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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他突然感到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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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之后,他便开始感到齿寒。
从牙根部开始一阵阵泛出的颤动感,叠叠淹过下牙床的钙体,他忍不住舌舔,但无用处
,舌头反而将颤动递给上牙床,继而满嘴的颤抖,他一路走回来的过程便始终反反复复
地蹙眉、面肌抽搐。
加上夜晚细冷雨淋着,没有伞,他就整个微颤着走路。
突袭的不适,让他产生一种抗拒,似厌恶的抗拒,但是抗拒什么呢?有一阵子,他为此
迷茫失神了。尔后找到一个对象,回家,是的,总得抗拒一种习性,仿佛才能有一个平
衡或补偿。于是就抗拒回家吧。
他便停下来,走进旁边一个还未打烊的咖啡馆。他第一想到的是用一杯热咖啡,或许可
以解决层层不绝的齿寒,他抖嗦着、不耐烦地点了单,咬紧牙关等着,越咬紧越难受,
便越咬紧,他和自己的这不喜欢的感觉战斗起来,是以也不耐烦地接过咖啡,动作急切
,便撒了一些出来,他也顾不上擦,在吧员意外的目光下径自走到圆桌边坐下来,吞一
口下去,才放下杯子,在大衣上擦手。
但是果然,热咖啡更加剧了齿寒之感。
在穿喉的热度里,他的抗拒感随着不适的增强而增强,他决定——下意识地——继续加
强抗拒。那么?
那么,他想到了暧昧。在他下意识地选择“暧昧”来抗拒感觉的秒瞬之下,容我细为分
析他的心思吧:
话从五年前说起,五年之前,他一度沿着成为一个画家的道路蹒跚而行十五年了,从一
开始的热情学画和大量临摹,到后来能够撇除影响画出独具风格的作品,再到后来借助
在材料上的别出心裁而获得一定范围的小小名气,他已逐渐将艺术作为终身存活的准则
,他以开创出自己的绘画流派为终极目标,离群索居,寡于社交。他以梵高自比,来慰
藉作品并未获得市场认可的失落,也以终将一死、或终将为艺术一死来维护自己偶有动
摇的决心,他一度已经接受了诗人佩索阿的训诫,认为优秀的艺术家在当世是不会被理
解的,他在历代艺术家的生平坎坷里寻找安慰,或在对后世流传的想象中保持着坚定,
唯独不寄望于同代人的真正接受。同时,他抗拒着父母和家族的世俗压力,拒绝婚姻生
活,更是想都没想过成为某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深刻地体认到,即便全部的生命都投
放在艺术里,短短一世仍然不足以完成必须的创作,怎么能在家庭生活的牢笼中损耗精
力呢?屈指可数的对他表达理解和支持的朋友们,也几乎接受了他对于自己人生的设想
和规划。甚至有一次,他唯一可以称得上好友的乐手M在他说了如下一番感慨后,抱着
他痛哭并致以诚挚的祝愿和敬佩——他感慨道:
我知道我是一个世俗意义上过于冷漠的人,我对家人没有爱的感觉,对他们的病患或死
亡几乎无动于衷,我也难以对一个恋人保持过久的爱情,甚至至今为止,我对那些恋人
们也只止于喜欢而非真正的爱,因为很简单,我对她们的情感并没有一丝超过我对艺术
、对生活本身的关注,所以最终,在她们无一避免地试图将我拉进日常生活之前,我毫
无感觉地离开了她们。我也从没有喜欢过一个孩子,虽然有些有天赋的孩子让我感到亲
切,但总归忽视不了他们的幼稚、愚蠢和自私,所以我也不可能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因
为我不会爱他,何况在这样一个糟糕的世界上,让他们降生无异于带着原罪和对一个生
命的不负责任。而对待朋友,我始终只看重他的才华,至于道德,从来不在我的衡量标
准之内,所以我虽然没什么朋友,但并不感到遗憾。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对自己这
种对现实的人难以产生爱意的状态感到沮丧和惴惴不安,我一度认为我是个情感缺失症
患者,或者零度情商者,我几乎也不相信在我身上有产生爱的可能性,无论对谁。直到
有一天,我意识到,我的冷漠可能只是表象。因为我发现,我仍然在愤怒,即便我对政
治、法律、道德、世俗生活的一切毫无兴趣,但其实,是因为我对这些东西在世界中的
样子感到厌恶,是的,我发现我不是不能爱这个世界,而是我爱不起来这个糟糕的世界
。或者,我觉得它不值得爱。当一个人觉得一些东西不值得爱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其实
是有一个他想要去爱的世界的,那个世界在哪里?对于艺术家来说,那个世界不在外部
,而在他内心,在他以艺术试图构建的地方。我想说的是,我的爱其实是在的,但我无
法爱某一个具体的人,也无法爱一个具体的时代、具体的国家,我只能在情感的纯洁领
域,爱完美的人、完美的人类、完美的世界。因为这样的人和世界不存在,所以我只能
选择艺术,只能自己去创造它们。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热爱人类,但热爱的是所
有人类所集合起来才能拥有的好的样子,这种样子,不可能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全见。所
以,我作为我和我为了艺术而存在,也等于我为了整个人类而存在。我感到,人类需要
我和我的艺术,而不是某一个人需要我。个人太小了,我属于整个世界。我的生活,也
因此不再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一个使命,我通过存在着、创作着,来实现这个使命
。我将孤独一生,我将无人为伴,但我和我的作品,将在未来,为许多孤独的人作伴,
为所有想要变得更好、更完美的人作伴。我觉得,这就是我,冷漠不是我的本质,冷漠
只是伟大的爱在个体身上不值得体现的表象而已。
他说完这段感慨不久之后,便结婚了,婚礼之后四个月,他成了一个小男孩的父亲。曾
为他哭泣的好友M未说一语,从此与他断绝了任何联系。
他实则完全预知了好友的消失。因为他仍然坚信,即便从世俗的视角来看,他轻易地选
择家庭生活,是与他之前的决绝大相径庭的,甚至可以说,他的做法几近于将他变成了
一个骗子、自大狂,以及一个笑柄,但他仍然坚信,这种选择,并非是对艺术或者对人
类的背叛,而是将巨大而飘渺的无意义的世俗生活视若尘埃,由于尘埃过于渺小,即便
它笼罩了一个坚定的人,这个人的内心也无需有所动,他认为自己是从之前将世俗视为
敌对,而转为来无视它,就像瓶子对于海水来说,即便它框定了一小块海水的形状,但
海水仍然是海水,仍然超过瓶子的界限而存在着,有什么能比不将世俗当作敌人而更加
无视它的方法呢?在这之中,他之所以仍然坚信自己没有改变的原因,在于,他认为自
己并非为了爱情而结婚,也并非为了繁衍而生子,更非为了责任而组建家庭(他认为自
己只是偶然加入了一个社会组织的形态而已),他也绝非为了满足父母的愿望而选择世
俗生活的形式,他认为自己对这一转变的态度,与对秋风卷着一片落叶划过他脚边时的
态度毫无区别。
所以他仍然保持着与妻子之外的女人的暧昧,只不过他设定了一个界限,即与她们止于
暧昧。因为他仍然认为,某一个具体的恋人并不重要,更不唯一,暧昧之所以存在的唯
一的价值在于,他以此保持着与爱情的临近感,而爱情是他进行创作的重要动力。
所以今晚,当他无法解决突如其来的齿寒之压迫,他便不自觉地试图为这压迫挣得有价
的补偿,选择某种行为,解决另一种由来已久的、现成的压迫,以一种解决来替代此刻
的不能解决。跨越暧昧,这便是他的选择。他给W发消息说:我正在你家旁边的S咖啡馆
,有些话想说一说,你没睡的话,来陪我聊聊吧。
他的确在她家旁边的咖啡馆,她也的确没睡。
在等她来的那一段空置时间里,咖啡喝完了,没有了它的热度的平衡(即便那热度粗觉
是加重了牙齿的不适的,但当没有咖啡了,他发现齿寒远比之前更加难以忍受),口中
的寒冷已经强烈到快要失去对牙齿存在的感觉了。舌头还能控制,但是它清扫探寻了良
久,如果不借助记忆和手指的补充触探,牙齿们似乎已经不在口中了。他急忙去吧台点
了一杯冰饮,他侥幸地猜想,也许以毒攻毒会有良效。他是用手比划着点单的,因为他
试了一下,暂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碎冰机绞碎冰块的嗡鸣让他忍不住联想到,它是在绞碎一堆水晶牙齿,他感到一阵恶心
,转身跑进洗手间,在面盆里低头狼狈了一阵,却没有呕吐出来,他只好缓缓抬头起来
——他面对上了镜子。他不知有多久盯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纹丝未动。就是那种忽然目
睹超出经验的陌生事物时会有的彻底失神,将他固定在镜子面前。直到他开始接受了那
个不太可能属于现实的事实:镜子复制出的他,是一个嘴唇内瘪的苍老男人的面容,头
发和美貌已经几乎脱尽,脸上的瘢痕比深壑般的皱纹更加凸显,他尝试着从嗓子里发出
一点声音(或许能打破这个幻象?),但他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确证了自己的忽然衰
老已成无可辩驳的事实了。他忍不住用手去轻抚以检验苍褶密布的面容是否真切,可是
镜中映出的同样苍老的手以及手指滑过脸庞却几乎钝然无觉让他丧失了最后一丝侥幸心
。奇怪的是,一旦开始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他首先感到遗憾的,竟然是他没有看到牙
齿脱落的过程,牙齿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没有了,他直觉到牙齿不应该这么不声不响就没
有了,否则,今晚(?)曾忍受过的痛苦就没有了获得弥补的机会。
带着无数的不确定性,他惶惶然轻轻走出洗手间。走向吧台、走向座位还是走向出口?
全新的身份和对时空的无从确认,让他难以做出最终的决定。但是紧接着,没有容许他
做更多的顾虑,吧员已经看到他,并向他招手,示意他要的冰饮已经做好了。他扭动艰
涩的脖颈略作环视,很容易确定,整个咖啡馆没有别人,吧员所招呼的,就是他。他不
再疑惑地,以新的步幅和老的身体,运用着与今晚(?)早些时候不同的蹒跚姿势慢慢
走向那杯静立在大理石吧台上的绿色的以奶油盖满顶部的属于他的饮品。
他终于走到了。
他本能地用双手捧起杯子。
他缓慢地转过身。
他用十七步走回之前的座位边,但在坐下去之前,似乎想到些什么,便又走了两步,坐
到旁边的椅子上去,他低下头,用内瘪的干燥双唇裹住吸管,吸了一口,然后用舌头迟
疑不决地搅拌着饮料——他还没有适应这种喝法,以及这种身体下的感觉对于温度、味
道、硬度等的反应。
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他侧抬起脑袋,看见W掖着长围巾和风衣低头走了进来。
走进咖啡馆的W,抬头扫视大厅,寻找几次之后,头略低下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自己走
到吧台去要了一杯咖啡,在等待咖啡的时候,做了一次最后的扫视,便彻底放弃寻找,
端起杯子走到圆桌边在他隔壁坐了下来。她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上下翻着微信聊天列
表,时而点到朋友圈里拉出几屏瞅了瞅,时而回到聊天界面,点开他头像的那一行,出
神地看了一会儿,某一刻拾掇起手指打了几个字,便又删掉,几次之后,索性灭了屏幕
,专心喝起咖啡。
也许是他紧张的清嗓子的声音吸引了W的目光,也许并不是,因为整个咖啡馆没有其他
人,她若要说话,只能对着他。
W先是注意到老人的侧脸,在无神地目光准备收回时又停下来,迟疑片刻后,她端起杯
子走到老人的桌边,轻声问,我可以坐这里吗?老人点了点头。
W坐下来,啜了一口咖啡,停顿一下,又啜了一口,终于想到要怎样开口:“我可以和
您说说话吗?”见老人点了头,她继续说,“如果我说的时候,您不想听了,随时可以
打断我,我想,您这么晚在这里喝冰饮,您是住在这附近吗?”见老人摇了头,她继续
说,“您好像不太说话,那您就当帮我个忙,听我说一说吧。”老人点了点头。她继续
说:
“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来我就注意到您了。不过这也很正常吧,毕竟这么晚了,这里只
有您一个人。而且您穿的外衣和我一个朋友的很像,我觉得这可能是我一下子就看见您
的原因吧。但是更奇怪的是,我刚才认真看了您的样子,发现您和我朋友的样貌也很像
。不要误会,我的朋友比您年纪小,大概四十岁,您看上去可以做他的父亲了,但是很
奇怪,我就是觉得您和他很像。所以我想,这也许不仅是巧合,也许说明,我没有见到
他的时候,可以和您说一说他。是的,我其实是想和您聊聊他。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让
我想说说他,我觉得您的孤独和他很像。嗯,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是感到您挺孤独的,
所以我才敢冒然和您说话吧。我感到您的孤独,不是因为您一个人这么晚坐在这里喝冰
饮,孤独,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孤独的人,我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您点头了
,那我就认为我猜的没错了。我看到您的孤独,就想到我那个朋友的孤独。其实,是因
为他刚才发消息给我说想和我说话,我才来这里的,但是我来了,他却不在了,也没有
给我说一下为什么就不在了。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会怪他。我自己也算是个孤独
的人,所以我能理解,有时候,一个孤独的人主动和另一个人说话,是要鼓起很大勇气
的,要么就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否则他是不会开口的。所以就算他把我喊过来自己却走
了,我也能理解,因为我能感觉到,他喊我来的时候,肯定是非常难过的。我这个朋友
,我认识他挺久的了。我是帮朋友策划一个画展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是七八年前了,当
时我们进美术馆里准备布展,他正在收拾他的画,我看见了,一下子就很喜欢那些画,
他那些其实说起来都不能算是画吧,您说,哪有在活猪身上画画的啊,所以当时我印象
很深,他拿着竹竿,笨拙地驱赶那些猪,猪又不会那么乖,所以他就满场地跑,满头大
汗,我就去帮他赶,终于都赶到笼子里了,我就夸他画得很有意思,我们就认识了。后
来我就偶尔去他的养猪场看他画画,他就蹲在猪圈里,往那些猪毛上面涂啊刷啊的,我
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们什么都聊,他好像对我也不像对别人那么防备,我就
渐渐了解了他的孤独。是啊,不孤独的人,怎么会和一群猪整天泡在一起啊,对不对?
他其实很能说,打开话匣子就说不停,你要是听他说话就会知道,他不像他表现出来的
那样笨拙,他看很多书,他把画猪当一个严肃的艺术在做,但是大部分人都说他哗众取
宠,可是我不觉得。他告诉我,他打算一直画到不想画猪了,就去画别的动物。我就问
他,为什么画得那么好,不去画正常的画呢,这样别人不是更能接受吗?他说,活着的
人接受不接受不重要,他是画给过去的人和未来的人看的。他说他是个孤儿,谁能看懂
他的画,谁就是他的亲人。但我后来知道,他其实有父母,还有一个很正常的妹妹。但
是我相信他说的,也许对他来说,这些人不理解他,就不算他的亲人。他把精神上的理
解看得比生命上的理解重要,所以说他很孤独,就是那种,明知道你真正的亲人要么已
经死了,要么还没出生——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你却独自一人活在两者中间的时间里
,所以,你只要活着,就不可能有办法解决孤独,因为你两边都够不到,两边的亲人都
见不到。我就问他,那死了的人里,谁是他的亲人,他说,死了的人不知道他存在,但
是他知道他们的存在,他说人都是这样,拿未来的事没有办法,只有对过去的人才有把
握,他说,他读谁的书读得睡不着觉,谁就是他的亲人,他看谁的画看哭了,谁就是他
的亲人,他听谁的音乐听出神了,谁就是他的亲人。这样的人,您说,怎么可能不孤独
呢?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他好玩,怪里怪气的,我喜欢怪人,所以喜欢和他当朋友。但是
后来,他结婚了,还生了孩子。说实话,我一开始对他还挺失望的,我觉得他没那么好
玩了,有一次我喝醉了,我就不管不顾地骂他没出息。但是他说,就像他的父母生了他
,但不是他的亲人一样,他也不是他妻子和他儿子的亲人,他还是整天和猪混在一起。
后来换了鲫鱼,他就整天生活在河里。后来有一天,我就去河边和他聊天,我把脚泡在
水里,他就闷在水里画鱼,我说一句话,好半天,他才钻出来回答我,然后又沉下去了
。再后来,我想给他办个展,我们就商量着,怎么在河水里面布展,怎么找回他画过的
鱼,说着说着,他忽然来了一句,说,他觉得那时候他爱我,我可没想到,他会爱一个
活着的人,但他紧接着又说,他说的爱是他说的那时候才有的,说之前,或者说完了,
就不一定有了,让我不要当回事。您说这个人是不是太奇怪了,爱怎么就那么容易说有
就有说没就没呢?但他说,爱就是那样的,爱就跟闪电一个样,噼啪一下,爱的时候刺
眼,刺眼完了就没了。他问我爱不爱他,您说,他这么说,让我怎么办好呢?我不知道
怎么回答,这种爱我又不太懂,所以我就不回答,我就随他去吧。我们后来就办了那个
展览,大家都穿着潜水服在水里看他的画。画展办了三天,他三天都没有露头出水面,
大家都以为他出事了,我们就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就那么消失了几个月。后来他在三
角洲那边给我发消息说,他在画沙子,我问他,沙子那么小,怎么画?他说,他有办法
,让我如果想见他的话,可以去三角洲。我正好没什么事情,就去了,结果呢?结果,
我去了,他又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看到一大片泛黑的沙滩,我用显微镜才看见
,每一粒沙子上面,都是他的画。我反正去了,就索性在沙滩给他做了展览。您看,他
就这样,有一着没一着地。后来,他回家了,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过,有一天,他又冒
出来,问我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们在一条高速公路的路牌上见过一个地名,叫南宋,我
当然不记得了,他说他早就想着要去一趟南宋了,他觉得南宋可能会有喜欢他的人,非
要去见见不可,我说,那你告诉我干嘛呢?你要去就去呗。他说他已经去了南宋,但是
,他找到的并不是喜欢他的某个人,而是他自己,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字面
意思,南宋有个人和他一样,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孩子,那个人和他的老婆孩子与他和
他的老婆孩子名字、长相一模一样,年龄也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南宋的那个他是一
个不画画的男人,他说,他本想找到一个喜欢他的人,结果却找到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他很失望,他要回来了。我说,回来也好,毕竟你还有老婆孩子呢,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什么了,然后他回家了,但是一年多都没有联系过我。我听别人说
,回来后,他正常多了,找了一份工作,送孩子去幼儿园,其余时间几乎不出门,整天
呆在家里。您肯定猜到了,我对他又有点失望了。有一天我就发消息给他,我问他现在
还画不画了,过了一个月,他回复我说,还在画,但是看不到了,我问,为什么看不到
了呢?他说,因为画在夜晚,天一亮就没了,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就说,我能去看看吗
。又过了一个月,他回复我说,老婆孩子不在家,我可以去看了。我就去了,是晚上,
我敲门,过了半天,他才打开门,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他说直接进来吧,不要
开手电筒,不用换鞋。我就往里走,他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往里面走,我问,画在哪里
啊?他说,你先闭眼,再睁眼。我就先闭上眼,然后睁开眼。一开始,还是什么都看不
到,但是紧接着,就有些小星星在眼前乱飞,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但是那些星星越来
越多、越来越清晰,不一会儿,我发现我们就站在一片像是太空一样的地方,四周上下
是那种星系、星云和闪闪烁烁的星光,而我以为我在的那个房子,却完全不见了。我就
站在他画的那个宇宙里,四下里到处看不到尽头,连脚下也是星空。他也不理我,拿着
画笔还在星空里点啊点啊、描啊描啊,您知道我当时第一个想到是什么吗?是这个画展
可以怎么办。但是他一下就猜到我想的,他说,这个不办画展了,我问,这么好看,为
什么不办,他说,因为这个是画给我的,他说,后来,他又觉得他爱我,就像把这种爱
的样子画出来,他说,闪电太快了,要想让它长一点,就只能在晚上画,把闪电拆开,
变成无数的星星,看起来就会很多,但是没办法,天一亮,它还是会消失的。您知道吗
?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一会儿说爱我,一会儿又仿佛什么
都没发生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想说谢谢,但是觉得好蠢啊,我就不说,就只
是在他画的那个宇宙里站着。我也不觉得累,他后来不画了,陪我一直站到天亮,星星
就一个个熄灭了,宇宙也慢慢地像雾似的没了,我那时候特别难过,就没出息地哭了。
您说,他干嘛非要这样对我呢?唉,不过,我也习惯了,所以我刚才进来没看见他,也
没有多意外。哦,对了,这么和您一聊,我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我们俩在他画的宇宙
里,他说的一句话,他说,他觉得等他不画画了的时候,也就是很老的时候吧,老得连
牙齿也没了的时候,他希望见到我,我还是年轻的样子,他说我这样子,他最容易爱上
。”
W擦掉眼泪,对着老人笑起来,然后说:
“可是,我知道,他说的这些,还对别人说过。我后来其实觉得,他不是爱太少了,而
是爱太多了。好啦,谢谢您,听我罗嗦这么多,这么晚了,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回家
休息吧。谢谢您。”
W站起来,往门口走去。拉开玻璃门,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老人说:
“可是,爱的多还是少,不重要吧,哪怕是闪电,也是实实在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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