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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发帖数: 2000 | 1 查尔斯
“我会再来的”,“你是施瓦辛格么?”
查尔斯显然不想我走。可是一来我很困,想着赶紧冲到办公室关起门睡一觉;二来我有
很多工作压着没有做,心里很烦。再说,我们的共同语言很少,他的生活离我很远,他
的朋友圈我一个都不熟,他读的书我也不熟,讲话很费劲。于是我们握手,我弯下腰抱
了抱他。这时他问起我的研究进展,突然间有了话题,就又聊了十几分钟。
中间一个护士从旁边走过。“我还以为是莉兹呢”,查尔斯说,“莉兹有一件那样的亮
粉色的衬衣”。“我也有那样的衬衣”,我漫不经心地组织对话。我看到查尔斯愕然地
顿住了。我想我得解释一下,“你知道我是从路大毕业的,那是狂欢节的颜色啊。”其
实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有各种颜色的衬衣,包括各种不同的粉色的衬衣,很多是与
狂欢节的粉色不同的粉色。但是对查尔斯需要解释一下,因为他是同性恋,我们还曾经
在同一张床上睡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与同事莉兹也有关)。
查尔斯是我的同事,前两年因为帕金森退休了。虽然这是他第三次退休,但是对于往往
因为没有钱退休而死在岗位上的教授来说年纪并不算大。二十年前他从州立聋哑学校退
休以后来到我们学校,从兼职教授做到半职(四分之一职)教授。他们这一辈人赶上好
时光,一生从大公司或者政府部门退休几次(领几份退休金)的很常见。查尔斯的家在
200里外的特拉华海边,好久不见了。上个月查尔斯无来由地摔倒了两次,保险公司便
安排他到我们学校边上的这个理疗康复医院做恢复性训练。他作为退休政府官员的医疗
保险非常好,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常住。上周莉兹来过后说这个大楼很dreary,但是每次
来看他我都不由得想,将来老了凭我的收入和保险可是住不起这样的地方的。
我刚到这里时年纪相仿的还有四个同事,这些年间死去了两个,调走了两个。查尔斯比
我们年纪大,本来交流并不多,但是现在却是为数不多的还有联系的旧人了。以前查尔
斯康复训练是在离学校更近的另一家医院,走路也就五分钟。那个地方条件更差,房间
的屋顶很低,采光也不好,非常的压抑。多数时间查尔斯都是在床上。我有时吃过午饭
散着步就踱到他的病房看看他,也不讲什么话,过一会儿就走。反正他被困在床上,别
无选择。
我做行政工作之前半年,查尔斯已经离职了。那天我在考虑下个月学校开董事会,应该
开个什么样的许愿清单。人说漫天要价就地还价,最后一分钟我脑洞大开,打了个报告
给查尔斯申请荣誉教授。然后私下也与教务长和校长做了一些沟通,因缘际会地竟然被
校董会批准了。查尔斯成了学校逾百年历史上第一个得到这个荣誉的非全职教授,当然
也是第一个离职以后追赠的。这样他在职业生涯不情愿地因病被划上休止符地时候却意
外地攀登上了人生价值的顶峰。查尔斯对学校感激涕零,说了许久多么多么地没有想到
。查尔斯保留着他收到学校通知的信封,把校长的信复印了很多份送给他的朋友们。他
还打算参加校董会,而且把遗产都留给学校。其实很多他念叨的旧同事早打算着赶他走
了。单位里面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我怎么忍心拆穿他的幻境呢?
康复中心有专职健身指导,花样很多,比如手摇自行车和扔气球。为了不干扰他锻炼我
走到健身房外面等着。我看到查尔斯站立的时候无法接到气球,甚至无法挡住扔向他的
气球。查尔斯的帕金森确诊过程一波三折,因为他的症状与麦克.福克斯不同,手抖得
不明显。中间有一度他的医生认为他的行动能力受限是大脑积水造成的,可以通过钻孔
减压治疗。查尔斯听到以后最初很有点不知所措。他参加了很多地区和全国性的病友互
助组织。他担心如果自己不是帕金森,岂不是背叛了病友么?另一方面是喜出望外,他
先告诉了我,但是嘱咐我不要对别的同事讲,因为他想要亲自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有
机会与他一同分享那一霎那间的快乐。他是那样地真诚和天真,关爱身边的每一个同事
。可惜好消息后来被发现是一个错误的猜测。查尔斯确实是帕金森。他的症状主要表现
在会突发性地失去平衡。
查尔斯做我们这一行是半路出家,最早教一点专业基础课组成原理和数据库,后来主要
给非本专业学生上公共课。他的基本功其实很扎实,动手和编程能力都很强。他觉得自
己还有用,比如可以和学生聊聊课程设计,可惜他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当年令人目眩的
“新”技术已经没有人感兴趣听了。No Country For Old Men。
查尔斯帮过我润色过项目申请书,那时系里所有重要的文件都经过他最终过目。我们学
校的主体是人文艺术学科,人文教授在遣词用字上可以说是锱铢必较。一个标点符号用
的有疑问都会在开会的时候被他们挑出来做文章。如果他们背莎士比亚的时候我们接不
出下句,就会被冷嘲热讽;可是他们不会做简单的算术却可以哈哈大笑地鄙视那是雕虫
小技。所以我们这边写东西总是战战兢兢。查尔斯在聋哑学校是教授英文写作出身,正
好帮我们把关。比如系主任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为我写升职报告那次也是和查
尔斯推敲之后才定稿。为了这些,我一直很感激。
查尔斯说起来他正在读一本Tony Hillerman的小说。他说Hillerman的文笔平实低调就
事论事,特别适合初学者学习英文。我说打算去找一本读读,查尔斯说要找一本早期的
。他的脑子还很清楚,他回忆起做COBOL的Jerry,回忆起migrate IBM的DASD。苏珊说
她认为查尔斯的脑子比照顾他的护士更机灵,但是所有的思绪都被关在笨拙无力的躯壳
之中了,护士如果不来搬他,就只有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由地想,如果只能二选
一的话,敏捷的大脑和敏捷的身体该选哪一个呢?刚才上来的时候,一个老太太看到我
就试图跟着我上电梯,被护士阻止了。这里所有的电梯都需要密码,密码是公开的,但
是足以挡住那些认知有障碍的老人。外面走廊中很多病人看上去身体还不错,但是显然
已经意识模糊了。红药丸还是蓝药丸?恐怕没有一个是好选择。
看着现在的查尔斯,很难联系起十几年前刚见到他时那个热爱骑车,身手敏捷的大汉。
十年前他卖掉了心爱的自行车,现在正在为他刚买的的新汽车找买主。查尔斯一直坚持
从特拉华开过来看医生。也许他终于承认 He can't beat it。在电影A Man Called
Ove的结尾,Ove告诉Parvaneh他钟意的葬礼仪式。Although not a big fish in life,
Ove passed away with a large hear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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