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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修改版)《肇事逃逸》(Hit and 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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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我梦境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梦境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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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敏那天穿的是一条白色灯芯绒长裤,百米冲刺一样往图书馆的地下一层冲去。如果她
知道后来的十几年因为这个下午而受到的煎熬,也许会放慢脚步,会折到一楼的咖啡馆
去喝杯咖啡。可是,就像《星际穿越》中的男主越过书墙看到从前的自己却无能为力一
样,她,只能看着那个已婚却仍然懵懂如十八岁的女孩向楼下冲去,一头扎进命运。那
一刻,一星正穿着一件土黄色灯芯绒夹克,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抬起眼,微微笑的看
了她一眼。
她甚至忘记了那是哪个月的哪一天,忘了是911之前还是之后,只记得是2001年的
秋天,刚刚开学。而911呢?彻底忘了是哪一年。情人的眼睛就像黑洞,陷进去,就穿
越了时间,周围都是出不去的墙,只能在里面挣扎。等到再见世界时,周围的人们,都
老了!
有次,她躺在他的床上,他坐在床边,问了她一个问题:“假如你开车撞了一个人
,你会怎么办?”她想都没想就说:“那还用问?赶紧送他上医院啊。”他盯着她的眼
睛,嘴角漾出一个微笑,说:“我会倒回去,把他压死。”她惊恐地看着他,难以置信
这就是片刻之前还温柔万分的男人。他说,这就是hit and run! 十几年了,她才明白
,他们之间故事的梗概,他早就给出了,那就是:hit and run(肇事逃逸)。
这是过去的事,过去完成式,是可以言说的。而爱情,却没有时态、无法表达。爱
情是当时的一缕暮光,是图书馆一楼喧闹中的突然一静,是静下来心中的一阵迷惑,是
迷惑中突然看见的那双光亮的眼睛。就像黑夜中横穿乡间公路,突然拐过来一辆高速行
驶的车,眼前被明晃晃的车前灯刺了眼睛,吱的一阵急刹车,就失去了知觉。
遇见一星的那年冬天,老公大概见她经常魂不守舍,以为她研究生功课太重,说,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开了一下午车,傍晚时分,到达大西洋里的一个小岛上。夏天这里
游人如鲫,冬天人很少,旅馆里空落落的。在楼下泡完温暖的spa,老公睡了,她在阳台
上抽雪茄。远处,是大西洋的排浪,一阵阵涌起、落下,永无休止。冬季的海,落寞却
不沉默。尽管是黑夜,却想象得出那一排排长长的白浪,从深海中向岸边推来,高潮、
散落、无休无止。自然,喜欢玩这样无休无止的游戏,每个人都只是一朵浪花,盛开的
同时就永远凋谢了。就象陈敏,就在2001年的冬天,反季节怒放。
那个冬天特别的暖和,停车场边的黄色迎春花,12月份就开了。雪迟迟未下,整个
冬天有一种反常的燥热。后来回国后听到一首歌,叫200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较
晚一些。那时候陈敏才知道,整个世界都知道那个冬天是个暖冬,无数故事在美国、乌
鲁木齐或赞比亚,以各种版本也在他人身上上演。而那年的冬天,她的眼里只有他,世
界静而暖,象一个襁褓,她变成了一个婴儿,饿了就哭。爱情把她变成了婴儿,而他的
眼睛,是两汪乳汁。

后来想想,那还是911发生之前,恐怖主义的阴影还未蔓延到美国本土,大多数人
都是坦然的个人主义者,享受着纯净的空气、水、周末的TGIF和无忧无虑的心态。当然
忧虑也是有的,互联网泡沫在2000年就逐渐破裂,来校园招聘的公司越来越少,带来的
小礼物也愈加吝啬,这让很多学生感到毕业即失业的威胁。尤其是中国学生,面临着身
份问题,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连美国都呆不下去。而陈敏脑子里没有这些顾虑,她有老
公,毕业后没有工作可以转F2,然后就像老公对她说的那样:找不着工作我养你好了。
她在23岁那年夏天就结婚了。她属于晚熟的女孩,整个高中象一枚铁钉,目标专一
地往墙里钻,直到铁板钉钉地钉在高考光荣榜上。冷冰冰、硬邦邦、目不斜视,就像我
国的教育制度批量生产的无数铁钉,后来也只是一枚铁钉,没有变成高精尖的芯片。但
少女毕竟是少女,就像操场边上的那棵树,春天时会开粉黄色的小花,落在雨中的水坑
里,有点楚楚可怜,被某个伤春的男孩偶然瞥见,留在脑海中。若干年后,在车流中回
首见夕阳时,突然想起,有一点怅惘的苦涩。她当时不知道这些,她象女排一样奋勇拼
搏一路高歌,在好些年后收到一些迟到的情书时,才知道眼角当年无意中感到的灼灼目
光,来自哪个角落。
轻松进入武汉大学,有着号称全国最美的校园,倚山傍水,人杰地灵。尤其是陈敏
宿舍所在的湖滨,住着不少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更是藏龙卧虎,比如曾经在这里住过
的杨小凯教授,后来成为世界级经济学大师。那时89风波刚刚结束,校园里的自由空气
还依然故我,整个90年代的保守倾向才刚刚开始,大学,依然是自由主义者的乐园。进
入校园的那条马路,有着众多小书店和书摊,摆着荣格、弗洛伊德和尼采的书。务虚,
是八十年代的代名词。事实上,陈敏一进校,就被系里的一位学长谆谆教导说:大学,
学习的不是谋生,而是一种思维方式。这个观点对她影响很大,在此后四年中,作为理
科生的她,最常去的却是社科现刊阅览室,在那里,她读到了一本令她痴迷的小说:史
铁生的《务虚笔记》,里面有两句话:我只是我梦境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梦境才是我
。这话象咒语一样说中了她的生活,此后的二十年一直象一个无法叫喊出声的梦,直到
十岁的儿子走到她床边,轻轻说一句,妈妈我饿了。
那种梦境一般轻飘飘的虚幻感起始于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被提前保送大学了,三
年的努力甚至没有经过最后高考的检验,就像把门拍烂了,最后发现门没锁。母亲得了
重病,家里负债累累,大人们为世事所累,没有人关注她被大学录取这件小事。或许在
大人眼中,这事太理所当然了。无数次寂静的午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望着
对面老城墙上的一片狗尾巴草,背面反射着银白色的光,风来时如水波粼粼,炫目无声
,如武林绝顶高手,一掌之下无外伤,心肺却碎如齑粉。有点象后来儿子说的光剑。那
年夏天的陈敏, 被明晃晃的光剑刺成内伤,望出去满地都是白白的反光,看不清地面,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陈敏就这样游魂一样飘进了大学。本来就话少,变得更加沉默。她一直在为高考学
习,现在,她突然不知道为啥学习了。功课乏味无聊,有个她厌恶的学长老是迷迷看着
她,邀请她跳舞上自习什么的。一切都不妥帖,让人心烦意乱。偶尔有一天,她走进社
科现刊阅览室,拿起一本《读书》杂志,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有意思的杂志。后来她一
直坚持看《读书》,虽然汪晖任主编后变味了。就是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现刊书
架上,也可以找到这本杂志。就是在这所图书馆,她冲下楼去,在楼梯上遇见了一星,
他第一次告诉她,什么叫hit and run。
儿子不是一星的孩子。尽管她曾经那么渴望为他生个孩子,但他总是很小心,不肯
欠她任何人情。他甚至不让她为他洗碗。有次她去他公寓,看见洗碗池里堆着一堆脏碗
,开心地打开龙头,一星远远看见,大声喝道,你给我放下。因为只有女朋友才会给他
洗碗,她却是他的情人。女朋友是妻子的前奏,情人却永远是情人。情人是肉欲的,不
带烟火气的;情人是樱花,不会结成樱桃。或许在他眼中,她不配传承他的基因,因为
她这么弱,不会下围棋,不会玩游戏,看不懂他写的复杂程序,记不住指环王中的复杂
地名,每次他讲笑话都得为她解释一番,然后她眉开眼笑,他却皱起眉头。渐渐地,她
也知道,除了身体,她没有任何他痴迷的地方。
陈敏的一生和樱花有缘。她本科就读的大学,以一条樱花大道著称,旁边是美丽庄
严的布达拉宫风格建筑;她硕士就读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离华盛顿特区很近,那里有
三千多株樱花树;后来,她去了西部的华盛顿大学读法学博士,那所大学的招牌图片就
是樱花掩映下的雪山。大学时代的樱花轻盈飘逸,白中带粉,晚自习后,昏黄的灯光下
静静飘落;生完孩子,她和老公一起驾车去华盛顿特区看樱花,烂漫得如同一场白茫茫
的大雪,那时她很虚弱,真想长眠在这雪中不再醒来;后来独自去了西雅图,一个人走
在樱花林中,那些老树成精了一样,低低的树干上都有零星白花,莫名诡异,就在这所
城市,陈敏终于病倒了。
然而,她和一星约会的地方,却总是在一棵樱桃树下。那是在她家附近一个高档社
区里,树旁有一条小溪。他的蓝色丰田车总是停在树下,静静等她。借口是很好找的,
上自习啦,去图书馆啦,然后就从家里溜出来,一路小跑来到这里。陈敏跑得很快,脚
步轻盈得不像结婚好几年的妇人,而像一个少女一样后跟不沾地。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上
,他总是不看她,但忍不住就微笑了,尽量平静地说,来啦?她就老老实实回答,来了
。有时候她会问一句,我能抽根烟吗?他欢快地说,抽吧!他从不抽烟,但他喜欢看她
抽烟的样子,男人一样无所顾忌,从鼻孔呼出浓浓的两道烟气。他喜欢她,她也知道,
他喜欢她活泼泼的模样,有着抽烟这样的不良嗜好,喜欢她趁他驾驶时肆无忌惮地抚摸
他的两腿之间,总是说别闹别闹,却笑得一脸盎然。没有她,他的生活基本上是苦行僧。

车很快就开到他住的公寓。这是一片公寓的尽头,邻接一大片树林,一公里内不再
有建筑。住处的选择充分表明了主人的性格-离群索居。他只是在有课的时候开车去趟
学校,剩下的时间就躲在家里,做项目打游戏。他具有多重性格,人前眉飞色舞,打着
各种比方,如比尔盖茨在三楼冲马桶,你在一楼怎么样;跟她一起,却沉默不语。他一
个人住着很大的公寓,家里设施却只有一张饭桌、一个电脑桌、一台很小的电视、一张
单人床。第一次进他家,她被这里的简陋惊呆了。他常年吃冷冻披萨、麦片。后来的很
多年,离开他之后,她也爱上了这两种食物,与其说是怀念他,不如说,他的气息已经
渗入她的身体和灵魂。
后来,陈敏独自带着10岁的孩子住在北京时,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他也在这
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一个人生活。每当雨夜,全城被湿润的空气连成一体时,她总是想
,她吸进的空气中是否有他鼻息的一分子?这是一种别样的温柔感觉,共处一城却不见
面,这是最好的结局。王家卫曾说,我一直以为我赢了,现在,我才明白我输了,在我
最美丽的时候,我最爱的人都不在身旁。将这句话反过来理解,陈敏觉得,她最美丽的
时候,她最爱的人,都在她身旁;而如今她老了,不再拥有明媚的脸色,相见不如怀念
。也许她赢了呢?
成功的女人大多很敏锐,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有执行力将之变为现实。陈敏一直
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象一枚树叶漂在水上,被流水带去了她作为一枚树叶想象不
到的地方,碰上石头,卷入漩涡,无助地打着转。一星就是一个漩涡。就像那首Hotel
California 所唱的那样,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他喜欢她的身体,每次她脱衣服,他总是第一次看到一样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他又为
她老公不平,总是说你老公对你真好。他用了自己很多时间为留学生论坛提供服务,却
又告诉她,如果撞了人,他要倒回去把他压死。总之,她很困惑。女人对男人的爱,除
了崇拜,也许还有恐惧,这种恐惧感,让她的爱更加浓不可化。
那时的留学生论坛很热闹。但她一直不是个凑热闹的人,她去美国几年,都不知道
它的存在。有一次一星来她书房,看见书桌上方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从明天起,劈
柴喂马,周游世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鄙夷地对她说,从BBS上
抄的吧?梦版?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急了,说什么BBS?我从来不上BBS。模板?你是
说DNA模板?一星默然不语,歉意地看着她。这首诗,是她90年代初上大学时,在无数
个社科阅览室度过的夜晚之一,欣喜若狂地发现的,抄在笔记本上,一直带在身边。那
时,她还没有想到,这首诗会成为BBS 梦版的标志,更没料到铺天盖地的房地产广告会
将海子的余热利用得淋漓尽致。他始终觉得她是个傻白甜,他喜欢她这一点又鄙视着自
己的喜欢,而她一次次试图证明自己有脑子时,却发现事与愿违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没日没夜地玩BBS。这个网站有段时间吸引了大量留学生,发表政论,寻求生活
建议,或仅仅无聊发泄。他在2002年夏天离开她之前,她还从未上过BBS,也没觉得有
这个必要。她生活得平静美好,和老公一起住在一个美丽社区的一千平方英尺公寓里,
早上吃蒜汁面包,中午便当,晚上做红烧排骨或茄汁大虾,或者就炒个青菜豆腐,总之
是门前那条小溪一般的宁静生活。如果没有遇见一星, 她会和老公愉快地度过一生,庆
祝金婚或钻石婚,因为他们结婚够早,这是大概率事件。然而,那个图书馆的下午改变
了一切。她于他,只是肌肤之亲;他于她,却是如杜拉斯所说:是不死的欲望,是疲惫
生活的英雄梦想。
后来她想,难怪他从未将她视为感情的对手,当她遇见一星时,她确实就像“喜之
郎”果冻一样,甜蜜透明,散发着单纯的水果香气,只能当成零食。而高中时代她还铁
钉一样铁骨铮铮。这不能不提到大学时的男友和毕业后的老公,他们一个是甜蜜素、一
个是水果香精,前赴后继地,将这枚铁钉软化、兑水、汇入自己的风味,最后,当她出
现在一星面前时,他的感觉一点没错,她就是傻白甜。多年后有个深夜在维多利亚港附
近,孩子睡着了,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他喜欢上她的唯一一点,也不是她本身,而是
她前男友和老公的味道。
想起前男友骏骏,她就想起了他的身体,四肢匀称、肤色微黑、弹力十足的健康男
孩身体,笑起来会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没上过大学,喜欢李克勤的粤语歌和台球,肤浅
得让陈敏无可奈何,她从来不知道为啥一个像她这样,高中时膜拜爱因斯坦、喜欢莱蒙
托夫诗歌的女孩,会跟骏骏这种小混混一起混了两年。然而,如今她四十岁了,回首往
事发现大家的青春其实莫不荒唐。时间,就像福尔马林,将男友的身体泡在里面,供她
在下半生时时观摩,栩栩如生;时间,就像考马斯亮蓝,只染出记忆中最好的部分,在
无数的夜里,熠熠生辉。
那些无尽夏夜,在以闷热著称的武汉市中心他的家里,两具年轻有活力的身体交缠
在一起,难舍难分。她高中时是运动健将,中长跑年级冠军,有着两条结实的大长腿;
他也是短跑好手,六块腹肌,躺在那里像一只肉鼓鼓的牛蛙。那么温热、干净的年轻男
孩肉体,后来她读到了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面写到月光下年轻男人的身
体给人的感动,似乎就是那种感觉,但又不确切,因为陈敏不是金大班,没有经历过衰
老的肉体。那时的陈敏不苟言笑,刚刚进入黑暗的青春期,对生活看不到一丝亮光。就
像后来李志的歌《春末的南方城市》唱到的那样,她靠在窗口沉默,她不知如何诉说,
这让人心慌,这让人心慌。骏骏经常蹲在她面前打量着她,说伢伢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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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骏总是叫她“伢伢”,伢是武汉人对小孩子的昵称,伢伢就更加亲昵。骏骏就像一颗
大大的太妃糖,甜到人心里。他父母都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他从出生就被父母送回武汉
,和外婆一起生活,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而受到亲戚们的怜悯疼爱,活生生给惯坏了。中
学毕业被父母安排到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把一群大婶儿哄的开开心心,由着他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的上班。有天他没事去大学看同学,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遇见了陈敏。他那天
上身是紫色开衫,下身是绿色运动裤,一双迪多高帮运动鞋,整个人就像一枚花花绿绿
的大糖果。
陈敏已经忘了他们是怎么搭上话的。记忆中第二个镜头,就是他们一起来到汉江边,这
里停着一辆大客车,没人。已经是深夜了,他俩爬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开始做爱。俩
人都是第一次,尝试了两个小时,还是不成功。于是就沉沉睡去了。凌晨的时候他把她
带回离江边不远的家里,把他弟弟赶到客厅去睡,然后两人精疲力竭地睡了一觉。他弟
弟被哥哥叫醒的时候睡意朦胧,嘟哝着搞么事撒?及至看到哥哥背后的她时,突然明白
了什么,不好意思又听话地躲开了。
她始终没有想通她为什么这么大胆、叛逆,那时她才十九岁,那还是90年代初。前两年
的大学生活嗖一下就过去了,在此期间她经历了一次痛苦的单恋,对象是她的老乡,比
他高一级的大学校友。他有一种羞涩的女性气质,声音细细的却很坚定。当她走过校园
,仰望树尖,似乎每张树叶上都映出他的脸,课堂上老师在上面讲课,她在笔记本上一
遍遍写满他的名字。这种强烈而神秘的感觉,对她是第一次。冬天的傍晚,她总是绕道
路过他住的梅园,外面有一丛丛黄色腊梅,却从不曾有勇气敲开他宿舍的门。后来每次
回忆中,都似乎可以闻到雪下面的腊梅香气。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她住的桂园,
却挽着一个中文系女孩的手。她当时一阵晕眩,跑回宿舍卫生间就吐了,大口大口地吐
。还没恋爱就失恋了!陈敏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她打算自暴自弃。宿舍里有
个很潮的成都女孩,她跟着这个女孩学会了画浓浓的眼影。十九岁的这个秋天,她又画
着熊猫一样的眼圈,穿着一条长至脚踝的牛仔裙,将两手插在兜里,幽灵一样溜出校园
,坐上公共汽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车上,她遇到了大糖果一样的骏骏。大概心里太苦
涩,需要吃点甜点,日后陈敏回忆起这次相遇,觉得除此之外无法解释。
陈敏从小就不爱吃甜食,也不吃辣椒。她喜欢奶奶的清炒苦瓜和丝瓜汤,有着清淡的口
味和健康生活方式。她爱读泰戈尔的诗,做物理题做到如痴如醉,跑起步来象小鹿一样
轻快。以前妈妈没生病的时候,每次看到《十六岁的花季》里那些品学兼优的孩子,总
是骄傲地说,跟我家陈敏一样。但是妈妈生病了,欠下巨债,她突然发现人情冷暖和世
界的冷酷。失恋更是让她了无生趣。每次上完生化课,她习惯最后一个离开教学楼,唱
几句罗大佑的《爱的箴言》,听到自己的声音空落落地在楼里回响,比山谷更落寞。后
来虽然很多人看到她跟骏骏一起,以为她遇人不淑,作为生物女,她却认为人都是趋利
避害的,骏骏是她迄今为止苦涩的青春岁月里的一丝甜意。
他带着她,去吃这个城市最地道的牛肉面,据说高汤都是牛骨头熬的;带她去台球厅打
台球,一杆将所有球打完,他实在是个高手;和家人打麻将,赢了钱就去吃虾球。那时
刚刚流行小龙虾,很不健康却又美味得让人欲罢不能。后来陈敏发现,骏骏已经变成了
她的麻辣虾球,一种不上台面却又接地气的食物,他让她,结结实实感到饮食男女的快
乐,感到生活的气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小市民的真诚欢欣。她外表仍然是冷若冰霜
、不苟言笑的。骏总是欣赏又敬畏地说,伢伢像小龙女,伢伢真是泰山崩于顶而不动声
色。然而,这些都不足以支撑一段长达两年的感情,直到那次心灵感应事件。
那已经是大三后的那个暑假了,回家呆了一个月,妈妈仍旧歇斯底里,爸爸整天唉声叹
气,家里人被大石头一样的债务压在下面,潮湿阴暗,渐渐都生了蜈蚣一样的毒液。陈
敏无数次仰望四周的群山,在午后的曝晒中,审视自己弱小的影子,曾经的狂妄和现实
的无力让她喘不过气来。借口去学校当家教,她提前来到省会城市,坐了一夜火车,在
破晓时分来到骏骏的楼下。这是一片闹市中的住宅区,清晨时难得的凉快和安静,大家
都还熟睡着。望着六楼那个熟悉的窗户,她忍住没叫骏骏的名字,而是自己一人提着行
李走上去。刚到四楼,却见骏骏穿着一条猩红的短裤,打着赤膊梦游一样往下走。她说
你怎么下来了,骏骏说,我听见你叫我了。她奇怪得不行。后来无数次回忆中,她一遍
遍肯定地告诉自己,她确实没有叫他,因为不想吵醒整楼的人。骏骏接过她的包,转身
朝上走,她始终记得当时他身体的温润,带着微微的热气,就像一笼刚刚出锅的包子,
咬开一口汤汁。
骏骏和一星都是武汉人,都住汉口。但陈敏和骏骏在一起的两年,一星去了北京念清华
大学。当陈敏和骏骏出没于台球厅,在昏暗的录像厅做活塞运动时,一星正和一个同班
女生在北京郊区租了房子,没日没夜地做爱。陈敏曾经满怀好奇地问到,你以前女朋友
是什么样子的呢?一星说,跟你一个姓,但比你讲道理。陈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
得爱撒娇发嗲,也许是前夫刘学对她说的那样,“我把你宠坏了!”陈敏上大学时,刘
学这个北京男孩正在上海读复旦大学,一个非常难进的系,同学很多是来自各地的状元
和奥赛奖牌获得者。他们四个都是同龄人。人和人的相逢,就像空气中无序运动的分子
,毫无理由地碰撞在一起,动量小的分子被远远弹开,或者说,弱者更受伤。后来她满
怀歉意地想,她和骏骏之间,不也是一次hit and run 吗?毕业之后,她在几所单位中
选择了北京,决然离开了骏骏。半年之后,他告诉她,我对别的女孩完全没有兴趣了,
我头发掉的好厉害。再后来,她有次打电话给骏骏,他爸爸接的,依然家人一样亲切,
只是告诉她,骏骏现在不在家住了,他搬走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搞
基。
2002年,也就是一星离开美国东岸回国的那个冬天,陈敏一个人在费城,记忆中最寒冷
的冬天,她突然想起骏骏,拿起电话拨通了长途,号码是一直记得的。骏骏接到她的电
话,就像她会听不见一样大声喊,伢伢你莫管我,你自己过好就行了,你不会照顾自己
,你要多保重!他还是一如既往的sweet,只是声音里多了些沧桑。她始终记得他吻她
的可爱方式-五点式,额头、下巴、左脸、右脸、然后重重含一下鼻子。她心里甜蜜,
脸上却是习惯性的毫无表情。后来她对一星也如法炮制这个孩子气的五点式,他总是难
以置信地微笑看着她,似乎看一只摇尾的小狗,就像她曾经看骏骏一样。陈敏和一星,
其实都是一种人,衣食简单刻苦,崇尚精神追求和智力愉悦。她第一次到他屋里时,就
感受到一种苦行僧一般的气氛,就像中世纪的僧侣在密室里将自己抽的血迹斑斑,只为
拷问自己的灵魂,更接近于上帝。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同类,欣喜若狂,无法用
言语表达自己的爱慕,就像海的女儿遇见王子一样失语,他却误解了她,只尝到一颗甜
甜的北京蜜饯。
北京可以说是陈敏的第二故乡。大学毕业后来北京一所研究所,在这里生活了五年,遇
见北京男孩刘学。刘学的母亲是她研究所的老前辈,很多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出色的儿子
;所里年轻女孩很少,陈敏带着骏骏潜移默化给她的甜蜜微笑和从小就有的轻快脚步,
被所里老同志当女儿一般疼爱,撮合了他俩的见面。她始终记得她那天穿的也是那条白
色灯芯绒长裤,一件米黄色长风衣,颀长挺拔,就像一株小白桦。他眼前一亮,目光就
不能离开。她知道那时她很美,唇红齿白,脸蛋象刚剥壳的熟鸡蛋一样白嫩。他毕业回
京了,学业和感情上有小小的挫败;她来到北京,被这个精彩的大都市点燃心中希望的
火焰。那时的他,就像一把音色纯正的小提琴,优美略显幽怨;她则是嘹亮的小号,唤
醒他对生活的热情。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是她提出的。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她吃完晚饭来到办公室,屋里静
静的,夕阳的余晖映在打开的窗户玻璃上,玫瑰色的光晕就像她此时的心情。经济独立
了,母亲病愈并重新开始工作,家里阴霾慢慢散尽。和刘学这样一个家世、家教都良好
的男孩约会,让她重归正常女孩的生活。刘学1米78,曾是大学篮球队的主力投手;他
喜欢古典音乐、话剧,带着陈敏看人艺和孟京辉的话剧,看各种盗版碟的好莱坞电影。
有一部叫《纯真年代》,片末,男主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身着长裙的女主站在海边的
背影。就是那个夏日傍晚,在一片玫瑰色光晕中,陈敏想和刘学一起驶入大海,扬帆远
航。马上就拨打了他家电话,她说,我们结婚吧!他毫不迟疑,立刻说,好!
刘学是个单纯的阳光男孩,在他还没显示出射手座花心一面时,有着北京男孩特有的豪
气。去海南度了蜜月,这次蜜月旅行因为他一个高官姑父的安排接待而过于奢华。他们
俩住在一个五室两厅的豪华酒店套间,大孩子一样雀跃并不知所措。幸福生活是平淡的
,就这样流水无痕地过了三年,直到出国。当夜里关灯睡下,窗外白杨树叶子的影子映
在床对面的墙上,轻轻摇曳,象一副流动的水墨画。她每天很早起来,学习英语,跑步
,就像窗外那棵白杨树,叶子在阳光里哗啦啦唱着歌。两人研究生毕业,一起来到美国
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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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陈敏回国后的第五个秋天。北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从西伯利亚吹来的
冷风将雾霾荡涤一尽,略微失水的白杨树叶子在透明的空气中哗哗作响。想到西伯利亚
,就想到《日瓦戈医生》那部史诗一般的电影,和片中优美的拉拉主题曲(Lara’s
theme)。这是陈敏和刘学在美国度过的寂寞夜晚中,看过的无数片子之一。然而,最
让陈敏感动的是日瓦戈医生在严酷的环境中仍有心欣赏窗户上的冰花,冰花渐渐融化,
幻化成窗外一片烂漫的黄水仙,春天来了!
黄水仙,不是生长在水中自恋的narsissus,而是土里生长的dafodils。巴尔地摩的春
天,路上、湖畔、街心公园,满地都是。记得有次一星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明天下
午去湖边打棒球,跟电子系打。陈敏一阵欣喜,这是一个邀请吗?那个下午来临之前,
她焦躁不安,到时间了还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好。后来套上一件levis的白色紧身体恤衫
,下面一条修身的黑色长裤,慌慌张张赶到棒球场。比赛已经开始了,一星坐在球场边
的斜坡上还没上场。她盯着他,一步步走进,他突然扭过头来,看见了她,足足看了她
三秒,才收回目光。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美丽的。后来多少年过去,她始终记得那三
秒钟,喜悦如滔天巨浪将她淹没,咏叹调响起。。。她往他后面的山坡望去,一望无际
的黄水仙。
后来有一次,刘学心痛地问她:你怎么会爱上一星这种烂人?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真
的不是故意的!活到四十岁,她依然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跟刘学离婚七年了,
她很少回忆起这段长达十一年的婚姻,尽管刘学对她不能说不好,本身也不是不优秀,
只是对刘学,她从未有过那种时间变成慢镜头的感觉。时间,它从不曾均匀流驶,十一
年如一瞬间,一瞬间却无限延长,终身绵亘。
和刘学来到美国,刘学来到东部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她在六小时车程以外的一
所公立大学读生物PHD。2000年元旦,他俩在纽约时代广场看大苹果落下,和60万人一
起,迎接新千年的到来。然后去了洛克菲勒大学,陈敏的大学好友刘健的公寓。健那天
去男朋友家了,把公寓让给他俩住。就在这里,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party,刘学有
几个同学都很近,从纽约大学或哥伦比亚大学一招即至。他们喝光了刘健公寓里的一箱
科罗娜啤酒,这让陈敏一直对刘健心怀歉意。大学同学都还没结婚,看着他俩很是羡慕
。那天陈敏刚刚在唐人街剪了头发,白皙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刘学也为自己的妻子
感到自豪,特意跟同学炫耀:陈敏拿的是全校最高奖学金。
陈敏也喜欢刘学,他性格随和、乐于助人,在哪里都很快交到朋友。但他不深刻。他的
父母都是高知,家境优越,这使他不了解贫穷对人的折磨、不懂得心计和狡诈。他总是
过于信任她,以至于她出轨后那么久他都不知道,直到她受不了内心的折磨对他坦白。
天真是他的病,也是他的保护伞。
但是离婚很久以后,每次陈敏遇难,他总是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她这才了解,她错过了
一个宅心多么仁厚的男人,然而为时已晚。但另一方面,当陈敏最终爱上他的时候,并
不后悔若干年前离婚的选择。陈敏觉得,这么好的男人,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妻子和生
活,而不是受尽她的折磨。她用微信送了他一首歌,张国荣的《Monica》,歌词唱到:
好多谢分手你启发了我,期求原谅我,柔情随梦去你不要计。
他们并不是因为一星离婚的。一星在2002年的夏天就回国了,两年之后,陈敏生了孩子
,去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念JD,然后两人在2007年的冬天离婚。是陈敏主动提出离婚,刘
学不同意,他总是对她说,你太累了吧?我今晚带孩子,你去看场电影,去游个泳吧?
但陈敏那时已经深深抑郁了。她不知怎么面对整日哭闹的孩子,晚上给孩子读故事,读
着读着就睡着了,孩子就用书脊猛敲她的头;西雅图每天没完没了的小雨,英文叫
drizzle,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只松鼠总是在落地窗前敲着玻璃,鬼鬼祟祟的。刘学
将孩子送回了国内,以为可以挽救陈敏的抑郁症,但是没有奏效。她早上起来就发呆,
一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刷牙洗脸。每次刘学下班回家,她都莫名紧张,因为这意味着必须
收拾自己、收拾屋子、做饭了。她想一个人呆着,就这么死去。
想死的念头,在一星离开巴尔地摩的那个夏天就有了。一星对她说,我6月14号开车回
波士顿,把车卖掉,然后从波士顿回国。她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走?你不知道你多呆一
天,对我都是多大的折磨吗?一星被深深激怒了,他说,我还以为你想我晚点走,特意
推迟了三个星期的。她深深懊悔,在一星面前,她总是这么弱智、口不择言。内心里,
她是多么希望一星陪着她,直到永远,直到到达彩虹之上。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这是有次一星在车里给她唱的一首歌,那么纯净的歌词和声音,她看着他眼
里的光亮,似乎看到了一颗赤子之心,someone forever young in heart。
那个温暖的冬天,每天早上在窗口看到刘学的白色本田车驶出停车场,她就迫不及待地
给一星打电话,说来吧。十几分钟后,一星的蓝色丰田车就不紧不慢地开进停车场,停
进她家的停车位。她打开门,听见他蹬蹬上了三楼,在门后等着他,一进来就关上门,
然后拥抱、热吻,在客厅的沙发上做爱。客厅里有很大的窗户,隔着小溪对面有一个公
寓,阳台上挂着很多风铃。陈敏被一星压在身下时,总是看着那些风铃,发出清脆的童
话般的声音,美好得不像真的。
冬天过了是春天,两人都面临毕业,更加清闲。有时,一星的车就停在离她家不远的一
个社区里等她。这是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高档社区,随着市区的蔓延,原有的富人搬去
了更远的郊区,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中产阶级,但屋前屋后的花园仍然保留着多年修葺的
气派。那个春天的杜鹃花也是特别灿烂,车里落了厚厚一层花粉。陈敏坐在车里,浑身
发热,似乎自己成了一块臭肉,而满车的杜鹃花粉变成嗡嗡作响的苍蝇,围着她乱转。
一星的嘴唇很红,一言不发。记忆中再也没有那样奥热的春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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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直到快要离开的一天,一星突然坚持要到她家卧室去做,陈敏开始不同意,因为她不想
彻底侮辱刘学。但最后还是退让了。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经历,事后一星沉默不语。陈
敏隐隐感觉到,他嫉妒刘学,他,也不甘心一个沙发情人的位置。此前,每次陈敏问一
星,你爱我吗?他总是瞪着她,半天才说,你先离婚,我再告诉你!如果陈敏能预知,
一星的离开将会带走她生命中所有的热量,她一定毫不犹豫离婚。只是,她觉得一星并
不像刘学那么爱她,作为理科生,她应该理性地趋利避害。
每次她问刘学一个问题,他总是溯本求源地讲给她听,直到她听不懂而睡意沉沉。但一
星不是这样。第一次进他卧室,看见一本厚厚的《博弈论》,她一直对博弈有兴趣却不
明白,于是央求一星讲给她听,他不耐烦地说,不讲,你又听不懂!没错,她逻辑一直
不好,当年考GRE,数学是满分,语文接近满分,逻辑却可耻地只考了87%。但这并不妨
碍她的求知欲和好奇心。她感到很委屈,刘学是一直为她骄傲的。每次从超市出来,她
拿着小票,飞快地看一眼,就能把所有项目加起来,看看总数有没有错。刘学总是赞叹
,你的脑子真好使啊。每年报税都是她来做,因为她会找到合适的法规避税。有次她帮
一个邻居避税几千美元,那个女孩子送了她一百美元做回报,虽然那个女孩也非等闲之
辈,在29岁就当了斯坦福大学的助理教授。这让刘学对她更加自豪。
有一门课,是一星和陈敏一起修的。每次上课,陈敏总是到的很早,找到一个中间的座
位,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别的同学,旁边已经有人了。她希望一星会坐她身边。但他总
是姗姗来迟,而且刻意坐的很靠后。这让陈敏每节课都坐立不安,一直想自己的背影好
不好看。这门功课很难,老师是个以色列人,口音让陈敏听不太懂。能听懂并且发言的
就几个美国学生,但一星很踊跃。他语言天赋非凡,能惟妙惟肖地学德克萨斯、英国和
澳洲口音,让陈敏哈哈大笑并且发自内心的崇拜。每次下课后,陈敏都坐上一星的车,
去他家复习功课。他找了很多相关辅导资料给她看,语重心长,说好好看,这门课很难
的。不知为啥,她一进一星的公寓就想躺在他的床上,什么也不干,看着一星坐在电脑
前,静静地看着他,心满意足。电脑桌旁就是窗户,外面是无边落木。这间小屋让陈敏
有与世隔绝、天长地久的感觉。那门功课不出意外地当掉了,因为一星拒绝帮她做期末
项目,说,不要依赖男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陈敏很委屈,她从来都是一个上进心很
强的女生,在辉煌的中学时代,她甚至瞧不起男生。陈敏坚决不肯向一星请教,而是找
到一个数学系高手,补了两个晚上,最终在补考时扳回一局,拿到B减。这是陈敏成绩
最差的一门功课,此前大多是A甚至A加。
陈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星面前总是表现得这么差劲。后来她回忆起,骏骏在有
她在场的时候,台球也总是打不好,总是她失望地走开看自己的武侠小说时,他突然人
品爆发,打得行云流水。刘学也是这样,有次她信心满满地为他助威,他却屡投不进。
她失望地去食堂吃饭去了,一会儿他哥们儿跑来告诉她,刘学一人独得40分,她以为是
骗她的,回球场一看却是真的。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她对一星说,你会娶我吗?他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离婚
,跟我回国!
她不愿意。跟刘学结婚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出门不带脑袋、不带钱包,跟着他走就行了
;她不爱炒菜,每次做饭都是她先洗菜、切菜,等着刘学回来炒,他父母从小就训练他
做菜,刘学总是说,如果不是学生物,他就去当大厨了。她的午餐盒总是色香味俱全,
有次她在一星家里吃老公做的便当,一星忍不住了,说我尝尝好吗?得到她同意后,他
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有次他问她,你多久没跟老公做爱了?
她很吃惊他竟然这么直接,吞吞吐吐说一个月了吧?事实上,她自从跟一星一起,就经
常找借口不跟老公做了。一星坏坏地看着她眼睛,说哈哈,可以跟两个人一起做嘛!她
顿时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那是他走的前一天,他开车带她去海湾。很远的一个海湾,他们在黑色的礁石上坐着,
一言不发。远远有快艇和帆船,白色的鸥鸟毫无表情地飞来飞去。她坐在那里,一直抽
烟,他看着她抽,似乎很无聊。然后就带她回到了他的公寓,她在床上躺着,浑身无力
,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为了讨好她,说,想做爱吗?她摇摇头。后来她看了梁家
辉演的《情人》,分别的那一天,男主说,我再也无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来以为还是
可以的,没想到现在我再也不行了。那一刻,她被深深打动,那不就是她当时的感觉吗?
回忆中最后一个镜头,是她在经常约会的royal farms 门口等他。他的车很晚才到,匆
匆忙忙说了几句话,他就要走,她死活不让,这让他更不耐烦。终于,他的蓝色丰田车
驶上一个山坡,就那么垂直消失了。回来的路上是一片树林,陈敏突然觉得世界变得出
奇的安静,只听见一声“吱”的急刹车声音,响彻宇宙。回去的路上,她歇了又歇,完
全失去力气。
整个世界都变冷了。这个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X光机,到处都留有他的影子,只是失去
了温度。每天早上她醒来,都会把头埋进枕头,泪水不停地流,打湿了半个枕头。她一
直奇怪刘学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些。他总是比她醒的晚,然后匆匆忙忙洗漱吃饭去实验室
,收拾床铺是她的事情。
终于这个冬天,她在费城找到工作,她必须离开巴尔地摩这个伤心之地。费城的那个冬
天冷极了。有次她打开电视,看到一场Simon & Garfunkel的演唱会,唱到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突然想起武汉,想起骏骏,那个她青春时代的男友,她想,她也是爱他的,否则不会
跟他一起两年。只是她知道他们能量不同,不能够相斥相吸,形成稳定的结构。她给他
打了个长途电话,又听到他婆婆妈妈关爱的声音。她伤了一个汉口男孩的心,另一个汉
口男孩替他复仇了,世界就是这么小而充满巧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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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2005年夏天离开巴尔地摩,十年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她有时想,春天的时候,杜
鹃花是否依然漫山红遍?那几棵樱桃树是否在初夏仍会结满红红的果子,被一些无知的
鸟儿啄得满地血迹斑斑,然后飞向了不知何方?这是一座令她爱恨交加的城市,她在这
里遇到了爱却失去了魂,同样在这里诞下了她的儿子,一个让她欢喜让她悲的生命。
她一直在想,当年放弃那所公立大学的生物PHD学位,转学到刘学所在的约翰霍普金斯
大学读另一个专业的硕士是否正确。然而谁能改变过去?也许,如果她当年完成生物博
士学位,来到约翰霍普金斯做博士后,也可以跟刘学团聚,俩人在郊区买一个house,
晚上在地下室打打乒乓球,周末去公园里BBQ,生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一生也可以过得
平静美满。
但是,陈敏最大的恐惧就是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30岁就可以写好墓志铭。她不爱喝
白开水,嗜好咖啡、茶和烟这种让人上瘾的东西。她甚至对痛苦上瘾。每当思念起一星
的那套公寓,她的回忆总是象摄像机一样,从客厅门口缓缓移向电视、餐桌、厨房、然
后是卧室、床和壁橱,甚至卫生间。这回忆让她肠子轻轻扯动却又暖流荡漾,还好,这
么多年了,它们在她记忆中完好无损,似乎落入海底,静静躺着,等着她在深夜时,潜
下水去探视一番。
她在来美一年后,转学去了位于巴尔地摩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又是一年后,遇见了一
星。遇见他之前的那个夏天,陈敏和刘学去了Las Vegas和大峡谷。他们租了辆SUV,在
荒漠上纵情驰骋。车里放着许巍的《在别处》,“爱情像鲜花它总不开放,欲望像野草
一样疯狂地生长”。陈敏喜欢摇滚,从大学就听那首改编成摇滚的国际歌,当然还有老
崔。她只是喜欢这种让她热血沸腾的喧闹,对于爱情她并不在意。当她当年决定和刘学
结婚时,就觉得她的一生已经足够沧桑,她喜欢刘学并且跟他生活得舒适温暖,没有什
么可遗憾的。
刘学是个小资情调很足的人。他关注学校的艺术活动,经常带她去参加每周一次的音乐
会,都是古典音乐,来听的都是一些正式着装的校友老头老太,他们是极少数穿套头衫
的年轻人。在这里她听了郎朗的钢琴独奏音乐会,那时他还没有大红大紫。他俩一起去
市中心看歌剧,比如来本市巡演的张艺谋的《图兰朵》;看话剧,如central stage的
《推销员之死》。甚至电影,也不是中国留学生常去的二线电影院,而是市中心一个历
史颇为悠久的电影院,兼卖马爹利酒,来这里看电影的人们通常在开演前会喝一杯,在
这里她看了70mm的纪念版《阿拉伯的劳伦斯》。也会参加一些纪录片的展映,看一些独
立电影比如《审判基辛格》。陈敏记得她总是跟着他,欢欢喜喜。
但是,为什么这些回忆都只剩名字,没有画面了呢?而陈敏却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进入
一星公寓的那一瞬间,客厅里孤零零放着一架小电视,餐厅只放了一张餐桌和一把折叠
椅,走进卧室,书架上是满满的书和一副围棋,整个屋子象一个清澈寒冷的冰湖,她走
了进去,仿佛有生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家。那么熟悉的苦行僧感觉,似乎又回到高中,啃
着馒头读莱蒙托夫的时代: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它到遥远的异地寻找什么
它把什么都抛在故乡
一星见她发呆,有点歉意地说,太简陋了是吧?她扭过头去,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说
,比我家好。一直到有一次,他开车送她回家,车子驶进那个美丽社区时,他才惊叹地
说,你这儿好啊!进了她家,看见满屋的新家具和洁白的布艺沙发,他彻底失语了。也
许在这一刻,他有点明白陈敏不是个肤浅的人了。
陈敏和刘学不像一般留学生那般节俭--合住一个town house,买旧家具和旧电视。他们
都不需要给家寄钱,而且不会理财只会消费。这让他们离婚时非常简单,因为完全没有
财产可分割。
陈敏知道一星慢慢地对她越来越投入。起初他以为她只是个对婚姻厌倦的轻浮女人,来
他这里寻求刺激,作为一个单身男人,他轻松接受并抓住每一个机会教育她回到老公身
边。“《克莱默夫妇》啊《克莱默夫妇》,我真希望每个已婚人士都看一看啊!”一星
大声感慨说。但他渐渐被她吸引了,有次桌上一个东西掉了下来,她一把抓住,洋洋得
意地对他说,“看,这就叫眼疾手快!”他看着她,露出宠爱的微笑。有次她做完穿衣
服,只穿着牛仔裤和胸罩,在他面前走了一圈,“像不像给牛仔裤做广告的?”他点点
头,她的身材实在很好。有次,她躺在他床上,闭上眼睛问他,“我漂亮吗?”他顿了
一下没说话,她觉得心跳都停止了。“很漂亮。”她啊的一声大叫坐了起来,羞赧地说
,漂亮就行了,不用加很字。
但她结婚了。而且老公很爱她。
陈敏后来想,一星也未必就不想跟她结婚吧,也许只是怕他给不了刘学给她的温馨生活
。他是爱她的吧,不然为什么要给她看他大学时帅帅的照片?为什么在她醒来,会见他
躺在床的边缘,托着头凝视着她?为什么每次她娇气地喊一声“头发”,他马上心疼地
说,哦把你头发压着了。
但女人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说过爱她。这让陈敏感到绝望。有一次,她拿着一张
唱片给他听,说是贝多芬的。他嘲弄的说,命运?她说不是,是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二
乐章。他们静静的听着,她梦呓一般说,你听,多么克制,一步一步向前推进。他看了
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还是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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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发现没有背景交代,缺乏自省,只是宣泄了感情。
必须再想一想。如果有兴趣追剧,请您稍微等些时。
ps. 都是几个小人物,甚至都是好人,只是个人的小心思在生活巨浪下的无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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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深夜了,陈敏依然没睡,单曲循环,听着Evanescence 的My Immortal, 歌词是
烂熟的:
And if you have to leave
I wish that you would just leave
'Cause your presence still lingers here
And it won't leave me alone
These wounds won't seem to heal
This pain is just too real
There's just too much that time cannot erase
孩子傍晚去寄宿学校了,读小学5年级。孩子很粘她,动不动就要跟她squeeze,就是紧
紧拥抱。有孩子在,她总是什么事也做不了。只有送他去了学校,陈敏才松口气,任性
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这首歌,似乎是2003年的初夏一天,陈敏在电视上看到的MV。女主唱躺在屋顶上,手腕
上缠着绷带,那么浓的死亡气息,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心。就像歌里所唱,我如此努力地
告诉自己你走了,可你仍然和我在一起。陈敏不能忘怀一星,自从第一次遇见他,十四
年过去了,她仍然清晰回忆起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下午,从图书馆窗户中投射下的光柱
里,粉尘似乎仍然在飘扬。
陈敏并非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以爱情为己任。如果她真像言情小说里白衣飘飘、为爱
寻死觅活的纯情女子,也许当初就义无反顾,离婚跟一星回国,不管他是否会娶她。但
她一直是感性和理性共存的女人,而且似乎总在该理性的时候感性,该感性的时候理性
。这让她四十岁了仍然生活得象一条苦瓜。有个高中同班男生曾经痛心地问她,陈敏,
你是我们班上条件最好的女生,各个方面,为什么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了。活着,清晨看见晨辉把对面那座玻璃大楼照
亮,或多或少地做点事,晚上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又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听听音乐、码码
字,已经是莫大的快乐。能活下去已经不容易了。这是她在抑郁六年并终于康复后,反
复告诉自己的事。
她的抑郁症最初是产后抑郁。2015年初,在一个微雪飞扬的冬夜,刘学载着她飞驰到
GBMC,一个设施很好的妇产科医院,生下了儿子安安。当时的心情可以用王菲的《童》
来形容:你来的那天雪花纷飞,我于是掉眼泪。那首歌,是王菲的演唱、窦唯的鼓点、
窦靖童的童声共同合作而成,听起来非常温馨。顺产生下安安时,医生说孩子活跃度99
%,体重8磅13盎司,陈敏和刘学互相对视,激动得热泪盈眶。
刚结婚时,他俩约定不要孩子,两个人浪漫地享受二人世界,直到白头。刚来美国时,
一次他们参加一个party,主人是一对来自香港的音乐人夫妇,中年了依旧不要孩子,
有钱了就四处旅行,生活得多姿多彩,更坚定了他俩丁克的决心。但2002年的这个秋天
,刘学发现陈敏变了,经常在BBS梦版一看一整天,神情恍惚。他留意了一下这个版,
发现都是些梦呓一般的发泄帖子。傍晚,他俩在小溪边散步,她心不在焉,对他的话总
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以为她为工作的事情焦虑,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就转F2在
家呆着看书,你不是买了很多书都没时间看吗?
陈敏不由好好打量刘学,这个她忽略了一年之久的男人,他的嘴唇薄薄的,笑的时候嘴
角高高上弯,坦诚没有心机。一阵羞愧将她的心揪紧,她告诉他,她出轨过,刚刚结束
的事情。听她简略讲完事情经过,刘学大口喘气,他似乎仍不死心,问陈敏,是一星勾
引你的是不是?陈敏知道,如果她说是,刘学会好受多了;但她不愿意不诚实,她说是
她的错。这让刘学更加伤心。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想,无论是什么结局,她都接受。结
果是,刘学哭着对陈敏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宁愿你一直不要让我知道。他说,忘
了一星这个人吧,反正他也回国了,以后咱俩好好过。
陈敏无比痛苦,为刘学痛苦,他为什么不打她一顿?为什么不羞辱她?为什么不跟她离
婚?后来刘学开始经常喝酒,有一次酒后,果然为了一件小事,一件陈敏都想不起来的
小事,推搡了陈敏一把,力气这么大,以至于陈敏踉踉跄跄退到抽水马桶上,脸上划了
一道。第二天陈敏还有一个presentation要做,那时她正在附近做一个非正式工作,第
二天讲PPT时,大家注意到了她脸上这个伤痕。陈敏曾希望刘学打她,可他真正打了她
时,她又莫大委屈,给一星发电邮说刘学打她了,一星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敏拖
着刘学去离婚,但走到车边时,刘学把着车门死活不肯让她进去,流着泪说我错了,我
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2002年冬天她去了费城,在那里度过了冬天和春天。刚去的那天晚上,是一个台湾男孩
子带着她去找到她预先租下的房子。那夜非常冷,她的手拖着行李箱,冻得很疼,但那
个男孩在前面走,一点没有为她拖箱子的意思。这时候,陈敏才知道,她真的已经被刘
学宠成了一只笼中之鸟,不会自己迎着风雪飞翔了。
她每周开车回一次巴尔地摩。那个冬天很大的雪,95号高速公路上积雪经常高达一米,
但她开着家里新买的六缸四驱的德国新车,并不危险。刘学依然开着那辆旧白色本田,
他总是把好东西让给她。无论多晚,每次她的车刚刚到达停车场,刘学就在窗口看见了
,欢快地打开门,听着她蹬蹬上三楼,开门拥抱她,就像她曾经对一星那样。从外面的
冰天雪地回到家,坐下来享用热腾腾的红烧鲳鱼或她喜爱的清炒芦笋,让冻僵的陈敏象
农夫怀里的蛇,渐渐暖和过来。但沙发勾起她的回忆。回不去了,她默然,回不去了。
无论是和一星,或者刘学,都永远回不去了。她这时经常听帕瓦罗蒂,尤其是那首撕心
裂肺的Caruso,尽管听不懂歌词。
2003年夏天,她回到巴尔地摩。那时刘学因为她不在,已经把陈敏曾经专用的书房转租
给了一个美国女孩Lisa。她没说什么,她早已重新变得沉默寡言。Lisa经常欠租金,常
常几个月给一次,陈敏询问她时,她总说刘学已经同意了。刘学经常跟Lisa聊得火热,
Lisa对刘学飞着种种媚眼,完全视陈敏为无物。但陈敏无心关注这些,她的心依然被痛
楚浸泡,这么多天过去了,每次来去费城的路上,她都听着李玟的那首《想你的365天
》,泪,总是一不小心打湿了整张脸。一星的面容、声音、气息,如My Immortal所唱
,依然萦绕着她,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
陈敏与Lisa维持着礼貌的关系。夏天时,Lisa如很多美国学生一样,去非洲做艾滋病的
义工,记得是在坦桑尼亚还是哪里,她甚至给陈敏寄了明信片来。那个夏天陈敏正一个
人坐火车,围绕美国转了一大圈,希望可以借旅行忘掉一星,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无论是在千山万壑的风中聆听野草的声音,或是和大角羚羊对视的一刻,那张脸,都挥
之不去。西部荒原上残阳如血,在晚风中,似乎回荡着那首《阿兰胡埃斯之恋》,凄厉
的小号版本。
记得2002年的元旦,她一清早起来,穿着一件胸前印花的白色体恤衫,一条耐克运动短
裤,一路踏着斑斓的落叶,跑了5公里,跑到一星那里,敲开他的门,只为说一句新年
快乐。脚踩着一路落叶的嗤嗤声,似乎是她心中欢乐的歌。他走后的一天,她坐在医学
院的计算机房里,周围满满都是人,她听着Alicia Keys的歌,整整哭了两个钟头,她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那样旁若无人。跟一星的恋爱,似乎是她过于漫长的青春的一场
回光返照。29岁这年夏天,她告别了一星,也永远告别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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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继续往下写,在以后,慢慢补叙生平和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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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曾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陈敏如今想起,觉得如此贴切痛楚。她的青年时
代也是在美国燃烧殆尽的。回想起在美国的十一年,总像是在月色之中。异乡,完全不
同的文化、不同的食物、不同的眼神,似乎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呆久了,月色越来越
亮,分明是分明了,可心中的中国文化,也像月色下的影子,更加浓重。月色是阴性湿
冷的,让人疯狂,疯狂的词根正是lunar。
刚到美国的那一年,秋季很美,那所公立大学有着一所很大的图书馆,九楼都是中文图
书。在那里,陈敏读到了台湾电影人焦雄屏的影评,以及巴金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文
中披露了很多陈敏从未想到过的历史资料和心路历程,让陈敏对以前的历史观有了深深
怀疑。学校经常放电影,有天晚上陈敏看了侯孝贤专场,包括《恋恋风尘》等三部电影
,第一次觉得台湾如此亲切,不再是一个政治名词,人物都如邻家少年一般熟悉。也有
一些异议人物来做报告,比如一个姓很少见的流放人士,在大阶梯教室讲了抗战期间国
共两军军力在抗战前后的对比变化,用来说明是谁在抗日。那天中国学生很少,与会者
也不发言,陈敏也没敢说话,但私下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受震撼的一次演讲,完全颠覆
了从小接受的教育。那个异议人士非常和蔼、不卑不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人格力量。
后来去了霍普金斯,现刊书架上的《读书》已经变得不疼不痒,但没有更好的中文书可
看。 陈敏有时候会借一些中文DVD看,比如田壮壮的《蓝风筝》,陈冲的《天浴》,以
及一些新锐导演的《十七岁的单车》《扁担姑娘》。有次在书库找到遇罗克给党中央的
一封信,全英文,陈敏兴趣盎然地读了,发现北岛笔下这个高尚者是个地道左派。有一
次一名前学生领袖王红到学校演讲,陈敏去听了,发现这些人生活已经被逼近死胡同,
不得不为自己以前的行为辩护了,陈敏觉得可悲。后来在费城,陈敏读了《顾准日记》
,了解到一个疯狂的时代也可以有坚守的灵魂。
除了埋头在图书馆读点中文书,陈敏的生活是阴冷的。2003年秋天回到刘学身边,在附
近有一份简单枯燥的工作。自从一星走后她很少说话,常常在计算机前一坐几小时,看
网上的聊天灌水。那时刘瑜正在网上写寂寞星球,很好看的文字。记忆中还有某人的《
无病呻吟》也不错。除此之外陈敏的生活乏善可陈,刘学经常有各种活动和聚会,陈敏
打不起精神来,总是刘学失望地一人参加。那时Lisa搬到市中心住去了,刘学的注意力
又集中到陈敏身上,但她失去了活力,像一块搬不动的木头。
有天晚上,陈敏终于打起精神来陪刘学去郊区参加了一个聚会。回来的路上,车一直在
弯弯曲曲的郊区公路上行驶,两边是黑越越的树影。月亮很大很亮,一直在车窗上方明
晃晃地照着。两人都不说话,良久,刘学说,我们要个孩子吧。陈敏同意了。在2004年
初他们造人成功,但陈敏并不喜悦,她厌倦了乏味的工作,想读法学院并得到刘学的支
持。在怀孕8个月时,她挺着肚子去参加了LSAT,并拿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录取通知
书。
孩子从怀孕到半岁,完全是按照那本育儿Bible来的,厚厚的大书,陈敏每页都读了,
是一个合格的见习妈妈。两边家长身体都不好,没有派人来。那些黄昏,刘学和陈敏推
着婴儿车在社区散步,静谧无人,仍然会路过那几棵樱桃树,只是已经恍若隔世。陈敏
发胖的厉害,脸上很多妊娠斑,手上也有,怎么也褪不掉。腰疼,尿失禁,经常无由哭
泣。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这是产后常见的blue,很快就会好,事实上六年后才好。
刘学变化很大,有点开始玩世不恭了。他新交了不少朋友,偶尔来家的几个人中,陈敏
对一个女孩子陆阳印象深刻,是刘学复旦大学的师妹,父母都是上海名教授,陆阳1米
75,非常漂亮。陈敏有次由衷地说,陆阳你应该去当模特,学什么生物啊!陆阳没好气
地回答,你怎么不早说?陈敏心想早些时我认识你吗?觉得这个女孩子非常好玩。后来
在西雅图,刘学的电脑QQ上日日夜夜挂着陆阳的头像,陈敏才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故事
。但在孩子刚出生那几个月,刘学只是老嫌弃陈敏,你真胖,也不减肥。陈敏心想,给
孩子喂奶呢,怎么瘦的下来,但不说什么。她好几年都不爱说话了。
将孩子送回国内,陈敏和刘学从巴尔地摩开车去西雅图,进行了一次从东岸到西岸的横
穿之旅。刘学在大西洋边用矿泉水瓶子装了一瓶沙,到了西雅图,倒进太平洋里。路过
黄石公园,在小木屋里住了一晚上。有天路过大提顿国家公园,陈敏发现,那些山的走
势,和她家乡的山势一模一样,无比亲切。
陈敏出生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县城。爷爷曾是这一方的大地主,20年代的大学生,奶奶因
而也有民国遗留的气派。记忆中奶奶一直穿守旧的大襟衣服,直到90年代。每次陈敏吃
饭,偶尔说句话,奶奶就喝道,吃不言睡不语。陈敏跟奶奶睡一张大床,是抄家遗留下
来的,黑色硬木,刻着云端和龙凤之类,有一个很长的脚蹬子。长大后看电影,看见大
户人家的床,陈敏觉得很熟悉。后来BBS上,陈敏偶然见到一个很热的话题,说县城里
的女孩怎么样势利,陈敏觉得不忿,这是赤果果的偏见。跟刘学相遇、结婚、离婚,刘
学从未因为她是县城里来的攻击过她。
陈敏开始想家了,想因为遥远而显得浪漫的中国。但路的尽头,西雅图在等着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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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是在下午的嘈杂中写的,有些潦草,晚上重写一遍再发上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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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白先勇曾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非常贴切痛楚,陈敏的青年时代也是在美国燃烧
殆尽的。回想起在美国的十一年,总像是在月色之中。异乡,完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
食物、不同的眼神,似乎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呆久了,月色越来越亮,分明是分明了
,可心中的中国文化,也像月色下的影子,更加浓重。月色是阴性湿冷的,让人疯狂,
疯狂的词根正是lunar。
刚到美国的那一年,秋季爽朗高远,那所公立大学有着一所很大的图书馆,九楼都是中
文图书。在那里,陈敏读到了台湾电影人焦雄屏的影评,以及巴金在香港出版的回忆录
。文中披露了一些陈敏从未见过的历史资料和心路历程,让她对以前的历史观有了深深
怀疑。学校经常放电影,有天晚上陈敏看了侯孝贤专场,包括《恋恋风尘》等三部电影
,第一次觉得台湾如此亲切,不再是一个政治名词,人物都如邻家少年一般熟悉。也有
一些异议人士来学校做报告,比如一个姓很少见的流放人士,在大阶梯教室讲了抗战期
间国共两军军力在抗战前后的对比变化,用来说明是谁在抗日。那天中国学生很少,与
会者包括陈敏也不发言,但私下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受震撼的一次演讲,颠覆了从小接
受的教育。那个异议人士非常和蔼、不卑不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人格力量。
后来去了霍普金斯,现刊书架上的《读书》已经变得不疼不痒,但没有更好的中文书可
看。 陈敏有时候会借一些中文DVD看,比如田壮壮的《蓝风筝》,陈冲的《天浴》,以
及一些新锐导演的《十七岁的单车》《扁担姑娘》。有次在书库找到遇罗克给党中央的
一封信,全英文,陈敏兴趣盎然地读了,发现自己的观点与北岛笔下这个高尚者恰恰相
反。有一次一名前学生领袖王红到学校演讲,陈敏去听了,发现这些人生活已经被逼进
死胡同,不得不为自己以前的行为辩护了,有些黯然。这次运动发生时,陈敏还在一个
地级市的重点中学念书,未加关注。来到北京,听刘学的高中同学讲述了当时的过程,
这些北京孩子心中有压抑的怒火。到了美国,《华夏文摘》上披露了当时学生领袖的一
些黑暗争斗,舆论已经转向了。2015年陈敏在香港读到査建英的《弄潮儿》,里面写道
,她的哥哥建国因为像个像个乡巴佬而受到当时学生领袖的排斥,这,是一个城市精英
的运动。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它会失败的原因吧。但王红及其他演讲人当时的一句话让
陈敏记忆深刻,我们在这里说什么都没有用,生活在中国。
后来在费城,陈敏读了《顾准日记》,对里面饿蜉遍地的描述印象深刻。小时候浪费粮
食,奶奶总会叹气,你们这些孩子是没有过过59年,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但陈敏最感
动的是一个人在饥饿、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仍能保持清醒、不断思考甚至有小小的油腔滑调
除了埋头在图书馆读点中文书,陈敏的生活是阴冷的。2003年秋天回到刘学身边,在附
近有一份简单枯燥的工作。自从一星走后她常常在计算机前一坐几小时,看网上的聊天
灌水。那时刘瑜正在网上写《寂寞得象颗星球》,很好看的文字。记忆中还有某人的《
无病呻吟》也不错。除此之外陈敏的生活乏善可陈,刘学经常有各种活动和聚会,陈敏
打不起精神来,总是刘学无趣地一人参加。那时Lisa搬到市中心住去了,刘学的注意力
又集中到陈敏身上,但她失去了活力,像一块搬不动的木头。
有天晚上,陈敏终于打起精神来陪刘学去郊区参加了一个聚会,有丰盛的食物和孩子的
欢声笑语。回来的路上,车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行驶,两边是黑越越的树影。月亮很大
很亮,一直在车窗上方明晃晃地照着。两人都不说话,良久,刘学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陈敏同意了。在2004年初他们造人成功,但陈敏并不喜悦,她厌倦了乏味的工作,想
读法学院并得到刘学的支持。在怀孕8个月时,她挺着肚子去参加了LSAT,并拿到西雅
图华盛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孩子从怀孕到半岁,完全是按照那本育儿Bible来的,厚厚的两本大书,陈敏每页都读
了,是一个合格的见习妈妈。两边家长身体都不好,没有派人来。那些黄昏,刘学和陈
敏推着婴儿车在社区散步,静谧无人,仍然会路过和一星约会的那几棵樱桃树,只是已
经恍若隔世。陈敏发胖得厉害,脸上很多妊娠斑,手上也有,怎么也褪不掉。腰疼,尿
失禁,经常无由哭泣。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这是产后常见的blue,很快就会好,事实
上六年后才好。
刘学变化很大,有点开始玩世不恭了。他新交了不少朋友,偶尔来家的几个人中,陈敏
对一个女孩子陆阳印象深刻,是刘学复旦大学的师妹,父母都是上海名教授,陆阳1米
75,非常漂亮。陈敏有次由衷地说,陆阳你应该去当模特,学什么生物啊!陆阳没好气
地回答,你怎么不早说?陈敏心想早些时我认识你吗?觉得这个女孩子非常好玩。后来
在西雅图,刘学的电脑QQ上日日夜夜挂着陆阳的头像,陈敏才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故事
。但在孩子刚出生那几个月,刘学只是老嫌弃陈敏,你真胖,也不减肥。陈敏心想,给
孩子喂奶呢,怎么瘦得下来,但不说什么。她好几年都不爱说话了。
将孩子送回国内,陈敏和刘学从巴尔地摩开车去西雅图,进行了一次从东岸到西岸的横
穿之旅。刘学在大西洋边用矿泉水瓶子装了一瓶沙,到了西雅图,倒进太平洋里。路过
黄石公园,在小木屋里住了一晚上。有天路过大提顿国家公园,陈敏发现,那些山的走
势,和她家乡的山势一模一样,无比亲切。
陈敏出生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县城。爷爷曾是这一方的大地主,20年代的大学生,奶奶因
而也有民国遗留的气派。记忆中奶奶一直穿守旧的大襟衣服,直到90年代。每次陈敏吃
饭,偶尔说句话,奶奶就喝道,吃不言睡不语。陈敏跟奶奶睡一张大床,是抄家遗留下
来的,硬木黑漆,刻着云端和龙凤之类,有一个很长的脚蹬子。长大后看电影,看见大
户人家的床,陈敏觉得很熟悉。因为出身不好,学习成绩很好的妈妈没上过大学,因此
一直不肯入党,这限制了她的仕途,从年轻到老都在一家家厂子当着厂长经理,从未升
过。陈敏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相信某党,这使得陈敏一直在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中
艰难抉择,直到来美国后可以自己想些问题。
车在大提顿公园的山中穿行,巨大的乡愁笼罩了陈敏。她想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山城,思
念那每天早上从山腰升起的水雾,和水雾中的青色山顶。但路的尽头,西雅图在等着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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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在美国的政治地图上,西雅图是个深蓝城市,自由主义者的乐园。陈敏既不是自由主义
者也不是保守主义者,既不支持共和党也不支持民主党,她不是美国人,懒得对美国指
手画脚。选择读法学院,只是出于生计考虑,毕业后当个IP律师或者帮别人做移民也行
。她自从大学就发现自己是个具有文科心的理科生。但2000年的美国大选,确实对她影
响很大,多得52万张民选票的戈尔败北,最高法院的裁决使得小布什获得了总统宝座。
《纽约时报》的弗里德曼评论说,美国成功的秘密不在于华尔街、硅谷、空军、海军、
言论自由或自由市场,而在于长盛不衰的法治和其背后的制度。陈敏有很强的好奇心,
想了解这个制度。
这时一星的影子已经很模糊了,偶尔会梦见他,但醒来都记不住做了些什么。陈敏从未
想到,一星会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中,并且再度让她丢掉魂魄。就像他以前说的那样,不
小心撞了人,倒车回去把他压死。
法学院是个五光十色的小社会,有着名目繁多的小团体、各种小报、各种题材的讲座,
从求职技能到精神关怀都可以满足。绝大多数是美国人。陈敏有时候会去酒吧参加同学
聚会,多是一些自由主义者,耽于空谈和愤世嫉俗。真正有上进心的同学都在努力看
casebook,多是保守主义者。陈敏对这两种人都不讨厌,他们除了是美国人以外,与自
己别无二致的平庸。陈敏觉得美国就象阿甘,凭着对上帝的虔诚和对简的爱,在别的捕
虾船被暴风雨摧毁的时候,满载而归。但不是每个国家都像美国那样幸运,美国是独一
无二的阿甘。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对中国文化寄予高度期许,也许旁观者清呢。
第一年的法学院生活是繁重的,陈敏尤其累,因为腰疼和尿失禁一直没痊愈,仍然无由
垂泪。刘学在东岸完成最后一年的博士学业。第一年结束时,陈敏学业只是勉强过关,
刘学在西雅图找到博士后的位置,两人把孩子从国内接到西雅图,试图开始温馨的家庭
生活。但法学院第二年的冬天,西雅图几个月都下着毛毛细雨,陈敏的抑郁症加重并休
学了。以前经常看到的Mt. Rainier的雪山顶部,消失在茫茫雨雾中,天地氤氲着湿气
。这时陈敏发现了刘学和陆阳的秘密,他们长达几小时的聊QQ,陈敏碍于自尊心,从不
过问,但心里知道,刘学不是那么爱她了。他总是嫌她太胖,年龄增长却不长心眼,在
现实社会中没有竞争力。“别人说啥你都信!”他有次鄙夷地对陈敏说。陈敏也觉得刘
学不再是当初那个阳光男孩了,从其他中国学生那里学到了厚黑,又从美国人那里传染
了由内而外的虚伪。至于陈敏自己,她不懂得自己。
在2007年的9月,陈敏逼着刘学写好离婚协议。刘学试图挽回,买了几次玫瑰花和礼物
送给陈敏,但最终拗不过她,还是同意了回国离婚。10月的一天,陈敏突然想起一星,
他们好几年没有联系过了。她给他发了电邮,并得到回信。通了一次电话,电话那边一
星苦恼地说,“我现在很肥呀。”陈敏很快乐,注重仪表证明他在意她。
陈敏和刘学在北京海淀区民政大厅离了婚,俩人都还是北京户口。陈敏欣快地约一星见
面,但他们只见了一面,在东四十条的一个茶馆,聊了一晚上,一星就再也约不出来了
。他反复说,孩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陈敏也不知道。离婚时刘学说没法照顾孩子,陈敏就说她来带,然后就把孩子送回身体
尚健朗的父母那里。她一直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很少考虑居家过日子的种种难处,或许
是父母和刘学一直在替她遮风挡雨。以后再也没见过一星。尽管知道他一个朋友在哪里
,通过朋友不难找到他,陈敏不愿意这样做。他们认识时,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俩人在
一起是不名誉的。她不希望朋友参与这件事,直到一星自己愿意公开她的存在。
此后的两年就像一场噩梦。一个梦境经常骚扰陈敏,就是她沉入海底,周围都是古代的
大怪鱼,庞大丑陋,悲哀地无声地游着。有时候白天也像沉入深海,周围漫起海水,一
直将屋顶淹没,陈敏躺在水底,静静看着水面上的波纹。她在武汉光谷的一个小区独自
住了半年,对面是中南政法大学的美丽校园,每天下午去校园里湖边的长凳上坐着,以
为风景和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可以缓解她的抑郁。后来父母看出闲着对她不好,通过关
系在上海一所大学给她找了个轻闲的职位。在这里她一个人住一个二室一厅,因为房管
处长似乎很喜欢她,帮她安排进了一个出国教授的空房子。工作可以应付,只是日渐焦
虑,两年时间快到了,她必须回西雅图将学业完成。
又回西雅图读了一年,也有拿到A的大课,但多数是B。深海梦境经常吓得她半夜叫出声
来,然后周围是奇怪的各种声响。夏天的时候陈敏彻底自闭了,她白天不出门,只在深
夜去附近一个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点吃的。日夜在屋里点着蜡烛,望着蜡烛的微光,感
到一丝暖意。她神思恍惚,有一天出门忘了吹熄蜡烛,放在地毯上的蜡烛杯破裂,点着
了地毯,引发一场大火。幸好刘学还在西雅图,赶来和房东交涉,刘学赔了一笔钱,免
于房东起诉陈敏。
所有人都认为陈敏应该住院了。她进了西雅图一家精神专科医院,接受了治疗。两个月
后出院,直接飞回中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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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很快呀。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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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2010年底,陈敏回国,再也没有去美国。回到父母家住了几个月,那是汉江边的一个三
线城市,有着二千年的古老历史。
陈敏家里阳台很大,早晨的阳光把它照得亮堂堂的。摆着一把藤椅和一个玻璃茶几,冬
天的时候,她妈在这里晒太阳,她爸在这里抽烟。面对着一个幽静的院子,跟院外的喧
闹形成鲜明对比。阳台外的那棵大樟树,是院子里最高大的一棵。同时种下的,就我家
风水好,她妈说这话的时候,是2007年,陈敏生病不久。陈敏每天望着大樟树,想着生
命一天天流逝,而自己已失去了生活的力气,这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关了。8年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孩子已经长大;父母似乎并未太老,她爸每天拖地,地上的瓷砖总是干净
得能照出人影。8年间经历了好几位长辈的离世,陈敏突然发现,每个清晨能看着太阳
的光洒在樟树叶子上,是多么的幸福。生老病死,每人都逃不掉,可每天太阳仍会升起
,将每片叶子照得透明,嘹亮得如同小号。尽管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龄时,突然一场大病
,但却再次将她带回父母身边,感受他们毫无怨言的爱。诗人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
春晖?
次年春天,陈敏还是回到北京,因为这里有最好的精神科医院。她定期去北大六院看医
生,坚持了好几年。因为复杂的抑郁症状,她无法去上班,只能在家做自由翻译,可以
根据身体状况安排自己的工作。康复后,她自己开了一家翻译公司,算是为自己打工了。
一星挥舞着棒球棒的影子,多年以后,终于如一艘帆船,渐渐淡出她心海的地平线,虽
然她和老同学们K歌时,仍然喜欢唱那首老歌,Christina Aguilera 的Hurt:
Are you looking down upon me
Are you proud who I am?
There is nothing I wouldn’t do
To have just one more chance
To looking into your eyes
And see you looking back
只是,就算一星真的再看她一眼,又如何呢?曾经在那么多自言自语、无法入眠的夜晚
,她苦苦停留时间的海岸,佯装岁月不曾流逝,妄图挽住时间狂澜,却被命运卷入深海
,失去知觉。如童话中那个落难王子,温柔地将陈敏推上坚固海岸的,不是海的女儿,
而是时间。
这么多年,一直隔着回忆的距离,看着一星那个树林边的公寓,那种因年轻而无畏、因
无畏而肆意的破坏,让人心痛而着迷。直到心肌老化而变得脆弱,陈敏发现自己已不再
是那个强壮的受虐狂,终于叹口气,开始寻找温柔。或许,这就是衰老,所谓遇一人终
老,不过是虚弱的托辞。柔软的心,才会发生柔软的事。喜欢重重鼓点的年纪,将爱情
和婚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定要浓墨重彩、不痛不精彩。没有谁的名字可以解释陈敏
的一生。
每个春天,各种花儿如上了非诚勿扰的姑娘们,肆意漂亮着,毫不羞涩,而陈敏只想着
头上的白发在悄悄生长。万物生长,已经与她不再相关,奔跑过欲望的潮湿,南方吹来
的风也失去水汽。再见,愚蠢的痴狂。
那些在日记里记下的,都是云彩,飘去了不知何方。年轻时看云,如同草场上的少年;
年老时,也许会如飞机上的云海,看见了云的另一面。陈敏向往着年老的日子,一切在
云层之下,过往如大地,因距离而富有美感,眼前只有阳光下的云海,灿烂辉煌。
韩素音的自传中曾写道,她失去了爱,她将这爱洒向了芸芸众生。陈敏没有悲天悯人的
情怀,她觉得能够爱自己、爱父母、爱孩子,就足够了。Hit and Run,人的一生生活
在与他人不断的碰撞之中,哪有黑白分明的交通规则来判断是谁肇事?肇事又如何?
记得一星给陈敏看过一本英文书,On the River,扉页是T. S. Eliot的诗Hollow man
。其实陈敏最喜欢的是这位诗人的Ash Wednesday:
万寂的女士
安宁而苦恼
撕碎而完整
记忆的玫瑰
遗忘的玫瑰
精疲力竭而生机洋溢
焦虑而恬静的
唯一的玫瑰
现在就是乐园
那里所有的爱情结束
没有满足的爱情的
最终的折磨
满足的爱情的
更大的折磨
没有尽头的不停的
旅程的尽头
无法结论的
一切的结论
没有词的语言以及
不是语言的词
光荣归于圣母
因为在那乐园
爱结束一切
让爱,结束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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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阵风开始写,一阵风结束。还有很多可写的细节,只是没有必要了。表达出来就舒服
了。
共计两万五千字,算是一个回忆和总结。谢谢您的阅读,希望您发表意见,指出浅薄、
错误、矛盾之处。
非常感谢群主的辛勤工作,奖励了我若干伪币。只是不知道拿这些伪币干嘛呢?
1 (共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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