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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6820 | 1 无论是李瓶儿的风光大葬，还是对六黄太尉的隆重接待，都是喧哗热闹的大场面，觥筹
交错的大排场。到这两回，笑笑生笔锋一转，开始了书房赏雪梦诉幽情这样的“小资”
场景： 闲聊天，行酒令，尝泡螺，品衣梅，听小曲儿，戏小妞儿……这样平淡的故事
，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简单的两个场景－－书房和妓院。而行文却是十分得好看；花
团锦簇的文字，谨严匀稳的章法，细致周全的照应，活灵活现的人物，足见作者不凡的
功力。格非说得好，“若仅仅以性事猎奇的眼光去《金瓶梅》中寻章摘句，固是俗辈；
若仅仅属意于西门庆、潘金莲等主要人物的命运沉浮和兴衰荣辱，亦非善读《金瓶梅》
者。殊不知，《金瓶梅》文字之美妙高华，也常常隐伏于次要情节、次要人物，特别是
闲笔、闲话之中。”所以对这两章，我们除了继续关注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也大可欣
赏在这过渡性情节之中的非主要人物身上的闲笔闲话，如同唱罢“大江东去”，吟一段
“小桥流水人家”，别有一番风味。
在书房，先由小周儿为西门庆做了一个全身按摩。西门庆做按摩是因为“晚夕身上常发
酸起来，腰背疼痛”，这个信息无疑又为他为期不远的一命呜呼下一铺垫。同时他还治
标不治本，掩耳盗铃地不承认病因，大言不惭地说“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
，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刚刚跟奶子如意“有此事”，转眼就忘了？
就在说这话的当天，与应伯爵等人在书房赏雪饮酒后，晚上又“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
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不几天，在书房小寐幽梦，李瓶
儿警告说“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所谓梦为心声，这何尝不是他
内心的自省？但是，且不说后文他照旧在外吃夜酒，往院里去，往林太太那去，往王六
儿那去，就在这个充满诗意的“邂逅相思梦”的同一地方，转眼他又扑倒了潘金莲。这
个情节跟之前在李瓶儿灵前大放悲声之后扑倒如意儿一样，可以说是笑笑生非常大胆的
奇笔。我们已经知道笑笑生非常善于铺垫，全书前后呼应的例子不胜枚举。而在这两处
奇笔里，则是一点铺垫没有，连一点犹豫纠结的过渡都省了。在缺省端着道德架子的读
者眼里，这无疑是一种冲击：嗯？他怎么能这样？这，其实就是笑笑生所要的，他要的
就是直入骨髓的真实，连一点道德的矜持都成为一种累赘。田晓菲是这么说的，“这正
是《金瓶梅》一书的深厚之处：它写的，不是那经过了理想化和浪漫夸张的感情，而是
人生的本来面目。”
回到做按摩的小周儿，他便是先前为官哥剃头的那个。儿子死了，继续为老子服务，无
形中显示着世事变幻的沧桑。在全书的三分之二处，这样显示时移世易的例子越来越多
了。时令上，已进入寒冬季节；官哥夭折，瓶儿新亡；伯爵新添了儿子，女儿也初长成
--这一顺便的交代竟为第九十七回春梅为陈敬济娶亲所呼应，从这女孩子的年龄，可知
彼时已过了十年，作者心思缜密如此；当然还有郑爱月儿，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为新一代
名妓，并且即将替换李桂姐成为妓女里西门庆的新宠……
郑爱月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第三十二回，其姊郑爱香在西门庆家宴上提起，说祝二麻子
和张二官拿了十两银子来访爱月，被郑母以爱月“才教南人梳弄了，还不上一个月”为
由回绝。此后在夏提刑家宴上，西门庆因见她话语伶俐而留下印象，点名叫她和另外三
个妓女来他的生日宴陪唱。结果，（五十八回）生日那天独独爱月说有别的约会来不了
。西门庆大怒，强行派人把她带来，这个人物才第一次正面出现在读者面前，“那郑爱
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
丽。正是：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面对西门庆的斥责质问，这位“话语
伶俐”的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她不仅容貌美艳，这份娇痴巧慧的情态更加引起西
门庆的注意。所以西门庆很快专门去了郑家（五十九回），而首先出面接待的是“粉面
油头”的郑爱香，映入西门庆眼帘的是“爱月轩”三个大字。那郑月儿懒懒得还没起床
，鸨子见缝插针地说她“娇养惯了”。张竹坡批她“拿绝身份”，又说“总是抬高月儿
，香温玉软，不是桂姐可比。”
所以虽然郑爱月并非主要人物，出场较晚，着墨不多，但是笑笑生已经很有效率地把她
塑造成一个个性鲜明的形象。在这两回书里，这个人物成为重点，被进一步刻画。书房
赏雪一节，郑月儿未见其人先睹其物得为西门庆送来礼物。一个是用带着美女体香的汗
巾儿裹着亲口嗑的瓜子仁，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达爱慕亲密之情？还有亲手捡的酥油泡
螺，意义更非寻常：
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我伤心，唯有死了的六娘，她会拣，她没了，如今家
中谁会弄它！” 应伯爵对西门庆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
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多是妙人儿！”
应二哥这位帮闲不仅总是把真话说得恰到好处，在叙事的穿针引线方面也是功不可没。
赏雪宴上西门庆给他介绍不同寻常的衣梅小吃看似闲笔，其实也是为下回铺垫，因为这
正是西门庆给郑月儿的回赠，后面与月儿会面还会专门提到。黄四来求西门庆办事，应
伯爵说道“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
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这话真是绝倒，既说出西门庆的心声
，又给了黄四辩解的机会。这句闲话也难免让读者对西门家的风光丧礼浮想联翩。从西
门庆口里我们知道郑爱月前头是送了茶的，还有前来吊唁慰问送礼的各色人等，岂不都
是“闲时烧香”？笑。 黄四事成，皆大欢喜，又是伯爵撺掇着黄四在院里请客，故事
场景自然过渡到郑爱月儿家。
郑爱月儿是和李桂姐一路对照来写的，这个很明显，不再一一举例。总而言之其实就是
郑李两家抢生意。相映成趣的是，六十八回一开头还夹写了薛王两姑子抢西门家的读经
生意，所以姑子和妓女显然在干着相同的勾当。与薛王不同的是，郑李两家是抢西门庆
和王三官这两大VIP主顾，为此两妓女还都分别故意制造过两主顾竞争的局面。这么做
当然是一方面抬高自己的身价，一方面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目的都是让利益
最大化。无论“干爹”“亲大大”叫得多么销魂，汗巾儿裹着亲口嗑的瓜子多么含情脉
脉，温情面纱背后的现实都是一般得冰冷。
在这生意场上，李家无疑靠着桂姐这一标志品牌一路领先：桂姐一出道便被西门庆梳弄
，并乘胜让西门庆成为缴纳VIP月费的高级会员；同时与王三官暗通款曲，还与其余客
户（比如丁姓商人）有着零售业务；虽然中间也出过一点叉子，但总归都摆平了，还堂
而皇之的认了西门大官人做干爹；这生意简直是风生水起。处于下风的郑家一直在隐忍
，直到秘密研发出新一代拳头产品--郑爱月儿，才开始密谋反击，并最终成功打了一个
漂亮的翻身仗。
总结起来，郑家步步为营地实行了三大营销策略。第一，向主顾西门庆保证她们的产品
可以升级，做回头客一定不会失望。在五十九回：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
品品。”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
我替你品。” 事实上，她恪守了商家信誉，第七十七回西门庆踏雪访爱月的时候，产
品终于升级换代。第二，对客户发起攻心战略，闲时烧烧香，客户喜欢什么送什么，比
如泡啰啦瓜子啦等等。第三，找准竞争对手的致命弱点使出杀手锏一招制敌。李家主顾
众多既是其生意兴隆的保证，同时也是其致命弱点，因为另一主顾西门庆不高兴。郑月
儿抓住这个主要矛盾，向西门庆爆料李桂姐如何违反协议与王三官暗通。然后，向西门
庆献计献策，如此这般你便可免费享受一款高档货，即“好风月”的林太太，同时买一
赠一，“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 这一策略的背后，月儿是
做足了功课的，即依靠那个南人，她获得了准确的情报。不得不说，爱月同志这招实在
太狠了。一老一少，总有一款适合您，如此的诱饵，不怕鱼儿不上钩。而且，这招儿是
一箭双雕，既断绝了第一主顾西门庆与竞争对手的关系从而笼络到自己门下，同时还利
用西门庆切断李桂姐与第二主顾王三官的联系，那么，王三官也只有乖乖臣服于自己的
份儿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西门庆当场签单缴纳不菲的VIP月费。后续结果如何？只提
前透露一点，西门庆踏雪访爱月的时候，郑月儿床旁侧锦屏风上，挂着一轴《爱月美人
图》，那落款，正是王三官。
接受了爱月的妙计，西门庆旋即为他的林太太之梦付诸行动。一个关键人物文嫂出场了
。文嫂并非首次出现，西门大姐和陈敬济就是她做的媒。所以玳安问路便问到陈女婿头
上。这里有一段妙绝的闲笔：
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
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
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
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
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
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
。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
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
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
"这隔壁对门儿就是。"玳安到他家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
敲着门叫道："文妈在家不在？"
笔者并非第一个抄录这段话的，田晓菲和格非都抄了，并且都极度赞美。为方便读者，
我择录他们的赞辞如下。田晓菲是这么说的：
这一番描述，有形有影，有声有色，实在不能割爱，抄录在此。试问这一段穿插，于情
节的发展有什么要紧？如果只说玳安打听来了路径，骑马而去，"出了东大街"云云，省
略掉陈敬济的一番描述--这番描述毕竟与下文路径的描写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于小说
情节的发展又有何害？然而加入这段话，我们不嫌其赘，反而觉得妙趣横生。为什么？
是因为小说对现实的攀拟在这里臻于极致？是因为这段路径指示的虚写与下面一段路径
行走的实写形成优美的映照？或者无他，只是因为我们的作者对文字如此爱恋，写将下
来，左看右看，只是喜欢？
格非则是这么说的：
上面引文中的文字，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几乎可以被认为是《金瓶梅》所有文字中最
美的一段。对我这样一个曾久居乡间小镇的人来说，这段文字之妙，完全可以与前后《
赤壁赋》相提并论。其质朴与邈远，实为天籁。每读至此，心驰意奔，玩味再三，总有
身临其境之感。兴会淋漓之余，又觉其美不可胜说者，《金瓶梅》中只此一例。
对文字之美的形容，我自知远不及田刘二位，也毋庸再赘述。但作为一个理科生，我想
指出，这段闲文并非单纯为了美而美的，它有其功能性。它反映的一个事实是，文嫂刚
吃过官司，所以变卖家产住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那么，文嫂是缺钱的，她能不卖力
为西门庆办成这件事吗？ | d******0
发帖数: 1598 | 2 格非那个评论很值得一看。但后面评论小说文本的部分，职业作家的格非表现却令人失
望。
我看过金瓶梅评论里面，最好看的当属孙述宇写的。很小，文字很彪悍。 | M****N
发帖数: 16093 | 3 特意登录来M
【在 g***r 的大作中提到】
: 无论是李瓶儿的风光大葬，还是对六黄太尉的隆重接待，都是喧哗热闹的大场面，觥筹
: 交错的大排场。到这两回，笑笑生笔锋一转，开始了书房赏雪梦诉幽情这样的“小资”
: 场景： 闲聊天，行酒令，尝泡螺，品衣梅，听小曲儿，戏小妞儿……这样平淡的故事
: ，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物，简单的两个场景－－书房和妓院。而行文却是十分得好看；花
: 团锦簇的文字，谨严匀稳的章法，细致周全的照应，活灵活现的人物，足见作者不凡的
: 功力。格非说得好，“若仅仅以性事猎奇的眼光去《金瓶梅》中寻章摘句，固是俗辈；
: 若仅仅属意于西门庆、潘金莲等主要人物的命运沉浮和兴衰荣辱，亦非善读《金瓶梅》
: 者。殊不知，《金瓶梅》文字之美妙高华，也常常隐伏于次要情节、次要人物，特别是
: 闲笔、闲话之中。”所以对这两章，我们除了继续关注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也大可欣
: 赏在这过渡性情节之中的非主要人物身上的闲笔闲话，如同唱罢“大江东去”，吟一段
| j*****x
发帖数: 18139 | 4 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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