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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十一
右眼眶伤口拆线那几天，热的百无聊赖。杜鲁门赤条条躺在凉席上，重新翻开村上春树
的《挪威的森林》。二十出头的渡边君依旧一个人吃三明治，一个人喝啤酒，一个人远
行，和杜鲁门第一次翻开这小说无甚两样。
重读这小说的收获在于：孤独并不可怕，那种没完没了、重复无休的情绪才令人窒息。
坐21路公交车去江心岛的情人旅馆，刚好一个小时。刚拆完线的那一个小时。相较电影
，杜鲁门对感性而抽象的音乐没什么感觉，所以本科读完他连个随身听都没有。偏偏还
有一个小时要消磨，杜鲁门重又翻开《挪威的森林》。日本人写的很散，他也没顺着章
节，觉着哪页舒服，哪段字顺眼，随便扫两眼就是了。
21路车上了跨江的公路大桥，窗外的水和天灰蒙蒙地混成一处，日本人的文字在杜鲁门
眼前不断划过，并没造成什么印象。
到了深夜，杜鲁门可是来了兴致，搂了荷花姑娘大段大段读着。偎着情人的身体，他才
发觉这小说的中文翻译有一种舒缓沉蕴，决不至让你读起来放不下，但随便从哪儿翻开
都是说不出的哀伤。
千万别觉得这家伙对小说对文字有什么鉴赏。无非是当时国内刚开始流行村上，他才跑
我哪儿去借的。纯叶公好龙。你去问问这土鳖，知道日本人为啥要喋喋不休披头士的那
些歌么。
荷花姑娘说：“这书不适合两个人看。太凉。”
杜鲁门撇掉小说，抱住了荷花姑娘。忘掉渡边君吧，让他永远地活在哀伤的中文翻译里
，永远二十出头，吃三明治，喝啤酒，永远独自远行吧。
从初次开房到现在，杜鲁门已习惯旅馆天花板上的镜子。他跟荷花姑娘相互抱着，重又
回到那令人心荡的节奏。他从镜子里窥探这节奏。妈的，杜鲁门变得和我一样， 嗜爱
贪欢。
房间里有一小台彩电，遥控器的按钮已是模糊。深夜里大部分频道都变成了雪花点。唯
有体育台还在播着，远在意大利的一场甲级足球联赛，颇有点自顾自怜的意思。
“穿斑马条衫那队，叫尤文图斯。我高中时有他们的队服。尤文图斯以前有个球星扎马
尾辫，很瘦，个子不高。他叫罗伯特巴乔，经常受伤，一条伤腿不知道开过多少回刀，
基本就废了。巴乔风格偏柔，能传能射，也很擅长拿球。那球要让他趟顺了可真是潇洒
漂亮。所以他球迷多呀，有不少还都是女的，因为他长得好看。却没谁知道巴乔在意甲
是靠一条好腿外加一条残腿踢出来的。足球就是这样，大家只看见进球热闹，其实很残
酷很势利。”
荷花姑娘亲了一下他额头上刚拆线的疤。真是好笑，他那破疤又不是踢意甲落下的。
“巴乔这人脾气很怪，他明明在日本拜过师信了佛，却又常拎枪去打猎。尤文图斯还有
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叫拉瓦内利，脚法没巴乔漂亮，但效率很高，球进的实惠，人堆
儿里你一眼就能瞅出来是他。早几年看意甲的人都叫他‘白头翁’。一晃也就七八年，
尤文图斯早今非昔比，谁也不知道巴乔和白头翁都去哪儿了。”
得，他又来这一套。高中那会儿杜鲁门也整了一件尤文图斯，不是自己买的，小林子送
的。还L呢，不就家里出事的小林子么。俩人一个10号一个7号。就装吧，穿套尤文图斯
你就是巴乔拉瓦内利了？
“送我球衣那哥儿们，10号底下绣一个‘L’。大伙儿就叫他L。最开始看意甲就是在他
家。我家人不让我熬夜看球。那时候高三，L让我去他家住，帮着补习功课。我就骗我
妈说要去学校住宿。和L一起熬夜看了几场，很过瘾，但到底心里不踏实，就不看球了
。L还是熬夜看，不告诉我比分，录像机把比赛录下来，晚上吃饭放给我看。你想啊，
每场九十多分钟，刚好每顿饭看十来分钟，一个礼拜刚好看完一场。”
瞎编。在县城我家和杜鲁门家紧挨着。高中三年放学就一起往录像厅台球厅里钻。小林
子家里是有钱，他俩关系倒是好过那么一阵。可绝对没去他们家住过。说点内啥的忽悠
小姑娘的。
“L总是把画面停住，给我讲这脚球巴乔为什么往左分，拉瓦内利又怎么套边儿跑。高
考完了，他还拽了我们这帮爱踢球的哥儿们组一队，开了他家的面包车去别的学校踢比
赛。L脚法好，所以巴乔那个位置，当然就是他踢。不过那场球输得很惨，我踢抽筋了
，腿肚子邦硬邦硬的，好像昨天刚刚踢完。”
编吧你就。高考完了我们是去朝鲜高中踢了一场。杜鲁门当时没考好，根本没去，家里
窝火呢。还踢抽筋了，腿肚子邦硬邦硬。是不是每个搂着姑娘的男人都满嘴胡说八道。
“L功课烂，但画画厉害，说以后就考美术专业。那阵子他总把鲁迅美术学院挂在嘴边
，鲁美鲁美的，开玩笑说原来鲁迅是画画的。他家有一地下室，被他弄成画室。他一画
画就穿蓝牛仔裤，红格衬衫，袖口卷起来，露出一截胳膊，沾着斑斑点点的颜料。这套
打扮可是招我们高中女生喜欢。”
小林子当时是这套打扮么？好像是他杜鲁门自己吧。
“L画了很多素描，有面部的，有人体的。L说我们学校好多女生给他当过模特。我开始
不信。他就笑我傻，说女生喜欢这个。她们觉得那是对着画笔脱。”
小林子画裸体这事儿我不知道真假。但他肯不少女生整过倒是真的。至少学校里当时都
这么传的。
“L家里有的是录像带VCD，我看了不少。估计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看电影的。想想也挺
荒唐。当然也看黄的，有一回L 把门反锁上了，电视里面很夸张，带了各种古怪面具的
男人女人在群交，活像一堆蠕动的虫子。看了丝毫没有兴奋，反倒觉得恐怖。后来上大
学，才知道这片子原来叫《大开眼戒》，斯坦利库布里克临终遗作。我在图书馆里翻的
电影杂志，上面用了这么个单词来形容那个群交场面：Satanic。”
图书馆里的电影杂志？那本被翻个稀烂的《看电影》难道不是躺在我教工宿舍的窗台上
么？Satanic那词儿也是用我那本韦伯辞典查的。看他这么扯淡泡妞也挺好玩儿，跟逗
小猫小狗似的。
“L用VCD反复看了好多遍那群交场景。一看完就跑地下室去画春宫，只画屁股不画脸。
再从里头挑一个裸体，放在某个女生的脸底下，然后还拿给人家看。很过分，但真有女
生就喜欢这一套。”
这就是小林子当时所谓“用画笔写的情书”？作为高中生，还算有点想法。
“L的那些女模特，有一个跟我同班。那姐儿们不能说有多漂亮，但很丰满，用L的话讲
是‘线条先天性饱满’，用我们那话讲就是‘肉滚滚的’，估计我们学校所有男生都在
脑袋里摸过她。”
我知道这说的是谁了。拿她那事儿忽悠别的姑娘，过分了。
“我猜所有高中都有这么一个女生，被其他女生嫉妒、鄙夷、排斥，被男生用最下流的
语言玩笑、诅咒。她会反复出现在每个男生的春梦。因为她是最淫荡的，最令人浮想联
翩的，又是最遥不可及，因为她那张脸冷若冰霜拒人千里。”
这几句嗑儿耳熟啊。还是《看电影》上的影评？《鼓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当时我们班在三楼，这姐儿们就挨窗坐着。我有回不想上课，操场上溜达，发现她从
三楼往下瞅我。我也抬头往三楼瞅她。就这么互相瞅着，我越走越慢，故意没看见球门
立柱，往上撞，想逗她笑。她还真笑了。一进教室，她果然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正眼
也不看我一下。可我心里很得意，以后干脆天天迟到，就为了能和她互相瞅那么两分钟
。不过有时三楼她那个位置空了，或是别人在坐，我就没了精神头，赶紧跑几步就上楼
了。那阵子我真以为她对我有意思，想约她去电影院，当时正流行的《泰坦尼克号》。”
当时我们县的电影院被放映厅一截为二：前面是贴的花里胡哨、重重叠叠的电影海报。
后面是小混混打架的地方，连着一个公厕，阴暗无比。她就是在公厕里出的事。
“《泰坦尼克号》我在L家看过碟，当时觉得里面那女主角——叫露丝吧——也肉滚滚
的，很像那女生。我都想好怎么在电影院里跟她套近乎了。可是我在L的画室看到了她
的素描，有面部有全身的。我特意问L这他妈是谁，不会是我班那个吧。L就笑，说你知
道这是谁，靠窗户坐那个，你看这线条，先天性饱满。”
那女生的确跟L好过。被L甩了，之后就彻底学坏了，跟社会上那帮混混不清不楚。
“我心里很难受，嘴上却装着不以为然。L可能是看出来了。他说只要他在操场踢球，
她就肯定从三楼往下看。电视里正演到露丝对着潦倒画家杰克脱个精光，L就抱着双肩
，摇摇头笑了。他标志性的动作。L说这片儿其实早跟她看过。不是VCD，是电影，我们
县首映。从电影院一出来她就让L画了，就在这个地下室。我至今不敢想明白L所谓的‘
让他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L问，你信不信，只要我往她家打个电话，她马上就过来
。我耳朵嗡嗡响，脑袋里全是男生间传的她那些坏话，搞不好那些都是真的。”
搞不好都是真的。那些可怕的传言。出事之前，可能只是传言而已，不管有多可怕。出
事之后， 她还是每天来上学，独自一个人，冷冷的，不跟周围人说话，直到高中毕业
散伙。可我们知道，她经历过我们当时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的。我们心里其实都怕她。
慢慢就没人再在背后开她玩笑了。她也在我的梦里消失。就算梦里再有她，也不可能是
春梦了。
“所以我就没约那女生。上课也不迟到了。操场上走过，再不会多看三楼那窗户一眼。
高三那年，我听说她老去迪厅，L也总去。迪厅这种地方总是要出事的。迪厅有一哥儿
俩，县里的成年混混，当晚要把她领出去。她没答应。这哥儿俩就轮番灌她喝酒。她不
敢不喝。据说那场子没人敢推这哥儿俩递过来的酒。大家心知肚明，她要是被灌倒了，
就肯定会被领出去。真要被领出去，估计这辈子也就废了。当时我们班有好几个男生在
，没一个敢吱声的。只除了L。他一个人站出来，一柄三叶甩刀，捅倒了那哥儿俩。当
场死了一个。我不去迪厅，这些都是听人说的。不过我能想出来L怎样掏刀，怎样一步
蹿上去。可能是总一起踢球吧，他那动作我太熟悉不过。连他怎样从迪厅顶楼的窗子跳
下去我都能想象出来。”
不是迪厅，是县电影院的公厕，当天晚上最后一场。也不是什么哥儿俩，而是十来个混
混。小林子和杜鲁门都不在场。别说他俩了。我们学校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承认在场
的。他们把她拖进了公厕，揪着她的头发。
“L在迪厅捅完人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本来在县城死个混混算不上大事儿，只要掏钱
就能摆平。可偏偏那时L家里又出事了，老爸差点没蹲进去。那么大个家业，一夏天就
没了。兵败如山倒，简直就是一场玩笑。家里住的小楼被兑成饭店。L那间地下画室估
计被塞满了菜肉什么的。家里摆不平剩下那个混混，L只能跑去南方。有人说当兵，有
人说下落不明。什么鲁迅美术学院，什么斯坦利库布里克，全都成了一场春梦。那晚在
迪厅还不如把哥儿俩都捅死呢。我不知道L在部队里还会不会踢球，会不会踢巴乔那个
位置，还画不画画儿，画那些没有面容的裸体女人。蓝色牛仔裤，格子衬衫，袖子卷起
来，露出一截胳膊，沾了斑斑点点的颜料，只怕他这副打扮也早被人忘了，哪怕是让他
画过的那些女生。”
远在意大利的那场球赛踢完了，体育台只剩一团沉默的雪花点。小林子的故事讲完了，
天也亮了，又是一个不知东方既白。早上临分开前最好再睡一小觉。杜鲁门跟荷花姑娘
都合上眼，相互搂抱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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