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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7 发帖数: 6300 | 1 第四章 别了,唯物论
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弄?
算起来,到信耶稣的时候,我已是有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了。多年来我虔诚
地相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把物质视为最高实在,根本不相信天地万物有创造者。作为
一个无神论者,我本能地拒绝神。所以,成为一个基督徒,在我的理智和心灵中不可能
不经历过一番痛苦的转变。
以前我总是认为,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的人,是被强迫地洗脑了。现在想起来,
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许多时候,我是自愿地去洗脑并帮助别人洗脑。记得刚学写字时
,写「毛主席万岁」,我写了,却不明白它的意思。但当我在小学四年级时背诵《毛主
席语录》,中学二年级时读《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时,我是主动地要表现得比其他同
学更进步更积极。二十岁时,我已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列宁选集》一至四
卷。我不单成了那个庞大洗脑机器的受害者,还卷入那机器中,助纣为虐,去洗一些还
不够太驯服的大脑,美其名曰:帮助别人改造世界观。
当那一伙人不断地向我们青年人灌输毛的话「句句是真理」时,自己心甘情愿地敞
开了心灵,任由他们灌输。我相信:马列毛是真理的化身。我没去想也不敢想,他们的
著作中会包含错误。我被告知,我得到的是唯一的真理。我对其他的主义几乎一无所知
,但却相信一点:它们都是错误的。
我放弃了思索、比较、怀疑和批判的权利,当然找不到真理。我曾愤慨自己被愚弄
了,但是,我的心灵若不是愚昧的,怎可能那么容易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愚弄?可是
,我一直不承认我的愚昧,尤其不承认我在灵性上的愚昧。
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具,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看来看去,虽然看到
的是谎言,但却以为那是真理。
当然,内心的恐惧感,也是驱使我不敢不「听党和毛主席的话」的重要原因。很小
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了对「阶级敌人」是怎样进行「群众专政」的。听那些「敌人」
被皮带打得滚在地上惨叫求饶,我吓得浑身战抖。我从小就怕挨打,更不敢想像自己被
众人打倒翻滚在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长大后,心中增加了另一种更深的恐惧,那是对在充满不确定性中生活的恐惧。若
生不知由何而来,死不知向何而去,活著不知为什么活著,那么,生活对自己就是无休
止的折磨和威胁。可我盼望知道明天会怎样。教科书,用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理论,回
答了我。它虽简单,但是,明确。而且,还挺美丽。
也许,人是不愿面对真实的。所以,美丽的谎言比直率的真理更吸引我。我被骗了
,也愿意被骗。自欺,还欺人。在充斥了谎言的生活得太久了,谎言对我竟有了特殊的
魅力:它至少使我自我感觉良好,并省去了自己去感觉,去思索,去选择的麻烦。所以
,我慢慢地习惯了那些谎言。一个谎言构成的世界,变成了我的真实世界。告诉我那是
假的,我不舒服,痛苦。看到了真实,我反而惊讶,怀疑,甚至反感。
在那岁月里,有时我也明知某些谎言听起来不大对劲,但我不在乎。我不愿去正视
它们,揭露它们。我愿意相信那是特殊情况。我没意识到、也拒绝意识这一点:即我所
相信的整个宣传,是以谎言为基础的。要是那样的话,我的精神天地就颠倒了,我得独
自面对真实,面对自己。而我,没这个勇气。
我不敢面对自己,所以,我藏起来了,藏在谎言中。那套谎言给我箍上了一副假面
具,我只能透过这面具看世界,看来看去,虽然看到的是谎言,但却以为那是真理。
那套谎言对我的最大魅力在于:它满足了我内心深处那无法言明对上帝的渴望。就
像罗素所刻画的那样:红宝书,毛选四卷,马列选集,那是我的圣经;绝对正确的马克
思是我的上帝,无比伟大的毛主席是穷人的大救星;掌握著无限权力的政党就像教会,
它为我们安排好了我们必须接受的一切,还领导我们奔向共产主义前方;共产主义,那
就是天堂。(注1)
还有什么超越的境界要追求?没有了。有的只是加入那个「消灭一切剥削阶级,解
放全人类」的大军。我入党时十九岁,为那虚幻的理想奋斗了近二十年。
我内心不再有对造物主的渴望,尽管它从来没有安宁。
问耶稣是谁,就是问到底有没有上帝。因为耶稣说,他在上帝里面,上帝在他里面。
当自己从文革的恶梦中醒来后,心中伤痕累累。我嘲笑那个假神,结论是没有上帝
。怀疑主义使我敢于怀疑一切价值,留下的却是一片虚空;相对主义告诉我一切都是相
对的,可我又怕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成了一个相对;我捡起尼采的口号,重新评估一切
价值,但找不到重估价值的尺度;萨特自由选择的观念使我兴奋过一阵儿,过后,更加
惶然,人依何选择,为何而选择,选择了又怎样?
就这样,自己从一个幻梦中醒来,又跌入另一个幻梦中。怀疑主义、相对主义、存
在主义成了我的新梦。而辩证唯物论,我竟一直迷恋著它,它还是我梦中的上帝。我对
唯物论也反思过,但主要是反思它的理论表达形式,很少反思其理论内容。所以,我虽
然十分讨厌官方的哲学教科书,认为它教条武断,霸气十足,但却坚信唯物论的基本观
点是正确的。什么宇宙万事万物的共同本质是物质,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什
么物质的唯一特性就是它是客观实在,不依赖于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的。什么精神是物
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人脑的机能对社会存在的反映等等,我认为这些都是不言
自明的真理。
辩证唯物论的世界观,满足了我那愚昧心灵的需求。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为何物
?茫茫宇宙中,精神的奥秘在哪里?当没意识到这些根源性问题时,自己不觉得痛苦。
但意识到了它却得不到答案时,心灵就无法安宁了。唯物论的答案,虽然过于武断简单
,但它至少能安定或者麻木我的心灵。
心灵麻木久了,也就觉不出麻木了,反感到麻木是正常的。所以,当福音打破了我
心灵的麻木时,我本能地拒绝基督教。那时我很痛苦,因我既难以不问为什么就平静地
接受基督信仰,从根本上改变价值观念;也难以不经深思明辨,就把基督教贬低为胡说
迷信,心灵不再有任何追求。好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我怀疑,我犹豫,我心绪不宁,
挣扎了三年多,我还无法把耶稣甩掉。
耶稣复活后的整个历史,迫使我无法把思考的焦点从耶稣那里移开。我看到,对耶
稣的信仰历经近两千年而不衰,如果他那么容易地被批倒,他早就被批倒了,绝不会等
我来批。信耶稣的有大字不识的平民,也有才高八斗的大科学家、大学者,这其中必有
其合理性所在。这合理性是什么呢?如果它仅仅是心理上的━━受苦人需要心理安慰,
或道德上的━━劝人为善,那么,它必不能持久。它能吸引心理脆弱者,但对坚强者却
会缺乏魅力;它能劝说意志软弱者,而对刚强者则无计可施。想来想去,我不愿得出但
不得不得出结论:对耶稣的信仰若有合理性,它必然是真理上的,生命上的。而这真理
和生命又完全集中在耶稣身上,因为耶稣说:他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反覆读过福音书后,我不得不一再地问:耶稣是谁呢?我明白,问耶稣是谁,就是
问到底有没有上帝。因为耶稣说,他在上帝里面,上帝在他里面。这是真的吗?耶稣是
上帝之子吗?这第一次对我构成了问题,生死攸关的大问题。我迫切地感到,即使我以
往接受的唯物论都是对的,我也必须重新考察它的根据了。
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它不是创造者,却创造了一切?
只是在问耶稣是谁的过程中,我才第一次认真地思索:我相信唯物论的意义何在?
即使唯物论是真的,我不信它,会失去什么吗?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吗?我的德性
和心灵会更新吗?一点也不会。那个无情、无义、无思、无虑的物质概念,与我何干。
它与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什么影响。我若是在一个偶然的时间,偶然地被抛到了这
个偶然的世界,那么,这偶然的世界于我何关?我这偶然的生命与它有何牵挂?
但对于耶稣我却不能不思索,因他与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紧密的联系。如果耶
稣是上帝之子,死后复活,而我却拒绝他,那我就不是失去了什么,而是自己挖好了自
己的坟墓后,又跳下去,把自己掐死,从而失去了一切。假若我接受他,那就从根本上
扭转了生命的航向,从此后,上帝就是我生命之舟的舵手。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感到了
说不出的凄凉和恐惧。如果上帝真的是人的创造者━━我生命的根,但我却拒绝认他为
我的天父,那我岂不是割断了自己的根,把自己变成了宇宙中的孤儿。当父亲一声声地
呼唤:孩子,回家吧!而那孩子却昂著头,走向黑暗,天下事还会有比这更凄惨的吗?
我难道是那个孩子吗?我难道不是那个孩子吗?
真想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自己锺情于那个无情无义、无思无虑的物质?为什
么自己认为相信上帝是迷信?为什么自己没发现唯物论才是无法证明的独断论?它的基
本前提本身就是有待于证明的假设。
平生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解析唯物论的理论前提。我惊讶地发现,所谓唯物论的
基石不过是一些完全无法证明的理论假设而已!
唯物论假设了物质是自存的,永存的。凡存在都是物质的不同表现形式,而物质不
依赖任何事物而存在。物质是永恒存在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
物质何以能自存?按照唯物论,一切存在都依赖著一定的条件而存在。因此,凡具
体的存在物都不是自存的。据此,物质作为一切存在物的共同本质的概括,其结论只能
是:凡存在是有条件的,即凡存在都不是自存的。而物质作为最高存在,它的存在也是
有条件的。因此,所谓物质不依任何条件而存在,这只能是在人的观念中存在,而在具
体的存在中并不存在。从而,所谓物质是自存的,就是说物质是个观念性的抽象存在,
而不是具有现实性的客观实在。
物质何以永存?唯物论认为,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是暂时的,有始有终的。从暂时中
何以能抽象出永恒?从有始有终中何以能抽象出无始无终?凡物皆有起源。由任何一物
上溯,必发现物B构成了物A的源头,而物C则构成了物B的源头。源头之上还有源头
,永无止境。从而,或者承认物质不可能是永恒的;或者承认,物质的永恒性表现为具
体物的非永恒性,即物质的无始无终性,表现为具体物的有始有终性。
唯物论假设了精神是由物质产生的,并且由物质决定的,这在我以往教授辩证唯物
主义时就引起了很大的困惑。我不明白,两个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怎么可能互相转化
?物质无德、无情、无意,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因素,并且,需要人的意识活动来解释
物质何以无德无情无意,它怎能从虚无中产生非物质的精神?因此,或者,物质作为不
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客观存在,它本身不包含任何精神属性,从而它是自主的。或者,
精神属性虽与物质属性交互作用,但二者都不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因而,精神与物质相
互依赖而又各自独立,谁也不是自主的,皆为一个最高的自主存在所创造。(注2)
物质是自动的永动的,这是唯物论的又一个重要假设。物质内在地具有运动变化的
能力。物质的一切形态都处在永恒的运动变化之中,无物不变,无时不变。运动是物质
的根本属性。对于这个假设,我也怀疑了。
为什么物质自身内在具有的是运动属性,而不是静止属性?依据人类的观察,我们
至多能说:就人类的观察而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物体都是运动的。但无法断定,人
类没有观察到的其他物体也是运动的;也无法断定,今后,所有的物体还会永远运动。
从逻辑上同样可以推理说,其一,起初,物质和静止是不可分割的。突然,静止的物质
产生了运动的能力,然后就一直运动了。其二,既然物质可以从自身发展出与之相反的
精神,那么,物质在其未来的运动中,也可能发展出与之相反的属性━━静止!
越分析越是清楚地看到,唯物论的物质概念,确实如巴克莱所指出的:它是一个笼
统的抽象的观念,没有任何实在的意义。(注3)我更看到,按照唯物论的原则,不可能
形成一个物质概念。人只能知道有限的事物。无限如果是真实的,那人就绝不可能概括
它,因为在人所概括的有限事物之外,必有某些事物没被概括进去。不然,无限就不是
无限了。唯物论的物质概念,宣称概括了宇宙中全体事物的本质,这显然是荒诞的。或
者,它永远达不到这一点,从而,承认宇宙是无限的;或者,它达到了这一点,从而,
承认宇宙是有限的。
即使它概括了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那又怎么样?它依然无法否认上帝的存在。上
帝不是宇宙万物中的一物,也不是万物中的某些物。因此,物质概念根本不可能对上帝
的存在与否作出概括说明。反而,万物的共同本质,只有与上帝联系起来,才能得到合
理的解释,人才能明了物何以有始终,事何以有本末。
辩证唯物论的物质概念是造物主的 品。它不是创造者,却创造了一切;它不是万
有之王,却支配统治万有及其运转?它不生不灭,但生生灭灭皆由它而起;它是万有之
因,但其自身不受因果律支配?它偶然无知,却赋予万物以规律;它与精神截然不同,
但却能产生精神并决定精?
物质真是法力无边哪,它把我们一个个地送入死亡之谷,并提前告诉我们,那是绝
对的结束!天哪,我接受了唯物论二十多年,怎么就没明白,它给我的礼物,竟是一份
提前分送的死亡通知书。既如此,我何必出生,出生后为什么不早点把自己掐死。
把人的某一种力量━━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封之为人类历史的主宰,这不
过是新的偶像崇拜━━生产力崇拜而已。
观察中国大陆这几十年意识形态的变迁,有个现象非常明显:即我们中国人总是在
走极端。文革中,大批「唯生产力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注4)文革后,却视发展生产力为救国救民的不二法宝。经历了一次次一百八十度的大
转弯,我们的精神居然还不分裂!是我们的心灵被引导而习于偏执?还是我们偏执的心
灵易于被引导?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文革后,我高兴地认为,自己终于明白了马克思主义的真谛:生产力的发展是人类
历史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就是发展生
产力等等。
是我们多年来太穷了,穷怕了,还是我们今天什么也不怕了,只是怕穷!为什么我
目睹整个社会天良丧尽,却竟断言中国的病根就是一穷二专制?为什么自己饱受缺乏民
主、自由与人权之苦,却相信治贫能包治病?为什么生产力的发展还没来得及降伏那个
穷鬼,也没有摆脱暴政,却又惊讶地发现心中钻出了贪欲这个恶魔?
但是,通过观察西方发达国家这几十年的变迁,特别是阅读罗马俱乐部所写的一系
列报告,我看到,生产力的巨大发展,并没有带来人类的曙光。人类尽可能地生产,尽
可能地消费,尽可能地浪费,正走向一个更暗淡的未来。
不可否认,生产力的巨大发展是使许多人的生活变得更舒适了,但他们却感到从来
没有过的紧张、压抑、痛苦、无聊和绝望。人控制自然的能力大大地增强了,但环境污
染,资源枯竭,自然灾害频繁,却一步步吞噬人类生存的基础。生产力的发展,并没有
带来人的更全面、更自由的发展,反而使人受到现代技术的极大控制,变得更片面,更
残缺不全了。人成了机器中的一个零件,成了一块碎片。这种物的巨大膨胀与人生命的
日益枯萎相伴而行的发展,算是什么发展?
一九九四年回国探亲,看到经济的飞速发展,我兴奋不已。但同时见闻到的贪污腐
败、通货膨胀、贫富差别、民众失业、道德沦丧、环境污染,又使我十分震惊!我亲爱
的祖国啊,你怎么可能变得如此美丽,又如此丑陋。这么令我欢乐,又令我恐怖。难道
这就是人们为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这岂止是代价,这简直就是经济繁荣的催化剂
!行贿受贿、偷税漏税、权钱交换、大吃大喝,哪一样不曾被用来发展经济呢?
我进一步分析,在人的活动中,是否有一种单一的力量(如生产力),构成了历史发
展的最终决定力量?没有。经济、科学、教育、道德、政治权力,它们都是巨大的力量
。它们交互作用的力量更大。但没有一种力量构成了最终决定力量,它们合在一起也是
如此。因它本是人的力量。人类从来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两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够深
刻的了,当人们微笑的以为自己能决定和平了,他们听到的是枪声。
那么,是什么思维方式暗中支配我(以及许多人),使我在人的力量中,寻找一种单
一的决定性力量呢?那是因为我受了决定论的影响,认为在人活动的各种力量中,必有
一种力量,是决定其他一切力量的决定性力量。这就像我把人没有面包不能活著,变成
了唯有面包才决定人活著一样。
只要稍微认真地面对人类的精神现象,就会发现这种单一决定论的武断。李白的诗
、苏轼的词、曹雪芹的红楼梦,与生产力的水平何干?古今好色的登徒子们的性犯罪,
与生产力的变化何干?毛泽东与王明斗,与彭德怀斗,与刘少奇、邓小平斗,其乐无穷
,又与生产力何干?
当代中国的历史唯物论的宣传者们,不仅热衷于宣传生产力是历史发展中单一的决
定性力量,并且,在生产力的要素中,尤其强调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这同他们把生产力
看成客观的物质力量的论点直接矛盾。科学,无论它以知识的形态,还是以观念的形态
出现,都纯粹是思想的产物!如果承认科学是生产力发展的第一推动力,那就是说思想
、观念、知识是推动生产力发展的最强大力量。尽管科学变为直接生产力,它自身必须
被物化。但无论科学怎样被物化,被化为物的都是人的思想。而思想尽管可以变为物质
力量,但它绝不是物质力量。
在分析唯物论关于生产力的观点的过程中,我深思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那么推
崇生产力?我认为,把人的某一种力量━━生产力作为人的决定性力量,封之为人类历
史的主宰,这不过是新的偶像崇拜━━生产力崇拜而已。它又一次表达了一个古老的愿
望:人要作人自己的尺度。无论这个尺度的名字变来变去,什么理性、生产力、科学、
政治、制度,实质都一样,都是人要作自己的主人。人宁肯对著自己的创造物顶礼膜拜
,却偏偏不崇拜自己的创造者!他还能用什么替自己的坠落狡辩呢?
我不愿再自欺了!人活著不能没有食物,但他不是单单靠食物活著。再丰富的财富
,对人的贪心而言,也是太少太少!人的心若黑暗了,生活永远是苦涩的。人若不吃耶
稣所赐的生命之粮,等待他的只有饥饿。
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斗争哲学」更血腥,更残暴?
马克思主义哲学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阶级斗争理论,对这一理论最深刻的
印象,莫过于文革中流行的毛语录:「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民,不斗行吗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
从古至今,除了法西斯的种族哲学外,世上还有什么哲学比「斗争哲学」更血腥,
更残暴?在四十年来中国这一哲学下屈死的几千万怨魂,是「斗争哲学」的残酷与黑暗
的铁证。至今,少数民族弟兄心头还积存的积怨,是这「斗争哲学」在那里埋下的分裂
中华民族的种子。几亿人心头那抹不掉的文革的伤痕,永远在诉说「斗争哲学」对中华
民族心灵的蹂躏。
「斗争哲学」害了何止一代、两代中国人哪!在那人整人、人斗人、人杀人的血腥
年代,亿万中国人中,有几人没被整过,又有几人没整过人!就拿自己来说,从少年时
代起,就卷入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邪恶中。我兴高采烈地追著看「牛鬼蛇神」被游
街,我无数次地咒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写批判稿批评我的老师。直到有
一天,别人写文章批判我!想起来真是恐怖,从小时候起,「斗争哲学」就在我的心中
埋下了无数仇恨的种子。
我不否认当代社会中存在著不同的阶级,社会阶层和社会集团,我不否认在它们之
间存在著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我只是否认这些利益差别和利害冲突必然导致你死我活
的斗争,导致一方把另一方完全吃掉或双方同归于尽。
我的否认不是基于逻辑推理,而是基于观察客观事实。在美国,我看到了在法治的
轨道上,有利害冲突的社会阶层,怎样彼此妥协,和平共处,以求你活我也活。十几亿
中华儿女,不斗不行吗!今日之中国,新的资本家集团已经产生,如果不彻底否定阶级
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谁敢相信不会再来一次「土改」,「反右」,文革!
谁怎能估量出「斗争哲学」对中国人的伤害呢?和为贵,和而不同,仇必和而解,
这是多么伟大的东方智慧。冤家宜解不宜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是多么
通达的处世哲学。可是「斗争哲学」播下的除了仇恨,还是仇恨!
仇恨无法化解仇恨,只能引起新的仇恨。新仇旧恨何时了。你死我活的那一场场阶
级斗争,斗死了上千万中国人,但生者活的又怎样?在他人的痛苦上,不可能建立起幸
福的大厦。但面对著人们之间的利益差别,对立和冲突,出路何在?
只有爱才能化解恨,只有和解才能消除纷争。
但这爱与和解的源泉在那里?如果没有上帝,你死我活的斗争,「人对人是狼」,
(注7)不正是人心中那说不出的邪情恶念吗?
阶级道德论直接导致了当代中国的道德沦丧。若无上帝,孰不可为!
我以前接受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反道德理论,相信恩格斯的观点:在阶级社会中,道
德是阶级的道德。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道德。(注8)也相信列宁的论断,无产阶级的道
德是从无产阶级的利益中引伸出来的。它完全服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注9)
以阶级利益作为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道德怎能有普遍意义!如果不同的阶级有不
同的道德,人类怎能有共同的道德!人类若没有共同的道德,何来共同的是非、善恶?
在此一阶级为是,在彼一阶级为非;在此时为善,在彼时为恶,反之亦然。如是,人类
就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为了我这一阶级之是、之善,可以把我所反对的之非、之
恶,强加于敌对阶级的头上。为了我们的阶级弟兄获得解放,过著幸福的生活,应当而
且必须把另外一部分人踩在脚下,不把他们当人来对待。
从小学起,意识形态就向我们灌输:「对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要像严
冬一样残酷无情」。(注10)在文革中,这种无产阶级的道德原则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
「革命领袖」把在一个锅里吃饭多年的「革命战友」,关进监狱,虐待至死。对追随他
们的红卫兵,先是充分利用,继之一脚踢开。举国上下,妻子揭发丈夫,儿女斗争父母
,学生批判老师,同事誓不两立。对阶级敌人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为了革命的利益,
撒谎、欺骗、造谣、打人、杀人,统统都是正当的。社会有什么道德可言!
不错,列宁也承认有共同的公共生活规则,但这在历史唯物论的体系中完全无足轻
重。因为是否遵守公共生活规则,取决于是否有利于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在为了
无产阶级利益的旗号下,不仅可以践踏公共生活规则,连所谓的党内生活准则,也可以
破坏无遗。
根据列宁的观点,无产阶级的利益是由党代表的;而党是由少数领袖领导的。(注
11)我看到的现实是,党的领袖们最终完全听命于一个人。准确地说,根本没有「领袖
们」一说,领袖只有一个,他是伟大的。他可以完全置人类的起码道德于不顾,无法无
天。道德仅仅成了愚弄大众的工具!在这样的基础上,一个社会怎么可能建立道德?这
正应了孟子的话,「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孟子·离娄)。人们赞美的道德
,不过是奴隶道德罢了。一方面是,在铁拳的威胁下,不敢不服;另一方面是,愚忠,
作假,浑浑噩噩。
我明白了,在今日中国,整个社会陷入了深深的道德危机之中,这绝不是偶然的。
不愿遵守奴隶般的道德的人们,连起码的道德也藐视了。阶级道德论直接导致了当代中
国的道德沦丧!若无上帝,孰不可为!孔子,孟子若生于今世,岂能不疾呼:世衰道微
,人心沦丧!
更令我吃惊的是:鼓吹阶级道德的马克思主义者,在西方找到了他们最好的合作伙
伴━━道德相对论者。这些鼓吹道德相对论的人,并不像理论工作者那样粗俗无知,他
们是哲学大师,是社会科学家。他们很善于咬文嚼字,舞文弄墨。他们说,善,不过是
表达了人的情感、愿望,不具有客观的意义。他们说,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他们说,
价值观念不过是人类的假设,这些本身没有意义的美丽词句,不过是表达了个人憎恶喜
好的词汇罢了。既然如此,人为什么要服从道德律令呢?
尽管阶级道德论和道德相对论都曾吸引过我,但它们都回答不了我的一个非常简单
的问题:在这个罪恶的世界上,我为什么要作好人?好人不是常常倒霉吗?如果没有上
帝,如果人死后一了百了,没有审判,在这短短的有生之年中,我为什么要一再吃亏受
苦呢?我为什么不该尽情的吃喝嫖赌,玩乐享受,追名逐利,玩权弄术,坑蒙拐骗?教
我作好人不是坑我害我吗?我死后,哪怕洪水滔滔,不是更诚实吗?
杜斯妥也夫斯基说得好:若无上帝,孰不可为!
革命是人民的鸦片。
多年来,我为什么接受了这个信条: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马克思语)或宗教是麻醉
人民的鸦片。(列宁语)为什么我接受它呢?不是我接触过基督徒,发现他们深受宗教的
毒害;也不是我研究了宗教经典,发现 头充满了毒害人们的思想。只是因为我相信马
克思、列宁所说的话都是真理。
当我戴著有色眼镜读圣经时,可想而知,怎能避免偏见。当我发现圣经有这样的教
诲,「你们为主的缘故,要顺服人的一切制度。」(彼前二13)「在上有权柄的,人人当
顺服他,因为没有权柄不是出于神的。凡掌权的都是神所命的。所以抗拒掌权的就是抗
拒神的命令。」(罗十三1、2)我就把这些经句解释为叫人逆来顺受,无条件的服从统治
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天国上。
可是,我为什么不自觉地忽略了这些话:「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
。」(太二十一21)「听从你们,不听从神,这在神面前合理不合理,你们酌量吧!」(
徒四19)「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
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路四18)这哪里是劝人们无条
件的服从统治者呢?基督徒无条件服从的唯有上帝。对于其他一切的服从都是有条件的
。不违背上帝的意旨,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基督教不是麻醉人民的鸦片,而是使人从罪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良药。
后来,当我读到西蒙娜·薇依(Simone Well)的名言,「革命是人民的鸦片」(注12
)时,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好了。
曾几何时,革命,许诺给我们一个无比美好的政治天国。然而我生活于其中的社会
是:有剥削、有压迫、有私有制,用整个力量,从各个方面对人民进行压迫。贫穷,成
了社会主义的商标;专制,是新社会的专利;不说真话,则是人们精神生活的基本特徵。
革命,据说是劳动人民的节日,但劳动者只是在五一劳动节这一天庆祝这节日。在
余下的三百多天中,他们必须为革命辛勤的劳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据宣传说
,无产阶级和劳动大众是国家的主人。但这个主人必须学会一件事:不仅要听社会公仆
的指挥,而且要忍受国家和政府的管制。
革命,命令我们为了革命而忍受现实的一切苦难。面包会有的,但不是今天。今天
,你得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所有的苦难都是国内外反动派造成的。为了消灭苦难,先
要消灭一切敌人;为了消灭敌人,先要制造出敌人来。
革命,强迫我们服从领导革命的党和领袖。只有他们才能为人们指明革命的航向,
带领革命群众奔向共产主义前方。党和领袖是真理的化身,无条件地服从他们,接受他
们在现实中造成的一切,这不仅是人民的义务,而且是革命的利益所在。因此,服从不
仅完全必要,而且十分必须。如果你不服从,就要宣布你是敌人,然后,以革命的名义
强迫你服从。这专政,若不能使你在精神上屈服,就消灭你的肉体!
革命没把贫穷和专制革掉,却把自由革掉了。革命成了不自由的同义语,但人们还
必须对之三呼万岁。据说,资本主义的自由是虚假的。为了反对虚假自由,革命给了人
民「真正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就是大家都平等地失去了自由。偌大个中国。
只有一个或几个人享有自由,其他的人享有的是「真正的平等」,即大家都失去了自由
的平等,即大家都得奴隶般地服从上面的平等。
想至此,我真是感慨万分,革命啊!多少人为了你,牺牲了他们宝贵的生命!在革
命的名义下啊,多少无辜者的青春和性命被践踏了!
革命啊,当年,你是那样地吸引了我,直到有一天,你差一点把我也变成「革命对
象」。我为你献出了我那宝贵的青春,你却把它糟蹋了。我为你敞开了我的灵魂,你竟
把它玷污了。革命,我今天同你告别,因我再不想被你这鸦片所麻醉。
在福音的感召下,我从心底发出呼喊:别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苏维
埃帝国倒塌的尘埃,把你也埋在了尘埃之中。我被你骗得太苦了!我再不愿被你骗了!
我不能眼见自己走向那绝望的深渊。人生不再是一场梦,我已经醒来。
我的灵魂苏醒了。慈爱的天父啊,请你搭救我!因你的独生子亲口说过,「父啊!
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路二十三34)
赦免我吧!
附注:
1·见罗素《西方哲学史》。
2·宾诺莎认为,「实体」有心与物两种属性。见其著作《笛卡尔哲学原理》。
3·巴克莱在《人类知识原理》中,对物质只是个没有意义的抽象概念,有精采的
分析。
4·这是文革结束后,批判「四人帮」之一张春桥时,广为引用他的指示。
5·见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
社,1972年。
6·马克思,1852年「致魏德迈的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
版社,1972年。
7·霍布斯在其名著《利维坦》中提出这一论点。
8·见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
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
9·见列宁,《青年团的任务》,人民出版社。
10·这是中国大陆在宣传「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时,广为宣传的雷锋的名言。
11·列宁,《共产主义运动和左派幼稚病》,人民出版社。
12·转引自刘小枫著,《走向十字架上的真理》,第183页,香港三联书店,199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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