老黎刚回来,我也是头一遭来
这儿,都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找不着北。你是这儿的老家伙,先带我们四下里转转,当当
义务解说员。”
“成啊,那你们想看什么地儿?“刘行淹挺干脆。
“什么地儿?知道还问你?”白丁说:“瞧瞧这老大的地盘儿,还没进来就觉得眼晕。
先带我们瞅瞅当兵的和当官的都住什么地儿,还有仓库,马圈,当然别忘了食堂,吃饭
的地儿。吃饭不积极,必定有问题嘛。”
“眼下还轮不到讲吃讲喝,首先要解决的是屁股问题,找个住的地方。”父亲说:“要
不这些行李包袱往那儿搁?总不能全副武装参观游览吧。“
“对对对,咱们还是先打整房屋,铺陈床铺。”白丁连连点头。
“不用了。这话儿要搁半年前倒真是个事儿。” 刘行淹先让两个小干事把父亲和白丁
的马牵到马厩去,接着带路来到一栋双层宿舍楼前: “听说你们要来,我们早准备好
了。” 他身上带着钥匙,打开一间房门,让父亲和白丁进去,嘴一努: “喏,干干净
净,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就齐了。”
屋内两张床,两张桌,四把椅子,墙上还带壁柜,果然清清爽爽。
“好家伙,连被褥都是现成,比住旅馆还舒坦。”白丁扔掉背包,一屁股坐在床上。
“说说半年前什么光景?“父亲拉张椅子坐下。
“那就有得说了。刚住进来那会儿,院墙和楼房的墙壁烟熏火燎,黑的白的涂抹得乱七
八糟。每间房子都缺门少窗,墙皮开裂。屋角落,门缝隙中满是蚂蚁和蟑螂,你要走中
间两步没准就踩着一只大老鼠。那老鼠都不怕人,踩一脚瞪你呲牙咧嘴。再出去看看园
子,嗬,杂草丛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藤。园子里有鱼塘,但没鱼,窝的是癞蛤蟆,
爬地虎,还有蛇。花房里也没花,木头架子上盘的,挂的都是些蜘蛛,蜈蚣,蝎子,说
不清的甲壳虫和毛虫。“
“什么什么? 你说这儿还有,嗯,花房?”白丁大感好奇。
“没花房,这么些花花草草怎么来?”刘行淹觉得白丁少见多怪:“告诉你,园子里还
有两座澡堂呢。到了冬天,大锅炉一烧,滚烫滚烫的热水搁头上浇下来,白主任你就光
着屁股美去吧。”
“干坐这儿干嘛? 再带带我们四处走走。”父亲急切地唆撺刘行淹,站起身就往门外跨
。刚走出门,只听头顶“哗啦”一声,一盆洗衣服水从天而降,把父亲淋得浑身湿透。
“啊,澡堂子怎么修在宿舍大门口?”父亲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就见一位年轻媳妇站在二楼护栏边,忙不迭地说:“同志,对不住,我没看见您。
”紧接着就见组织部部长魏文中,也是父亲的老熟人,披着衣服,屐鞡着鞋从里屋出来
。他看见父亲的狼狈相,一边责骂老婆:“看看看,说了你多少次,别从楼上往下倒水
,就是不听。”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哟,大笔杆子回来了。再多几天,陈司令员
都快不会写报告了。”
“魏老种,你真有种。大白天的不工作在家泡媳妇。”白丁骂道。
“说你白主任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这儿是纵队部,不是你们战斗部队,哪有那么多
的情况。”魏文中依旧站在楼道上,笑咪咪地对父亲他们说。
父亲回宿舍换衣服,白丁和刘行淹跟着进来。父亲对他们说:“我们在医院没事干,看
的新闻都是说国民党在根据地门前打人,抓人,修工事,开枪开炮搞挑衅,好像天要塌
下来了。没想到部队反而不紧张,大家一门心思过日子。”
“你瞎操个什么心?。旅上面是纵队,纵队上面有军区,军区上面还有中央。打不打仗
是大问题,上级自然有人管,咱们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白丁显然也对这个
话题毫无兴趣,他转过头问刘行淹:“哎,小刘,纵队首长都住什么地儿,不快赶上皇
宫了?”
“明天的党委会就在首长住的小洋楼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一水的东洋风格。小隔间
,活动拉门儿,红木地板,壁灯,落地灯,吊灯,榻榻米,蒲团软垫,花架,窗户上还
挂着细竹软帘,要啥没有?”
“这帮家伙是要在这儿长住了?”父亲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好像自言自语。

父亲回来当天就去纵队司令部报到,见了政委彭涛和司令员陈锡联。彭涛要他先参加纵
队党委扩大会,然后和白丁一道去三旅搞些基层调查,写出当前的部队思想动态报告,
上报军区和野战军党委。第二天,父亲和白丁一起去大院中央靠后方的一座小洋楼里开
会。小洋楼是原鬼子旅团长驻地,现在住的是陈彭二首长。
一进小洋楼,父亲就看见当面一间大厅,里面已经有好些人,都是纵队各部门的头头脑
脑。他们或坐或站围着一张又长又方的玩意儿说笑。这长长方方的玩意儿说是桌子吧,
四周却围着高高的桌沿,中央铺着绿色绒布,边角开了几个园窟窿,窟窿下挂着网格袋
子。
“哈哈,我们的大知识分子来了。”陈锡联看见父亲和白丁,指着长方形玩意儿高兴地
大叫:“考考你们,这是个什么家伙?”
“这不简单?当然是睡觉的家伙。陈司令员长得跟水牛似的,也就您睡上面合适。”白
丁大大咧咧地说。
满屋子人都笑了。陈锡联也哈哈大笑:“说你土包子你还真跑不了。这是真正的洋玩意
儿,鬼子用来消磨时间的。彭涛同志,说说,这叫什么?”
彭涛笑笑:“我以前也没见过,听别的同志说是打象牙球用的。刚来时还有几根棍子和
一些球,后来不知怎么全搞丢了。黎明同志,你们搞宣传的也没见过?”
“你和白丁在北平上过学,那儿是大城市都没见过,何况我们陕西汉中是穷山沟。”
父亲耸耸肩。
“老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要革命,”白丁用手细细抚摸着‘桌’面上的绿色绒布说:“
该玩的没得玩,该享的福没得享。”
“管逑他干什么的,现在让我们当了会议桌。怎么样?人到齐了吗?开会,开会。”陈
锡联嚷嚷道。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彭涛站直身,用眼睛扫了一眼参加会议的干部,问白丁:“保田
同志怎么没到?”
白丁回答简单干脆:“三旅对面就是国民党整三师,针尖对麦芒,旅长不敢随便离开指
挥位置。”
父亲知道自山路负伤后,三旅一直没有配政委,全旅里外都是赵保田操持。不过,就算
白丁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毕竟是纵队党委会,八旅,二十四旅的旅长政委全到了,你主
力三旅只来了个政治部主任,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彭涛却没有再追究,他拍拍手,几个参谋抱来大堆文件‘哗啦’倒桌上。
“这些都是上级发下的文件,关于当前的形势和党在现阶段的方针政策。大家先阅读
,领会精神,然后敞开思想,各抒己见,经过讨论统一思想。”彭涛说。
“各抒己见,就是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只要不骂娘,不动拳头,说啥都行。”陈锡联
补充道。
“重要的是敢于暴露思想,反应部队实情。上级指示我们,不要怕思想混乱,不要怕认
识分歧,只有各种思想都彻底暴露出来,才能在讨论的基础上求得原则的统一。”彭涛
又说。
“既然是上级的上级指示,我们这些下级的下级当然要服从。问题是如何把握上级的上
级精神,不要乱放炮,干扰上级的上级战略部署。彭政委,元宵节猜灯谜,关键时刻提
个醒儿,既要热闹又不失稳妥。”白丁一本正经。
彭涛眉头皱皱说:“白丁啊白丁,你是干革命还是做买卖? 油嘴滑舌的,什么上级下级
猜灯谜? 乱七八糟。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在党的面前有什么思想不能暴露,不敢暴露,
不应该暴露?”
“对,我们是关上大门狗咬狗,没外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陈锡联说。

讨论会上,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首先发言:“说实话,从停战那天开始,我就不太相信
和平。国共之间有十年血海深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化解?毛主席从大局出发,去重庆
和蒋介石谈判,表现了我们最大的诚意。可姓蒋的给脸不要脸,在东北大打特打,抢了
四平,又抢长春。中原李先念王树声也眼看着没处呆了。我们这里,日子虽然好过点,
但也整日开枪打炮,摩擦不断,早晚要撸起袖子干。反正在我看来,和平,够呛。”
彭涛不住晃动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铅笔,插话说:“当前党的方针还是和平民主新阶段。”
“他娘的和平民主?就看见我们让让让。南方根据地让光了,又让东北。现在蒋光头明
明白白又要搞中原军区。中原军区垮了,就该轮到我们头上。人家是铁了心的反革命,
不把共产党搞光誓不罢休。”八旅旅长马强把一只脚搁椅子上,正拿着一条脏毛巾擦皮
鞋,他边擦边转过头嚷嚷道:“真搞不懂上级这是怎么了,光要求我们缩编制,转业干
部,准备接受改编。改编改编,十年前就改了一次还要怎么改? 干脆把部队统统交出去
算了。唉。人心一散还打个屁仗。”
彭涛停住手指间的铅笔,冲着纵队参谋长周维贤说:“维贤同志,你的意见呢?”
周维贤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做过幕僚,南昌起义失败后一度
和党失去联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后被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知识渊博,对参
谋工作很有经验,不论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指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本人言谈举止也文
质彬彬,说话不闻不火,胡须永远剃得干干净净,衣服永远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象是大
学教授。他听到彭涛点名,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把放在面前的一叠讲稿挪
挪位置,捻着讲稿边角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好战分子,我就来唱唱反调。先简单说
几句:首先,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元气大伤,没有本钱打
另一场大战,所以和平的呼声是当今世界的主流。中国的国共之争受美苏关系制约,不
可能脱离世界潮流的大环境。其次,八年抗战唤醒了国内民众,国内反独裁反内战的呼
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平民主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驱。蒋介石就是独夫民贼,也不敢轻
易天下之大不韪,轻易发动大规模战争。去年他迫不及待邀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就是证
明。反革命也要讲点门面。第三,抗战结束后,蒋介石的主力都窝在大西南,虽然在美
帝国主义的帮助下运了一些去东北,但全国性的战略部署还没有完成。最后,或者说最
主要的一点是经过八年抗战洗礼的我党我军和过去不同了。八年前我们只有三万弱小红
军,现在我们有幅员广大的根据地,有几十万战斗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新四军,敌我之间
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下面我就这四个部分讲九点理由。”
周维贤讲了个把小时,数据对比,逻辑推导,条理清楚,证据充分,大家听得鸡公啄米
,频频点头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的,比我们土包子强多了。”
“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表面上看我们对面的国民党增加了挑衅,但每次我们给予一定的
反击,他们呢,又总是缩了回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觉得火候不到嘛。”马强擦
完皮鞋,随手把毛巾扔到屋角,坐到椅子背上,掏烟卷,点燃,抽一口再吐出个圈。
“我也是这个意见,而且和嘉林同志争论过。上党战役,邯郸战役,光我们一个冀鲁豫
就吃掉了阎锡山十几个师,中央军三个军,说明国民党没什么可怕。着眼于区区一个四
平的得失太局限了。”组织部的魏文中说。
接着又有几人的发言也持和平论调。彭涛微笑地点点白丁:“白丁同志,你们三旅就不
准备表个态?”
“我说你一会儿擦皮鞋,一会儿把个屁股搁椅子背上?就不能老老实实坐椅子上么?”
白丁恼火地对身边的马强嚷嚷,然后对着陈锡联嬉皮笑脸地说:“嘿嘿,陈司令员,还
是你先说两句?”
陈锡联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往后仰,两只脚交叉搭在桌沿上,乐哈哈地说:“我是大
老粗,那有你们那么多条条道道? 还不是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说打,我就准备
打,中央说和平民主新阶段,我就举双手赞成。”
“你既不是好战分子又不是和平派,算不算中间派呢?”白丁说。
“我是有党无派。有党就是跟着党中央。中央说和平民主是“右”倾,我们就反‘右’
。中央说内战爆发是左倾,我们就纠‘左’。中央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中央
是个什么派,我陈锡联就是个什么派。”
父亲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就顶了一句:“中央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锡联同志,你这个
态度就是和稀泥。”
彭涛用笔头点点父亲:“好啊,宣传部长也该亮亮自己的观点了。”
父亲推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住了大半年医院,对当前的局势和中央政策都不大
了解,按说不应该多插嘴。但纵队这是怎么了?四平都丢了,中原也快完蛋了,我们却
还在大谈和平。中国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子,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皇帝统治。史书上写
得清清楚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
权,蒋介石也不是傻瓜。他俩心里都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权威要靠拳头打出来
,而不是嘴皮子说出来。国共两党打了二十年交道,谁不清楚对方肚皮中那几颗算盘珠
子?什么搞谈判,签协定,唱和平高调,全都是时机不成熟不得已打的幌子。骗骗老百
姓可以,想骗对方?门儿都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国民党强,共产党弱,我们当然希望和
平,但未免有些一厢情愿。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挟政府以令诸侯
,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怎么可能攀扯共产党这门穷亲戚?远的不说,看看安阳,新乡
,郑州的情况就明白了。国民党不光挑衅,而且部队调动昼夜不停,明明白白是在积蓄
力量,等待时机。他们的和平只是想方设法把破坏和平的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以争取
民心。等到他们一旦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消灭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发动全面内战。当年
希特勒相信德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悍然发动世界大战。日本鬼子相信自己可以征
服中国,称霸东亚,就悍然发动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内战爆发与否,看的是双方实力对
比。没有实力,和平顶个屁用。四平失守,表明我们挡不住蒋介石的进攻。伤口已经捂
熟,马上就要出脓。照我看来,内战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会爆发,而且是全面大打
。”

陈锡联闷头喝茶,彭涛微微笑道:“黎明同志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志们有什么说的呀
?支持的,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不要紧嘛。”
全场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魏文中冷冰冰地问:“照你的说法,如果我们的力量超
过蒋介石,我们也会挑起内战?”
父亲胸腔起伏,犹豫片刻后才说:“ 真理不怕攻击。”
“你这是露骨地宣扬实力主义,和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合穿一条裤子。黎明同志
,我问你,光靠实力,党的群众路线还要不要了?”
“对呀,群众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宣传部长就知道耍嘴皮子。”还是坐在椅子背上的
马强又翘起了二郎腿。气得白丁把他的大皮鞋一推,又给自己挪了挪位置。
“群众,群众,你指望几个群众给我们挡枪子儿?”父亲面红耳赤地嚷嚷:“自己不做
好准备,等国民党打过来措手不及?到时候部队统统垮了还屁的个群众。”
于嘉林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住医院还住上火了?说话连呛带吼。”
“是啊,我是想吼,吼吼你们的和平麻痹思想。你们吃得好,住的好,顿顿‘四菜一汤
’,睡小洋楼,想没想过世上的事儿,难说得很。李自成进了北京城,洪秀全坐了金銮
殿,最后怎么样了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倒了谁个有好下场?刘宗敏,宋献策,李
秀成不都教人砍了脑袋吗?还有那些伤残,废了的同志。他们跑跑不了,躲躲不开,就
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这回没人再说话了。彭涛干咳一声笑说“黎明同志,嗯,讲得不错。对国民党我们当然
不能掉以轻心。刘司令员说过:对蒋介石这种人,鲁迅的《推背图》说得好,他说什么
话,你要从反面去想。他越下停战令,越要当心他吃掉你。但天下事都有个另一面。效
先同志,你给大家介绍介绍部队的装备情况。”
“彭政委点了名,我就简单地介绍一下。”周维贤又摸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经
过上党,平汉两大战役,纵队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得到了很大改善。纵队成立了炮兵
营,拥有日式山炮四门,旅配备了独立机枪连,团配备了迫击炮,每个营装备了二到四
挺重机枪,每个连有九挺轻机枪。子弹,手榴弹数目也大大增加,再不是过去那种一杆
枪两三发子弹的日子了。”
“我补充两句。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发动参军运动,给部队补充了一批新战士。这些
新战士大多是根据地的民兵,有一定的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的经验。上党,邯郸两
战役后我们还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战士也都有战斗经验。而且经过阶级教育,他们
的情绪也很稳定。纵队总计三旅九团全部齐装满员,力量大得很。”彭涛用铅笔轻轻敲
击桌面,面带得意地说。
白丁对彭涛说:“彭政委,三旅在上党,平汉战役中啃了不少骨头,干部伤亡大。以后
又是和平民主新阶段,转业复员了一批,要是马上打仗恐怕得抓黄。古语说千军易得,
一将难求。培养干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彭涛夹着铅笔的手指没有再动,他笑着说:“好你个白丁,人说你拐弯抹角,专干些坑
蒙拐骗的事儿,现在又变着法上这儿装穷。”
“我不是装穷,是求爷爷,告奶奶。一支部队要没几根老油条,就像猪蹄子没有筋,一
炖就烂成酱。你们在坐的那位菩萨发发善心,我给你们磕头烧香都行。”
“算了吧,锡联同志是三旅出来的老领导,你们多少算是亲娘养的。像我们八旅,新部
队,更别提了,简直就是后娘养的。”马强叫唤道。
“胡说八道。什么亲娘后娘?都是党的部队,手心手掌都是肉。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
么执行。上级说部队要精简,我能顶着不办?干部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
关键是自己的工作做不做得到位。”彭涛有些生气。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陈锡联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说:“又是
国民党的飞机,这个月飞来七八次了。”他把厚重的身体砸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搭上桌
沿,接着说:“和平时期嘛,大家都在明处。你呆在那里,我呆在那里彼此都清楚,没
有多少秘密可言,他要来还只能让他来。不过打仗这玩意儿,我多少有点经验。关键是
开打以后双方部队的行动方向,这里面明堂可就多了。比如说一场篮球赛,两支好的球
队遭遇,赛前五分钟的练习看不出谁好谁坏,每个球员投篮都百发百中。一旦开场哨音
吹响,双方你来我往,高下很快就见分晓。我同意黎明说的:部队无论如何不能麻痹大
意。但彭涛同志说得也对,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党,相信中央。党中
央带领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也能带领我们赢得真正的国内和平。”

回到宿舍,白丁埋怨父亲乱放炮。父亲不服,说:“看看纵队这个散漫样,心里着急”。
白丁说:“我看整风还没把你整够,自个儿往反革命堆里扎”。
父亲说:“我想给彭政委提个醒,你看他在会上的态度。和平麻痹要死人。”
白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彭的脑子是河里漂的水冬瓜,随波逐流还带一包糟瓤子
。他做工作就负责上传下达,大通讯员的干活。弄的不好还会整你一家伙。”
“你的意思说根子还在上面?”父亲抬手指指天花板。
“有些情况你不了解,”白丁望窗外张望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今年一月停战协议
生效前夕,三纵奉命打平汉线边上的鹤壁。我们很快攻下城关,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
以夺取全城。不料上边下了十二道金牌,逼迫我们撤出战斗。这还不算,国民党趁这功
夫夺取了我们控制的获嘉县。不过获嘉的国民党军不多,只有一个多团,还是杂牌,三
纵要打也不难。事实上,我们从鹤壁一撤出来马上就包围了获嘉。但上边又说:‘不打
是为了更好地暴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的本来面目’,再次把部队撤了下来。气得赵
保田大骂:嘿嘿,”他又瞟瞟窗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政委是国民党特务’。”
父亲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这个赵闷灯儿。”
“以后部队忙着干部复员转业,流失了不少战斗骨干。彭政委还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
去新乡参加国民政府,当个什么共产党的参议员,说今后同国民党的主要斗争方式要转
为合法的议会途径。我心想国民党那帮人都是阴阳怪气,和他们搅合能有什么结果?要
是再碰上个‘ 四一二 ’,我不是白做了人家的刀下鬼?就找了个借口推辞。还得说赵
保田这次帮了大忙,他私下去找陈叫驴,说‘ 白丁是个无赖,他去新乡准保经不起国
民党的威胁利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硬把我留下来了。”
父亲感叹道:“看来还是保田同志精明。三旅不愧老部队,真正的细柳营。”
“什么细柳营?”白丁翻着白眼。
“你不是说保田一直坚守指挥岗位吗?坚守指挥位置不抓作战准备干什么?”
白丁盯着父亲的脸读了好几秒钟,然后嘴角轻轻一挑,貌似恭谨地说:“黎明同志,你
多长时间不吃人间烟火了?没错,保田是在抓作战准备,但他抓的是鸡巴作战准备。”

出乎父亲和白丁的预料,第二天纵队党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结束了。没人挨批,也没人受
表扬。政委彭涛在会上匆匆做了个简短的发言:“我们共产党争取和平是诚心诚意的。
蒋介石历来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低估人民的力量。他一面高唱和平,一面袭扰解放区,
是典型的偷儿行为。现在的中国到处是火药桶,爆发内战的危险性极大。但是,谁破坏
和平,谁就会在人民中陷入孤立。我们的方针是:不先开第一枪,珍惜当前的和平局面
,同时要做好打仗的准备。孙子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没有枪
杆子的和平是靠不住的,是假和平。蒋介石不会自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我们拿
起刀枪逼着他吃斋念经。我们准备打仗是为了更好的和平。部队要清除和平麻痹思想,
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绝不能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同志们,这就是纵队当前
最大的政治。”
散会后,白丁对父亲笑道:“上级冲了半年的云雾茶,现在喝出点苦味。”

“当前,三旅的最大政治就是旅长娶媳妇。”白丁回到部队,在旅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
宣布。
下面的干部都笑了。白丁用手敲敲桌子,严肃地说:“首先我要纠正一个错误观念。有
人瞧见人家姑娘长得好就说二话,什么旅长配新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胡闹嘛。旅长
是讨口子出身,纯净得不能再纯的无产阶级。马克思都说了,无产阶级要赢得整个世界
,讨口子凭什么不能赢得个漂亮媳妇?旅长的胳膊腿是粗了些,脸皮是黑了些,厚了些
,但也不能说他就只配得上狗尾巴花。真要那样,干革命还有个啥趣头?爱美之心人皆
有之,漂亮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垄断资产。现在上级的精神是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
转到战争准备上。要做好战争准备首先要安定旅长的心思。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成天
想着往太行山跑,见着闺女就流哈拉子,六神无主,怎么搞好全旅的工作?旅长是全旅
的主心骨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革命也包括革黄花闺女的命。”
司务长老万在台下低声嘀咕:“谁看到人家闺女流哈啦子了?谁到处宣传赵闷灯儿是癞
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白主任张嘴,猪八戒哄鬼。”
父亲说:“白丁同志,你在这里一本正经,问没问新郎新娘愿不愿意。共产党规定不允
许包办婚姻,你说的不算。” 其实,父亲见过赵保田的对象,知道她叫郭秀珍,是太
行山老区的妇女干部。抗战结束时郭秀珍来过部队,呆了一个白天。她个子挺高,皮肤
挺白,乌黑的剪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有几分腼腆,但大大方方,一看就是性格爽
快的典型北方女人。郭秀珍走后,赵保田得意地问父亲怎么样?父亲闷声闷气说了句:
“你要对人家好一点。”
白丁听父亲这么说,马上瞪圆眼睛说:“这个就不用你们瞎操心了。赵闷灯儿乌不拉几
一盆锅灰,没本钱嘛,能有个媳妇就不错了,何况现在抽了个上上签。”然后咽了一口
口水,小声咕噜道:“要配我老白这模样的,那还差不多。”
“白主任,当那么多同志的面,鼻子可不能不要哟。”父亲打完趣,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白丁面不变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同志们,不要笑。一颗老鼠屎打坏不了一锅汤,少数
人要乱弹琴就让他弹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你们要学会尊重首长,让首长把话
说完。首长我现在就说说秀珍。秀珍同志昨天刚到,我已经代表旅党委正式和她谈了话
。郭秀珍同志不愧是老区干部,有觉悟,思想水平高,当场表态:‘听组织的’,像个
共产党员。我还要宣布,军区和纵队政治部也正式批准他俩结婚。谁再说二话,就是反
对政府颁布的《婚姻法》。下面我们讨论如何操办婚礼。”
“还有个啥讨论的? 你主任金口一开,我们保证全力以赴,把赵闷灯儿灌个红光满面。”
“老万同志,事务是一分为二的。婚礼当然要吃,要大摆宴席,不惜工本,杀猪宰羊包
饺子,让大家吃好,喝好,玩痛快。但更重要的是什么?同志们,是睡觉。”
这回真是哄堂大笑。
“同志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理。男婚女嫁目的就是生孩子,生孩子不睡觉难道会从石
头缝里蹦出来?人不是孙猴子,睡觉生孩子是千百万年的自然规律。我们是战斗部队战
斗作风,快速结婚,新事新办,不讲形式,只讲实际。实际是什么?实际就是先找房子
后安床。床不要讲究,但必须结结实实。这里不像太行山,烧炕。这里要现搭床铺。赵
旅长是全军闻名的战将,一个猛打猛冲,把床铺整垮了,谁负这个责任?”
大家正要敞开大笑,就见赵保田黑着脸冲进屋,跑上台照着白丁就扇耳光。白丁何许人
物?早脚底抹油撒丫子溜得无影无踪,留下赵保田气急败坏空嚷嚷:“黎明,开欢送会
,送狗日的滚,滚回纵队部,滚越远越好。”

和平对基层部队的影响远比父亲想象的严重。到了七团,团政委罗志远告诉他全团应有
人数一千九百六十三人,请假未归五百二十六人,加上伤病住院的,缺额将近三分之一
。团干部中两人新婚,十多位营连干部探亲逾期不归,班排骨干流失更为严重。部队正
常的操练,上课,侦察,警戒,工事构筑都受影响。父亲问谁开的这个口子? 罗志远说
:“当然是纵队党委的决定,旅团党委都做不了这个主。彭政委说:‘回家探亲,孝顺
父母是人之常情。趁着和平时期,可以准假。各连自己掌握,轮流回去’。虽然他也强
调要严格规定归队时间,注意保持连队的满员率,但口子一开,干部战士皆大欢喜,走
了的不愿回来,没走的闹着离队。尤其是农忙季节,很多人就是为了回家帮忙干农活,
部队根本控制不住。”
随后,父亲又到三旅其他两个团转了转,情况也差不多。他觉到事态严重,赶回纵队部
找到陈锡联和彭涛,汇报了部队缺额的情况。彭涛一听就急了:“这事了不得,叫军区
和野司知道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锡联满不在乎:“怕个屁,红军时期有几个兵,还不照样打仗。谁没有个父母兄弟的
?”
“眼下和年初的情况不同,光看报纸就知道风声越来越紧。万一内战突然爆发,部队
从上到下缺额这么大,打仗肯定受影响。前两天邓政委不是叫咱们赶紧转弯子吗?锡联
同志,你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到时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彭涛说得有点冲。
陈锡联很不高兴:“逑。不是你成天嘟嘟啷啷和平和平吗?谁动员干部转业地方?探亲
假的审批权又是谁同意下放连队的?现在出了问题,不说怎么解决,你倒推责任了。”
彭涛脸一垮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提问题? 过去我们说和平,那是中央的指示
。因为蒋介石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和平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动员干部转业,放宽
干部战士探亲,营造国内和平气氛都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我们都在军区听了邓政委的传
达,怎么变成了个人的责任?党的纪律就是下级服从上级。现在上级估计国民党极有可
能撕毁双十协定,破坏停战,挑起内战,我们能不执行吗?”
陈锡联闷着头不再吭声。父亲赶紧劝解:“彭政委你别急,既然上级的弯子才刚转过来
,我们转慢一点也说得过去。当前的局势虽然紧张点,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儿。我的意见是赶紧开个纵队党委会,制定几条紧急措施。这事儿别人说了不算,大主
意还得你们司令政委拿。”
彭涛马上同意。本来纵队党委有九人,除了司令政委和司政后的头头,还有两个旅长和
两个旅政委,父亲排不上号。但彭涛等不及了,就把当时还在纵队机关的主要干部召集
起来,外加父亲和组织部部长开了一个短会。会议决定取消连队的探亲假审批权,离队
五日以上由团政治处审批,五日以下由营教导员批准。不管干部战士,假期一律不得超
过十四天,同时严格控制请假名额。纵队政治部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各根据地,动员逾期
人员归队。
会后彭涛让几个干部分头前往各旅落实会议精神,父亲只好又跑一趟三旅。
十一
到了三旅旅部,父亲讲了纵队会议的精神。赵保田说:“纵队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要紧
的是赶快通知各团干部。”
父亲问当面的敌情怎么样?赵保田说:“我刚从下面部队回来。据侦察报告,眼下敌人
还没有大的动静。”
参谋长傅效先说:“根据最新的敌情通报,郑州绥靖区的国民党军,尤其是主力整三师
没有异常调动。估计敌人要先解决我中原军区以后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我们。”
说完赵保田临时出去一会儿,父亲先让白丁通知各团政治处,马上派人来旅部听取上级
指示,然后抽空问他赵保田的婚礼办怎么样了? “别时间上来不及。”
白丁一听喜笑颜开:“放心,这事儿我们上下一心,绝没有半点官僚主义,一切雷厉风
行,早就搞好了分工。一摊给赵闷灯儿看房子,一摊准备婚礼宴席。你是纵队宣传部长
,见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当然负责看房子。我老土,啥世面没见过,就到伙房当当
下手,帮帮厨。”
父亲骂道:“去你妈的。什么当当下手,帮帮厨? 哄鬼哄到玉皇大帝脑壳上。这儿没有
客随主便,只有下行上效。你干啥我跟着,既看房子,又到伙房打秋风。一分为二,两
不耽误。”
“白主任,你是鹦鹉嘴碰上了叫乌鸦,鬼心眼耍不过天王老子。”傅效先打趣道。
白丁连忙陪笑:“对对对,我是一叶障目,不见癞狗。以为自己流氓,世上就没有更大
的流氓。不过,黎大部长,不是我白丁成心拿你开心,实在是因为你要传达上级的精神
。命令已经下去,各团干部说话就到,别耽误了党的大事业。彭政委可是正为这事儿着
急上火呢,你何必跟我到这个小人物瞎掺和?何况赵闷灯儿非要呆在旅部装洋蒜,你留
在这里也算陪陪新郎倌。”
父亲说:“放你娘的屁,赵闷灯儿又不是大姑娘,一身虱子,混身臭气,有个啥陪头?
不过,算你识相,知道自己属流氓,我也甭费话。抓住你,就当是犯人,押着走,你
到那儿我跟那儿。真不明白,怎么就你还想得到党的大事业?党的大事业首先要控制部
队缺额。难道等开会传达,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倒可以先缺席?”
白丁无可奈何:“算了算了,反正这小镇子,屁大个地方能跑多远?下面来人我们马上
回来,开会看戏两不误。”
十二
赵保田的新房选的是镇上一老乡家。坐北朝南,窗欞上镶着玻璃,门后挂着镔铁门栓。
床已经架好,正在铺稻草。白丁上去先打一个滚,再用屁股蹾了蹾:“结实,果然结实
,稳如泰山。”
正好房东老大娘和一个小媳妇抱着床单被褥进来布置新房,见状大喝起来:“你这个同
志,毛手毛脚,把稻草压得一堆一窝。新娘子,新姑爷睡了,到老来腰杆会疼。”
白丁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让老大娘整理床铺。老大娘边铺床边说:“要这样,横着铺,
草要理顺,大头对小头,齐匀码平。”然后用手掌先轻轻拍打草垫,再像熨斗似地在草
上按摩一遍,觉得平展踏实后才叫身后的小媳妇把毯子铺上,罩上床单,坤角拉直捻平。
老大娘又朝房屋四周看看说:“新房,没点喜庆气氛,要不得。”
白丁说:“我们军队不讲究这个。”
老大娘皱起眉头,嘟起嘴说:“同志,你不懂。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当兵的可
以不讲究,但新娘子是老百姓会委屈的。照旧的习俗,要合八字;换书;择日请期;迎
亲上轿;拜天地;拜父母;设宴席;闹洞房;回门儿,哎哟,可复杂了。”听她身后的
媳妇埋怨了一声:“妈。”老大娘又赶紧说:“看我这老脑筋,现在是共产党,新风俗
,不讲这些程序,但房间里总得得挂几幅红喜字吧。快找人拿几张红纸来。”
“大娘说得有道理。旧习俗有合理的地方,像摆宴席和闹洞房就没必要革命。”白丁冲
小通讯员打个手势,小通讯员像接到圣旨般马上转身出去。一眨眼功夫弄来一大捆花花
绿绿的卷纸。父亲说:“小鬼,你没把旅宣传科的仓库搬过来了吧?”
老大娘麻利地解开捆绑卷纸的绳索,抽出几张红纸交给身后的媳妇。媳妇把一张红纸叠
巴叠巴,拿出剪刀嘁哩喀喳几剪刀,一个大红双喜从散落的纸花中抖落出来。老大娘马
上招呼人贴在窗户上,雪白的房屋四壁顿时散溢开絪红朦胧的水晕。不到一顿饭功夫,
原来单调冷清,显得有点寡人的新房已经光彩照人,喜气洋洋了。
正好,赵保田的警卫员就抱着床被子跑进屋。大娘瞅见赵保田的被子上挂着好几块补丁
,虽然洗过,但污渍犹存,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异臭,不禁笑起来:“说你们这些
个同志呀,这能叫被子?你们想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子吓跑吗?”
白丁和父亲都觉得没趣。大娘继续说:“你们这么大部队,就找不到一床新被子吗?”
白丁赶紧大叫供给处长:“老万,老万,你看看,这玩意儿能往这么白的被单上放吗?
干脆,你往白粉墙抹几刷黄泥得啦。马上搞床新被子。赵闷灯儿打了半辈子地主老财,
结婚连床新被子都没得盖,说不过去嘛。”
老万处长跑过来嘻嘻笑道:“白主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旅党委发了话
:新被子要下发部队,只有新战士才有新被子盖。前一阵招了好几百新兵,早分光了。
你就叫我拦路打劫我也得现找地方呀。”
父亲说:“我知道纵队后勤还有些保存,不妨到那里去试试。”
老万处长说:“下面几个团干部结婚都没给新被子,光给旅长破例,不合适吧?”
“嗐,哪来那么些废话? 被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多搞几床一起补给下面的干部
?”白丁说。
“要不要我先给陈司令员挂个电话?”父亲建议。
“白主任说了话,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黎部长你挂电话也好,不挂也没啥,我老万
没本事拿,偷也把它偷回来。”老万处长拍胸脯保证,然后一溜烟出去,带上两通讯员
骑上马跑了。
十三
白丁和父亲最后才到伙房“检查工作”。
伙房几架大锅热气腾腾。炊事班的几个人切菜的切菜,团面的团面,忙得不亦乐乎。白
丁走过去,揭开一个锅盖,滚水里漂着几大块肥膘肉,油汪汪,香气四溢,不禁叫道:
“嗯,过瘾。”然后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问炊事班长:“饺子什么馅?”
炊事班长回答:“牛肉胡萝卜。”
“好。每桌饭菜如何安排?”
“旅长,新娘子和亲近陪客单开一桌,额外添加一盆凉拌鸡块,一盆杂碎,一壶烧酒。
”白丁径直走到新人席,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凉拌鸡块,好好。我来帮忙拌拌。”
说着,他拿起筷子在盆里搅拌一下,叼出一块腿子肉,要往自己嘴里塞。吓得炊事班长
连忙抢上前,几乎从他的牙齿间把鸡腿又扣了出来,愤愤地扔回盆子里,训斥道:“主
任同志,谁请你们来吃过水面的?你这儿一块,黎部长再来一块,一盆子鸡可都帮忙到
你们肚子里去了。”
白丁厚涎着脸说:“我们是检查工作,尝尝味道怎么样。”
炊事班长说:“你政治部管布置政治任务,还管我炊事班怎么完成任务?照你们这么检
查,旅长结婚就只能吃火铲。要吃,等新郎倌新娘子入了席再说。”
白丁只好闭嘴。父亲拉着白丁离开伙房后说:“你就一辈子没吃过肉?还政治部主任呢
。”
白丁哼哼答:“要没你死皮赖脸跟着,老子早开洋荤了。黎明同志,我算服了,你就是
老子的罩门星,跟你在一块儿,八辈子碗里都没油腥。”
十四
赵保田的婚礼宴席安排在旅部食堂开晚饭的时间。结婚席摆了三桌,每桌除了比其他饭
桌多一盆凉拌鸡块和一坛烧酒外,其他饭菜都一样:猪肉烧萝卜,白菜炖羊肉,东瓜圆
子汤,大葱炒鸡蛋,牛肉馅包子和饺子,芝麻大烧饼,白煮土豆,烤红薯。为了增加喜
庆气氛,每桌搁了一朵大红花,凳子上挂了几条彩带。新郎赵保田不说了,孤儿远离家
乡;新娘郭秀珍家在太行距离也不近,所以双方没有父母亲友,结婚席上坐的都是旅部
的首长和司令部的参谋干事,首长们的警卫员负责上菜也同吃同喝。旅部的其他人员就
在旁边边吃饭边看热闹。
婚礼没有乐队,就两个通讯员“嘀哩吧啦”吹了两下军号。军号结束,父亲等人陪着赵
保田,旅部的两个女眷陪着郭秀珍进屋,白丁临时充当主婚人:“同志们,今天是喜庆
日。首先,我要问新娘,郭秀珍同志,你同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郭秀珍低着头,红着脸,揉着手指不好意思吭声。父亲赶紧给白丁挤眼睛,白丁感觉失
误,赶紧转过来问新郎:“嗯,赵保田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你和郭秀珍同志结婚,你
没意见吧?”
赵保田乐哈哈地,两眼紧盯着郭秀珍,伸出粗壮的大手握住对方的手:“你好。”
郭秀珍脸更红了,头更低了,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白丁又问:“郭秀珍同志,我代表
组织再次严肃地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半响,郭秀珍终于挤出细细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听组织的。”
“好。我代表旅党委宣布:赵保田和郭秀珍同志正式结为夫妻。”接着是所有人的热烈
鼓掌。
“同志们,今天保田同志和秀珍同志结婚,我先干一碗,为他们祝福。”白丁端起大碗
一饮而尽,然后略为结巴地说:“保田,秀,秀珍同志结婚,嗯,不错,是结婚,不是
旧社会娶媳妇儿,我再说两句。先说,说一下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很激动,真的,非常
激动。‘年过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旅长没有三十五,也过三十了。打了半辈子仗,
四次负伤,还是光棍一条。不要说补衣服,连被子脏也没人洗,就是今天的新婚被子都
是老万刚从纵队搞来的。秀珍嫂子也是在抗日烽火中长大的,吃尽了战争的苦头,都没
过过舒心日子。现在日本投降,总算有了几天和平日子。猪有猪圈,狗有狗窝,共产党
员也是爹妈养的,难道不该成家立业吗?有人说共产党员要先人后己,一辈子吃苦受穷
,钻山沟子,帮别人种地盖房子。放你妈的屁,”
“老白,你喝多了?坐下,先吃点菜。”父亲伸手拉扯白丁。
“我不坐。黎明,你知道我能喝多少。我心头高兴,我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白丁
甩开父亲的手,再喝一碗酒继续说:“我们不要命地革命,图个什么? 不就为了能过好
日子?一百年前,马克思发明了共产主义,架起个蜜糖罐,叫天底下吃不饱的人都仰头
瞅着。这就是神魂颠倒。啥叫革命理想?最实在的革命理想就是有好房子住,有好吃的
好喝的,娶媳妇,养孩子,享天伦之乐。旅长,今天你结婚,就是全旅都结婚,哦,不
,全旅都喜庆。你的喜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全旅都高兴。你能结婚,我们也有个盼
头,所以是全旅的喜事。今后谁阻拦我们过好日子,”
“是国民党。”父亲提醒。
“对,狗日的国民党,想拦着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白丁“扑哒”爬
在桌子上,嘴里嘟嘟噜噜:“拼,拼,究竟,究竟要拼多长日子,呃,才,才是个头?”
桌上的人都没说话,也没人喝酒吃菜。父亲觉得大喜之日不应该冷场,只好笑着说:“
秀珍同志,看白丁同志多可怜,想媳妇都想疯了,你就发发慈悲给她介绍一个吧。”
郭秀珍这时开始大方起来:“没问题。黎部长,你先问问他的条件。白主任有文化,又
能干,标准应该比我们更高。”
赵保田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没有丁点儿乱说乱动,平时那股横劲儿早扔爪
哇国去了,这时总算找到机会插了一句:“他是啥条件?能下蛋就行。”
举座哄堂大笑。父亲说:“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秀珍同志既然到了三旅
,就是三旅的人了。看看三旅这些同志,那个不是三十上下,光棍一条,都到了结婚的
年龄?秀珍同志长期做妇女工作,人缘好,认识人当然不会少,理应帮大家穿穿针引引
线。管他猪啊狗的死猫烂耗子,愿意嫁过来的都欢迎。”
“黎明同志,你的死猫烂耗子是按纵队宣传队的几个女演员做标准吧?”副旅长刘伟说。
“土薄肥料少。宣传队就三五个女孩子,纵队干部都不够分。黎明同志是要借秀珍同志
的花,先给纵队干部献佛,然后挑剩下的才轮到我们。”参谋长傅效先说。
“转移话题,转移焦点。”父亲摇摇头说:“今天的焦点是新郎新娘。来,我先给新郎
新娘敬酒。祝保田,秀珍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郭秀珍酒量不好,也不好意思多喝。赵保田先喝完自己的,又为秀珍挡驾:“来来来,
你们谁来我都喝,一碗对两碗。”于是大家纷纷上前敬酒,劝酒。赵保田喝得脸色润红
,荣光焕发。
不一会儿,其他桌的干部战士吃完饭都走光了,就剩下三桌结婚席还在喧闹。爬在桌上
的白丁突然站起来,高举酒碗挤到新娘边:“让开,我要给新娘敬酒。”郭秀珍慌忙推
开他的手:“自打小没喝过,真不会。”
“呃,喝多喝少是个感情问题,喝不喝那就是个立场问题。秀珍同志,从今天起,你就
是三旅的人了。我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是你的上级。你问问保田,军队里的规矩就是
下级服从上级,不许讲价钱。现在我命令:郭秀珍同志,立即……,”
“去去去,你在这里给那个充上级?”赵保田提着他的脖领子往外拖。
“秀珍同志的关系还没正式调过来。就是调过来了,上下级关系也可以改变嘛。”父亲
打趣说。
“那得看什么关系。男女关系不能改变,永远是男上女下。”白丁不假思索,顺口就出。
笑话就是除当事人之外所有人都开心。赵保田抓住白丁的脖子把他的头往酒碗里摁,骂
道:“狗日的鸡巴痒痒,我就多给你灌点黄汤。”
“算了算了,别的可以省,新郎给新娘敬酒不能少。酒后吐真言,酒中藏感情。保田对
秀珍是不是真情实意,就看一碗过门酒呢。”父亲说。
“说得好,”赵保田当即抓过酒坛,满上一碗酒,先喝下一大口,然后端端正正,恭恭
敬敬把碗举到郭秀珍嘴边:“秀珍同志,其他人敬酒我都可以挡住,这酒你一定得喝。
我赵保田今天能结婚靠的是谁?靠的就是共产党。白丁说得好,人没办法了才会革命,
革命图的就是过好日子。对我来说,共产党不是一个口号,不是一个标语,她是我身上
的血,我身上的肉。没有共产党我只是一个小要饭的,死了都没人过问,上哪里找周围
这么多同志给我俩办喜事,敬喜酒?秀珍,我们上不拜天地,下不拜鬼神,就着一碗酒
结同心,诉永远,跟着共产党打天下。”
旅部的伙房非常简陋,夯土地,八仙桌,长条凳,几支蜡烛,一盏汽灯。二十多个军人
站起来,他们面色黑里透红,肌肤热汗流淌,兴冲冲,乐哈哈,想说又都不懂怎么说,
端着酒碗对着郭秀珍傻笑。郭秀珍看着周围双双眼睛,心一横,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然后掏出手帕,掩住口转身剧烈咳嗽。
“亲个嘴,亲个嘴。”大家鼓着掌,有节奏地喊。郭秀珍更加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
赵保田伸出胳膊,横亘亘地抱起新娘,迈着有力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十五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夜晚,若隐若现的云浮游于苍穹。地面上也没有房子,
树木和起伏的山坡,到处漆黑一团而且没有明确的边界。父亲他们跟出门,看见赵保田
抱着新娘子远远站着,像一头得道的青牛。
“白丁,你不是要闹洞房吗?我是天做新房地当床。你们尽管吵,闹。我啥也不在乎。
不在乎你们看,不在乎你们喊。你们喊的越响,闹的动静越大我越高兴。我赵保田从小
没叫过爸,没叫过妈,我就想让他们也看见,也听见,也高兴高兴,二闷子不是天生的
一条穷命。”赵保田的声音脆,响,粗犷,洒落。
白丁悄悄溜了,父亲赶快离开,其他人当然没有留下。
十六
“吃罢饺子又涮锅,
秀珍嫂子送秋波。
波得旅长坐不住,
假装洗碗摸一摸。”
白丁在马上摇头晃脑哼着自己新编的打油诗,气得赵保田提起鞭子照他的马屁股狠抽一
鞭。白丁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马拖着他半歪着的身体狂奔跑远。赵保田看着哈哈大
笑:“摸,摸,叫你小子耍贫嘴,摸摸马屁股吧。”转头对父亲说:“这小子当个什么
政治部主任,我看你们纵队宣传队把他弄去演小丑算了。”
“他是昨天晚上饺子吃多了,不消化。”父亲说。
郭秀珍以前到三旅都是晃晃就走,没有过夜长呆,之前半年基本是赵保田往太行山跑。
结婚之后,她理所当然住了下来。新娘子不愧当过妇联主任,婚礼后第二天就把旅部的
几个女眷组织起来,给干部战士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半个月下来,把大家收拾得精精
神神。父亲虽然是三旅的外人,也跟着沾了光。郭秀珍把他的几条破衣服破裤子补了个
严严实实。昨天晚上,她们还夺了炊事班的权,给大家包了一顿饺子。北方妇女天生就
是做面食的高手,她们从剁馅,和面,擀皮,包到下锅用了不过一两个钟点就给旅部全
体官兵包了一顿饺子。当一盘盘精致小巧的饺子端上桌,这帮大佬粗居然个个不敢动筷
子,生怕把饺子给戳坏了。
“那顿饭吃得真不舒服。”父亲后来回忆:“又想大口嚼,大口吞,又得小心翼翼,好
像一个个饺子都是珠宝玉器。”
吃完饺子,大家抢着上前帮忙洗碗刷锅,就连从来不下伙房帮忙的赵保田都掺和进来。
第二天一大早,纵队来人通知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去纵队部开会。父亲和白丁马上收拾
好出门,却不见赵保田的影子。他们骑着马来到赵保田的新房,叫警卫员上前敲门。警
卫员敲敲没有反应,就用拳头砸,砸了好几下总算听到赵保田急急忙忙的应答声。只是
光打雷不下雨,半晌不见人出来。白丁瞟了父亲一眼,哼吟道:“春宵苦短日起高,旅
长从此不早操。”
父亲打趣他:“要不叫秀珍同志真给你介绍一个?看你几天的猴急样。”
白丁又瞟了父亲一眼,哂然笑笑,什么都没说。上路以后,三人嘻嘻哈哈开着些玩笑,
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警卫员和通讯员掉在后面老远,跑一阵又停下来打闹一番,敞开
衣领,把帽子摘在手中风凉,浑没把几个首长的安全当回事儿。
仲夏的豫北犹如藤萝架下的碧纱少女,沐浴于北国的风中,散发着江南的韵味。远方乌
青色的太行山峰峦模糊,在缭绕的薄云淡雾中半梦半醒。平缓的土地上散布着成片的稻
田。稻子已经开始抽条,叶稍绿茵茵,颤巍巍,拽依依,带着晶亮的露珠,仿佛婴儿摇
晃的小手指。稻田之间插着叶面宽阔刚健,形态浪浪的玉米或高粱地,纤巧中突兀着粗
旷。偶尔会有一头山羊,拖着长长的胡须,从密荫荫的地里慢慢走出来,穿过碎石渣路
,扎进另一块密荫中。
间或,在缓慢的山坡上可以看见一处白石头的房子,围着白石头的墙,墙外一座白石头
的碾子,如同大自然在绿色沙滩上随手撒落的大小蚌壳。一头灰色的毛驴在石头碾子旁
安闲地啃吃地面的青草,见人过来会抬起头“呣儿”地一声。围墙内桐叶森森,牵藤漫
漫,蝉在树上懒洋洋的鸣;鸡在院里咯咯咯的叫。房子背后丘陵起伏,种着些果树,也
许是苹果;也许是桃杏;还有枣树林子,细碎黄绿的枣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白色的山
楂花就要开过,粉红的紫薇花正当其时。农家院子半敞开的土漆大门前,不时有一两个
媳妇挽着筐篮进出,和坐在石台阶上抽烟的老人嘻哈几句。几个扎着鬏髻的小孩在盘亘
的老槐树下打闹。他们东跑西跳,一会儿追逐扑打飞舞的蜻蜓,一会儿爬上李子树抓蜗
牛。
路边不远处,有块空旷地面,立着一墨孤竹。筋叶瘦脉,翠羽如雪花团簇;枝杆袅猗,
摇摆得风流潇洒。竹旁倒着辆独轮车,车上搁着两条涨鼓鼓的布口袋,一个戴白头巾的
青年人包唇鼓腮,指法娴熟地吹着一支唢呐。唢呐调寄“一枝花”,吐音亮丽,清快,
悠扬婉转,跌宕起伏,如诉如泣,给恬静惬意的乡间抹上一笔四维的水彩。父亲下马,
信步从唢呐人面前经过。他有些痴迷,仿佛梦至首阳,目睹二老采薇,从容兹游。“长
松落落,卉木蒙蒙。”“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鹕号乎西林。”想依稀上前,“讯其所求
,问其所脩”,却翻然醒悟,自嘲似地咕噜:“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襟。”然后上马
,对赵保田和白丁说:“我们快走吧。”
马蹄乱点,唢呐声渐渐远去,展现在父亲眼前的是一条青碧如镜的沟渠。沟渠斜岸边,
草花乱点,蝶舞莺飞,杨柳成行。白杨峻拔阳刚,绿柳婀娜阴柔,恰似大地母亲手中的
两根阴阳毛线,编织着一个古老民族数千年的风雨兴衰。
十七
纵队部的会议室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上首却很空,只有参谋长周维贤一人。白丁见会议
还没开始,进门就喊:“周参谋,把我们叫来是不是又要听什么形势报告?”话一出口
,就见满屋子人都把脸转过来盯住他们三人,表情异常严肃。周维贤沉着脸,冷峻地摇
手,命令他们不要喊叫。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吸烟喝茶的都没有。父亲他们莫名其妙,
只好先找地方规规矩矩坐下。
过不多会儿,就见陈锡联,彭涛等纵队首长鱼贯而入,一个个也都板着脸,表情森严,
让人害怕。他们就座后,周维贤站起来,对司令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纵队
,旅的主要干部全部到齐。”
陈锡联看看彭涛,彭涛颌首示意。陈锡联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楞,脸色凝重地说:“同
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很坏的消息:六月二十六日,包围我中原军区的国民党军向我发动
大规模进攻。李先念等同志已率部队分头突围,现在情况不明。”他朝桌上砸了一拳:
“这说明什么?狗日的,这就是内战,是全面的大规模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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