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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16导演手记（八）
关于“东方邨”：
在我们县，东方邨是一个传奇。
刚建成时，它便是现在的样子：四层高的楼，蓝色的大窗，“东方邨”三个烫金字
高高挂着，约略是取“金碧辉煌”的意思。
老板姓魏，名发财。当然，“发财”这么直露，肯定不是本名。这姓魏的本名县里
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不外是“红兵”“建国”什么的，大伙都叫他“小魏子”。
县里恐怕已没人记得多年前这小魏子吃错了药，给自己改名叫“魏发财”。一开始
觉得这厮异想天开，后来人家把户口本都改了，大伙才觉得这小魏子有点邪门儿：是啊
，肯定邪门儿，不然谁会在那个年代开啥私家商场呢？
小魏子这商场叫“东方商城”。县里人觉得好笑：那么几间“偏岔子”接在一起，
就好意思“商城”了？
可小魏子却神情严肃，每天站在他的“东方商城”门口，西服，领带，进来一男的
就握手：大哥，过来啦！进来一女的，手是不握的：大姐，今天优惠！
他双手背在身后，双目炯炯，俨然是个国王。只可惜个子太矮，无论哪家裁缝铺剪
的西装，穿身上都大一号。
县里人就促狭他：小魏子，西服料子不错，就是不合身儿。
他仍旧一本正经：咱县这帮裁缝，操！
所以那时县里人把小魏子、魏发财还有“东方商城”混成了一个笑话，一出闹剧，
就像在看潘长江赵本山的小品。
可很快，县里人笑不出来了。秋夜一场大火，县百货公司烧糊了一半儿，没糊的那
半儿都让县里人趁乱搬回了家。总之，县里电视台说我县百货烧光杆儿啦，烧落架啦。
再买零售百货日用品，县里人只能去小魏子的“东方商城”。
来年春天，县百货公司还在重振旗鼓，小魏子已经招了施工队在“东方商城”后院
挖地基准备起楼。县里人方意识到：原来“发财”这名字不是随便起起闹着玩儿的。
小魏子依旧站在门口，像个国王，没人再开他西服的玩笑了。
当他那楼起到二层时，就不做零售了。他把“东方商城”换成“东方乐园”：台球
，街机，麻将机，老虎机，水果机，大777，应有尽有。他有一个儿子，名字起得也很
直白：魏大学。
这魏大学长得很机灵，笑起来俩酒窝，一副将来能考上大学的模样。就是一上课犯
困，趴桌睡觉，淌一脸哈喇子，老师叫起来赶紧用手抹了，所以得了外号“小猫”。我
和这魏大学或是魏小猫一直同班，所以我口袋里的币子从来没断过。
再过两年，小魏子兑掉所有机子，拆掉“东方乐园”，原来是他后院那栋楼装修好
了：四层高，蓝色大窗，“东方邨”三个烫金大字，意指“金碧辉煌”，讲究，带劲。
小魏子站在“东方邨”底下。县里人惴惴地问：发财哥，这楼是要做啥买卖？
小魏子照旧握了握对方的手：服务，餐饮。
县里人点点头，不禁心下窃喜：真是有钱不知道咋烧了！县里这么多烧烤、鸡鱼馆
、大酒楼，你小魏子盖一四节楼跟着得瑟，不是犯虎么？
可县里人只是把这喜讯藏在心里。毕竟，我们县的历史证明，发财哥每次都正确，
县里人每次都错误。操他姥姥的，发财哥永远正确。
也并非所有人都对发财哥这般敬畏。比如父亲，但凡在饭桌上提起，父亲就直呼他
“小魏子”。父亲和他原来也是同学，毕业后没什么往来。我和小猫长大后也没有来往
。同窗之谊常青？我们县根本就没这一说。
父亲喜欢用这句话来形容小魏子：投机倒把没好得瑟。我总是当没听见，匆匆扒完
饭，鼓鼓囊塞揣着币子就去“东方乐园”找魏小猫了。
就像县里所有那些大人物，小魏子的人生轨迹跟我父亲预言的“没好得瑟”彻底南
辕北辙：东方邨生意火爆，一楼大堂，婚丧嫁娶学子宴，县里人以在那摆酒为荣；二楼
贵宾包间兼卡拉OK，没人再“爱拼才会赢”，大家都改“迟来的爱”了；至于三楼洗浴
，四楼套房，县里一般人想进也进不去。总之，要想知道那时我们县都有什么高档车，
晚上九点以后东方邨楼底下溜达一圈儿就有数了：上牌照的，不上牌照的，带司机的，
不带司机的，比白天开大会人员还齐活。
父亲是没有进过东方邨的。如果他能一直待在刑警队或交警队，情形就不同了。我
也没进过东方邨，因为我上了高中，而小猫初中都没毕业。
县高中离东方邨不远，我天天路过。东方邨可不比南二道街上那些“洗理”，里头
上班的女人我压根看不见。那时我录像什么的该看都看了，不该看也看了，荷尔蒙刺激
下我不停去想像在东方邨上班的女人们，联通嫉妒已去省城跑生意的小猫。
小魏子也没有闲工夫站东方邨门口当他的国王了。除了生意，他还在忙着换老婆。
换过两个？四个？反正一个比一个人高马大。最新这任魏夫人据说很能干，便让她掌柜
东方邨。可世事难料，那时东方邨时常有老毛子出没。高大的魏夫人居然卷了现金，和
一个老毛子跑了，当下轰动全县。有人啧啧称奇：咱县只有女人往南跑，还头一回听说
往北跑的！老毛子不解体了么？卢布不贬值了么？往北跑不有病么！又有人说：这你就
不懂了，解体归解体，贬值归贬值，多大号西装人家老毛子都能挺起来，你行么！
各种匪夷所思的下流说法瘟疫一般传开了。小魏子一脸漠然，匆匆钻进他那辆黑色
凌志，谁也猜不出他心里怎么想。自此以后，国王终生未娶。
再后来，县里有一辆不带牌照的小轿出事了，东方邨便也跟着出了事，一夜之间清
场，封门，又流散出种种传说。其中一个版本最为可怕，在我们高三这帮家伙当中甚为
流行：
仨老毛子，来到东方邨四楼，想省点贬得飞快的卢布，只叫了一个女人，咱县的。
那女人也是想多赚点贬得飞快的卢布，就答应了。折腾一宿，死了。尸体塞酒店洗衣车
里，床单一盖，跑了。
到底是真的还是谣传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反正挺可怕。我自己一个人越想越怕
。但哥儿几个凑男厕所里就不一样了：黑暗中点上烟，眉飞色舞添油加醋，非但不觉可
怕，反倒愈发刺激。
关于东方邨的败落，父亲倒没说什么。我也不用再嫉妒小猫了：我考上大学，离开
了县城。省城读地本科，然后出国，能走多远走多远。好几年没回来，县里有不少地方
已认不出了。一眼能认得的还是东方邨：四层楼，蓝色窗，“东方邨”三个烫金字，只
是楼矮字小， 哪还有什么金碧辉煌。
因拍这电影，我头一次走进了东方邨。小猫带我进去的。一楼大堂空空如也。整整
高中三年的幻想，到头来是这个景光。这小猫人到中年，说他父亲在县里忙活这么多年
，攒下一身风寒，现今在南方敬老院养老，留他打理县里这边的生意。
县里？这县里还有什么生意可做？我也人到中年了，这话便问不出口。小猫没少跑
新马泰，一直说新加坡怎么好怎么干净，大概是见我在国外混，唠几句浑和嗑吧。他妻
子不上班，专职在省城陪读。女儿上初中，省重点，要往南方考外语学校，肯定要出国
的，不过没想好选日语还是英语。姑娘一考去南方，县里这边的生意就全撤了。总之姑
娘考到哪儿，两口子就去哪儿发展。
我和小猫只是干聊，俩人谁都没提喝酒。他很痛快答应让我用东方邨布景。以后咱
哥俩儿多联系，他笑着说。那张脸虽有点浮肿，但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两个酒窝。
我挺想知道这魏小猫到底在县里还有什么生意，便回家问母亲。那天晚上她给我蒸
了发糕。她说老魏家在县里哪还有什么生意，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炒高利贷罢了。一开
始半地下，县里有人尝到甜头，有人半信半疑，担心没有实业做担保，老魏家便押了东
方邨，全县公开炒起来了。有钱的炒，没钱的炒，下岗的炒，江边儿的也跑过来炒。咱
县街里那么多私家车，十辆有八辆是在东方邨利滚利滚出来的。合不合法？没法儿说，
更没法儿管。这小县城谁管谁？捆着绑着都根连根在一起呢。
我还想再问，父亲已正襟危坐在饭桌旁了。他知道我问东问西是为了拍这电影。我
不再问了，专心对付发糕。母亲还是那种蒸法，糕上面镶颗红枣儿。趁热咬上一口，回
忆随着味道转瞬即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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