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 发帖数: 1892 | 1 笔者注意到有些作者喜欢谈论基督教,却显然对自己所谈不甚了了,因此不得不对基督
教这个同“马克思主义”一样不宜准确定义的概念加以必要的澄清。众所周知,基督教
内门户林立,对基督教义的解释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相互抨击对方不是基督教的
情形比比皆是。为了不伤基督徒之间的和气,笔者认为只要敬拜《圣经》中的上帝,(
承认耶稣基督为主,愿意遵行耶稣教导并自称基督徒的人都属于主内的兄弟姐妹吧。只
是这样的限定仅仅是个开始,远远没有结束,因为接下来的问题是,您是自由派基督徒
,还是保守派基督徒?不要小看了这个问题,因为这一分野决定了对基督教的本质认识
,也是造成使基督教概念混乱的根本原因。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稀里糊涂,那么再多的讨
论都无济于事。因为读者只要问一句,你所谓基督教是指自由派的基督教呢,还是保守
派的基督教?因为根据不同的回答,结论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
只是自由派还能代表基督教吗?基督徒中既然不乏自由派,自然就有自己的神学观点,
而不是像被保守派所指控的那样,只是世俗人文主义和无神论的追随者。这个命题应该
容易理解,因为但凡举出任何一位民主党自由派的总统或议员,肯定也都是广义上的基
督徒。一直在教会里担任主日学圣经教师的前总统卡特更是以虔敬闻名遐迩。许多人甚
至说就是冲着他是个好基督徒才在总统竞选中投他一票的。
笔者下面提出的第二个命题,亦即正是出于他们的虔诚,所以才如此热忱地关心弱势群
体(the less fortunate)的福祉,也许就需要多费些口舌了。
颇具讽刺意义的是,自由派所依据的“社会福音”(Social Gospel)和
“解放神学”(Liberation Theology)同样演绎于同一本圣经。
根据“社会福音”,人的原罪就是贪婪。耶稣来到这个物欲横流,缺少关爱的尘世,就
是给失败者和弱者带来神的博大慷慨的爱,并通过耶稣让病人复康,盲人复明,死人复
活,并用几条鱼和几块面包就喂饱了几千人这些神迹来证明神的大慈大悲,以便传播“
我就是道路,真理和复活”的福音。耶稣的福音就是让人们意识到人活着不只是为了穿
衣吃饭,而更重要的是追求神的公义(耶稣本人就是忧道不忧贫的脚注)。如果大家心里
都有神的公义,世人就不会为了争权夺利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了。神所创造的万物足
够满足人类的需要,正如天上的飞鸟不用播种照样不会饿死,田里的野花不用编制照样
比所罗门宫殿里的华裳丽服还要鲜艳。
然而世人让愚昧蒙蔽了心智,任由贪婪衍生出种种罪恶。因此神让耶稣降临人世,示范
神的大爱,让他与走卒贩夫,妓女税吏为伍。“连狐狸都有自己的窝,而人子只能枕着
自己的胳膊肘露宿荒野。”对那些自以为受到神的眷顾而耀武扬威的上层社会(包括僧
侣),耶稣对他们的回答是:“你们在世上是第一,在天国则是最后。”“你们的财富
藏的再严实,都会遭盗贼偷,遭虫蚁蚀。所以只有把财富存放在天国才是最保险的,才
会得到神的眷顾。因为一个人的财富在哪里,他的心才在哪里。”
对慕名而来的富家子弟,耶稣说:“你若真想得到拯救,那就变卖你的家产,分发给穷
人后,背上十字架跟随我吧。”然而那富家子弟下不了这个决心,于是耶稣说:“富人
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如此耶稣言行,贯穿四部福音,不胜枚数。而以使徒彼
得为首的原始基督徒更是素性过起了公社生活。彼得甚至责问一个教徒为什么没把变卖
家产的钱悉数交公,愣是把那个人当场活活吓死。笔者曾就这个细节请教一位福音派牧
师,但他却顾左右而言他,闪烁其词,就是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怪笔者影射圣徒彼
得是个共产主义者。
耶稣又说,“把凯撒的归还凯撒,把上帝的归还上帝。”既然凯撒是神的世间代表【罗
马书13:6】,那末凯撒就担负着神爱世人的职责。这也是自由派为什么指望政府有所
担当的原因。
除了扶贫济弱之外,“社会福音”还强调宽容与宽恕,比如深受“社会福音”影响的罗
马天主教就提出视新教徒为自己的兄弟姐妹,并积极建立与其他宗教相互尊重的关系。
有些教会甚至允许妇女和同性恋者担任牧职。总而言之,自由派基督徒力图身体力行耶
稣基督的“黄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爱邻如己。
而解放神学虽然发源于拉丁美洲并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但是在美国尤其在黑人和妇
女中也不乏追随者。他们主要强调在神面前人人平等,并且将注意力集中在剔除传统神
学教义中的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以及父权制的偏见。自由主义神学的代表人物有
Albrecht Ritschl, Walter Rauschenbusch, 早期的Reinhold Niebuhr, 以及民权领
袖马丁路德金等。
社会福音在联合卫理公会(United Methodist Church)的宣言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述
。这份代表着一千万卫理公会成员的题为《经济共同体》(The Economic Community)
的文件呼吁限制私有财产的权利(call for limits on the rights of private
property), 支持集体谈判,破除公司垄断,降低财富在少数人手中的集中,业界必须
为环保负责,为季节性劳工提供帮助,限制赌博,并且遏制消费主义等等。
相反,保守派对圣经的解读则承袭了历史的负担。
众所周知,清教徒在十七世纪初跨越大西洋经历了一场“洗礼”后,来到“流着牛奶和
蜂蜜”的新“应许之地”—美洲新大陆。
根据加尔文教义(Calvinism),既然基督徒以神为本,那就要拱手让出“人
的自治”(human autonomy),接受“神的主权”(God’s sovereignty)。而人由于
原罪—骄傲,叛逆,淫荡–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处境,只有依靠神的恩典(grace)
才有“复乐园”的机会。
既然神是万物的主宰,人在神面前不过是令人恶心的蛆虫,随时随地都会被神扔进燃烧
着硫磺和石灰的地狱,所以人除非忏悔,别无出路。
既然按照加尔文对圣经的解读,只有少数人在神创万物之前就被神内定为接受恩典的候
选人,而其他人则统统事先已经注定了下地狱,因此耶稣在十字架上所做的牺牲只能惠
及那少数被拣选的人,与其他人无关(Limited atonement)。而被
神拣选的少数人一旦圣灵附体,就无法抗拒神的恩典,只能乖乖就范(Irresis
tible grace),成为圣徒并且义无反顾地走完自已的人生,不再受到罪恶
的诱惑(Perseverence of the saints)。用通俗的语言
表述,就是“Once saved, always saved”(一朝得救,永
远得救)。这就是著名(抑或臭名昭著)的“郁金香”教义,因为为了便于记忆,神学
教授们用了下面这个首字母缩略法(acronym)作为对加尔文教义的总结:
T――total human depravity(人一无是处)
U――unconditional election(神无条件的拣选)
L――limited atonement(耶稣的有限救赎)
I――irresistible grace((不可抗拒的恩典)
P――perseverence of the saints(圣徒的坚持不懈)
而这整套教义所依赖的假定则是“神的主权”(God‘s Sovereignty)和“预订论”(
predestination)。加尔文不愧是律师出身,把一个神学思想发挥成一
个滴水不漏的逻辑命题。
然而问题是,人非圣贤,更非上帝,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有幸入选圣徒行列?
一种方法就是“皈依体验”(conversion experience),亦即
有无圣灵附体的强烈感受。只是这种主观体验无法客观衡量,结果只能是见仁见智,显
然不可靠。于是,唯一的客观标准就变成了财富和人品。其假定是,神对自己的选民自
然格外垂顾,会给他更多的祝福(blessings)。然而是祝福还是咀咒,自然
取决于财富的多寡。同是清教徒,一个腰缠万贯,香车宝马;另一个一文不名,沦落街
头,你说神祝福了谁?而那个富贾一方的兄弟不光没有发不义之财,违背圣经的教导,
反而将老老实实地做人,兢兢业业地工作,勤俭持家,童叟无欺地挣取财富当成荣耀神
的“天职”(calling),并将所得财富的十分之一或更多用来支持教会的传教和慈善
事业。这样的人不是圣徒是什么?神不眷顾他眷顾谁?
于是,“清教伦理”(Puritan Ethics)应运而生,成为美国的立国之本。这个伦理经
过本富兰克林《穷理查的生财之道》(Poor Richard's Way to
Wealth)的普及和推广,遂成为成就“从木屋到白宫”,“从衣衫褴褛到金银
财宝”(from log cabin to the White House; from rags to riches)这一美国梦的
不二法门。于是,便出现了“没有基督教形而上学的基督教伦理”(Christia
n ethics without the Christian metaphy
sics)。这也就是Max Weber《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The P
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
italism)一书的基本命题,更为R. H. Tawney的《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崛起》
(Religion and the Rise of Capitalism)详加阐述。发展到今天,如果通过投机取
巧和坑蒙拐骗也能达到同样目的话,谁还愿去效法早期清教徒的埋头苦干呢?而且一般
人即便再埋头苦干,一天做三份工作,在这个百分之十的人口拥有百分之九十财富的现
实中,要想实现“美国梦”,不也是十分渺茫吗?即便美国梦近在眼前,只占世界人口
百分之五的美国人在只有百分之十的美国人实现美国梦时就得消耗百分之二十五的世界
资源,所有美国人都为实现自己的美国梦而奋斗,结果岂不是不让其他地球人活了吗?
但这并不妨碍福音教派共和党保守派如小布什和钱尼们继续利用宗教编织“美国梦”的
神话。于是已经被掏空了基督教内涵的基督教伦理被改头换面后,遂表现为一个cat
ch phrase,抑或buzz word,那就是“个人责任”(personal
responsibility)。一旦“个人责任”这根“鱼竿”在手,你就不愁没有鱼吃了。你甚
至可以在扔几条自已吃剩下的毛毛鱼给尚没有鱼竿只能望洋兴叹的穷弟兄时不忘奚落他
几句。等你鸟枪换炮,把鱼杆换成鱼网,然后又换成渔船的时候,你就可以独霸一方,
为所欲为,甚至可以竭泽而渔了。只是不要忘了美其名曰“经济自由主义。”
福音派原教旨主义的另一个catch phrase是“与神的个人关系”(personal
relationship with God)。这种关系是建立在反对妇女堕胎,反对同性恋,反对大麻
合法化,反对饮酒,反对干细胞研究, 反对妇女对男人布道,反对性教育以及坚持持
枪权和忽视环保的基础之上的。其他的则包括恢复公立学校的祈祷制度以及为了抗衡进
化论必须同时教授“创世论”等等。而这种关系的好处多多,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就像给
自己买了份永恒保险。这样,今生今世,可以靠着“个人责任”享尽世间的荣华富贵;
来生来世,又可以靠着与神的“个人关系”与神同在,尽享天堂的荣耀。如此的两面威
风,何乐不为?只是这种“财富和健康福音”(the gospel of wealth and health)
和基督为了解救人类不惜殉身十字架的受难精神和圣女特瑞萨为了弘扬这种精神一生伺
奉印度贫民窟里的穷人所展现的基督风范已经南辕北辙了。难怪有神学家一针见血地指
出:“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已经背叛了基督教”。以笔者之见,原教旨主义者们本来就是
假借“圣经崇拜”来抬高自己的世俗地位,捞取政治稻草,捡取经济利益。因为压根就
不愿意背耶稣的十字架,何来背叛不背叛?通过把圣经戒律“琐碎化”,与其说是信奉
福音,不如说是信奉教法(legalism),福音派原教旨主义者们让基督教迷失了大方向
,一方面让它变成了与科学为敌的伪科学,另一方面则变成了对弱势族群的政治压迫,
从而使福音派基督徒面临重蹈中世纪宗教裁判所覆辙的危险。正如众多有识之士所指出
的那样,福音派原教旨主义者们希望伊斯兰教国家世俗化,却希望自己国家宗教化。如
果伊斯兰教原教旨主义是美国民主的外在威胁的话,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正成为美国民主
的内在威胁。
有人说美利坚宗教立国,此话不假。我们所知道的美利坚的确是清教徒首创的,而清教
徒的文化遗产至今延绵不绝,尽管加尔文教义已经被阿米尼教义(Arminiani
sm)(亦即能否得到救赎完全取决于个人意愿)所取代。其一便是宗教不容忍。早期
的清教徒不能容忍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更不用说穆斯林和佛教徒了)不说,甚至不能
容忍自身内部的“持不同教义者”,把同样十分虔诚只是对圣经具有独到见解的安哈琴
森(Anne Hutchinson)赶出新英格兰,并在获悉她死于非命时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
称之为“神的惩罚”。出于同样的原因,另一位神的忠实仆人罗杰威廉姆斯 (Roger
Williams)也被驱逐出殖民点,不得不流落到罗德岛,在那里创立浸信会。当然,塞勒
姆的女巫案更是家喻户晓的典故。如果说,最初的清教徒由于达尔文教义的原因,主要
还是关心自已是否作了孽,从而为能否进入天堂而惶惶不安的话,那么清教徒的后代,
亦即现当代道貌岸然的福音派基督徒们更关心的则是别人的罪孽了。正如一句嘲讽这些
人的笑话所说的那样,“夜里不能入睡,因为总觉得有人正在哪里寻欢作乐(somewhere
someone is having fun )”。
清教徒的另一遗产则是其华丽辞藻(rhetoric)。比如里根和小布什都喜欢喋喋不休的
“山上的城”(thecity on the hill)和“世界之光”(light of the world),
往往成为保守派对外政策的依据,令其充满弥赛亚的使命感和扮演“世界警察”角色的
强烈愿望。由于这些辞藻的圣经渊源,一般信教民众趋之若鹜,反倒视任何对美国外交
政策清醒客观的反省为大逆不道,动辄以一顶“不爱国”的大帽子扣在批评者的头上。
此外再加上清教徒自以为是的固执自然造就了小布什政府在国际上奉行的“单边主义”
以及不与敌对国家对话的政策。而这种政策的直接的受益者就是艾森豪威尔在世时就警
觉到的军产联合体(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
值得玩味的是,大多隶属于福音教派(Evangelicals)(其代表人物为Jerry Falwell
,Pat Robertson,Pat Buchanan 和Sarah Palin),亦即原教旨主义的美国共和党保
守派自里根以降竟然能够劫持基督教达一代人之久而没受到应有的挑战(可能由于他们
一口一个“神佑美国”并通过广播电视24/7进行饱和式布道,抹黑抨击自由派的缘故吧
),以致人们一提到保守派,马上就把它等同于基督教,好像只有保守派虔诚信教,是
基督教信仰的捍卫者,而自由派则都是些不信教的无神论者和缺乏家庭价值观念和道德
标准者的乌合之众似的(当年的法力赛人也是这样看待耶稣及其弟子的)。然而正如连
保守派历史学家Daniel J. Flynn都不得不承认的那样,其实自由派—也称进步人士(
Progressives)—的精神来源正是基督教,亦即耶稣基督改善弱势族群,乃至整个人类
生存状况(包括环境保护)的人文关怀。正是这种基督教人文主义才催生出十九世纪末
的社会进步运动(Progressivism)和二十世纪中期的民权运动。它仍将为争取和维护
社会公正做出新的贡献,因为自由派的事业代表着耶稣基督济世救人的博大胸怀。
相比之下,自由派和保守派的理论与实践,哪个更符合耶稣基督的精神,因而更能代表
基督教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即便退一步说,大家都代表基督教,但是受到不同基督教教
义影响所制定的国际国内政策仍旧会对美国的内政外交产生不同乃至截然相反的结果。
因此,笼而统之地侈谈基督教,好像基督教是铁板一块,就如同笼而统之地谈论任何宗
教(包括伊斯兰教)一样,忘掉了他们本身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也是Samuel
Huntington “文明冲突论”的弊病所在。
参考书目:
The Holy Bible
Sidney Ahlstrom, A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People,1994.
William C. Placher, A History of Christian Theology, 1983.
Max Weber, The Protestant Ethics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 1904.
R. H. Tawney, Religion and the Rise of Capitalism, 1926.
Benjamin Franklin, The Way to Wealth.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1.
Jonathan Edwards, Sinners in the Hands of an Angry God. No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1. 1979.
Culture Wars: Opposing Viewpoints, 2003.
Daniel J. Flynn, A Conservative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Left, 2008.
David Coates, Progressive Responses—A Liberal Tool Kit to Conservative
Arguments,
2007.
Bruce Bawer, Stealing Jesus: How Fundamentalism Betrays Christianity, 1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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