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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发帖数: 1598 | 1 五
在一起之前,杜鲁门遇见小师妹不知道多少回了,就在生命楼的走廊里。头发挺短一姑
娘,像个假小子,总爱在走廊里打电话,边打边笑。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来
自什么院系。他记住了她的来电铃音,还有一股干净又干燥的那种香味,那感觉挺像阳
光底下晒干的床单儿。
据杜鲁门的观察,天没冷的时候,这姑娘总穿一双牛仔裤帆布鞋。那种高统的帆布鞋,
样子古怪,鞋带长得能绑住腿。到底像什么呢?杜鲁门又一次在走廊里和她擦肩而过,
然后茅塞顿开:原来那帆布鞋穿在她腿上竟有点像电视剧里清代兵勇的绑腿。
等到天冷透了,这姑娘就换上一套鲜绿色的羽绒服,还有毛茸茸的长统靴,流行于彼时
省城姑娘中间的一套时髦打扮。这回又像什么呢?爱斯基摩女人。
走廊里杜鲁门对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她迟疑着笑了一下,继续讲她的电话。杜鲁
门心说:所以爱斯基摩女人在给爱斯基摩男人打电话。
实验一有空歇,师姐们就穿着白服凑一起嚼舌,“对面实验室那姑娘,有男朋友好几年
了,在美国呢。”
再在走廊看见她打电话,杜鲁门又浮想联翩:苦也,爱斯基摩男人跑美国去了。
那阵子雪倒不大,就是没完没了。礼拜一下到礼拜天,漫天的云铅厚铅厚。生命楼里空
荡荡,杜鲁门把一块一块的固体石蜡放在酒精炉上烤。火苗在跳动,风敲打着窗子。玻
璃器皿盛满了淡黄色的福尔马林液体,里面浸泡着大大小小的老鼠眼球,时不时地转动
一下,好像还没放弃对这世界的窥探。他戴上口罩和塑料眼镜,用镊子把眼球一个一个
夹出来,再逐一放进用铅笔标号的小纸盒里。“谁他妈会干这种烂活?”他想起电影《
搏击俱乐部》里那位把色情镜头剪进《白雪公主》里的迷人混蛋。
福尔马林味道太熏,杜鲁门有些头疼。反正整个生命楼就他自己,他干脆扯下口罩和眼
镜,倚着走廊的墙抽烟。一根烟的功夫,石蜡已被烤化。粘滞滚烫的碳化物被收进那些
装有老鼠眼球的小纸盒,转而凝固,眼球被封住了,像琥珀封住一只虫子那样。杜鲁门
眯起眼睛琢磨:老鼠们临死前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不知道封到第几个眼球,走廊里传来哭泣声。杜鲁门回头看去,是那爱斯基摩女人。一
声闷响,她那支毛茸茸的长统靴踢在墙上。一道雪水的痕渍。
爱斯基摩女人打开对面实验室的门,把头埋在桌上继续哭。杜鲁门继续用滚烫的石蜡去
封老鼠眼球,同时打定主意:假若到最后一滴石蜡,爱斯基摩女人还没走,我就带她去
校门口吃点热呼的。可惜这姑娘走了。生命楼又剩下杜鲁门一个人。他打开走廊的灯,
蹲下去,叼烟皱眉仔细看去,墙上那道痕渍已经干掉,只剩黑乎乎一团。杜鲁门抽完烟
回去继续封眼球。收工的时候已是入夜。他在雪中甩开步子,心里像是酒精炉上滚烫黏
稠的石蜡:可怜的爱斯基摩女人,我不会再让你哭成这样的。
典型的一段校园恋情的开始。杜鲁门四处打听这姑娘的名字,班级,电话号码,qq,邮
箱。那个年头那个学校他能想到的她的一切。他很快发现他和这姑娘居然是一个系的,
就差两届。嘿,原来还是师妹。
感情刚刚破裂的人一定都很脆弱,就像裂了壳的蛋。到平安夜,杜鲁门已经把这小师妹
约出来了。校门口的一间小吧,我带杜鲁门去过几次,喝酒,卡拉OK,花生冷饮一应俱
全。老板是一个离婚女人,嗓音沙哑。杜鲁门说期末实在没钱了,就来两听可乐吧。小
师妹坐对面笑的不行。等离婚女人转身离开单间,杜鲁门就从皮夹克里掏出了那瓶香槟。
所以平安夜是掺着可乐的香槟。一瓶的大半都是杜鲁门喝的。离婚女人的小吧烧得很暖
和,杜鲁门身上热的心慌。姑娘坐对面边哭边说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爱斯基摩男人一到
美国就变心了。杜鲁门却想《水浒》里怎么写鲁智深来着?胖大身子光着膀子喝酒?出
门寒风一扫,酒劲立刻翻滚上来。杜鲁门醉倒在雪中,爱斯基摩女人扶他不动。
杜鲁门躺在雪里,觉得松软温暖,脏话脱口而出:
“去你妈个B! ”
平安夜的路灯下肯定不缺情侣。男的过来帮忙抬人,女的就围圈站着看热闹。杜鲁门被
抬到二号楼底下。他抱住爱斯基摩女人。再次跌倒在雪中之前,他吻了这姑娘。
小四后来告诉爱斯基摩女人,后半夜杜鲁门突然直挺挺地从床铺立起来,呕吐,然后大
声讲梦话。搞得小四没法看完那本卫斯理。第二天圣诞节,校广播台大喇叭没完没了地
放着流行歌曲。工程院A点给英语系B的。去你妈的鸟节。杜鲁门头疼欲裂。老大扯下他
不堪入目的床单,送去洗衣房。同寝四年,这还是第一次。
六零三的门被小师妹推开,放下一份回民餐厅的刀削面就走了。老大和小四继续各自的
事情。杜鲁门爬下床铺,隔了窗外的雪,他一边看着楼下的爱斯基摩女人,一边大口吃
刀削面。
又是大雪,直下到元旦才停。小师妹家就住省城,这次元旦却没回去过。她宿舍另外一
姑娘,时常夜不归宿。从头到尾杜鲁门就没见过这姑娘本人一面,只有那张空荡荡的铺
,铺的都是粉色。
元旦之夜,杜鲁门爬上了小师妹的床。大概是因为地热的缘故,整个过程留给杜鲁门的
感受就好像两人被卷在了烘干机里。她的身体,她的睡衣,她的被子,她的枕头,全都
是发干的味道,全都是干的,燥的。杜鲁门从小师妹的身上褪下来,觉得自己也要变成
一张被烤干的床单了。他鼻子突然一阵发腥;手指一捂,果然出血了。
小师妹光着身子下来给他那纸巾。来不及了,血已经流到脸颊。杜鲁门就用床单去擦,
某种洗发水或沐浴露的味道。小师妹有点慌,递纸上来问他怎么样。
杜鲁门摇头笑笑:
“人家完事儿都是女的出血,男的递纸巾。咱俩倒好,反盆了。”
小师妹也笑。又爬上床偎在他身旁。杜鲁门把手伸了过去,那地方本该潮湿粘润,在她
竟然干净清爽。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她的短发也像是被烘干机烤过了。她整个人就
像是一包风干了的水果。她的嘴唇更近了,他只好吻了一下。等相处一久,他就不再吻
她那脸,哪怕只出于敷衍。杜鲁门转而轻轻去咬了。在她可能是种亲昵也说不定,他心
里暗猜。
她紧紧搂着他,手脚并用。杜鲁门吻了吻那一小对干爽味道的乳房,小声嘀咕出来:
“小男孩……”
她大概是听见了,松开他,身子转过去,对着墙。他也把身子翻过去,看着对面那张空
床:粉色的被褥,粉色的枕头。小师妹同宿舍那姑娘的床。你这夜不归宿的迷人姑娘。
“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你屋那位今晚肯定不回来了?”
“不回来。”
“哦。她回家了?”
“她家不住市里。”
“去找男朋友?”
“不知道。”
杜鲁门不再说话了,转而去看宿舍墙上贴的那张照片。两位姑娘。短发咧嘴笑的是小师
妹,两个手指摆成V字形,毫无风情可言。长发不笑的,是夜不归宿的那位。你说元旦
之夜,这姑娘到底睡哪儿了呢?
小师妹忍不住翻身转过来: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踢生命楼那一脚。”
“什么?”
“你那脚踢得我心疼,我不想……”
“你就因为心疼才喜欢我?”
“让你踢墙的那个人又喜欢你什么?”
所以元旦这夜不欢而散,就像其后的许多个夜晚。第二天他去了生命楼。他觉得他做好
了准备:要不就这样拉倒吧。
可每次经过走廊,爱斯基摩女人就在他脑海里狠狠踢上那么一脚,踢得他忘记了那风干
的水果味道。他受不了,只好给她打电话。道歉。一起吃饭。合好。再不欢而散,再道
歉,再合好。如此周而复始,待到日后他去厦门,两人竟真有些割舍不下。一场折磨的
开始。
这天夜里杜鲁门蹲在假山顶上,他已记不起上次和小师妹亲热是什么时候。他倒是记得
上次不欢而散是什么时候。那是她的生日,二十三岁生日。小师妹喝醉了。说今晚不想
回家,也不想回宿舍。
一个跟你朝夕相处的姑娘,二十三岁生日跟你说这话,你该怎么办?杜鲁门只好带她去
了市中心的酒店。后来他跟荷花姑娘常去的那家小旅馆在江边儿。他从来没带小师妹去
过。倒不是有什么好怕,就是江边儿那小旅馆太脏。干爽味道的小师妹会一夜之间污浊
不堪。她二十三岁的生日。爱斯基摩女人在他心头又踢了一脚。
酒店接待大厅,一对男女排在他们前面登记。男的一身笔挺军装,女的却还是学生打扮
。这对男女登记完毕,手挽手转过身来。杜鲁门忍不住瞭了他们一眼:那女人明显是刚
刚哭过。
这一瞭却被小师妹发现了,在她二十三岁生日。整整一夜,她没跟他说一句话。背对他
睡的。她喝醉了,也许真的睡着也说不定。他后背靠着枕头,把电视调成静音。
那阵子学校里很流行一部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森林》。里头有一个叫做永泽的家伙
,号称睡过上百号女人,午夜里常带渡边出去鬼混。有一次俩人带了两位姑娘去情人旅
馆。到了后半夜,永泽敲响了渡边的门:
“喂,换女孩喽!”
这小说杜鲁门刚看完不久。虽然有些不知所云,但确乎是刚看完不久。在酒店的床上,
杜鲁门极力回想日本人的小说到底写了什么。可除了那个叫做永泽的家伙,他只剩下一
团模煳印象在心中。他甚至无法确定小说里的永泽君有没有把自己干掉。
身边的小师妹虽然醉了,却还是那股干爽味道。连酒店的淋浴都无法冲掉。市中心的酒
店和江边儿的小旅馆可不在一个档次。比如说有线电视,频道至少上百。从头换到尾差
不多要花掉五六分钟。他换了好几遍,时针还是停在十二点半。杜鲁门只好把频道停在
了意甲联赛。
小师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夜里,杜鲁门忽然发现,电视一旦沉默下来,身着斑马球衫的
十一人就不是在踢球了,而是翩翩起舞。皮球在草坪上,在雨雾中飘来移去,伴随着十
一个人的舞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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