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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12 导演手记（六）
关于“二人转”：
“二人转”虽然在县城流行，但我只看过两次。一次是某年寒假，从省城坐大巴回
县里，前面坐了一对年轻恋人。女的一听就是我们县的。男的是一南方哥们儿，大南方
那边儿的，戴眼镜，穿羽绒服。估计是长途旅行，外加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零下三十度
，那哥们儿一脸的油光锃亮。
七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开到一半，乘务员开始放“片儿”。其实就是装在大巴上的
一个显示屏，连了简易的存储器，存的那些视频文件，便是“片儿”了。说白了就是一
长途大巴版的录像厅，多以动作片为主。乘务员先上叶问，乘客一起喊“换台”（他们
把大巴上的显示器当成了家里的电视机）；再上迪卡普里奥，又喊“换台”；无奈，只
好祭出“二人转”，乘客们才善罢甘休。
我晕车，特别晕长途大客。一看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心说到家之前不吐出来就算
胜利。前面那哥们儿很兴奋，搂着我们县姑娘说“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人转了”。
女的对男朋友笑了。虽然我不认识这姑娘，但这一笑却感觉熟悉。因为我们县里的
姑娘如果真心喜欢你，她们就会对你这么笑，一眼就能看出来。
二人转开始了：一男一女，站在台上插科打诨。男的矮且丑；女的相反，高且丰满
，大开衩的短裙。台下观众喝茶，嗑瓜子，摆弄手机，跟着起哄。
“大姐大姐你真骚，胸前挂着俩豆包！”显示屏上那男演员唱道。
终点站就在县里，所以车上乘客全是县里人，目光都对着那显示屏上的二人转，表
情出奇地一致：双嘴微张，随时准备要笑出来。
前面的南方小伙小声问恋人：二人转都是这样么？
我们县姑娘拿出一抽面巾纸，一边给恋人擦脸上的油，一边说：都是这样，不过我
不听。
南方小伙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搂住了恋人。我在后面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
得眩晕，继续为如何保持到家前不吐而发愁了。
第二次是出国学拍电影，认识了一个专拍独立纪录片的美国人，年龄倒不太大，就
是长得太老相，跟肯德基那老头儿差不多，我们这帮亚洲学生就叫他KFC。那哥们儿听
了很乐，又听说我来自中国东北，就说自己去过中国，拍了一点真实的民间的东北，“
organic（注：有机的）东北”。
要说这一出国吧，人就变得有点神经质，所谓民族自尊心特敏感也特脆弱。我心说
你算老几，还拍“organic东北”？结果KFC给我一看，原来就是二人转。
那是他在省城一家洗浴中心用DV拍的。看起来是那种上一点档次的洗浴中心（当然
，它们的牌子写“洗浴中心”，而是“xx会馆”）。舞台上的男演员虽然也丑，但一点
也不嬉皮笑脸，正色道：
“在座的大哥大姐，弟弟妹妹，大冷天儿真谢谢你们过来捧场了。坐公交来的，我
和大妮儿给您报销；打车来的，我俩就报不起哈；坐大奔宝马来的，咱就啥也别说了。
今晚是我和大妮儿在果戈理大街最后一场。咱两口子要是歌星，那今晚就是告别演唱会
。咱两口子不是。咱两口子和在座各位都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子女，在果戈理大
街上讨碗饭吃罢了——”
台下响起一片叫好。台上的女演员——那个穿高衩旗袍的女人——已掩面而泣 。
“——十年前师傅告诉我，你可以出山了。我就从关里跑到果戈理大街上，虎绰绰
算是出道儿了。那时候这条街可不是这样。大妮儿也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还小丫头片子
呢。那时候街上没人听二人转。那时候大伙儿只知道有一个关里来的，长得贼可碜贼矬
，没别的本事，就会用鼻子喝牛奶。那时候牛奶比现在贵呀，所以那人在大伙儿面前喝
的是兑了水的奶。现在奶便宜了，但也不纯。不用我自己兑，老农直接在瓶儿里就给我
兑好了，所以折成纯奶还是挺贵的。要说这十年光阴啊，果戈里大街早就变了，连那个
用鼻子喝奶的人也变了，变得更老更矬更可碜了，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一瓶奶的价儿！”
台下掌声如雷。男演员抱着泣不成声的女演员笑道：“大妮儿你哭啥？俊哥我虽老
了，吃不动饭了，但还能喝奶。牛奶喝没了还有人奶喝。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别太着
急哈。”
台下顿时哄笑。台上女人打了男的一下，用二人转的方绢擦擦眼睛也笑了。那男人
是典型的所谓“烟酒嗓”，那种因烟酒过度而锻造出的金属质地和沧桑感。若抱了吉他
来它一首Knockin’ on Heaven’s Door，便是活脱脱的鲍勃狄伦。
男人问：“今晚最后一场，肯定得整点儿啥特别节目纪念纪念，大伙说整点儿啥？”
台下喊：“牛奶！牛奶！牛奶！”
也有人喊：“人奶！人奶！人奶！”
又是一阵哄笑。
女人端起一个小桶，用手敲了敲，金属的：
“今晚最后告别，俊哥就来点煽情的，不喝牛奶，喝酸奶！”
台下齐声叫好。女人端桶走下去：
“大哥大姐，桶里是十盒酸奶，表示俊哥在果戈理大街红的这十年。拆一盒伍佰。
拆完您先尝一小口，看是不是百分百的纯酸奶。记住，就尝一小口，剩下的倒桶里，留
给俊哥喝。等十盒都有人拆了，就轮到俊哥的鼻子，好不好？”
掌声叫好声四起。听起来有男有女，有钱人还真不少。十盒酸奶很快就拆完了。有
人还拆了两盒：自己一盒，身旁女宾一盒。
“俊哥谢谢您了！感情深一口闷，啥也别说了，十年情分都在这桶里了。”那女人
把桶斜起来给台下看，真真切切白白花花的一小桶。
台上这个矮小的男人，这个在果戈里大街上红了十年的鲍勃狄伦，弯腰向那一小桶
酸奶蹲了下去。这一段KFC是走到台前跟拍的，只见男人那光秃浑圆的后脑勺，镶在一
圈铁桶里，看不见他是不是用鼻子在喝奶 。台下众人屏住呼吸，似乎能听见桶里牲口
一般的汲水声。
俊哥突然抬起头，镜头给他特写：双眼紧闭，鼻尖上还沾了白色的奶渍。
“大哥大姐，俊哥哭了！他舍不得咱果戈理大街呀！”
大妮儿一声吆喝，俊哥就睁开眼，两道白色液体跟着留出来，原本丑陋的脸上留下
两道白印。台下男女纷纷站起来叫好鼓掌。DV的背景音里还有KFC的惊叹：what the
fuck（注：真他妈的）！
俊哥又弯下腰去，把头伸进桶里，牲口般的汲水声，再抬起来，闭眼，睁眼，两道
白色液体。如此反复，俊哥再把头伸进去，那桶就已经斜得厉害。最后大妮儿把桶倒拎
起来甩了几甩：奶都喝完了。
镜头最后停在俊哥脸上： 舞台上，灯光下，这男人睁开双眼，满脸乳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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