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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w 发帖数: 23432 | 1 (小贴士:此书稿2004年11月-2005年1月于狱中偷偷写成,后经难友设法秘密带出监狱
。2010年本人出狱后取回,携带至泰国。
李方,原名李焕明,陕西安康人,1972年生。1993-1996年被以“组织和领导反革命集
团罪”下狱3年,2001-2010年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下狱9年。虽经多年改造,
现仍未悔改。)
他们从我随身的物品中找到一张复印有“香港民主2000联盟”通讯录的纸,对此大感兴
趣,以为我是有组织、有后台的,甚至不相信那些传单是我写的和印的,于是对这个问
题久缠不下。我多次对他们解释说我是志愿者,告诉他们做民运是个人志愿的事,不一
定非得有组织,即便有组织,也绝不会像共产党一样讲究组织严密、讲究绝对服从,许
多事都可以依自己的意愿去做,而完全可能与组织无关。
他们相信自己屡试不爽的车轮战法,决计要从我口中撬出个组织和后台来,于是人分三
批,每批四人,8小时轮班骚扰围困,用语言武器磨我泡我,不时还有一两个头目加进
来助阵。解释与否认毫无用处,我干脆一言不发,睡不成就不睡,双目盯住对方的嘴皮
,看它一张一合地动,而充耳不闻其声。这帮人耐性不好,急切时仍会动手动脚地拍我
的头和脸,有时明明咬牙切齿,极想殴我,但明显又极其忍敛。看来因为是所谓“政治
犯”,肯定上峰有不能殴打的指令,否则早打得满地找牙了。在他们无休止的迫问中,
我曾要求保持沉默,但公安回答说我国法律不承认沉默权。我国法律不承认的权利也真
够多的,比如罢工权、组织工会权、组织农会权、抗议权和反对权,唉,真是悲哀——
中国人连不干活的权利都没有!
第一个日夜过去了,我已深有领会24小时不睡眠的滋味,但还没有到精神崩溃的地步,
还能够不时打个俏皮回应一下气急败坏的公安。次日换班来的人当中,有位自称是研究
生,看了昨日的讯问笔录后,让其他人出到门外,单独与我聊,口气非常温和恭敬,我
知道这是换了一种手法,便只是听。他聊自己的大学生活、公安生活、研究生生活,以
及他对政治、对民主、对腐败的看法,谈了很多,许多内容我都点头表示尊重与认同,
但并不发话。末了,他还是未能免俗,向我提出了他需要答案的问题,我于是笑了笑,
请他看昨天的笔录即可,我没力气重复。
9月4日白天换来的仍是第一天那四个人,见无法得到更多东西,居然和我聊起了足球,
大概是发现我在宾馆房间里放了不少体育报纸。刚好那阵儿中国队在打世界杯外围赛的
十强赛,这又是与案件无关的事,于是就与他们聊了起来,权当放松休息。当这人觉得
话题扯远了,便又旧话重提,回到了审讯轨道上来,他一“官复原职”,我便又沉默依
旧。
这样僵持了大半天,公安们也颇觉无趣,其中一位讥我:“你挺像法轮功的人哪,信仰
坚定、四大皆空!你该不会真的是法轮功的人吧?哎,对李洪志、对法轮功怎么看待?
”这倒是题外话了,不妨活动一下口舌吧:“法轮功闹得你们挺忙活吧?”看着他们尴
尬的笑,我继续说:“我对法轮功的人没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贵党真是‘天下本无事
,庸人自扰之’。本来它是正常的民间宗教信仰,根本没必要干涉,干涉也罢了,却要
整天在电视和各大报纸上大搞舆论镇压,岂不知国人素来厌恶贵党的宣传,信仰危机存
在已久,国民心灵中普遍存在信仰真空,凡你们大力镇压的,百姓便本能地同情、好奇
并本能地信他迷他,于是法轮功信徒越来越多,到现在,大有赶超贵党人数之势。我真
的怀疑贵党领袖江主席是否是李洪志的信徒,因为完全是由于他的努力把法轮功培养成
了中国最大的宗教,我还怀疑他’99大阅兵并未花到1200亿元,而是把其中一部分转账
资助法轮功的事业了,否则怎么会飞速成长出这么大一个势力呢?江主席是举世公认的
能花钱,想必在壮大法轮功的事业上也绝不会小气的。”
这些人听了倒是觉得新鲜,哈哈笑完,有一位就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的确是应该搞一
些社情研究,了解百姓信仰问题和政治态度。”但共产党从来不允许搞民意调查,我想
他这句话肯定是空谈了。
9月4日晚上换班来的四人当中有一位中年人,看样子是个老侦讯或小头目,他是今夜的
主谈手。至此,我已有三天两夜未合眼了,精神几近崩溃,这时如果说拿杀头来换一觉
睡我也情愿。那中年人坐到我旁边,将我双手解出,并把老虎椅打开,给我吃给我喝,
但有一条——不给睡。我疲惫而无望地求他先让我睡会儿,哪怕是10分钟,那人并未应
允。我深知他们的意图,那就是决计要用疲劳拖垮我。
中年人很和婉地与我聊天,神态显得很老练。他与我聊魏京生,聊民阵民联,聊中国民
主党,聊王有才,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最感兴趣的,而兴趣才是最好的敲门砖。我
静静地听他聊,感觉差不多比较融洽时,我向他提出——允我睡几个小时,哪怕是三个
小时,睡醒了,我将所有的东西全盘托出写成供词给你。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光芒
,显然觉得自己的方法真是见效,一用就灵,不禁更加自信起来。此时睡觉对我而言真
是比活命还重要,感觉身体的大多部件都已与我失去了联系,处于麻木的崩溃状态。中
年人很爽快地往墙根背门处的地毯一指:“小李啊,你只能睡地毯了,我是冒着掉乌纱
的危险给你行方便的,明天早上7:00交班时如果我交不了差,那你可是害了我呀,所
以你最好早晨4:00钟就醒来,帮我写好笔录啦。小李啊,我老白是个讲义气的人,我就
住这附近家属院,不信你将来出来了,有任何困难找到我,我绝对尽力帮你,等你恢复
了自由之身,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这可太珍贵了,求了三天终于可以躺在地上睡了。一躺下去,大约两分钟不到,我就迷
过去了。这一觉可真糊涂,没有一秒钟的梦,到4:00钟老白摇我醒来时,我又央他再给
1小时,告诉他我其实1个小时就可以写好的。老白谨慎,只允我又躺了半小时。4:30分
,我依然很瞌睡,但实在无法睡了,只好坐回老虎椅。写不写?不写算不算欺骗?我自
认为这不算欺骗,因为首先是他们三天三夜不让我睡,这已经是在恶意折磨我了,从恶
人手中骗得一个觉来睡,这符合我生理的甚至是生命的迫切的合理需要。我老家常有句
话叫——“雷都不打吃饭人哪”,我骗来这么个至关重要的觉来睡,相信上帝都会赞成
的。(后来在看守所里看电视,有一部反腐题材的片子,公安也采用了这样的疲劳战术
逼出了供词,但这供词在检察院却被视为无效,女检察官的理由是:人体不睡眠的极限
是三天三夜,超过这个极限就很可能衰竭而死,所以认定供词是刑讯逼供所得而当视为
无效。这种检察官以及如此理想的“检察精神”,在现实的中国是不存在的,它们只存
在于天真的作家和被如此折磨的囚犯的想象之中,所以看到这个剧情时我没有感动而只
有苦笑。)
写不写?不写的话老白不好交差呀!看着他逐渐在失去自信的面容,恻隐之心又冒了出
来,那就写吧。我将前两天提讯时所回答的基本问题又作了一遍重复,写成两页纸交给
了他。老白看完后显得相当失望,但他知道我不可能再有让步,考虑到反正也有两张白
纸黑字可以蒙混交差了,也就放弃了索求,只是闷坐在桌后抽烟,不理我,满脸是强行
克制的愠怒,我知道这才是他的“真相”。
无论如何,这几小时并不充足的睡眠使我的身体终于复现了生机,如果他们再折腾的话
,我想应该还可以顶上一天一夜。但是9月5日,也就是被抓后第四天的早晨,这帮人不
再讯问我什么,将我带到看守所大门附近,拎出一副锈迹斑斑的脚镣,然后命我坐在地
上,由一个年轻的公安给我套上,并用扳手拧紧。这时我才发现,一直穿在脚上的袜子
有一只已破了几个洞,应该是他们拖我去东站派出所时在砂石地上磨出来的。
套好脚镣后,这帮人将我拖上大门外的一部三菱吉普,依然不给我鞋穿,并收去了眼镜
。车迅速驶出六处的大院,我不知这是要去向何处。划过视野的那些高层建筑大多都是
熟悉的地标,我基本可以判断走的是些什么路。大约20多分钟后,车驶到了地王大厦,
然后直接从人行道拐到了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并停了下来。那位给我套脚镣的年轻人
上前吩咐保安员,要他们打开消防梯,然后就拉我下车,准备从消防梯上楼。这里人并
不多,不如正面电梯厅,但也有不少往来人员。看来公安是要去勘验现场,但我觉得这
铁链很重,不太容易行走,一走便磨得脚腕生疼,我非常愤怒公安的如此虐待,遂不肯
走了。他们于是拉住我强行往前拖,我突然张口向往来行人大喊:“打倒共产党、打倒
共产党!”当时其实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表达愤怒,权且以这种口号来震动他们的
鼓膜吧。公安大吃一惊,为首那位他们叫“老板”的人(后来得知是预审科长),相当
高大肥壮,将厚重的手掌一挥:“快拉回车里。”将我塞入车内,这些人一边咒骂一边
威胁,要求我不要再喊,否则没有好果子吃,他们要我作保证,我不吭声。“给他塞上
毛巾吧。”小年轻提议,“老板”想了想,从驾驶台找出一卷胶带:“给他封上!”我
大声抗议:“如果封口,我就不走,你们把我抬上去!”“老板”并不理会,吩咐封口
,几个年轻便衣将我的头捉定,然后用胶带一圈一圈去缠,直到认为“保险”了,方才
住手。我决计不走,几个力壮的从两边架起我,一直拖到消防电梯口,铁镣在水泥地板
上拉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引得过路人都好奇地引颈探看。
上到大约64层,电梯止住了,于是出电梯走楼道,这些人仍架着我,铁镣在阶梯上依旧
击打得叮叮当当,并在幽深的楼道里上下回响。我的脚后筋已被铁镣磨出血了,身后跟
的公安里有一个是女的,可能是做现场记录的,她实在看不过去了,好几次帮我在后面
提住链条中部,后来她调整好了姿势,一直帮我提到了67层。
地王大厦总共69层,第67层是消防避难层,透过一圈玻璃窗,可以看到罗湖大多数建筑
和街道,著名的深圳发展银行大厦也只是一个小矮子了,其余的建筑无论高低都将黑灰
色的顶台暴露在眼皮下,煞是难看,从高空欣赏城市原来一点都不好看。十多天前我从
这里抛下传单,等我下到楼底,又乘过一站公共汽车来到半公里外的深圳博物馆的时候
,少量传单还在天空飞扬,甚至也飞到了博物馆的上空。
现场勘验无非是迫我指证在何处抛撒,然后录像拍照,测量和收录指纹,很快便结束了。
勘验完地王大厦的楼上,然后是楼下横过深南大道、通往对面深圳书城的人行天桥。因
为每天去书城的顾客就数以万计,所以天桥上行人很多,这里当时也是我散放传单的地
方。公安怕我再喊口号,将口上的胶带又进行了一遍加固,然后“老板”命人上天桥驱
赶行人,并封锁住两端,不使通行。完成了现场布置,这才将我拉上天桥。深南大道,
尤其是地王和书城这段游客特别多,突然这么一封锁,又猛然拉出一个戴着手铐脚镣并
封了口的人来,人们还以为是拍戏的,于是驻足观看,其中就有几位掏出随身携带的相
机咔嚓咔嚓拍了起来。“老板”一看,相当紧张,又忙命人上前夺下游客的相机,抠出
胶卷予以没收,而游客又不甚明白,双方于是还发生了短暂的口角。
我上到天桥中部时,对面桥下又恰好是公交车停靠站,上下车的客人与往来书城的客人
围成一大团观看桥上的“演员”们。趁公安忙于应付人群时,我挣脱了胶带,张口大喊
“打倒共产党!”刚喊完这句,就被用手封住了口。公安相当狼狈,仓惶拍完现场照片
,就迅速将我拖下桥塞进车开走。
现在要去的是人民路天桥,那是一个环状巨型天桥,桥上设有蓝色遮阳板,是往来国贸
与东门的必经路口,行人也颇多,这里当时也是散放传单的地点之一。公安这次吸取了
教训,拖我去人少的这一边,但待他一不注意,我又用手蹭开胶带放声大喊,行人于是
都向这边看来。公安们终于恼羞成怒,将我一把按倒在水泥地上,开始踢打我,我只觉
得牙齿狠狠地磕在水泥上,然后尝到了咸咸的血味,显然是嘴唇破了。他们打了一阵,
我不出声了,就拖起我赶紧下到东门路口,又塞进车里,连现场也不要我指证了,只派
了一个公安过去。“老板”这时坐在驾驶座里,显然也是异常暴怒,回过身,将碗大的
拳头照我胸口就捣,我只觉得一阵闭气的疼痛。打完拳击,又将巨掌在我脸上扇了两个
来回才住手,临开车时恶狠狠地威胁说回去再找我算账。
最后是勘验“滨河新村”,这里当时是张贴了一些传单。公安们拖我指证完张贴的位置
后,要我指证是在哪家文具店买的双面贴,我知道那家文具店不在这里,但不想再给他
拖来拖去,于是说就在这附近但不记得是哪家。公安于是就近找了一家,问是不是,我
说是,公安就叫出老板问认不认识我,那老板很害怕,自然说不认识,于是公安又去查
他的帐册,询问他的售货员,当然也得不到任何结果。无奈之余,公安从货架上拿了一
大把双面贴和几个笔记本,装进包里带走了。我感到惊讶:作为公务人员,拿走百姓的
财物居然不付账也不打任何收据!民间把公安、武警骂作“流氓”看来并不过分,并且
他们这一路对我的虐待,以及在人行道上肆意停车、驾车和逆向行驶的行为,已经是很
好的证明。
回到看守所里,除掉手铐脚镣,我才发现袜子只剩下了一只,而且布满了新磨出的破洞
。脚后筋则磨出了一个鲜红的创口,脚腕被铁锈染成了黄褐色。这时,连续作战式的审
讯结束了,他们办完羁押手续后,将我交给了看守所。一位看守员把我带到更衣室,指
着一大堆散发着霉味的囚服,命我脱下便装换上它。这时还是深圳的夏天,换上的囚服
是灰色线织的短袖衫和大短裤,背后印着大大的“深一看”三个字。我的便服则被收到
一个小柜子里,说是代存。换完衣服,又将我领到另一间屋子,里面乱七八糟堆了些草
绿色的被子,霉臭味更重,我随手拎了一床,然后按指示又在地上拣了一只胶盆(饭钵
)、胶匙。胶盆胶匙实在太脏,看守员说“进仓洗一下就得啦”,转身摘下四五寸长的
大钥匙带我向大院走。
(明日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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