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n*e
发帖数: 63 | 1 昨夜在梦中我依稀回到六七十年代朴素的上海。马路上的人流没有现在拥挤。工人新村
里一栋栋楼房还是崭新的。湛蓝的天空总是飘浮着朵朵白云。有一天我穿着新衣服在妈
妈的陪伴下兴冲冲地来到一所座落在绿树丛中的现代化幼儿园报到。这所幼儿园同我家
居住的工人新村一样是不久前刚建造完工的，由一栋簇新的二层楼房和附属花园组成。
进了幼儿园，我就被引到一楼朝南的一间洒满灿烂阳光的大教室里。哇，里面可真热闹
啊！雪白的墙上悬挂着绉纸做的彩带和花朵，反光的打腊地板上整齐地放了六个长方形
的桌子，上面堆有各种大小不一颜色鲜明的玩具。先到的小朋友们围坐在桌子旁忙得不
亦乐乎，有的在搭积木，有的在用五彩蜡笔涂鸦，有的在玩游戏棒。一位女老师笑咪咪
地给我一块红色橡皮泥，教我如何用手捏出一个小公鸡或小乌龟。我妈妈在园长的办公
室里填完一些表格后就去上班了。
我和另外三十几个同龄小朋友被分到幼儿园的“小班”，由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女教师作
我们的班主任。教室在二楼朝南，有长长的落地窗和门，外面是一个大阳台。我们在玩
各种游戏中不知不觉地度过那天上午时间。中午十一点半大家在老师的带领和指挥下排
好队走出教室。此刻教室外面的宽敞走廊里已摆好了用餐的长桌和凳子。走廊另一头的
“中班”小朋友早已坐下，正用小手敲桌子，吵吵嚷嚷道：“阿姨饭饭拿过来”。我们
也学样跟着叫嚷起来。一会儿饭菜就端上来了，每人一小碗白饭和炒青菜。我立刻皱了
眉头，因为那时我的舌头特别敏锐，而炒熟的青菜总有点苦味，所以最怕吃炒青菜。但
老师特别叮嘱大家一定要吃完自己的那份午餐，不能浪费“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粮食”，况且“青菜萝卜营养好”。我硬着头皮吃掉菜叶，最后剩下一块软菜心，那是
一棵青菜中最苦的部分。我问看管我们吃饭的阿姨可不可以倒掉它，阿姨摇头说不行。
我于是就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硬吞了这块菜心，差点儿把整个吃下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吃完午饭老师带大家排队到朝北的厕所“小便”，我也学会了一个新词汇。回到教室，
阿姨们已在打腊地板上铺好了一排垫子。我们就脱衣服盖上从家里带来的小被子睡午觉
。我因为兴奋睡不着，实际上我上幼儿园的三年里好象从来就没有在午睡时睡着过。老
师巡逻过来，命令大家闭上眼睛不许说话乱动，我就一动不动地假装睡着了。下午二点
半，老师唤醒大家把被子折好放进教室的壁橱里，阿姨们进来收拾好地上的垫子。然后
我们就坐在贴着墙壁摆成一圈的小椅子上全神贯注听老师讲故事。四点钟时吃水果，一
人一个橘子。以后是游戏时间，搭积木和玩玩具汽车飞机。五点后家长们陆陆续续来领
走小朋友们。我也恋恋不舍地离开幼儿园和妈妈回家。
从此以后，除了星期天我每天都去幼儿园。在明亮的教室里我和小朋友们常常围坐在一
起做传手帕的游戏和轮流用手帕蒙住眼睛捉迷藏；在绿树成荫的花园里我和同伴们爬栏
杆、荡秋千、坐翘翘板。我们的老师都毕业于幼儿师范学院，会弹钢琴。幼儿园每个教
室里都有一架黑色钢琴。我和小朋友们很快就在钢琴的伴奏下学会唱《找呀找呀找朋友
》和《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等儿童歌曲。女孩子们更学会了跟随着音乐跳舞。但使
我们最高兴的活动是老师拉上窗帘放映彩色幻灯片。我非常喜欢那个有大灰狼唱“小白
兔乖乖，把门开开”的兔子和狼斗智斗勇的童话片。
幼儿园每天上下午各有一节文化课，内容丰富多彩。老师除了念儿歌和讲有趣的故事外
，还教我们许多新知识。寒冷的冬天刚过，老师就从花园里采来一支鹅黄色盛开的迎春
花，用以说明春天的美好和花的概念，并教我们如何区分花枝、花朵、花瓣和花蕾。有
一次她把自己的女式小轮自行车扛进了教室，给我们讲了它的构造，并教我们辨认自行
车的把手、车铃、前轮、后轮、链条、和钢圈等零部件。在讲课的过程中，老师经常向
我们这些围绕她坐成半个圈子的小朋友提问题，这个叫什么，那个有什么用等等。我总
是第一个举手，但有时忍不住要抢答问题，常常惹得她生气。
那时侯我们天真烂漫洁白无暇，生活就像这所幼儿园一样充满了阳光和歌声，男女小朋
友不分彼此地玩在一起，甚至一块泡在外面公共澡堂的大浴池里洗澡。我们的班主任每
天上午十点和下午三点就让我们自己看小画册，而她则敞开衬衣露出雪白丰满的胸部，
用玻璃吸奶器认真地吸出一瓶鲜奶，下班带回家去喂她的婴孩。有时候我们好奇地盯着
她看，不知到她在做甚么。她就会严肃地要求所有的男孩子都把头转向别处，不许直接
看她。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笑了。
上幼儿园后的第二年盛夏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全家到上海西郊公园玩，中午在公园的餐
厅里吃饭。这时一个穿工作服的叔叔走到我们桌前，从容地取下挂在肩上的二片竹板，
边敲打着竹板边高声朗颂了中央的“十六条”。我父亲怔怔地看着他的表演，一言不发
。看完公园里的各种动物已是傍晚时分，天渐渐地黑了，我们坐无轨电车回家。下车后
，我看见华灯初上的大街上行人匆匆，人人神色紧张。一个路人悄悄告诉妈妈附近中学
的“革命小将”们正在拦截行人检查他们裤脚管的大小，用剪刀强行剪掉“小脚管”，
已经有好几个“懂经”即赶时髦的人的裤子被剪烂了。
星期一去幼儿园，在文化课上老师拿出一张铅印大报纸，上面有红色大标题。她告诉全
班小朋友这是《解放日报》，报纸上讲我们敬爱的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要我
们小朋友听毛主席的话，从今以后也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下午因为老师要开重要
会议，我们小班的小朋友加入到隔壁中班小朋友的教室里活动。我看见中班的一个脸蛋
漂亮嗓音甜美的小女孩在尽情演唱西藏民歌《远飞的大雁》：“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
飞到北京，捎个信儿给毛主席，翻身的农奴把歌唱，…”。后来她又唱起了悦耳动听的
《在北京的金山上》。一些穿着美丽衣裳的女孩子们在地板上翩翩起舞。我陶醉在这迷
人的歌声和婀娜的舞姿里。此情此景，今生今世，永远不会忘怀。
那年初秋我升到幼儿园的中班，形势渐变。我喜欢听的歌曲像旋律优美的《小河的水清
悠悠》和有点伤感的《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等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
节奏感强的进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和沉重压抑的《不忘阶级苦》等革命歌曲。幼儿
园的文化知识课则逐渐蜕变成时事政治课。上课时老师经常念报纸，讲叛徒、内奸、工
贼刘少奇和他的同伙邓小平的反动罪行。一夜之间，我住的四层居民大楼里的一些小孩
子皆有了各种奇怪的绰号，男孩子名字里含有“奇”字的就被叫成刘少奇，女孩子名字
里有个“美”字的就变成了王光美，头长得有一点儿方的被称作邓小平，姓“陶”男孩
就是陶铸了。孩子们之间玩起了揪出某某和打倒某某的游戏。
一天下午班主任老师告诉我幼儿园里揪出了隐藏的阶级敌人，等一会儿要开批斗会，因
为我在班里个子高反应快，就要我和另一个小朋友做革命小将。批斗会就在我们的教室
里举行。等小朋友们都坐好了以后，一个平时总是对我们微笑的阿姨被几个老师推推搡
搡地带进了教室，站立在指定的角落里，由我紧紧地揪住她的左手，那个小朋友揪住她
的右手。然后老师们喝令她低下罪恶的头，揭发她是逃亡到上海的“地主婆”。她高声
申辩她解放前就离婚了。老师们愤怒地呼起口号：不许某某某狡辩。小朋友们也挥动小
手跟着呼喊。我更用力地抓紧了她的手，心里暗暗地想为甚么不让她小便？坏人也要小
便啊！后来我看见她天天打扫幼儿园的厕所，也没人管她小便的事。
我们的教室重新布置过了，那些欢乐儿童做游戏的图片被取下，换上了毛主席的语录。
教室的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画像，两侧是毛主席手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在上下午的文化课上给我们讲述旧社会里工人和农民深受三座大山压迫的种种悲
惨故事，经常吓得我晚上睡觉做恶梦。每节课都是一段一段地反复朗读和背诵毛主席语
录和诗词，学唱李劫夫谱曲的语录歌和诗词歌。我有点沮丧有点泄气，对文化知识不像
以前那么热衷，也不抢答老师提的问题了。
每次毛主席横渡长江或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老师都会当作特大喜讯告诉我们，并且带我
们去电影院观看毛主席横渡长江和接见红卫兵的黑白记录片。我看见赤身露体只穿一条
游泳裤的毛主席由人群围着在混浊的江水中挣扎；我也看见人山人海穿军装扎皮带戴袖
章的红卫兵小将们挥动着“宝书”哭喊毛主席万岁。老师说这些红卫兵小将不是在痛哭
流涕，而是因为见到毛主席高兴得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半信半疑，试过几回让自己也
高兴高兴，但从来没能流出眼泪。
我家住的原本安静的工人新村也热闹起来。里弄里经常有中小学生举着红旗打着锣鼓浩
浩荡荡地游行。每当这时，我们小孩子就一窝蜂似的下楼跑到街上去看这些“西洋景”
。游行队伍中常常有头戴高帽子胸挂纸牌子的“牛鬼蛇神”，有的哭丧着脸，有的两眼
无神一言不发。据说他们都是附近中小学里的校长和老师，先在校园里被学生批斗，再
押出校外“游斗”。后来楼里的大孩子们都不上学了，整天在新村里弄互相追逐吵闹，
打弹子，扔砖斗，无所事事。我很羡慕他们。再大一点高年级孩子则到处自豪地背诵：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地是你们的…”，忙着在学校里造反、下里
弄抄家、揪阶级敌人和出大批判专栏，唯恐“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
家住的楼房里有二十几户人家，二户被抄家，三家被揪出“地、富、反、坏、右”五类
分子。他们每天扫公用楼梯和站在毛主席画像前“请罪”。更悲惨的是我们四层楼有三
层住着因文革而发了疯的精神病人。有一个“左派”精神病人，发作起来就拿着毛主席
语录猛敲各家各户的门，要进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吓得我要死。
一天傍晚我和同伴看见流经我们工人新村的一条河浜里漂浮着长长的一排缺胳膊少腿的
课桌和椅子，夹杂着被拆下的门和窗。我们好奇地沿河边向上游走去，发现靠河边的一
所民办中学大门洞开，所有教室的门窗都敲掉了，里面空空荡荡阴气森森，不见一个人
影。我们不敢久留，就跑回家了。邻里间传说这所学校的学生起来造刘少奇邓小平资产
阶级教育路线的反，把整个学校砸掉了。我上小学时这所民办中学被修复，装上了大铁
门，变成专门关押“流氓阿飞”的集训班。大家谈虎色变。
当我升入幼儿园的大班后，男女同学已经分开洗澡。渐渐地男孩子只和男孩子玩，女孩
子也只和女孩子讲话。班上有一个长着一双清澈大眼睛个子高高的女孩子总是很大方，
喜欢同我或其他男孩子说话，一块儿玩各种游戏。她的名字叫王雅莉。
老师开始教我们背《老三篇》。几个月后大部分小朋友都能背出“为人民服务”和“纪
念白求恩”，但是“愚公移山”却特别难背，最后只有我和一个叫样子的小胖子能从头
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小胖子是一个具有高度阶级觉悟的工人的儿子，在幼儿园里能
吃能睡，每天回家被他的爸爸用尺子打着手心硬背《老三篇》，总于脱颖而出，取得了
成效。
在幼儿园里，我们有时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并用教室里的小椅子围成一条船
，大家坐在这条船里，在墙上的毛主席画像的指引下航行。老师也经常给我们讲亚非拉
人民反对美帝国主义争取民族解放的故事，尤其是越南人民在胡志明叔叔的领导下同美
国侵略者斗争的事迹。我们看了很多有关越南战争的画册。在画上的热带丛林里，戴着
斗笠的越共游击队用步枪、手榴弹、和悬挂在树枝上的地雷及埋在陷井里的竹刺打败头
戴钢盔傻乎乎的美国兵。有一次老师给我们念了毛主席支持美国黑人抗暴的庄严声明，
使我觉得美帝真是内外交困，就象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越来越陷入全世界人民战争的汪
洋大海之中，马上就要灭亡了。但当我看到黑人抗暴图片背景上的高楼大厦和万家灯火
，心中却不知不觉燃起向往憧憬之情。
在大班接近尾声时，驻扎在上海五角场的解放军空军开始用飞机撒革命传单支持“左派
”。我们小孩子则追在飞机后面抢着捡起从天上飞下来的传单。老师告诉我们文化大革
命快要接束了，毛主席已经发出“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要我们每天挎着装有《毛
主席语录》的红色语录包上幼儿园。我们努力背诵“再版前言”，高唱那些鼓舞激励亚
非拉人民起来革命的歌曲。幼儿园毕业前夕，我们观看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和《半夜
鸡叫》这两部动画片。
幼儿园毕业的那一天我们大班的全体小朋友在花园里一起照像，我没有看见王雅莉。后
来妈妈告诉我她的全家移民去了印度尼西亚。
几年后我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发现妈妈保存的我在幼儿园的“成绩报告单”。上面写着：
某某某小朋友很懂事、有礼貌，看见老师会说早上好…… | s*********t
发帖数: 5781 | 2 顶顶
【在 n*e 的大作中提到】
: 昨夜在梦中我依稀回到六七十年代朴素的上海。马路上的人流没有现在拥挤。工人新村
: 里一栋栋楼房还是崭新的。湛蓝的天空总是飘浮着朵朵白云。有一天我穿着新衣服在妈
: 妈的陪伴下兴冲冲地来到一所座落在绿树丛中的现代化幼儿园报到。这所幼儿园同我家
: 居住的工人新村一样是不久前刚建造完工的，由一栋簇新的二层楼房和附属花园组成。
: 进了幼儿园，我就被引到一楼朝南的一间洒满灿烂阳光的大教室里。哇，里面可真热闹
: 啊！雪白的墙上悬挂着绉纸做的彩带和花朵，反光的打腊地板上整齐地放了六个长方形
: 的桌子，上面堆有各种大小不一颜色鲜明的玩具。先到的小朋友们围坐在桌子旁忙得不
: 亦乐乎，有的在搭积木，有的在用五彩蜡笔涂鸦，有的在玩游戏棒。一位女老师笑咪咪
: 地给我一块红色橡皮泥，教我如何用手捏出一个小公鸡或小乌龟。我妈妈在园长的办公
: 室里填完一些表格后就去上班了。
| j***k
发帖数: 2719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