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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发帖数: 141625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Connecticut 讨论区 】
发信人: wh (wh), 信区: Connecticut
标 题: 懷念耶魯大學鄔勁旅老先生(ZZ)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Sep 24 19:49:58 2014, 美东)
有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吗……
懷念耶魯大學鄔勁旅老先生
上個禮拜趁孩子學校放假,和大兒两人飛東海岸,驅車千里,從費城到波士頓,到阿巴
拉契亞群山寬谷,巡訪了八所高等學府。禮拜三得以回到大兒的老家,位於康州紐黑文
的耶魯大學。例行公事之餘,暫做一回不速之客,在明晃晃的藍天冬日里,我們走近街
角林間,那座靜謐別緻的白牆人家,舉手摁響了闊別十五年的鄔家的門鈴。
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大概九三,九四年的樣子,大兒尚未出生,我們住在耶魯大學
神學院之北高高的一片風水寶地上,每天搭耶魯校車往中心校區來回。搭車人中,一位
低調,和氣的亞裔老先生引起了我的注意。老先生從離我家不遠的最北一站上下車,看
上去七十開外,清瘦,穿著整齊,頭戴鴨舌帽,個子不高而略駝,風度沈靜、溫雅。
有一天下午,早春乍寒的光景,微風里,紐黑文的迎春,茱萸,櫻花,玉蘭,各色種種
花木都悄悄地等著含苞盛開。所有的花木中,我和ZX最喜愛山茱萸,英文dogwood。茱
萸樹枝清遒,每一朵淡綠細緻的花蕊,都由四瓣雪白或淡粉色的花瓣襯托,簡約、素淨
,遠遠望過去,數層淡淡輕纖的花枝好像早春的天上一片片飄逸的雲絮。我覺得這茱萸
的風骨和中國的梅花最相近了,當然是單瓣梅花,複瓣梅是算不上的。
我一個人站在中心校區的伊麗莎白俱樂部門前,等車回家。那位亞裔老先生也走過來候
車,微笑著和我打招呼,攀談起來。原來他也是華裔,說一口帶著南方口音的流利中文
。說到我是蘇州人時,老先生似乎格外高興,問我有沒有時間進背後的伊麗莎白喝杯茶
,坐著聊。我沒甚麼事,欣然說好。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背后那不起眼的住宅式屋子,
是耶魯的幾个有級別的俱樂部之一。最近我還知道,老先生曾是伊麗莎白的主席。
這位老先生便是耶魯大學建築系的鄔勁旅教授(King-Lui Wu)。一九一八年三月二十
五日,鄔先生出生於廣東番禺,為廣東四大名園之一,清代余荫山房的主人邬彬的後代
。鄔先生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在哈佛大學師從現代建築開山大師格罗庇乌斯(Walter
Gropius),一九四五年畢業後到耶魯執教並開業終生。鄔先生是半個世紀來耶魯建築
系的中流砥柱式人物。眾多學界風雲潮起潮落,鄔先生宛若永恆的島嶼。我想這和鄔先
生率直而含蓄的天性有關。鄔先生是這喧擾人世間罕有的智慧性情中人,淡薄名利,卻
執著藝術,而獨闢蹊徑。
我讀到鄔先生於一九五九年寫的建築筆記,他說當今建築最大的困惑莫過於心靈與智力
的爭斗;技術的主導不應淹沒了心靈的呼喊,技術只是創新的手段,及到達藝術彼岸的
舟子。鄔先生那樣的思維在當時甚至今天都是獨豎一幟,逆流而上的。當現代材料和科
技彷彿無止無盡時,建築的形式和空間也無休止地膨脹,對技術的依賴使人們丟失了藝
術的心靈輿優雅。就在那樣的大環境下,鄔先生在耶魯開出了“日光輿建築”,“中國
園林藝術”等清新課程,大受學生歡迎。鄔先生桃李豐碩,滿天下的學生中包括了中國
人熟知的華盛頓越戰牆設計者林璎女士(Maya Lin)。
鄔先生的建築藝術則直接體現了他所追求的心靈境界。他設計的建築不張揚嘩眾,卻撫
慰熨貼,對技術、材料、自然、空間,尤其是日光的創新利用可謂巧奪天工。他的每一
件作品都成為藝術而被悉心保護下來。在我看來,他的建築藝術是現代精神輿東方魂魄
真正的美妙結晶,無與倫比,無人超越。我最熟悉的,便是他自己設計的這座家園了。
因為鄔家離我們不遠,剛到紐黑文不久,我們就驚異地注意到這座安靜獨特的房子了。
房子位於一片林中住宅區的東北角上,似乎是一座平房,又好像是一個院落。我們通常
可以看到東、北兩側的白牆平面線條流暢,西、南兩側則輿茂密的樹林融為一體。東側
偏北的白牆里,隱藏著一扇高窄的黃色原木門。這門之高,讓人驚奇,卻輿水平流向的
白牆建築形成了優雅的線面對比,也彷彿呼應著四周直入雲天的樹木。這門當然也讓我
聯想到江南民居里狹窄的雕花門窗或者長長的排門,加上這夢裡江南似的白牆,直覺得
這房子有味且東方味,不落俗套,簡潔而靈韻,深藏不露。
伊麗莎白喝茶不久,鄔先生打電話來,說鄔太太買到了新鮮的鰣魚,和長江口的沒甚麼
兩樣,邀請我們去吃晚飯,並告訴了街號。我們一面驚喜於此地竟產鰣魚,一面想到了
那座白房,會不會就是他們家呢。如期赴約,一看街號,我們愈加欣喜了。鄔先生開門
迎客,我們就踏進了一座過去的夢幻輿未來的遐想不期交融的藝術家園了。
這座曼妙的家園將屋外的自然引入屋內,踏在進門的平面上,便進入了一個渾然天成的
空間。天光樹影從透明的屋頂上照耀下來,讓人恍然不知身處室內,這青灰色磚石的平
面就更像是置足於院落天井了。從此天井拾數階而上,便是這立體雙層空間的主客廳。
主客廳依然是青灰磚石鋪成,天光瀰漫,彷彿深宅大院的花廳搬到了室外,又好像這裡
就是花廳前品茶賞景的院子。主客廳四周一圈散繞著五六個房間,有廚房,花房,書房
,臥室,我覺得那像是梅花五瓣,輕盈相愜。
鄔太太笑容可掬,說一口委婉道地的上海話,旗袍髮髻,眉目清秀, 風度端祥。這位藝
術家園里的女主人,彷彿從民國時代的海上深巷里走來。我們在主客廳正中的圓桌畔坐
下喝茶。只記得久違的鰣魚肥嫩美味,鄔太太還備了紅薯,是我們蘇滬一帶湯山芋的做
法,橙紅的清湯甜潤極了。我們不久就知鄔老伉儷是美食家,鄔太太歎息著紐黑文沒有
一家稍微像一點樣子的中餐館。過一段時間,我們在清澄的康州河中捉到鱸魚請他們來
吃飯,鄔先生一口答應,鄔太太則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們了,鄔先生就那麼喜歡吃。
後來鄔先生又帶我們去耶魯的其他幾個俱樂部吃飯,了解耶魯哈佛之類學校的人知道,
這些俱樂部神祕得很。有一次,鄔先生興衝衝來電,說紐黑文城北新開了一家叫東寶的
中餐館,菜做得不錯,請我們去吃,給東寶做做生意,希望他們能開下去。我們三人去
吃中飯,鄔先生顯然和館主已熟,菜果然不錯,只是生意清淡。此後我們一有機會,也
就去那裡,看著吃客漸多,甚感欣慰。誰知好景不長,東寶最後還是關門易主了,這是
後話。
鄔先生和我們結緣,該是緣起蘇州園林。可惜我們那個時候愚鈍無知,對自己家鄉的藝
術了解得甚是膚湣>潘哪晗奶煳一靥K州探親,鄔先生知道了,交給我幾卷反轉膠片,
托我去園林里拍一些照片。回到紐黑文,我把拍好的膠卷交還鄔先生,心中很是忐忑,
覺得自己沒有完成好他交給的任務。幸好在古吳軒買到了九三年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的“
老房子/江南水鄉民居”厚厚的攝影冊,給鄔先生帶了一冊,他還客氣地一定要給錢。
有一次,鄔先生問我是否知道清朝蘇州的沈複和他寫的“浮生六記”,我只好老實說不
知道。沒兩天,鄔先生就送來了為我復印裝訂好的大開面“浮生六記”,是林語堂英譯
的中英對照版本。封面上有原書 King-Lui Wu 簽名的淡淡印跡, 字體蒼健,還有耶魯
的圖章。這本 “浮生六記”成了我家書架上最珍貴的一本書,隨手翻閱,就進入了三
白和芸的唯美的坎坷人生。鄔先生就是這樣地誨人而不露痕跡。正如他的學生之一,紐
約時報建築專欄獲普立茲獎的評論家歌得伯格(Paul Goldberger)所說,您從容不迫
地將您的學生帶入一個深厚的世界,他們經由這個世界而感受到,建築是一門優雅的藝
術。
時光如梭,歲月蹉跎,當我們於某一天,在離紐黑文千里之外的家中,不經意地看到耶
魯網站上,赫然登著二零零二年八月King-Lui Wu 的悼詞,離鄔先生二零零二年八月十
五日逝世已經又過了一兩年。我們的悲哀蝕入心房,從此再也不能化解。今朝終於能回
到鄔先生的家園,面對慈藹依舊的鄔太太,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我們依然不能
久留,要趕往下一站。鄔太太站在那高窄的門邊向我們揮手道別,我不能回頭再看。
終於想起來了,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里認識鄔先生的。乍寒的冬末早春,山茱萸又要
悄悄地盛開了。如此這般的風骨,我們此生得以相會何幸。
MD記於二零一一年三月陰曆驚螫日
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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