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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C版 - 一个性社会学家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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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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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8 张雄 南方人物周刊
有“性学教父”之称的潘绥铭即将退休了,在他从事性社会学研究的30年,正是中国人
性观念和性行为发生剧烈变革的30年,他是怎么做研究的?怎么看这些年来中国性观念
的变化?
那个年代你没有选择
潘绥铭的办公室位于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第一间,门牌号400,听起来像是个编外所
在。与其说这里太过简陋,倒不如说主人不大讲究。不知何故,空调外挂箱稀里煳涂地
摆在楼道里(不知环境学院的人看见会作何感想)。办公室里是一些陈旧的家具,一面
挂钟的指针始终指向两点。另一面墙上则是学生赠送的横幅:师恩如山。这幅字因为反
着念也通,因而显出了几分喜感。
第一次采访时,我很自然地坐到他办公桌对面。他指指与他相邻的那一侧:“坐这儿不
是更好吗?”我知道这种90度的格局比起面对面会让双方更放松一些,但显然,他比我
更重视交往中的细微之处。
潘绥铭是我见过少有的既快人快语又善解人意的人。他说起话来富有节奏,而那张卡通
化的脸则强化了这种表现力,他是个天生的演讲者。几个月前的一个秋夜,北京彼岸书
店举办的一次读书沙龙请他去讲《我们时代的性与爱》。主持人致开场白时说:“今天
晚上我们的主题是性,可能在很多人看来,性是一个神秘的、难以启齿的话题……”他
接过话筒:“对性还觉得很神秘的有吗?小孩都不神秘了吧。”众人哄笑。
潘绥铭的口才在人大是出了名的,从10年前到现在校内流传的各种版本“四大名嘴”,
里头都少不了他。演讲中观众的哄笑总是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它以片刻的默契让人忘记
了个体间的千差万别。提问环节则轻而易举地揭穿了这个假象。有人问道:“我们应该
怎么树立正确的性爱观?”潘绥铭避开提问者的目光,像在自言自语:“我好像回到了
16岁,1966年……”
他拿出长者的姿态劝勉年轻人“不要这么说话”。因为“没有正确,也不需要树立”
。“这东西想树立也没那么容易。我都被树立60年了,还这么反动。我们现在应该更多
地总结出一些标杆来。”
1966年是潘绥铭的人生转折点。这一年“文革”爆发,潘绥铭正上初三。作为“老三届
”的一员,他必须中止学业离开北京,到黑龙江黑河一农场“上山下乡”。自传中他写
道,从15到35岁,“当过红卫兵、狗崽子、农场工人、大集体镀锌工、工农兵中专生和
机关小职员,所以哪个阶层也不像。”
出身“老三届”的知识分子对人生的这段经历感情复杂。被耽误掉的青春自然无可挽回
,而荒诞岁月里随大流的荒唐事则更难以原谅。
“你没法向后代解释当初怎么那么傻。”潘绥铭说,“忠字舞不是跳一回,是跳了两年
呐。没法解释,纯粹的傻逼事儿。”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一样。潘绥铭错失了成为“新三届”的机会,等到他以同等学力
考取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时,时间已经是1981年。31岁的潘绥铭迎来了人生新转
机,他还是8个月大的孩子的父亲。3年后,他被分配到人大历史系。系主任号召年轻教
师开新课,他报了门《外国性观念发展史》,竟获批准。1987年,潘绥铭索性调到社会
学系,正式开始从事性社会学的研究。
这段历史如今说来似乎一切水到渠成,乏善可陈。潘绥铭曾经拿弗洛伊德的理论分析过
30岁前的经历,试图寻找自己从事此项研究的某些依据。他很快得出结论,自己的人生
与那些50后同龄人并无差异:老三届,上山下乡,“文革”。“那个年代你没有选择。
”他对那些追问他最初研究动机的年轻人说,你们不理解那个年代,因为“所有人都一
样”。
潘绥铭研究性的起因恐怕找不出什么童年依据。他将自己走入性领域的原因归结为只
是偶然读到学校图书馆里的那几本有关性的英文老书:爪哇男子在自己阴茎上穿6个窟
窿,再插上6根小木棍以示权力地位;地中海西岸一些部落的母亲用嘴含着青春期儿子
的阴茎使其平静。这些描写都让他大开眼界。
在研究性30年后的今天,潘绥铭称自己的神经仍能被轻易撩拨:孩子们提到“菊花”都
会让他“一颤”,网上也是“爆菊”乱飞。“这个事怎么会这么多中国人都知道了?”
他感叹道。
这几年临退休,他发现自己的课没过去那么热了。虽然他也说过自己的终极目标是“没
有一个人来听他的课”——这意味着性不再稀奇,但对一个热爱讲台的人而言,台下学
生不咸不淡的反应却也让他有些落寞。“90年代我经常讲点儿红卫兵的幽默,大家都会
心一笑,说这比听相声过瘾。”潘绥铭说,“这10年不行了,孩子们(对‘文革’)太
陌生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我瞅瞅下面,连微笑都没有了。”
学生们依然会鼓掌,但莫名其妙的掌声反让他感到恼火。“体制把人训练得越来越面具
化,这么小的孩子都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儒家多少年都没练出来,现在咱们给练出来了
。”
自娱自乐
20年前,一位研究中国哲学史的法国博士对潘绥铭说:现在你可能是最激进的,但到50
岁时,你会变成一个儒家。他不服气,“我不愿辜负当年把我引向性学的那种激情,我
会一直告诫自己的。”他在自传中写道,“当然,如果剧变的历史和全新的下一代抛弃
了我,我会欣慰的。”
他在80年代就已成名,不断被人请去开性学讲座,听众是大学生、社会团体、妇女组织
,包括医科大学的博士生;他在报刊上开专栏;甚至还客串过一阵心理咨询师的角色。
可以想见,在精力最旺盛的中年,他曾以普罗米修斯般挥洒热情去填补社会对性知识的
需求。
属于80年代的那种理想情怀,支撑着潘绥铭熬过了90年代的前几年。“救国救民啦,促
进社会改革啦,这些情结我那时候还是有一点。”潘绥铭说。对于将个人与国家命运紧
密联系,李银河的解释是:“因为在我们青春期的时候,中国乱得实在不像话,大家的
命运都跟这个连在一起,你想不关心都不行。”
大约在1995年之后,潘绥铭的想法开始有了变化。“学术做多了,你就明白学术这个东
西,就是为了小众而做。爱因斯坦现在都没几个人能真正理解。所以明白了这个你就心
安啦,不急功近利。否则你对社会现实很失望。你都抱着改变中国的(动机),那中国
没变你不活了?”
潘绥铭开始了他学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两项研究:红灯区考察和针对中国总人口性生活
和性关系的抽样调查。他慢慢减少了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专注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
李银河曾跟潘绥铭感慨道,在理论上我们都是残废。潘接茬说你是残废,那我就是弱
智了,你好歹在美国拿的博士学位,我可没有。潘绥铭也不讳言他们这代学者的理论功
底不如他们的弟子,“韦伯到哈贝马斯,他们都背得溜溜的,我是基本上都不太知道。”
你能听出他并不太在乎这些理论。他并不掩饰对空谈理论者的鄙视:“很多人读书读傻
了,满脑袋理论,没有一个是从生活中来的。张口闭口博弈论。我就说你是不是中国人
,我怎么跟胡锦涛博弈?符号互动论,我怎么跟我老爸符号互动?你们根本不明白,那
是自由社会,人人平等才能互动啊。”
我很难不想起毛泽东的“知识越多越反动”,以及“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
怪异论断。
“这叫时代烙印,最年轻时候的东西往往起作用更大。”潘绥铭说,“实地调查是革命
话语灌输给你的,西方当方法论来学,可是50年代长大的中国人都知道这个,没有调查
就没有发言权。”
即便在学术专著中,潘绥铭也不放过嘲弄他的同行们(国内和国际)的机会。他根据团
队多年调查经验写出的《论方法》一书,在严肃探讨社会学本土调查经验之余,极尽嬉
笑怒骂吐槽之能事,批判学界研究中各种荒诞。自然也顺带挤兑下媒体:“大众传媒一
介绍某个调查,就喜欢说调查者千辛万苦顶风冒雨,就好像在表扬一个边远山区的邮递
员。这实际上是在贬低调查者,难道学术研究只需要克服物理上的困难就可以了吗?”
潘绥铭自己也承认,他们这代学者在学术训练上不如晚辈规范。“有些人会说他没有学
术味道,但这是他的风格。”黄盈盈说,“我们这代人科班出身,缺的可能是对问题的
见解,这方面是潘老师的强项。”潘绥铭常告诫学生的一句话是:“与其细节上精益求
精,不如在分析中入木三分。”
他对“理论派”轻蔑的底气,恐怕来自于他持续20年的实证研究——据此写成的39篇英
文论文还得以在国外发表。时任人大社会学系主任郑杭生曾对潘绥铭的《中国性学研究
系列报告》给予高度评价:“在中国,这是首次严格运用社会学规范的实证方法,对于
中国整体情况的全面反映与分析。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研究成果,而且可以视为性社会
学在中国日益成熟的标识之一。”
1998年,潘绥铭在广东东莞完成了他的第一次红灯区社区考察。此后他带领学生定向
调查了全国21个红灯区和其中近1400位小姐、妈咪、老板、帮工与相关人物。“跟普通
人接触多了,你就明白,就算要救国救民,也得他们自己来,不是我来救。”
我问他什么叫救,“争取他最好的前程啊,这就是最好的救。”他举了个例子,“你看
咱们一个局外人的想法,对小姐来说什么是最好的?回家?从良?越了解就发现真是多
样化,有的人真想在这里面解决婚姻问题——在嫖客里找个老公。她的逻辑是:他嫖过
我,所以谁也不嫌谁。在咱们这种干净社会中,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在一次预防艾滋病的调查中,有个矿工曾笑话他:“我们明天都不知道会不会被砸死,
你还问我戴不戴安全套?”这让潘绥铭感叹缺乏对方的生活体验,老手也会问蠢问题。
“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咱们想都想不到,世界是在不确定而非确定性上建立起来的。”
未来的性
人物周刊:说说未来的话题吧。你书里讲到科技改变性,实际上是人的行为方式的改变。
潘绥铭:总体上改变,不仅仅是性。
人物周刊:这种东西会有一个质的改变,比如说裸聊,算做爱吗?
潘绥铭:这就是所谓质的改变。很简单一句话还要不要身体接触,没身体接触还叫不叫
性?甚至将来的脑电波交换,连生殖器都不涉及了,那可真的是质变。现在不管你怎么
解释,离不开身体吧,离不开生殖器吧,如果脱离开呢?这才是真正的危险。那个东西
一旦推广,速度会比过去快,过去用100年,以后可能用10年,甚至一年,传统结构不
可能变得这么快,婚姻不可能变得这么快,爱情也不可能,那你对大多数人就是冲击。
迅速适应的人一定是少数。
人物周刊:我突然想到,对于性我们到底是把它当成一个目的,还是说它只是手段。
潘绥铭:这个也是80年代就讨论过,但没那么深入,应该是说你具体在这个时代这个社
会,中国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有答案的。
人物周刊:以现在来看的话,我们在消费性。
潘绥铭:它本身就变成目标了。
人物周刊:我们要消费性的目标是为了快感。那么吸毒获得的快感比性要高出千百倍。
潘绥铭:没错。
人物周刊:如果毒品泛滥,大家可以用很少的成本获得毒品,对做爱这事根本提不起兴
趣来。
潘绥铭:乐观派从来都是这么看问题,这就是必要代价。然后人就变了,人就变成另一
种不需要性的人了,他们就这么认为。悲观派往往说这不行,就是这么两个基本思想。
人物周刊:所以你是悲观派?
潘绥铭:不,我根本上来说是乐观派,乐观派你才可能宽容。
人物周刊:但你老是用糟糕这个词。
潘绥铭:这是社会学的训练,社会学的问题意识,一说问题就往往是负面的,问题本身
就带有负面含义,这也是社会学带来的。历史学可不这么看问题。
人物周刊:你选择历史学的角度?
潘绥铭:对,你要没有这个角度的话,那你看什么都是问题,看什么都糟糕,那我就
一定成为保守派了。从保守派角度我也能写无数文章来批判:性爱分离,没有爱了你那
个性不变成动物性了嘛,80年代很多人都这么说。你站到过去,当然就会变成孔子那样
了。你站在现在批判现在,这是社会学,你要站在将来批判现在你就是历史学了。所以
历史学比我们更深刻就是在于这儿,它纵观至少两千年以后,思路和思想就不一样了,
它不会局限在现在来看。
人物周刊:之前有人说你50岁会变成儒家,变了吗?
潘绥铭:我也不知道,你如果跳出自己来看的话,也可能。你为什么从阶级斗争逐渐走
向宽容、多元等等,说不定真是受儒家的影响。因为儒家总体就是中庸嘛,摆平嘛,不
要太极端。像黄盈盈他们后来人肯定会做出这个判断的,就是你们老一代学者越来越儒
家了,越来越和稀泥了。这完全可能。生命周期不是你能抗拒的。人越来越保守,很少
有人能跳出去,那些大学者实际上也没跳出去。当然往好说你是越来越六十耳顺了,那
不也是,说来说去不还是儒家嘛。所以你要保持激进状态,只是激进的目标不一样,你
仍然保持一个奋发向上的精神状态,但具体做研究针对谁,那个不要搞阶级斗争。这也
是不同时代,我们时代爱用这种话。有个研究生就跟我说过,潘老师你上课有些幽默听
不懂,我说那也没办法,因为新的幽默我也不会。
人物周刊:黄盈盈说现在网上的段子你比她知道的还多。
潘绥铭:我是专门看黄段子,或者是笑话段子,其实就是为了尽量别落后。
人物周刊:有一段时间你还自己来写段子是吧?
潘绥铭:那是为了预防艾滋病,功利性太强了,写一点段子,因为段子才真的有影响。
人物周刊:那个怎么样?
潘绥铭:后来被一个家伙去冒领奖去了,然后评委又是我。后来奖还是给他了,他拿
走我不拿,这就叫自得其乐,谁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原创,就行了。我做了点
贡献,奖谁拿走不重要。
人物周刊:大概是20年代苏联有人提出过杯水主义。你觉得这个东西会实现吗?以后会
不会跟某人做爱就跟请吃个饭一样。
潘绥铭:局部的,在欧洲特定情况下特定人都已经实现了。去意义化,这个事已经没那
么多意义了。
人物周刊:吃饭也是有意义的呀。
潘绥铭:对,它也可以去意义化。快餐就抓住这点了,你说好吃吗?真说不上。营养?
你说什么麦当劳都是垃圾食品,它畅销,就是去意义化。商业成功都是这个,像什么4G
、3G,我现在都没明白2G跟4G有什么区别,你甭考虑这个。我原来不是说,哪天人都不
谈性了,这才是理想状态,它没那么多值得谈的,也没那么多值得去考虑的,它就是很
平常的事,最低限度跟吃饭一样,吃饭你也得考虑吧,不是说真的什么都不考虑,但你
考虑很有限,什么样的饭馆,什么样的菜价,没什么再伟大的意义、再高的价值。性将
来也是,总得挑人吧,合适不合适,也就这么点考虑,什么家庭、社会那都没了。
人物周刊:我们是在朝这个方向前进吗?
潘绥铭:一夜情,不就是越来越朝这方面走,什么时候大家都认为它就是一夜性,把这
个词都改过来以后,它就变成这样了,现在大家还不得不用一个情来遮遮掩掩。其实约
炮要是流行以后就证明这点也没了,连爱的意义都去掉了。反过来咱们社会学都说,有
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如果反弹相当大,那在一段时间内你就成不了气候,或者说它会
变成一个多元存在,你只是多元中的一小元。从力量对比上来说它很弱小,仍然是弱势
群体,仍然是边缘群体现象,可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嘛,你承认我是一元,给我一个空
间就完了,不能要求它成为主流。
实习记者谢思楠、姚梧雨童、郑宇亦有贡献
k*j
发帖数: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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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绥铭老师是人大最幽默的老师之一,现在一想到他说话的样子还想笑。当年他在图书
馆顶楼那间性学图书室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那些古典性小说,西方色情画报都是我
们最爱借阅的东西。
那个看图书室的老师,忘了她的名字,不过人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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